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水蜜桃味的糖 > 第一章

二十八岁生日那天,黄昊收到的礼物寥寥,除去几个关系铁的兄弟卡着零点发来的转账和几个合作方寄来的、标签比实物还贵的商务礼品,就只剩一个沉甸甸的纸箱,没有署名,寄件地址是一串模糊的、被水渍晕开大半的异地邮编号。
助理小陈帮他搬进办公室时还打趣:昊哥,这年头还兴寄这么实在的土特产啊够吃半年了吧。
黄昊正对着电脑屏幕上一串刺眼的赤字揉眉心,闻言只懒懒掀了下眼皮。纸箱用最普通的黄胶带封着,毫不起眼,他甚至懒得当场拆开。午后的阳光被百叶窗切割成条,落在他挺括的西装肩线和价格不菲的手表上,空气里浮动着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和咖啡因提炼出的虚假精力。
直到窗外天色彻底沉下去,霓虹次第亮起,吞下最后一口冷掉的意面,他才扯过那箱子,用裁纸刀划开。
顶层铺满了拉菲草,拨开,下面密密麻麻,全是独立包装的、橙黄色糖纸的水蜜桃味硬糖。就是便利店最常见的那种,上好佳,圆滚滚的,和他记忆里那个夏夜黏在少女指尖的糖一模一样。
甜腻的香精气味猛地窜出来,霸道地挤占了办公室里原本昂贵的香根草熏香。
黄昊的手指顿了一下,随即探下去,在糖果海洋的底部,摸到了一个硬质的尖角。
他把它抽了出来。
是一张大红的请柬。烫金的喜字,做工精良。他面无表情地翻开。
新娘:陈佳雯。
新郎: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底下有一行手写的字,墨水是诡异的蓝色,笔迹熟悉到让他心脏骤然一缩,又锋利得像是淬了冰——
婚礼在下月,他终于不是你这样的骗子。
空气似乎凝滞了。窗外的车流声、键盘敲击声、甚至他自己的呼吸声,全都褪去,消失在一片刺耳的真空里。只有那行蓝色的字,张牙舞爪,无限放大,恶狠狠地钉进他的视网膜。
骗子。
他盯着那两个字,很久,很久。然后猛地合上请柬,像扔一块烧红的炭一样把它摔在那堆刺眼的橙黄色糖果上。
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碎片割得五脏六腑锐痛。他霍然起身,椅腿刮擦地面发出刺耳锐响,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和手机就往外冲。
昊哥晚上和张总……助理的声音被砰地关在门内。
电梯下行,地下车库冷白灯光打在脸上。他拉开车门,坐进去,发动。引擎的轰鸣在密闭空间里低沉地咆哮。手机在副驾座上疯狂震动,屏幕亮起又熄灭,他看也不看,直接按下关机键。
六百公里。
黑色轿车像一头暴怒的野兽,撕开沉沉的夜色,朝着那个他十年间刻意回避、却又在心底烂熟于心的方向,狂奔。
车窗外的城市灯火流成斑斓的毒液,又逐渐褪为郊野单调的黑。雨点毫无预兆地砸下来,噼里啪啦,越来越密,雨刮器徒劳地左右摇摆,刮出一片模糊扭曲的世界。
就像他此刻眼前的景象。
