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楔子
苏瑶醒来时,头痛得像是被硬塞进了不属于自己的碎片。意识沉在浑浊的黑暗中,猛地被拖拽上来,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干呕,她伏在冰凉坚硬的床沿,狼狈地喘息。眩晕稍退,陌生的景象撞入眼帘:触手是冰冷的织锦丝被,繁复厚重却毫无人气;抬眼是雕刻着百鸟朝凤的拔步床顶,在昏沉的光线下显出奇异的庄重与压抑。
不是她那个堆满乐高模型的卧室。空气里有种沉滞的味道,混合着陈年熏香和一股……若有似无的药气。她费力地撑起身,目光扫过房间里厚重垂挂的帐幔、暗沉沉的红木家具、案几上冷冰冰的金银器皿。
冰冷的水从她的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底。苏瑶茫然四顾,忽然一股全然陌生的记忆洪流蛮横地冲入脑海。
苏家嫡女,嫁入靖安侯府沈家为继室主母。丈夫沈泽,在她之前曾有原配病故。她这所谓的书香门第贵女,不过是他当年权衡仕途的产物——一个圣旨赐婚下来,不得不接纳的花瓶摆设。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段无足轻重的注脚,用来衬托另一段令人心驰神往的情缘。
那外室,柳婉。
记忆猛地凝滞在这个名字上,随后是尖锐的疼痛和无穷无尽的屈辱画面。沈泽在她面前谈论柳婉时眼底的光亮,回柳婉处夜宿后衣领沾染的香气,柳婉偶尔被悄悄接入侯府时那毫不避嫌的亲昵与挑衅……以及,最终压垮原主最后一丝生气的景象——柳婉在侯府花园得意洋洋炫耀沈泽的承诺,言语间如同毒针,刺向病榻上已经形销骨立的苏瑶。心口猝然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那瞬间窒息的痛楚清晰得让此刻的苏瑶几乎再度弯下腰去。
她急促地呼吸,强迫自己站稳。
她成了这个早该死于心碎和憋屈的炮灰主母苏瑶。
而今天……苏瑶的指尖微微发凉。是了,就在今天!按照那走马灯般闪过的陌生记忆轨迹,沈泽会抱着他那温婉可人的柳婉,在今日公然登堂入室,用最残忍直接的方式碾碎她这位正房夫人最后一丝可怜的尊严。原主就是在这场毫无遮掩的羞辱中彻底心死,郁气内结,没多久便撒手人寰,留了个正室善妒无福的污名,成就了沈泽与柳婉那令人作呕的真爱佳话。
心脏在那个虚幻的记忆片段重击下骤然停跳了一瞬,随即更加沉重地擂动起来。绝不能!
那股不属于她的、混杂着绝望与不甘的怨气,如冰流淌过四肢百骸,瞬间被苏瑶自己的灵魂点燃了——一团在二十多年现代生活中淬炼出的、名为绝不坐以待毙的烈焰。冰冷的怨气与滚烫的意志奇异交织,奇异地消解了那股窒息般的疼痛。苏瑶直起身,脸上最后一丝初醒的混沌被彻底烧尽,眼神锐利如刃。
2
圣旨为刃,初露锋芒
她的目光扫过妆台上那面模糊的铜镜,镜中映出苍白憔悴的脸。她坐到妆台前,无视镜中人眉宇间的病气与脆弱,手指落在装点翠金簪的妆匣旁。素白的手掠过那些华丽得近乎俗气、象征着正室地位的首饰,最终却只挑了一支样式简洁的赤金镶玉蜻蜓簪。指尖微凉,她稳而迅速地挽起沉重的发髻,将那支玉蜻蜓簪斜插入乌云般的发间。利落。
接着,她唤道:春柳。
脚步声从外间响起,一个穿着青布棉裙、眼眶微红的瘦小丫头撩开帘子进来,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夫人……您好些了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去。苏瑶声线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只带着初春湖面般的薄冷,把那张圣旨取来。就去年,太后千秋寿辰时,那份。
春柳愣了一下,不明白夫人为何突然提起那份压在樟木箱子底许久、象征荣宠却也浸满苦涩的诏书。但苏瑶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平静让她没敢多问一句,慌忙应了声是,退了出去,很快捧着一个明黄的卷轴回来,动作拘谨。
