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爹眼里的赔钱货。
他为了给我哥擦屁股,把我强塞给仇家宋凛做媳妇。
他说要是我被赶回来,他就把我卖给老鳏夫。
听说,那老鳏夫常年不洗澡不刷牙。
嘴臭得能熏晕一条河的鱼。
想到这我哭得伤心极了,死死抓住宋凛的裤腿不撒手。
宋凛哥,别送我回去,我给你当媳妇。
宋凛瞅着我哑然失笑:
小毛丫头,知道当媳妇是什么意思吗
我死命点头:
当媳妇,来年生个胖娃娃。
宋凛听后也不笑了,但也不要我。
他说我爹造孽,他不能造孽。
就在我心死如灰,准备回家一根腰带吊死了的时候。
他叹了口气又把我留了下来。
面对他大哥的不解,他说:
哥,我有手有脚,不信养不活一个小丫头。
可万一他爹真给她卖了呢
我赌不起这个万一。
后来啊。
宋凛不仅给我饭吃。
还给我买书包,送我去城里念书。
他说:我们宛宛,就是替哥争气。
1
我哥是有村里名的泼皮无赖。
我十四岁那年,他色胆从边起,在庄稼地里埋伏了东二厂刚下班的女工许娇娇。
许娇娇性格软弱的很,吓白了一张脸,被我哥拖着一句话也不发出。
我哥得意极了,觉得这事成定了。
裤带子都松了一半时,杀出个宋凛。
宋凛把呆若木鸡的许娇娇救了。
而我哥看煮熟的鸭子飞了,自己还可能要去蹲号子,一不做二不休,拿起藏在庄稼地里的铁锹就是一闷子。
宋凛吃了冷招,疼得跪了下来。
我哥趁机朝着他腿又是一狠下。
沙沙的庄稼地传出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宋凛疼得冷汗直流,眼睛却瞪得铜铃,恶狠狠地看着我哥。
我哥那个怂货,突然就怕了。
他这辈子,小恶不断,大恶不敢。
他丢了作案工具,跑回家一阵扫荡逃了。
他回来时我正在土炕上做活。
我爹他一把把我推到桌沿子那。
我磕了头,血哗哗地往下掉,我手一抹,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等我再醒来时,我爹坐在门槛上抽旱烟,我妈缩在坑边抹眼泪。
家里比我醒时更乱了。
许娇娇的父母带了一帮人来闹过,让我们家给个说法。
罪魁祸首都跑了,钱也没了。
我爹破罐子破摔,把我哥从家里除了名,让他们有事找他去。
许娇娇的父母气红了眼,说我们家也有女儿也不怕遭报应。
我爹抽着旱烟,幽幽道:丫头片子,不值钱。
许家父母唾骂:
呵忒,孬儿有孬爹。
我爹笑笑,并不在意。
2
许娇娇的父母走了,宋凛的父母又来了。
他们家兄弟三个,比许娇娇独生女家庭有底气得多。
我爹这个欺软怕硬的软蛋,让他们找我哥说理去。
可他还是怕了。
宋家走后,他对着我妈就是一顿乱拳。
直打得舒坦了,心甘了,又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琢磨着如何平事。
如今看着我醒了,他眼一亮,一个巴掌照我脸扇了过来。
啪得一声,我脸瞬间肿起老高,眼睛里晃金光。
我觉得我看见我死去的太奶奶了。
死丫头片子,一天天净惹祸,害得你哥为你出气。
天杀的,我明明在土炕上做活呢,滔天大锅就按到了我头上。
也不管我这一把骨头能不能背得动。
我爸却不管求这么多,他跟拎鸡仔一样连夜把拎到了宋凛家。
月亮弯弯,我爹眼睛也弯弯,
死丫头命好,爸给你送来宋凛当媳妇,你要好好赎罪。
赎罪
赎什么罪
赎不会投胎生了条烂命的罪
我爹眉毛一抖,你要是干不好差事,被人撵了回来,爹就给你卖到村东头的老鳏夫当老婆。
天爷啊,村东头的老鳏夫自从他老婆死后,脸也不擦,澡也不洗,身上的泥搓下来能沃二亩地。
平时村里的人看见了都绕着走,身旁他哪步走重了,把身上的虱子抖到他们身上。
更别提他那七零八落的牙齿了。
我爹看我惊恐的脸,笑了,
死丫头,知道爹对你好了吧。
3
我爹猛叩宋凛家的门,然后一个猛子扎到旁边的草垛子遁走了。