十八岁那个夏天的气味,隔着十年光阴,混杂着水蜜桃廉价的甜香和雨水的潮气,蛮横地撞了回来。
那条巷子总是氤氲着晚饭的油烟和老墙根湿漉漉的青苔味。高考刚结束,空气里都是无所事事的躁动和对未来虚妄的憧憬。他把她堵在爬满爬山虎的墙角,身后是被夕阳烧红的云。
陈佳雯。他嗓子发干,心跳擂鼓,盯着她近在咫尺、微微颤抖的睫毛,笨拙地俯下身。
气息交缠,快要碰上的那一刻,她突然侧过头,小声急急地说:等一下。
他身体一僵,所有鼓足的勇气噗一下漏光,有点恼,又莫名:……怎么了
只见她微微红着脸,低头,小心翼翼地从校服裤兜里掏出三个小小的、彩色糖纸包裹的圆球,摊在白皙的掌心,献宝一样递到他眼前。荔枝、苹果,还有水蜜桃味的。糖纸在夕照下反射着微弱的光。
挑一个。她眼睛亮晶晶的,藏着点狡黠的笑。
他完全懵了,不懂这算什么仪式,手指却像有自己的意识,愣愣地指向那个橙黄色的,……水蜜桃吧。
然后呢她想问。却见她二话不说,利落地撕开糖纸,指尖带着细微的颤,飞快地把那颗水蜜桃糖塞进了自己嘴里。腮边立刻鼓起一个小小的圆包。
他彻底愣住,你干嘛……
话没问完,后颈被她温热的手掌猛地一带,力道不容抗拒。他猝不及防地低下头,她踮起脚尖,温软带着甜香的唇瓣精准地贴覆上来。
青涩,毫无章法,却石破天惊。
硬糖的甜味在她唇齿间迅速融化,过渡到他的舌尖,那味道廉价得可怕,甜得发腻,几乎盖过了一切感官。但他却像被施了定身术,全身的血液轰一下全涌向头顶,耳边是剧烈的心跳和她含混的、带着糖块滚动声响的轻哼。
那个短暂的吻,混杂着水果糖精的味道、夏夜的闷热和少年人滚烫的生涩,像一颗温柔的子弹,在他往后所有的感情经历里,都留下一个无法填补的空洞。
后来呢
后来是散伙饭上刻意保持的距离,是填报志愿时钟表般精准的巧合错开,是大学生活展开后看似顺理成章、心照不宣的渐行渐远。他谈过几场无疾而终的恋爱,她们有的眼睛像她,有的性格某处神似,但再也没有人会在接吻前,让他挑一颗糖。
他告诉自己,年少时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他忙着重塑自己,忙着在社会上立足,忙着变成一个和那个小城、那个夏天截然不同的人。
他成功了。
可那箱糖和那张请柬,像一只从十年前伸过来的冰冷的手,轻而易举就撕碎了他这十年所有努力粉饰的太平。
雨更大了,疯狂地冲刷着挡风玻璃。电台信号断断续续,最后彻底变成一片杂音。他油门踩到底,仪表盘指针危险地向右偏移。六百公里的距离在车轮下被疯狂压缩。
城市的轮廓终于再次出现,只是变得低矮、陈旧,是他记忆里的样子。轿车碾过湿漉漉的、映着昏黄路灯的街道,拐进那个连名字都没变的老小区。
刹车,熄火。
他坐在驾驶室里,雨声瞬间将他吞没。胸腔剧烈起伏,头发被刚才下车时淋到的雨水打湿,几缕贴在额角,西装革履与这破旧的环境格格不入。他看着那扇熟悉的、亮着暖黄灯光的窗户,那灯光曾是他年少时无数次徘徊仰望的终点。
骗子。
那两个字又冒出来,带着冰锥般的寒意。
他推开车门,跨入雨中,几步冲到单元门前。老式的防盗门紧闭着。他抬手,不是按门铃,而是攥紧拳头,用力砸在冰冷的铁门上。
哐!哐!哐!