苏瑶没有接。她站起身,走向靠墙一张紫檀木嵌螺钿桌案,姿态肃静地坐下,主位。桌案一侧摆着鎏金掐丝的暖手炉,散发出微弱的热气,另一侧却空旷冰冷,对比分明。
就放那儿。她指了指桌案前方空地的位置。春柳依言将那明黄的卷轴规整地放在青砖地上,微微躬身退回角落,垂手侍立。
冰冷的空气开始一点点凝固。
大约过了一盏茶,屋外远远传来一阵放肆的说笑声。男人的嗓音低沉含笑,带着一种餍足纵情的松散;女子的笑声则娇脆柔媚,刻意拖长的尾音像浸了蜜糖,在这肃穆的侯府后院突兀得刺耳。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院中。片刻,守门的嬷嬷声音带着惶急响起:侯爷……
滚开。是沈泽不耐烦的呵斥。同时,一个刻意拔高的柔婉女声响起:姐姐在吗侯爷带我来看望姐姐了。
门,被推开了。
冷风裹挟着庭院的气息猛地灌入这死水般的房间。沈泽穿着一身暗紫色绣金团花的华贵锦袍,身姿挺拔,面容英俊,眼角眉梢还残留着方才谈笑的余韵。他臂弯里,毫不避讳地倚着一个女子。
柳婉。她梳着精致的同心髻,发间插着赤金点翠蝴蝶步摇和一支含苞欲放的赤芍药。一身银红缕金遍地撒花百褶裙,外面笼着薄如蝉翼的月白色银丝锦绡披风,更衬得她面若芙蓉,眼波流转间水光盈盈,顾盼生辉,身段更是窈窕娇柔。
此刻,她半个身子依偎在沈泽怀里,柔弱无骨。那双妩媚含情的眸子,轻飘飘地扫过房间,带着一丝审视,一丝得意,最后定格在主位上的苏瑶身上,迅速溢满了恰到好处的楚楚可怜和初来乍到的羞涩不安。
沈泽的目光扫过苏瑶略显苍白的脸和她身上那过于肃静的暗青色夹袄,眉头蹙起,眼底闪过一丝不悦和潜藏的轻视。他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地上的圣旨卷轴,只对着空气般开口,语气是理所当然的命令:夫人今日气色尚可。这是柳婉,日后就住在落梅苑了。她秉性柔顺,你多照拂些。
一股甜腻的暖香随着他们闯入而弥漫开来,是柳婉身上浓重的脂粉花香混着沈泽衣袍间沾染的酒气,强势地冲散了室内原本那点微弱的药味和陈香。苏瑶端坐如常,甚至唇角勾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但那眼神,却像是结了严霜的湖面。
她的目光,先落在柳婉那身过于乍眼的衣饰和紧贴在沈泽身上的姿态上,短暂停留,随即稳稳投在沈泽脸上,清冷平直的声音在骤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砸开:侯爷今日倒是好兴致。话音没有温度。
不等沈泽回应,她下巴微抬,点了点门口进来的、面色煞白的春柳:春柳,落梅苑我记得是三弟从前行猎后暂居的院落。那地界紧邻后墙马厩,气味儿不大好。侯爷说这位柳……姑娘要久住她尾音微妙地上扬,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打量,我身为侯府主母,职责所在,自当安排妥当。只是,落梅苑委实不妥。侯爷既是带人进府,不妨移步说话间内室再议。
她的话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但沈泽脸上的表情却僵住了。那种完全被掌握节奏、被审视安排的姿态,以及苏瑶话语里主母职责不妥议事内室那种将他从肆意妄为的云端猛地拽入俗务泥潭的暗示,激起了他的反感。
他下意识就要喝斥。
柳婉却抢先一步,怯生生地拽了拽沈泽的袖子,抬起水光盈盈的眸子望着苏瑶,声音柔软得能滴出水:姐姐勿怪侯爷。都是婉儿……婉儿自知身份卑微,不敢有半分奢望。只是……只是情难自禁,实在舍不得与侯爷分离片刻……她说着,泫然欲泣,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过地上那个无人理会的明黄卷轴,隐含试探,只要能在姐姐跟前奉茶,哪怕为奴为婢,婉儿也心甘情愿。
住口!苏瑶的声音依旧不高,却骤然一厉,如同碎冰碰撞,清晰地截断了柳婉带着哭腔的娇音。
这突如其来的气势让沈泽和柳婉都为之一愣。柳婉更是吓得花容失色,往沈泽怀里又缩了缩。
苏瑶的眼神,如同最冷的冰棱,笔直地刺向柳婉:身份卑微‘情难自禁’她唇角那点讽刺的弧度加深了,一句情难自禁,侯府的门槛便可随意践踏柳姑娘,这侯府祖宗的规矩礼法,不是一句‘舍不得’就能作废的!