要不说到底是庄稼人,拎着我走了十几里地还遁得这老快,真是有使不完的牛劲。
宋凛家的门开了,是他大哥,一脸凶狠,手上的钢叉亮锃锃的。
看得我当时就腿软跪下了。
大哥饶命,我爹让我来给宋凛哥赎罪。
他探出半个身子确定外面没人后,把我拎起来,
赎罪你哥犯得浑,要你个丫头片子赎什么罪
我心一横,干巴巴道:给宋凛哥当媳妇。
宋家家穷,又有三个儿子,讨媳妇本来就难。
宋凛现在断了腿,又要花钱,他们家就更穷了。
老大老二老三的婚事一个甭想了。
宋凛的大哥眉蹙老高,当媳妇,小丫头你毛长齐了吗赶快哪来的回哪去吧。
一想到我爹临走时的威胁,我扑通又跪了下来,
哥,留下我吧,别看我人小,我吃得也少啊,而且我能干活,擦桌子抹地烧饭喂猪砍柴纳鞋底子我都会。
别赶我走行不
老天爷,求求了,我不想嫁给村东头的老鳏夫。
他比我爹年纪都大了。
宋凛的大哥眉皱得更深了,走走走,我们家不要你。
说着他就要关门,我一心急立马扑了过去,宋凛大哥一时不防向后倒去,钢叉差点插到我的心。
他气急了眼,一把把我提溜起来,大声嚷嚷:
苏二丫头,你想死死远点,别死在我家啊。
我死命地抠衣角,企图把它扣烂,对不起。
这动静闹得大,宋凛妈也从从屋里走了出来。
了解事情经过后,宋凛妈狠忒一口:
丧良心的,宋老三不要脸卖女儿,当我们什么人。
看着她正义凛然的脸,我心一动,求她收下我。
她连忙摆手,
不行不行,我们家儿子就算不娶媳妇,干不了这缺德事,小丫你快回家吧。
一想到他们都不要我,我回去就要被卖,我悲从心来,眼泪跟倒豆子一样掉。
宋凛妈看了,轻柔地抹了抹我脸,哭什么,怕黑不敢回,婶子叫川哥送你回。
听到回这个字,我哭得更凶了。
宋凛妈劈头盖脸又是一顿抹眼泪,别哭喽,别人还以为我们欺负一个女娃娃咯。
她把我交到宋凛的大哥手里,
川哥,给小丫送回去,就和那宋老三说钱可以慢点给,别干缺德事。
然后她又低头靠近我,语气温和:放心吧,你爹到底是你爹,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4
怎的不会
书说不念就不给我我念了,一不顺心,就拿旱烟杆子抽我泄愤。
我回去铁定要被他卖掉。
我越想越伤心,哭得像一摊烂泥,怎么也走不起来。
宋凛的大哥没法,给我扛到了肩上。
过门槛的时候,我不死心,又扒住了门槛不松手。
宋凛的大哥给我手一根一根地薅下来。
我又扒,他又薅。
这一次,还给我手攥住。
我看着亮惨惨的月亮认了命,闭上眼,准备回家就一根腰带吊死算了。
我这烂糟的命。
忽然,一声惊呼,呵住了宋凛的大哥。
川哥,快把那小丫抱过来给我瞧瞧。
宋凛妈站在里屋门口招手,宋凛的大哥虽不解,还是把我给扛了过去。
宋凛妈把我拉到屋里面,对着灯光看我的脸,然后劈手拍了拍桌子。
天杀的,头磕这么大个血口子,苏老三是畜生吗,这么对女娃娃。
刚刚在屋外,夜黑,宋凛妈和宋凛大哥都没注意到头上结的血痂,我一哭,宋凛妈混着泪水给我摸脸,手上抹红了。
她回屋才发现,急忙叫住了大儿子。
宋凛妈又撸起我的袖子,看着我胳膊上青紫交错的痕迹,她红了眼。
可怜的丫哟。
宋凛妈把我领进了屋,却对我的归处犯了难。
宋凛大哥和小弟觉得本就是我家对不起他家,不能因为可怜就把我留下。
他们家又不欠我们家的。
宋凛妈眉头深深,犹豫许久,拎着我去了宋凛屋,让他拿主意。
宋凛看着豆芽菜一样的我,让宋凛妈明个把我送警察局里去,让警察管我爹家暴的事。
没用的。
这村子打老婆的男人多了去了。
隔壁的王婶就报过警。
警察来了了解了情况,对王叔做教育,王叔答应地好好的。
可送走警察后,他把王婶摁在墙上往死里打。
王婶起初也硬气,找到机会就报警。
可周而复始,王婶身上的伤越来越重,王叔却一点事也没有。
渐渐的,王婶也泄了气,只会默默忍受了。
要是我报警,我爹也会把我往死里打一顿的。