响声在雨夜和安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骇人。
里面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警惕地问:谁
是他想了十年,又在梦里恨了十年的声音。只是褪去了少女的清脆,裹上了一层疲惫的沙哑。
他不答,只是更用力地砸门,手背很快泛红。
门锁咔哒一声,从里面被推开一条缝。门链还挂着。陈佳雯的脸出现在门缝后,带着惊疑和未散的愠怒。她看起来变了,又好像没变,眉宇间刻着生活打磨过的痕迹,在看到他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见了鬼。
……黄昊她的声音变了调,你……你怎么……
他猛地将一直紧攥在手里的、那盒从办公室带出来的水蜜桃糖举到她眼前,糖盒几乎要碰到她的鼻尖,透明的塑料盒子里,橙黄色的糖果挤在一起,像一枚枚嘲讽的炮弹。
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滴落,他的眼睛红得吓人,声音因为长途奔袭和情绪激动而嘶哑破裂:
陈佳雯……
他喘着粗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碎再挤出来。
当年你骗我先吃糖……
举着糖盒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指节泛出青白色。
现在……他死死盯着她骤然苍白的脸,几乎是从胸腔最深处榨出最后一丝力气,挤出那句盘旋了一路、几乎要把他逼疯的话——
现在能不能再骗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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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一样的寂静。只有雨水敲打窗棂和防盗网的声音,噼里啪啦。
门缝后,陈佳雯的脸血色尽褪,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他曾无比熟悉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度复杂的情绪——震惊、慌乱、痛楚,还有一丝……他读不懂的荒谬。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个稚嫩清脆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她身后的客厅里传来,带着十足的好奇和惊喜,瞬间刺破了凝重的空气:
妈妈!这个叔叔也有爸爸那样的糖!
*
*
*
时间似乎被那声稚嫩的惊呼按下了暂停键。
砸门的拳头还举在半空,糖盒尖锐的塑料边角硌在掌心,留下深红的印子。雨水顺着发梢滴进衣领,冰凉的触感让他激灵了一下,却没能浇熄太阳穴血管里突突跳动的那把火。
叔叔。
爸爸那样的糖。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生锈的钉子,楔进他耳膜。
他看见陈佳雯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扶住门框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出和脸色一样的白。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把门缝合得更小些,用一种仓皇的姿态挡住他的视线,也挡住门内那个声音的来源。
可就在门即将彻底关合的前一瞬,一个小脑袋从她腿边挤了出来。
大约三四岁的小女孩,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眼睛极大极亮,像两丸浸在水银里的黑葡萄,正好奇地、毫无畏惧地仰头盯着他,以及他手里那盒鲜艳的糖。她手里还攥着半个吃剩的、亮晶晶的苹果。
你看,妈妈!小女孩完全没察觉到门外几乎凝成实质的风暴,兴奋地指着黄昊手里的糖盒,又扭头炫耀般地对陈佳雯说,和爸爸买的一样!是水蜜桃!
孩子的世界简单直白,只有糖果的甜味和颜色的对应,读不懂大人脸上山崩地裂的剧痛。
黄昊的手臂僵硬的、一点点垂了下来。那盒糖
suddenly变得有千斤重,坠得他腕骨生疼。他看着那个孩子,眉眼间依稀有陈佳雯小时候的影子,但更多的,是一种陌生的、被另一个男人参与刻画出的痕迹。
胸腔里那股横冲直撞、支撑他狂奔六百公里的暴怒和绝望,被这轻飘飘的一句童言瞬间戳破,嘶嘶地漏着气,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空洞和冰凉。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十年来自我构建的恨意、不甘、被定义为背叛的委屈,正在哗啦啦地倒塌,露出底下更不堪的、自欺欺人的基座。
他算什么呢