她的目光转向沈泽,锐利得让他心头发虚:侯爷饱读诗书,更是靖安侯府当家人,难道连‘内帷不肃,何以治家平天下’的道理都需旁人提醒吗
苏瑶的声音不大,每个字却都像淬了冰的针,刺得沈泽面皮一阵发烫。尤其是内帷不肃,何以治家平天下一句,简直是直接扇在他这位侯爷兼天子近臣的脸上!柳婉缩在他怀里细微的颤抖更让他心乱如麻,一股邪火噌地窜起。
他猛地挥袖,试图挥开这无形的责难和被质问的难堪:苏瑶!你莫要在此强词夺理!我与婉儿……
侯爷,苏瑶的声音稳稳压过了他,甚至没有提高半点音量。她的目光平静地垂落下来,像看待一件无足轻重的物件,落在地上的圣旨,妾身并非强词夺理。只是忘了提醒侯爷,她轻轻用脚尖点了点那明黄的卷轴,妾身当年如何进这侯府的大门,侯爷想必记得一清二楚。
沈泽的怒气被这轻描淡写的一点凝固在脸上。那卷轴的明黄色刺入眼中,让他心中猛然一沉。
苏瑶微微倾身,目光锐利如刀,声音清晰地穿透空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妾身这正妻之位,乃是圣意所赐。今日,侯爷带着一个不清不楚的外室,登堂入室要入族谱正名……她故意停顿了一瞬,沈泽脸上的血色在慢慢褪去,……侯爷,您觉得,明日朝堂之上,满朝同僚,会如何议论这份圣意金殿里的陛下若知晓了,又会如何看待侯爷您,和这靖安侯府数代的忠义清名
最后一个字落下,室内死寂。只有炭盆里偶尔一声细微的噼啪爆响,和窗外冷风拂过枯枝的呜咽。
沈泽像被无形的铁拳狠狠击中了心口,踉跄着后退了半步。他刚才那份带着美人在怀的志得意满被彻底碾碎,剩下的只有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股发自骨髓深处的寒意。他死死盯着地上那个卷轴,似乎才真正意识到它的份量。圣旨这从来只是他压在心底角落里的一根暗刺,从未想过它会被正主亲自捧出来,化作一道悬在他头顶利剑!他的嘴唇动了动,想反驳,想怒斥她的危言耸听,可喉咙却像是被冻住的冰碴子堵住,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不……柳婉失声低呼,花容失色,娇柔的假面碎裂,露出一丝真实的恐惧。她下意识地更紧地攀住沈泽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锦袍里,侯爷……不是那样的……姐姐她……她故意……
她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想辩解,却在对上苏瑶那冷冽如霜的眼神时骤然失声。那眼神里没有一丝情绪,只是平静地等待着沈泽的选择,像一个旁观者在看一场早已预知结局的戏码。
沈泽猛地甩开柳婉的手。柳婉猝不及防,踉跄了一下,撞在一旁红木雕花的椅角上,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精心打扮的发髻也歪斜了。可沈泽看也没看柳婉,只死死瞪着苏瑶,眼中是狂涌的怒火和被算计的惊怒,额角青筋根根迸起:你……你敢威胁本侯!
不敢。苏瑶缓缓站起身。她的身量并不比柳婉高挑,甚至因为病弱有些单薄,但此刻站直,周身那股沉静凝练的气势,竟稳稳盖过了沈泽的勃发怒意。她微微侧身,裙裾纹丝不动,目光平静地迎视着他那双几乎喷出火的眼睛:只是提醒侯爷,这世上有句话叫做‘开弓没有回头箭’。侯爷若要试试这圣旨的分量,明日辰时之前,请递一份给妾身。否则,她声音轻缓下来,却带着更为致命的冰冷决绝,明日,我便是爬,也要爬去都察院的门前,敲响那面登闻鼓,问问满朝公卿、问问我苏家一族、问问这天下人——
她的眼神扫过狼狈跌坐在地的柳婉,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天子赐婚的正室夫人,究竟该不该被一个行止无状、以色媚人的玩意儿如此当众凌辱!