我眼泪又大片大片地涌了出来,看着宋凛直摇头。
宋凛哥,你别送我回去,我给你当媳妇。
6
宋凛蓦地笑了,小丫头,你知道当媳妇啥意思吗
我知道,我边哭边拽着他的裤腿,当媳妇,来年生个胖娃娃。
宋凛也不笑了,脸色变得很难看。
他憋足劲挣扎着起身给我擦眼泪,你爹真不是个人。但我不能不当人。
我一看他这是要赶我走,我抓他的裤腿抓得更紧了:宋凛哥,求求你了,别送我回去,我能做活,等我长大了赚钱还你们行不行,我回去他们会把我打死的。
我哭得肝肠寸断,鼻涕眼泪乱飞。
我是真的怕啊。
一想到老鳏夫臭烘烘的大嘴我的心都死了。
按理说,我哥打伤了宋凛,我爹不想善后,我们家是他们家的仇人。
我求谁都不该求宋凛,这太没脸没皮了。
但我又存着个希冀。
宋凛哥能救娇娇姐,他是个好人。
那好人能不能救救我呢
我怦怦怦地给他磕头:宋凛哥,求你了,收下我吧。
我嘴唇颤了颤,掩去我血液里即将喷涌而出的羞辱感:我爹他……
他说我办不成这事,他要把我卖给我们村村东头的老鳏夫。
宋凛眼下一片乌青,脸色却松动了起来。
他这是要把我留下了。
宋凛大哥朝着他摇了摇头。
宋凛的眼神挣扎了好久冲他大哥点了点头,我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努力了这么久,还是要回去吗
我低头看着光着的脚丫,洒落了一地的泪。
我活得还不如棵草。
被人裹挟着来又裹挟着去,是出气筒是干活的驴是要被典当的物品,唯独不是人。
我自哀自怨时,头顶响起了一道声音:
哥,让她留下吧,小丫头片子能吃几口饭,我不信养不活。
宋凛大哥恨铁不成钢:你养,你凭什么养
他们家一堆污糟货,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不怕养个白眼狼。
宋凛惨白着个脸,目光却异常的坚毅,
哥,你没听她说什么吗她才多大点,那老鳏夫黄泥都埋到脖子要死的人了,怎么能看着她这么被糟践呢
那也不行,不能养仇人。
宋凛低头叹息,然后他坐直了身子:
哥,我养她最多日子过紧巴一点,她就是白眼狼我也认了,我不能看着她往火坑跳。
万一呢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像是戏文里的盖世英雄:
万一我不救她,她就毁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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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这事我良心过不去,办不到。
看着宋凛坚决的眼神,宋凛大哥眉头松软了下来。
他挑开帘子,向外走去:你别后悔就成。
这是让我留下了。
我喜极而泣,跪在地上磕头:
谢谢婶,谢谢哥,谢谢你们,我还有四年就成年了,我一定好好报答你们的。
宋凛拉起了我,瞅你,德行。
以后安心待着吧,我这伤不好,你爹不敢来找你的。
我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谢谢凛哥。
昏黄的灯光下,宋凛眉眼柔和。
我的一颗心也渐渐安稳了下来。
7
宋凛妈带我去了别屋洗了澡,换了身宋凛小时候的衣裳。
她用热毛巾捂了捂我的头,又拿出红花油搓我身上的淤青。
可怜的小丫。
她这句话,唉声叹气说了好多遍,说得我心绵软酸涩,眼眶滚热。
好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没人这么关心我了。
我妈这些年被打得多了,她的心也被打得麻木了。
我同她说我身上痛,她说这算什么
又说她上一次因为我把水烧太开,我爹拿火钳打她,我这点小伤都是我爹跟我闹着玩呢。