十年后,在一个雨夜,像个疯子一样砸开前任的门,举着一盒廉价的糖果,质问一个早已为人妻、为人母的女人为什么嫁了别人。
那封请柬上的字——他终于不是你这样的骗子——此刻像烧红的烙铁,反反复复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原来骗子,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骗自己恨她,骗自己忘了她,骗自己活得很好。
陈佳雯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颤,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她终于不再试图关门,而是蹲下身,轻轻把小女孩往身后揽了揽,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圆圆,先进去玩。
为什么呀妈妈,这个叔叔是谁叫圆圆的小女孩不肯走,依旧好奇地打量着门外这个湿漉漉的、表情可怕的陌生人。
听话。陈佳雯的声音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或许是被母亲语气里的异样吓到,圆圆眨了眨大眼睛,终于瘪瘪嘴,不太情愿地、一步三回头地蹭回了屋里。
门口只剩下他们两人,隔着那道冰冷的铁门链,和十年无法逾越的光阴。
雨水顺着楼道的窗户缝隙飘进来,打湿了斑驳的墙面。
陈佳雯缓缓站起身,没有看他的眼睛,目光落在他湿透的西装前襟,声音疲惫得像是在冷水里泡了三天三夜:你走吧。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比刚才砸门的拳头更有力,砸得他踉跄着后退了半步,脚跟踩进一滩积水上。
她终于抬起眼,目光穿过雨丝和昏暗的灯光,落在他脸上。那里面没有了年少时的光,也没有了刚才乍见他时的惊怒,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和深藏的、不愿再为人知的倦怠。
黄昊,她叫他的名字,每个字都吐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残忍,都过去十年了。
我下个月结婚。你也看到了,我女儿……都这么大了。
你这样……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最终放弃般地,挺没意思的。
没意思。
是啊,没意思。一场独角戏,唱了十年,感动了自己,恶心了别人。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沙砾,一个音也发不出来。他想问,那年夏天算什么那颗水蜜桃糖算什么那场耗尽他所有纯真和勇气的吻,又算什么
可这些问题,在眼前这个女人,这个孩子,这扇门后普通而温馨的灯光面前,显得无比矫情,无比可笑。
他看到她抬手,将一缕滑落的头发别到耳后,那截手腕细得惊人,上面似乎还有一道浅白的旧痕。她身上穿着一件居家的棉质裙子,洗得有些旧了,但很干净。屋里有电视动画片的声音隐约传出来,还有小女孩哼哼唧唧的说话声。
这是一个家。一个真实的、有烟火气的、有丈夫、有孩子的家。而他,是那个不合时宜的、粗暴的闯入者。
那盒水蜜桃糖还死死攥在他手里,糖纸窸窣作响,甜腻的香精味混合着雨水的腥气,钻进鼻腔,让他一阵反胃。
他所有的力气,所有的质问,所有一路燃烧的疯狂,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抽干。
他甚至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最终,他只是极慢极慢地、近乎僵硬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滚出一声模糊的、连自己都听不清的的气音。然后,转过身,一步一步,沉重地走下楼梯。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被雨声吞没。
他没有回头。
所以他没有看见,在他转身之后,门缝后那双麻木平静的眼睛里,骤然崩裂出的巨大痛楚,和迅速积聚起的水光。也没有看见她猛地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像是怕失控的呜咽惊动谁,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沿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上。
楼下的引擎声在雨夜里沉闷地响起,又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
屋里的动画片还在欢快地播放着。
圆圆抱着玩偶跑过来,看着坐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的妈妈,小声问:妈妈,你怎么了那个奇怪的叔叔走了吗