你!沈泽喉头一甜,一股腥气直冲上来,眼前阵阵发黑。那句行止无状、以色媚人的玩意儿像最恶毒的鞭子,抽在他脸上,更抽在柳婉心上。柳婉脸上血色褪尽,唇瓣发抖,那句玩意儿仿佛成了烙印,让她眼前发黑,第一次深切体会到正室夫人这层身份所带来的、赤裸裸碾压阶层的威严。
苏瑶的声音落下,室内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冰冷僵滞的空气如同绷紧的弓弦,悬在每一个人头顶。炭盆里的火星偶尔无力地爆裂一声,反而衬得这寂静更为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沈泽胸膛剧烈起伏着,面皮由青转红,又由红转白,如同打翻的调色盘。那双曾经或许意气风发的眼睛此刻盈满了震怒、羞耻,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他死死地盯着苏瑶。眼前这个神色平静、甚至眼底还残留着一丝病容憔悴的女人,陌生得让他心惊肉跳。这绝不是过去几年那个温顺沉默、对他甚至有些畏缩的苏瑶!她平静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钉死了他的出路。那卷轴像滚烫的烙铁,烫得他理智全无,却再也不敢碰触。动手辱骂不,他赌不起!他赌不起天子是否真的在意这道陈年赐婚,更赌不起苏家那个在江南盘根错节、清望极高的家族!他甚至能想象都察院那帮闻到腥味就像秃鹫般的御史会如何兴奋!那时就不只是纳个外室的问题了……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被算计的狂怒席卷了他。
好……苏瑶……你好得很……沈泽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锣,手指颤抖着指向地上摔得钗环散乱、脸若死灰的柳婉,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不甘和撕破脸皮的痛楚,给……给本侯……把……把人送回马行街院子去!立刻!马上!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随即猛地转身,撞开试图上前搀扶的柳婉,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那带着金丝绣线的锦袍下摆狠狠甩在门槛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背影仓惶狼狈,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data-fanqie-type=pay_tag>
柳婉彻底瘫软在地,精心准备的泪水和柔弱凝固在脸上,化作一片绝望的灰败。方才的楚楚可怜、步步为营,尽数成了狼狈的泡影。她下意识地想去抓沈泽的衣角,却只抓了个空。两个原本在外面探头探脑的粗壮婆子得了春柳的眼色,终于不再迟疑,绷着脸快步进来。
柳婉终于崩溃哭喊出来,声音凄厉尖细:放开我!你们不能动我!侯爷!侯爷他不会……
一个婆子麻利地用早就预备好的布巾塞住了她的嘴,另一个已经反拧了她的双臂,像拖一袋不重要的货物一样,毫不怜惜地将那身价值不菲的银红罗裙在地上摩擦着,迅速拖出了这间代表着正室尊严的屋子。呜咽声和摩擦声消失在门口,只剩一点脂粉的香腻和脏污的痕迹残留。
门被粗鲁地带上了,隔绝了外面的动静。
房间里骤然只剩下苏瑶和角落里的春柳。
高强度的对峙和情绪消耗让苏瑶那本就有些病弱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她立刻伸手扶住冰冷的桌案边缘,指尖用力到泛白。身体很累,精神却因为胜利而异常亢奋,像绷紧的弦。
她缓缓地,慢慢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残留的脂粉酒气和一丝泥土灰尘的味道。紧绷的肩膀一点点放松下来,但眼底深处那簇幽暗的火焰,不但没有熄灭,反而燃得更旺,映照着窗棂透进来的、蒙着灰尘的日光。
沈泽的忌惮和退让,只是一时。靠这张圣旨和皇家体面的虎皮,能震慑一时,却不能持久。狐媚子柳婉虽被拖出去,却并非失败。沈泽的反应表明他已将这口气深种心底,成了更大的怨怼和威胁。危机,仅仅是被暂时压回暗处,随时会以更狰狞的面目卷土重来。
夫人……春柳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想扶又不敢扶。