时间久了,失望的次数多了,我渐渐地也就不说了。
宋凛妈人好,但我知道爱哭的小孩招人烦,我嗅了嗅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跟她说不疼。
宋凛家有两间堂屋和一间厢房。
一间堂屋是宋凛妈和宋凛爸住,一间是他们兄弟三挤。
厢房本来是堆柴储粮的,现在宋凛伤了住在那里。
宋凛爸在外头打工,宋凛妈意思我跟她住,我却溜进了宋凛那间屋。
宋凛哥被我哥断了腿,还不计前嫌地留下了我。
他是菩萨下凡,我要报答他的。
宋凛哥,我和你住,我照顾你。
宋凛让我走,他说女孩子家家的,和男人在一间屋算怎么回事。
我犟着不走,坚持要看看他腿上的伤,宋凛虎着一张脸不给我看,我却偷偷摸摸地掀开了的一角。
腿肿胀的可怕,还有烂肉,我又掉眼泪了。
宋凛捋了捋我的脑袋,
怎么这么爱哭,跟个猫崽子似的,太难养我可要给你送走。
听到他这话,我连忙用手抹了抹脸,
宋凛哥,虫进眼睛了,我没哭。
宋凛低笑:说谎精。
宋凛到底没让我住他屋。
我拗不过他,回了宋婶那。
到了半夜,我假装小解,跑到了宋凛的门槛坐着。
夏日蚊虫多,不一会我胳膊上腿上就全是大包,我一个个地划十字止痒。
划了不知道多少遍,我听见宋凛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竖起了耳朵仔细的听,声音越来越大了。
我贴着门缝往里瞧,宋凛面色酡红,头上热汗淋漓,他歪着半个身子够岸桌上的茶壶。
我推开门快步拿了壶,倒进海碗里,递到他干得起皮的唇瓣处。
宋凛喝了水,我又用手贴他的额头。
宋凛哥发烧了。
我急得要去找宋婶,宋凛扣住了我的手腕,没事,应该是伤口发炎了。
他指了指门口的小橱柜,让我把药片拿过来碾成粉。
我听他的指挥,做好一切后,他突然问我,我怎么来了。
我随口就扯起了谎,说我出来看看月亮。
他眉眼含笑,也不知道信是不信,只说谢谢我,让我回去睡吧。
我却是不走了,如老僧入定般的坐在了地上。
宋凛哥,你让我在这看着你,我就告诉宋婶他们你病了。
说到底,我心里也没底,怕宋凛气我威胁他,不要我了。
只是,他头烫得吓人,我放心不下,张二叔的娃娃就是烧傻了的。
宋凛这么好的人,可不能傻。
宋凛垂睫思忖了会,应了:憨丫。
说完他就力竭地躺了下去,他今天经常这几糟闹腾也是真累了,更何况他病得厉害。
我守在他床边一瞬一瞬地看着,像是要把他看出个洞。
好在到了后半夜,宋凛身上的热退了下去,我也靠着床头睡了过去。
8
宋凛一家都是好人,宋凛妈知道我在宋凛屋地上睡了一夜,直夸我是好孩子,照顾宋凛辛苦了。
宋凛的弟弟朝我碗里夹了菜。
宋凛大哥虽然没说什么,目光却是柔和了不少。
到了晚上,他扛了一堆竹子回来,敲敲打打地给我做了简易竹床。
竹床入了宋凛屋,宋凛皱眉说这像什么话。
宋凛大哥不咸不淡道:
这小丫记你的好呢,你这腿不好,她指定要找理由来你屋,不如给她置个床少受罪。
被戳中心事的我,低下头悄悄观察宋凛的反应。
宋凛蹙眉还是说不成。
宋凛大哥大手一挥在屋里拉了个绳,挂了两块布,隔开了两张床。
喏,这样行了吧,他转头看我:我们家不养吃白饭的,多看着点小凛。
宋凛大哥拍板定棺,我点头如捣蒜,宋凛断了腿躺在床上任人摆布。
终究是不忍傻弟弟钻牛角尖,宋凛大哥拍了拍他的肩:
小丫看护看护你,平时不方便的还是我们来,你俩互相做个伴,没事说说话,也不觉得闷。
他低头凑近宋凛小声道:
小丫现在照顾你就当还你以后养她的情了,等她长大了,随她走哪去,不然,她总觉得欠咱的呢。
宋凛闻言肩膀松了下来,垂着头什么也没说。
宋凛大哥笑了笑,路过我时把我推了过去:
还杵着干啥。
9
宋凛大哥走了,他的屋亮起了灯。
宋凛屋的灯灭了,宋凛如墨水般的漆黑的眼睛幽幽地盯着床上的薄被子看。
看啊看啊,又听见他悠悠叹了一口气。
我滴溜溜地盯着屋顶大气不敢喘一下。