陈佳雯没有抬头,只是伸出颤抖的手臂,紧紧、紧紧地抱住了女儿温暖的小身体。
*
*
*
黑色的轿车在雨幕里漫无目的地漂移。
车窗紧闭,车厢内弥漫着水汽、湿衣服的潮味,还有那盒被扔在副驾座位上、散发着虚假甜香的水蜜桃糖。
雨刮器机械地左右摇摆,刮出一片又一片模糊的
urban
landscape。霓虹灯融化在流淌的雨水里,变成一团团狰狞色块。电台不知被谁无意间打开,沙哑的男声撕心裂肺地唱着失恋的情歌,每一个字都像在扇他耳光。
骗子。
他终于不是你这样的骗子。
他终于。
那个男人的名字是什么请柬上似乎有,但他当时一眼掠过,只记得那个刺眼的终字。终于。仿佛他黄昊的存在,只是为了衬托最终那个人的正确和圆满。
喉咙里堵着的那团沙砾越来越硬,硌得生疼。他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悲鸣,淹没在雨声和城市的噪音里。
手背传来剧痛,但远不及心口那片荒芜的钝痛。
十八岁的那个夏天,那个带着水蜜桃糖精味道的吻,那个小心翼翼掏出三颗糖让他选择的女孩……所有被他用时间强行封存、以为早已风干的记忆,此刻全都泡在雨水里,肿胀,发烂,散发出腐败的甜腥气。
他以为那是爱的开端,璀璨独特,值得他用整个青春去回味。
原来只是他一个人的蠢不可及。
那个吻之后呢高考分数出来,他发挥超常,她略有失误。原本约定好的城市和学校,变成了地图上遥远的两个点。漫长的暑假,期待、焦灼、试探、还有少年人可笑的自尊和敏感……他记得她家电话总是占线,他跑去她家楼下等,看见她和一个男生并肩走出来,笑得刺眼。他记得自己负气转身,删掉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
大学里,新的天地,新的面孔。他试图联系过她一次,号码已成空号。他从别人零星的谈论里知道她谈了恋爱,又分手。再后来,音讯全无。
他告诉自己,算了。谁还没个无疾而终的初恋。
他恋爱,分手,再恋爱,再分手。他在职场上拼杀,用业绩和头衔武装自己。他给自己买昂贵的表,换更好的车,住在能俯瞰半个城市夜景的公寓里。他成功地变成了一个体面的、成熟的、不再为儿女情长所困的男人。
直到那箱糖和那张请柬,像一颗精准的子弹,击碎了他所有的幻象。
告诉他,他所以为的无疾而终,或许另有版本。他所以为的背叛,或许只是误解和骄傲催生的产物。他所以为早已放下的,原来从未放过他。
可是,太晚了。
她已经往前走了那么远,有了丈夫,有了孩子,有了一个他再也无法介入分毫的人生。
他就算刨根问底,问出当年所有的阴差阳错,又能改变什么除了自取其辱,除了打扰她的平静,还能得到什么
难道要听她亲口说,是的,当年是你不信任我,是你先放的手,是你不要我的。所以我现在找到了更好的人,过得很幸福,请你不要再来打扰
难道要听那个小女孩用天真的声音问,妈妈,这个叔叔为什么又来了
胃里一阵翻搅。他猛地踩下刹车,将车歪斜地停在一条昏暗无人的巷口,推开车门冲进雨里,扶着湿冷的墙壁干呕起来。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冷意渗透骨髓。他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看着白汽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消散。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嗡嗡作响。他麻木地掏出来,屏幕被雨水打湿,模糊地显示着助理的号码。他划了好几次才接通。
昊哥!您总算接电话了!张总那边等了好久,脸色很不好看,您看……
他听着电话那头焦急的声音,看着眼前被雨水冲刷的、陌生的街道,感觉自己像个被遗弃在另一个时空的孤魂。
昊哥您能听见吗您那边雨声好大……您在哪
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推掉。
什么推、推掉可这个项目……
我说推掉!他猛地提髙声音,吼了出来,声音在空巷里回荡,带着自己都陌生的暴戾和绝望,所有事!都别来烦我!
不等那边回应,他狠狠掐断了电话,然后用力一扬手,手机砸在湿漉漉的墙壁上,屏幕瞬间碎裂变黑,零件弹跳着落进水洼里。
世界终于清静了。
只剩下永无止境的雨声。
他在雨里站了很久,直到浑身湿透,冷得开始打颤。然后他慢慢地直起身,走回车里。引擎还发动着,暖气微弱的吹着,却驱不散丝毫寒意。
副驾上的那盒糖,糖纸折射着仪表盘幽暗的光,像一个恶毒的嘲笑。
他盯着那盒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伸出手,拿起它,降下车窗,用尽全身力气,将它狠狠扔进外面瓢泼的雨幕和浓稠的黑暗里。
那抹刺眼的橙黄色,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瞬间被雨水和夜色吞没,消失不见。
他升上车窗,靠在驾驶座上,闭上眼睛。
雨点敲打着车顶,嗒,嗒,嗒,像是永无止境的倒计时,计数着他迟到的这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