苏瑶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她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圣旨卷轴。不必去看春柳眼中那毫不掩饰的震惊和刚刚升起、近乎崇拜的光亮。她需要的不是崇拜,是力量。
第一步站稳脚跟,有了这个结果已足够震慑府邸的魑魅魍魉。但这远远不够。
这侯府,早已从根子上烂掉了。忠诚那几乎成了奢侈品。沈泽的不作为和纵容,柳婉的野心和手腕,早将府里内外蛀蚀得千疮百孔。那些趋炎附势的管事,那些明里暗里给柳婉通风报信的下人,都藏在阴影里窥伺着。
肃清内帷,培植忠心可用之人,是当务之急。
第一步,就从沈泽忌惮圣旨不敢妄动、柳婉被狼狈丢出去这个当口开始。让侯府上下都清楚地看到,谁才是真正站在风口浪尖后,还能安然归来的人。
苏瑶重新坐回主位,挺直腰背,指尖却在无人察觉的桌案下,一下,又一下地,带着某种冰冷的思考节奏,轻轻叩击着坚硬的桌案边缘。
这力道和声响轻得微乎其微,只有她自己能清晰感知。一下,一下。
不是结束。
而是杀招的开始。
3
雷霆手段,整肃侯府
圣旨压退外室的余威尚未散去,一股无声的寒流已在靖安侯府内悄然席卷。
苏瑶的第一步棋,下得雷厉风行。次日清晨,她命春柳将昨夜当值的几位粗使嬷嬷、婆子唤来。那几位昨夜亲眼目睹柳婉被塞嘴拖走的景象,早已吓得腿软,进得门来,头也不敢抬,只哆哆嗦嗦地跪在冰凉的地砖上。
几位昨夜辛苦了。苏瑶的声音不疾不徐,目光在她们身上缓慢扫过。明明没有一句苛责,却让跪着的人背脊发寒。外头风言风语,恐惑乱人心。昨夜之事,她顿了顿,清晰道,是柳姑娘不慎失足跌伤,侯爷怜惜,命送其回原处静养。府内再有人嚼舌根,以谤主论处,无论何人,一概发卖出去。
轻飘飘几句话,钉死了昨夜事件的官方口径。几位嬷嬷婆子更是心胆俱裂,连连磕头称是,恨不得立刻忘了自己看到的一切。
第二步,指向内库管事刘永。此人肥胖油腻,仗着掌管侯府器物和采买,多年来中饱私囊,更是在柳婉得宠期间屡屡向其投献府中珍物,暗通款曲。苏瑶没有立刻传唤他,而是在午后,带着人直接走到了存放古玩字画的金石阁外。
守阁的两个小厮本是刘永亲信,见主母亲临,忙不迭地行礼,眼神却透着警惕。苏瑶看也不看他们,只淡淡对春柳道:传我的话,去请冯嬷嬷过来,带上账册。其他人,守好院门,没我的话,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两个小厮闻言,脸色微变,踌躇着想阻拦,却被苏瑶身后两个身材壮实的家丁冰冷的目光逼退。
刘永闻讯匆忙赶来,额头已是冷汗涔涔,腰身弯得极低:夫人,您怎么亲临这粗陋地方了有什么需要,吩咐一声,老奴给您送去便是。
苏瑶置若罔闻,目光投向冯嬷嬷——一位在沈泽生母在世时就颇得信任的老仆,向来不参与府内纷争,却也因耿直寡言而不受沈泽待见。
开库。苏瑶只说了两个字。
刘永还想再说:夫人,这库房……
嗯苏瑶侧目看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刘永所有辩解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冷汗更多了。
沉重的铁锁被冯嬷嬷用钥匙打开,库门缓缓推开。苏瑶踱步进去,目光如电,掠过架上看似琳琅满目的陈设,忽然在某处空了两格的位置停住。那位置原本放的是一对前朝汝窑天青釉三足洗和一幅前朝大师王翰的《归雁图》,皆是价值连城的御赐之物。
刘管事。苏瑶指着那两处空白,声音听不出喜怒,我记得没错的话,这处本有物件账册上我记得,也并未有出库登记
刘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抖起来,肥胖的脸挤成一团:夫人明鉴!是……是前些日子侯爷把玩,不慎失手……砸碎了那对三足洗……那画……画是……前些天侯爷赏了柳……他惊觉失言,猛地卡住,脸如死灰。
哦苏瑶眉梢微挑,眼底一丝寒光掠过,不慎失手赏了柳……姑娘她轻轻一笑,那笑声冷得刘永头皮发麻,原来如此。想来侯爷那日摔东西,碎瓷片总该有吧至于赏出去的画,侯爷也定会记得何时赏给何人。冯嬷嬷,取账册。
冯嬷嬷捧着厚厚的账册上前,翻到金石阁器物登记页。
苏瑶看也不看跪地的刘永,对冯嬷嬷下令:查,登记册上,此两物何时标注毁损,何时标注移库。若无记录,或者记录不明……她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在刘永身上,便是你刘管事监守自盗,勾结外人,窃取侯府珍藏!
不!夫人!冤枉啊!刘永彻底瘫软,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语无伦次地想辩解。沈泽那天哪里是把玩摔的根本就是喝醉了撒酒疯!至于那画,就是柳婉看上了,在他耳边软语相求,沈泽大手一挥让他偷偷送到外室的!这些事既不能承认侯爷糊涂荒唐,更不能承认是柳婉索要,他只能认下监守自盗的大罪!