我想月亮啊月亮,你可怜可怜我,别让宋凛讨厌了我。
宋凛像是听到了我的心声,他问我,小丫,你大名叫什么
我手指揉着衣服尖,苏宛。
哪个wan婉约的婉还是夜晚的晚
都不是,我爹当初看我是个丫头片子,名字都没取。
后来上户口时,随口诌了苏碗。
喝茶吃饭用的海碗的碗。
工作人员是个文化人,给我写了个宛,寓意温柔、美丽。
但改不改的也没甚么区别。
我爹喊我最多的是丫头片子、死丫头。
我摩挲着手指,轻声道:大海碗的碗去掉石头旁。
宋凛笑了:宛宛,真是个好名字。
我的心轻轻触动了一下。
我想,文化人就是不一样,就是念名字也好听。
我在宋家也有了新称呼,宛丫。
宋凛大哥和小弟每日出工做活,宋凛妈下田炊饭,而我则负责看护宋凛。
宋凛很能忍,不到非必要时,绝不唤我,
我在宋家的日子比我在家不知好了多少倍。
我像是遇到机缘,重投了一回胎。
我珍惜得不得命。
而我那亲生的爹,显然不想让我好过。
听说是我哥逃到外地后,钱用了个精光,偷偷溜回去跟我爹要钱。
我爹舍不得儿子,兜兜转转把目光又打到了我身上。
他跑到宋凛家,让他们把我交出来,叫嚣着,我哥打断了宋凛一条腿,他把女儿送过来给宋凛当媳妇三个月也够了,现在得要回去了。
好不要脸。
那日宋家两个儿子不在家,宋婶被她气得七窍生烟,大骂他丧良心,自己的女儿也要拿去卖。
我爹没脸没皮,我自己的女儿你管求我,不给我就报警告你拐我女儿。
简直就是倒打一耙。
我扶着宋凛的手颤得不行,是气愤更多的是羞愧。
为我有这么个爹羞愧。
宋凛安抚地拍了拍我的后背,让我放心,他绝不会看我跳火坑的。
我低着头不吭气。
我念书少,但也知道,再过几日,我也才十五岁。
警察来了,我就得回去。
我不回去,宋凛家就要遭殃。
那厢,宋婶让他早打消这个主意。
我爹眼一瞟,眼里精光突现:那这样,你给我一万块钱,我就把二丫卖给你们。
真真是把脸皮子往地下踩了。
我再也受不了,一把冲了出去,我跟你回去。
我爹看见了我,吐了口唾沫:死丫头,有你什么事。
宋婶又把我拥护回怀里:回什么回,这是你的家,你回哪。
我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
可是一万块啊。
一万块在这个贫瘠的山村里,宋家三个儿子不吃不喝干个好几年才能攒出来。
我爹存了心地讹诈。
我爹就是把我卖个老鳏夫也就千把块钱。
我哭着说:我回去,回去。
我挣脱了宋婶的怀抱,跑到我爹面前拉他的手:走吧,走。
我爹不动如山,显然是想要一万块。
我扯着他,越扯越急,嗓子都喊劈了。
他被我扯得不耐烦,一脚把我踹到了地上,个死赔钱货,别坏老子好事。
说着,他还想要踹我两脚解气。
我听见了宋婶的惊呼声,闭上了眼睛等待疼痛。
我早就习惯了。
可预想中的殴打并没有到来,却是我爹龇牙咧嘴地叫唤了起来。
宋凛哥……
宋凛死死地抓了我爹的手,他胳膊上的肌肉凸了起来,手上青筋狰狞,我不由地看向他的腿。
果然在颤。
我连滚带爬地跑到他身边,手想扶他却不知道往哪摆。
宋凛一个用力把我爹推倒在地,滚。
我爹一个趔趄,摔在地上磕了一嘴血,呆了半刻爬了起来:哼,好汉不吃眼前亏,姓宋的我给你一天时间,钱不到位,让你去坐牢子。
他边放狠话边拍屁股上的灰,一溜烟没了踪迹。
我看着跪地上朝着宋凛和宋婶磕了两个头预备要走。
宋凛凝眉:苏宛,你要去哪
我回家去……
我爹那个没心肝的,看不到钱绝不罢休,我本来就贱命一条,不能再拖累宋凛他们家了。
宋凛像拎小鸡仔一样拎住了我的后脖领,站住。
回家。
我愣愣的看着他,他伸出了手,回家。
宋婶也回过神来,对,宛丫,回家。
我眼眶发酸,扶住了宋凛的手,一步一步的跟着他回到了——家。
10
宋家两兄弟回来后,宋凛大哥冷着一张脸,苏老汉是想钱想疯了吧。
我们家没找他们家要医药费,他却找上门来了。