那便是了。苏瑶像是没听见他的喊冤,语调平淡地下令,来人,卸了刘永的差事,将他看管起来。冯嬷嬷,你暂代内库管事一职,带人立即彻查府库一应器物田产账册,凡有对不上或来历不清者,连同管事一并严查、报官!清点完毕,造册给我过目。
这一下,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潭。刘永面无人色地被拖了下去。冯嬷嬷躬身领命,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迸发出精光。府库开始被封查清点。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侯府,那些往日与柳婉亲近、手脚不干净的管事、婆子们,无不人人自危。府中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所有角落都透出一种被无形之手掌控的肃杀。下人们看向苏瑶院子的方向,目光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和恐惧。
4
风起花园,暗流涌动
几日后,秋日的阳光斜斜地洒在侯府后花园的琉璃瓦上,映照得一片金黄。亭台楼阁,假山流水,依旧透着豪奢的底蕴,但穿行其间的仆役们却个个屏息凝神,步履匆匆,不敢有丝毫懈怠。
小湖边的暖风榭里,苏瑶正悠然赏着几盆新送来的金菊。不远处,几个负责洒扫花园的粗使丫头正低着头,卖力地用竹扫帚清理着落叶,眼角余光却时不时瞟向主母的方向。
忽而,一阵刻意压低却又足够清晰传入耳中的啐骂声顺风飘来:
…神气什么!不过是仗着家里有块破布(意指圣旨)才撑住面子罢了…
…就是!说到底,男人心都不在她身上!柳姨娘那样神仙般的人物,才貌双全又温柔和顺,才是侯爷心头肉呢…可怜侯爷…
…听说她这两日在府里兴风作浪逼走了柳姨娘,如今又拿管事们开刀,连侯爷都不放在眼里!真是好大的威风!我看她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等她那点手段使完了…
…哼!到时候柳姨娘回来,我看她怎么下台!真当自己能永远骑在侯爷头上
污言秽语和肆无忌惮的诋毁,像淬了毒的针,清晰地钻进暖风榭。几个在苏瑶近前伺候的婆子丫头脸色都变了,紧张地看着主母。一个婆子低声斥道:嚼舌根的贱蹄子!让她们滚远点!
苏瑶脸上却看不出喜怒,她伸出手指,轻轻抚过一朵开得正盛的墨菊的花瓣,那动作轻柔得近乎怜惜。
让她们说。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甚至唇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仿佛在听一出与自己无关的闹剧。
婆子一愣,不明白夫人为何如此。
就在这时,更大的动静从不远处的芍药圃传来。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刻意放大的惊呼,像是有人重重摔倒了。
哎哟!我的腿!好疼……
接着,便是柳婉那熟悉到骨子里、带着哽咽和无限委屈的娇柔哭音响起,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暖风榭这边听个清楚:
春红姐姐!你为何推我!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可我只是看这花儿开得好,想折一支献给老夫人……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姐姐们不喜欢我,我躲着便是,何必……何必下此狠手
苏瑶闻言,手指停在了墨菊的花瓣上。哦来了。
她扶着春柳的手,缓缓站起身,向芍药圃走去。一众仆妇紧张地簇拥在后。
芍药圃边上,柳婉正狼狈地半坐在地上,一身浅绿衣裙沾了泥污,发髻松散,几缕发丝凌乱地贴在沾着泪水的脸颊上。她捧着脚踝,梨花带雨,一副痛楚不堪的模样。旁边站着几个脸带惊惶和些许怒意的丫头,其中一个膀大腰圆的粗使丫头春红涨红了脸,憋屈地辩解:我没有!柳…柳姑娘你自个儿没站稳!
看见苏瑶带人走近,柳婉哭得更大声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挑衅:姐姐!您要为妹妹做主啊!这几位姐姐容不下妹妹,污蔑我不说,还动手…我的脚好疼……
沈泽昨日就被召入宫中议事未归,她算准了时机回来养伤,刻意在花园制造冲突,目的就是要引苏瑶出来,挑起事端。不管苏瑶如何处置,只要她受伤被欺辱,等沈泽回来,她就是那个楚楚可怜的受害者!她要看看,在这没有圣旨的场合,在众人面前,苏瑶如何堵住悠悠众口,压下她掀起的这场风波!
园中许多听到动静的下人,已经悄然聚拢在不远处观望。
苏瑶走近,没有立刻去看地上做戏的柳婉,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缓缓扫过那几个被柳婉指证的丫头,最后定格在春红脸上。春红是负责后园重活的粗使丫头,性子耿直火爆,但力气大肯干活,缺点就是口无遮拦。
柳婉选她,真是好算计。春红有前科,昨日才被苏瑶罚过不许议论主家是非,此刻又是嫌疑对象,只要稍加煽动,她就会被当做主母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到底怎么回事苏瑶的视线从春红身上移开,看向柳婉身边两个脸色发白的小丫头,声音不高不低,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你们当时站在哪里看见什么了一五一十说来。撒谎者,立时打二十板子,阖家发卖出去。
两个小丫头被苏瑶这轻描淡写却蕴含着森然杀意的话吓得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其中一个伶俐些的,磕磕巴巴地说:回…回夫人!婢子…婢子只看见柳姑娘在赏花,离春红姐姐还有好几步远呢……然后…然后柳姑娘就摔倒了…春红姐姐当时在另一头扫地…真的没碰着柳姑娘!另一个也连忙点头,声音带着哭腔:是是是!春红姐姐没碰她!