宋凛凝眉: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咱们想明天怎么应对。
哼。宋凛大哥突然冷哼一声,我的心蓦地要跳出来。
他目光似刀,冷冰冰地看着我,我低头盯着脚尖,瑟缩地像个鹌鹑。
宋凛家却是迎来了第二波人——许娇娇一家。
许娇娇家听到我爹来闹,特地来打听情况。
宋母看着我,就是这丫头。
宋父喝了口茶:我看呐,就给她送回去,这样咱们两家联合一起,是他儿子的罪,让他们家给咱赔偿。
许娇娇不言不语,看我时目光是带了刺儿。
这也是人之常情。
我那个无赖哥哥对她造成了那么大的伤害,是个人都得恨毒了我们这一家人。
我觉得我脚下生出了水,一点一点地往上漫,快要漫到我鼻子了。
宛宛现在是我们家人,宋凛沉声,不要再说刚刚伤人的话,给孩子吓到。
他在一群冰冷的目光里招呼我过去,坐哥这,有事哥担着。
无边无际的水好像开始退了。
我慢慢地挪到了那,一直没有说话的许娇娇开了口,
宋凛,你不会真要她给你当媳妇儿吧
这时候一直板着脸的宋凛大哥出了声,心脏的,看什么都都脏。
你……许娇娇闹了个大红脸。
宋母眼看闺女吃亏,怎么说话呢谁知道你们家是不是存的这个心思你们家三个儿子难娶媳妇儿人尽皆知。不然怎么会收留这小丫。
宋凛大哥眼蓦地上挑,呵,真是好笑。
我们这是救人还救错了。
早知道,我弟弟甭多管闲事就是了。
他站起身,一米九的汉子气势很足,
宛丫还知道知恩图报,帮助我们看着宋凛,你们家一次也没露过头儿。
你们这样的,我们高攀不起,快走吧。
说着他又唤我,宛丫,杵在那干啥呢,还不开门让他们走。
我怔愣地起身跑到院子里,开了门,宋家骂骂咧咧的走了,说宋家一群憋水坏的孙。
宋凛大哥拿出了老婆本,拍桌定板:回屋睡觉。
11
我跟宋凛回了屋,挡帘遮住了我俩的表情。
宋凛大哥的钱是用来娶媳妇的,虽然宋凛给他写了欠条,债是宋凛的。
但宋凛大哥今年都24了,村里同龄人的孩子都会跑了,不能再拖老些年了。
而且我爹这个人薄情寡义,胃口大得很,这次给了下次呢
要给谁的老婆本
我不能再拖累宋家了。
也不能让我爹如意。
我决心等宋家都睡了,我就翻墙回去,等我爹卖我的时候,我一头撞死就是了。
要是老天开眼,对我好点,就让我托生到宋家兄弟媳妇的肚子里,当他们家的孩子,回报他们。
我想啊想,想啊想,终于等到了宋凛的悠长平稳的呼吸声。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宋凛床边,小声道:宋凛哥,宋凛哥
宋凛许是白天累的,睡得沉,我最后再看他一眼,毅然决然地走出了屋。
宋家的墙不高,我三两下就攀了上去,只是跳的时候,还是有一点害怕。
正犹豫的时候,我听见背后传来一道声音,苏宛,你要去哪儿
12
宋凛靠着墙,把我接了下来。
我低着头不说话。
真是个不讨喜的孩子,自从来了宋凛家就老是哭,老是低头。
宋凛却没有指责我,而是让我扶着他去外面转转。
夏夜凉爽,屋外一阵蛙声。
怕拖累我们
宋凛眉眼柔和,他的眼睛看着麦田的点点萤火,苏宛,我既然说了要保护你,就一定会。
他俯身注视我:我大哥面冷心热,他是真的把你当做一家人了,一家人就是要互帮互助,所以,你不要觉得负担。
我活了十五年,从没有人告诉我这样的话,我爹只会说我是个丫头片子,是赔钱货,我哥等着我长大给他挣彩礼钱。
我只是他们手里的工具。
宋凛为我擦去眼角的泪,不要怕,万事有哥在,哥给你担着。
哥不行,还有大哥,小弟和咱妈,一家人,总能渡过难关的。
我点头,发誓一定好好干活赚钱,还给宋凛大哥。
我跟着宋凛回了屋,他揉了揉我的头,好孩子。
第二天,宋凛大哥带着我去送钱,却得到一个惊天大消息。
我爹和我妈他们都跑了。
原来我哥外逃后,被人下套,染上了赌瘾,欠了钱,赌场的人跑到了我家去追债了。
他们为了躲债连夜逃了。
我和宋凛大哥在屋外遥遥看了一眼,就火速离开了。
回到家后,宋凛大哥准备带我走。