春红感激地看向那两个小丫头,随即委屈又愤怒地看向柳婉。
柳婉脸上的委屈僵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阴鸷,随即立刻又换上更凄楚的表情:姐姐!她们…她们串通好了一起来污蔑我…我一个弱女子…
哦串通苏瑶终于将目光投向柳婉,那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刺得柳婉脸上的假泪几乎蒸发,倒是奇了。春红昨日犯了口舌被罚,正需谨言慎行,今日还敢推搡主子这俩丫头今日也是第一回见,如何串通她缓步走到柳婉面前,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她们两人能听清,柳婉,你身上沾了这许多泥点,倒是你裙角内侧这片湿润的青苔……我看着眼熟得很。不如我带你去园北那口废弃的枯井边,咱们比划比划,如何看看那井沿的青苔,和你裙角这片,是不是同一块
柳婉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裙角内侧那点几乎看不见的湿痕……是她为了营造摔倒假象,特意在假山后苔藓最厚的地方蹭上去的!她当时自以为隐秘,却没想到……这女人眼神毒辣至此!
巨大的恐惧攥住了柳婉的心房,让她连哭都忘了伪装。
苏瑶直起身,声音恢复了正常的音量,带着冷冽的威严:柳姑娘在自己院子养伤不老实,偏跑出来‘跌伤’,还攀诬良善丫头。看来是昨日侯爷的‘怜惜’太过宽厚,没能让你长点记性。
她转向冯嬷嬷和赶来的几位管事婆子:柳姑娘身体不适,需要静养。送她回马行街小院。传我的话,今日起,没有我的对牌,谁再敢放外人私自入府,或妄议主上、搅乱家宅,无论谁的面子,通通发卖到极北苦寒之地!她冰冷的目光扫过全场,在刚才那几个嚼舌根的粗使丫头身上停留了一瞬,那几人吓得魂飞魄散,瞬间瘫软在地。
再有,苏瑶最后盯着柳婉那惨无人色的脸,好好养着你的腿。府里的枯井太深太冷,再跌一次,怕是真的要好好养,再也……爬不起来了。
这番话说得平静无波,却字字如刀,清晰地钻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尤其最后那句关于枯井和爬不起来的隐喻,让所有人都感到一股透骨的寒意从后脊椎攀升上来。
柳婉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任由两个一脸铁青的管事嬷嬷像拖木偶一样,将她从地上架起。这次,连一丝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知道,自己彻底输了,苏瑶不仅看穿了她的把戏,更掌握了足以置她于死地的把柄!那口枯井……
花园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
苏瑶看向还跪在地上的春红和那两个小丫头,声音放缓了些:起来吧。是非自有公断。春红口无遮拦禁足三日,其余人各自领赏。都散了吧。
一场精心策划的复辟风波,被苏瑶以铁血手腕和洞悉入微的观察力,彻底粉碎。府中残余的不轨之心,在这番敲打下,几乎荡然无存。主母的威望,至此真正在每一个仆役心中树立起来,如磐石般不可动摇。
5
临危受命,力挽狂澜
肃清内务的风波刚平缓月余,一场更大的阴云骤然压顶。
沈泽多日阴沉的脸,终于在秋末一场深夜的暴风雨里彻底崩裂。
废物!一群废物!震怒的咆哮声从书房方向传来,伴随着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几乎撕裂雨幕。阖府下人噤若寒蝉。
管家沈安跌跌撞撞跑进苏瑶的主院,脸色惨白如纸,衣襟被雨水浸透也浑然不觉:夫……夫人!大事不好!侯爷……侯爷那边……出……出大事了!
原来,沈泽为讨好兵部一位大佬,同时也急于填补因挥霍和内库亏空造成的窟窿,竟轻信了南方粮商薛万全的鼓动,私下挪用一大笔本该采买北方边军冬衣布匹的款项,和薛万全联手做起了倒卖江南盐铁的勾当!这本是杀头的营生,薛万全口口声声说朝中有人、水路关卡畅通无阻,暴利可期。岂料货船刚驶入运河中段,便遭严查,押送货物的心腹管事被当场格杀!薛万全卷着沈泽投入的大半资金人间蒸发!更致命的是,挪用军需款项之事败露在即!一旦查实,私贩盐铁、贪墨军需,两条大罪足以让整个靖安侯府被抄家灭族!