那群泼皮,说不定闻着味就来了。
宋凛沉思半刻,让宋凛大哥留下,他带我走。
可是你的腿……
没事,差不离了。
他从宋凛大哥那拿了一千块钱,当初是我要留下宛丫,当然就要由我来承担。
哥,这一千块钱,是我借你的,等过两年,我还你。
宋凛大哥捶他的胸,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是我弟弟,宛丫是咱妹,什么你的我的。
他把包裹着的钱,塞到宋凛怀里,都拿着,外面人生地不熟的。
宋凛坚持只要那一千块钱,带着我一瘸一拐地走了。
乘火车时,我看着外面奔流不息的人群,宋凛哥,我总是给你惹麻烦。
他照例揉了揉我的头,憨丫,你再这么说我生气了。
13
我和宋凛跑到了邻水县,在镇上租了个破民房,进门就是床。
宋凛的腿本来静养能完全好的,但他看见别的小姑娘上学念书,突然存了心思让我也去。
可我的户口还在苏家,上不了。
后来他又打听到,去大城市那。
那有成人大学,有夜校。
他就想着,等我长大了,带我去大城市,再去公安局补办一个身份证,让我去涨知识。
为了实现这一梦想,他拼了命地想赚钱,伤还没好透就去酒店里当了服务员。
点菜、上菜、收桌、洗碗、拖地,样样都干。
就这么干了半年,老板看他忠厚老实,答应了他当学徒的要求。
宋凛觉得好日子要来了。
因为厨师的工资可比服务员高的不是一星半点,却没想到在后厨切了三个月的土豆丝。
宋凛的手因为每天洗太多的碗,切太多的菜,泡得掉皮。
我看的难过,他却安慰我这是为我们的好日子打基础。
宋凛在后厨挨了一年的骂,厨子也没想教的意思。
但宋凛脑子活泛,偷师了。
老板是个人精,看出来之后想要让宋凛当厨子,工资比服务员高,但是是老厨子的一半。
宋凛拒绝了老板好意,带着我搬了一个大点的地方,做起了地摊的生意。
他说,厨老爹不愿意教也是真有难处,他家有个患病女儿,咱可不能做这缺德事。
还有,打工哪有当老板香啊。
他这么说着。
可我们一开始打工时,还是很困难的。
有城管追,有同行挤压。
有一次,有人趁宋凛不在,拿我开刀,一把把我拎起来戏弄。
我吓得大叫,挥舞着拳头打他。
耳朵边都是别人的超笑声,那个被我打了两拳的人,腆着个猪脸就要亲我,被办完事的宋凛,拿板砖拍了头。
那个挑事者有几个兄弟,他们一起打宋凛,宋凛打红了眼,不要命的反击回去。
他们发现,宋凛真不要命,也就怕了。
我们才真正地在这站住脚跟。
寒来暑往,我们终于挣到了钱。
宋凛笑开了眼,说带我去撮一顿,给我捯饬成漂亮姑娘。
我不要,我想让宋凛多休息两天。
春短秋少,酷暑难耐,冬日苦寒,这都是宋凛的血汗钱。
宋凛夏日和冬日都要我早早回去,我不肯,他就说我倔驴。
他说后悔养我了,可我却知道他不是真心的。
宋凛说,没事,哥不累。
说谎。
我刚见宋凛的时候,他的皮肤还很白,现在黑的像是掉到了煤渣里。
他的背也有点弯了,说谎说谎。
一种难言的悲伤在我心里蕴发,宋凛却还惦记着给我买裙子。
我不要,他就偷偷给我买。
是一条天鹅黄的连衣裙,他说,宛宛,希望你和迎春花一样开得热烈。
我捏着裙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说,这么爱哭的小孩我可不要。
我捂着脸,不要也得要。
在我受宋凛庇护的第四年,我终于有底气说我想说的,也敢强硬一回。
我像一株迎春,终于迎来我的春天,长出了花骨朵。
我也终于脱离了自卑,怯懦。
14
宋凛赚了钱并没有停下脚步。
他一部分寄回了宋家,一部分存到了银行,当我未来的学费,一部分留下来继续做生意。
但没有一分钱花到他自己身上。
别人问他为什么这么拼,他总是爽朗一笑,谁和钱过不去呀
不是的,宋凛如果没有我这个拖油瓶,可以过得更好的。
宋凛长得高又长得好看。
我们在这边的几年,不断的有人要给他介绍对象。
那些女子我见过一两个,都很好。
可是宋凛都一一回绝了。
我知道他为什么,他给我挣学费挣嫁妆钱挣宋家改善生活的钱。
他把一切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可他带我来着时也才19岁,他过得太苦了。
现在我19岁了,宋凛赚了一笔丰厚的钱,要送我去念书。
我看着月亮,鼓起了勇气,宋凛哥,我长大了,我想给你当媳妇。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宋凛生气。
他说,苏宛,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这么报答我的。
他把我的行李装到包里,我给你都办好了,你去念,我就不陪你了。
我哭着说我不是为了报答我是喜欢。
他叹了口气,又想小时候一样揉了揉我的头。
宛宛,你只是见得太少了,哥送你去念书,你眼界开阔了,自然就知道那不是喜欢是依赖了。
我也犟,不,是喜欢。
宋凛送我去念书,自己返回了邻水县,一个月给我寄一次信。
这是五年来,我第一次离他那么远。
但我却越发的思念他。
思念那个在小小摊子前炒饭的宋凛。
我知道,我那是真真切切的喜欢。
我读完夜校那天,宋凛来接的我,他穿着朴素,我却觉得亮眼的很。
我跑到他身边,哥。
宋凛在看见我身上鹅黄的裙子时愣了一了好一会,然后开心的说哎。
这三年,宋凛的生意越做越好,人也变得更成熟了,只是,我们的距离好像又远了些。
宋凛在我离开的第二年买了辆小车,现在载着我回了村,回了宋家。
宋家一家人看到我们嘘寒问暖,眼泪闪闪。
一家团圆,说尽体己话。
宋婶问我在学校可有相中的人不,到时候带回来给她把把关。
我目光突然移到了谢凛的身上,他摇了摇头,但我却想任性一回,宋婶,我想嫁给宋凛哥。
于我而言,宋凛予我二次生命,予我自尊,予我未来。
我们在这漫长的八年里,有相依为命过,有天各一方过。
我对他的感情却在分离时越发浓烈。
我越发确定我喜欢他,仰慕他,想和他相伴一生。
而宋凛微微颤了手,他说,宛宛,别闹。
宋婶见状打圆场,吃,吃,先吃饭,咱们都是一家人。
15
酒足饭饱后,宋凛和我回了旧屋,还是以前的摆设,两张床,一条绳子,两块挂帘。
宋凛让我进去睡,他去和他弟挤挤。
这几年,大哥成了婚,修了新屋。
而我却拉住了他的手,目光灼灼,宋凛哥,我真的喜欢你。
宋凛眸光一暗,宛宛,你还太小,你不懂。
我看着院落里那个脚有点跛的身影,宋凛哥,你总说我小,可我在长大,你也在长大,我会比你小一辈子。
我这样的年龄,村里的姑娘都有娃娃了。
我不小了。
我鼓足勇气,将心中的话一并说出:
宋凛哥,是你教会了我自尊自爱,给了我开阔的眼界,我想你应该相信我,分得清依赖和喜欢。
我走近他,平视他的目光,
宋凛哥,我知道你没有心仪的姑娘,你可以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
给我们一个机会。
16
过完年后,我留在了邻水县的一家民营企业里当会计。
宋凛赚了钱却依旧在摆摊,我每次去摊子那找他时,总免不了被人打趣。
面对那些探究的目光,我每次都抓紧宋凛的手,就像他小时候抓住陷入泥潭我不放一样紧。
我昂首挺胸,眼神坚定,
这是我对象,我从小就喜欢他了,费了千辛万苦才追上的,过两年我们结婚了,请你们来吃喜糖。
我工作的第三年,我们结婚了。
月色透过小纱窗,我钻到被窝里看宋凛的伤腿,宋凛慌张地把我抓了出来,苏宛,干什么呀。
我的脸红扑扑的,宋凛哥,我是你媳妇,你说我想干什么
宋凛的脸倏地红了,苏宛。
在宋凛救了我的第十年,他揭开了我的红盖头。
我趴在他的耳边,悄悄道,宋凛哥,咱两要好一辈子。
宋凛的耳朵偷偷染上了红色。
他暗哑着嗓子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