沈泽如遭雷击,急怒攻心,所有希望瞬间化为泡影,却束手无策。那个曾在他身下婉转承欢的柳婉那个他以为可以掌控一切的侯府在这一刻都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府内人心惶惶,绝望如同瘟疫般蔓延。
管家沈安绝望地跪在苏瑶面前:夫人!侯爷已乱了方寸,再迟一步,阖府上下几百口性命可就……可就……这个向来精明的老管家,此刻也彻底崩溃了。
屋外雨声如瀑,敲打着窗棂,也狠狠敲击在所有人的心上。
苏瑶坐在灯下,面上没有惊诧,只有一片冰封般的沉凝。在整顿内务、翻阅历年账册时,她就察觉有大量不明去向的银钱流向异常,并隐约查到一些旁系与南方商户的隐秘往来。沈泽与柳婉那些奢靡的花销和填补不了的亏空,早已让她心生警惕。薛万全这个名字,她在追查刘永赃物流向时,曾在几笔隐秘账目里见过!这祸根,早已埋下。只是她没想到,沈泽胆大包天至此!竟敢动军需!
知道了。苏瑶只吐出这三个字。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狂风暴雨的黑暗,仿佛在看沈泽那即将倾塌的荒唐人生。
她沉默了片刻。沈泽是死是活她不在意,但这靖安侯府,牵连着苏家的颜面,以及府内几百口无辜奴仆的性命!更关乎她自己能否安稳立足!
就在沈泽在书房里无能狂怒几乎要拔剑自刎之际,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踏碎了雨夜的绝望喧嚣。苏瑶带着管家沈安和重新执掌内库账册的冯嬷嬷走了进来。她没有去看形容狼狈、双目赤红、状如疯魔的沈泽,径直走到书案前。
侯爷现在后悔、愤怒,于事无补。苏瑶的声音清冽,像冰泉注入沸油,让沈泽猛地抬头。
你有办法!沈泽的声音嘶哑破碎,眼中闪过一丝病态的期待,随即又化为更深的绝望和暴怒,滚!你能有什么办法!你这妇人……
苏瑶抬手按在了书案上那张标注着货船被查、薛万全潜逃的地图上,指尖用力一压,打断了他的咆哮:立刻以你的名义,写封信。写给金陵的舅舅。
沈泽愣住:金陵舅舅他……那只是个闲散文官,能顶什么用
苏瑶的眼神锐利如针尖:信要写明,你一时糊涂受人蒙蔽,但尚未酿成大错——关键是,‘无意’中得知,薛万全早年曾替‘那位’(她意味深长地加重语调)在江南处理过一批来历不明的私矿账目。证据链不完整,你知道该如何措辞,既点明要害,又不落把柄。八百里加急送出去!
沈泽瞳孔猛地一缩!冷汗瞬间浸透里衣。苏瑶提到的那位,是现今朝堂上权势熏天的梁王!薛万全……私矿账目……这哪里是求情信这分明是递出去的一把足以要命的刀!若是让梁王知晓薛万全可能泄露了他的秘密……薛万全绝对活不过十日!而这封信本身,也表明了沈泽的态度:他抓住了梁王的一个把柄,逼梁王必须出手!这招驱虎吞狼、祸水东引,狠辣、精准到了极致!这哪里是他那个只知风月的懦弱妻子这分明是一个行走于深渊边缘、翻手云雨的女罗刹!
沈泽的身体因为恐惧和难以言喻的震撼而剧烈颤抖起来。他看着苏瑶,第一次觉得这个女人比眼前的抄家灭族之祸更令人毛骨悚然。
还有呢他几乎是本能地问,声音带着控制不住的颤抖。
还有苏瑶冷冷一笑,眼神锋利如刃,军需那笔亏空,你挪用的银两数目,我已知晓。明日早朝前,你去户部找赵大人家里的公子,他欠我苏家一个天大的人情。让他父亲押下游击将军的奏章十二个时辰!就十二个时辰!
十二个时辰
这十二个时辰,就是我们的生机。苏瑶走到书房角落的账柜前,打开,取出厚厚几本账册,转身重重放在书案上,目光灼灼地盯着沈泽,天亮之前,将侯府名下田庄、京郊的温泉别院、城里朱雀大街两家位置顶好的铺子通通作价,秘密变卖给江南米商常氏!
沈泽脸色煞白如鬼:那……那是祖产!
祖产重要还是阖府上下几百口人命重要!苏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雷霆万钧的气势,压得沈泽几乎窒息,常氏家主为人豪气重诺,其独子痴迷金石字画,前朝王翰的《归雁图》,再加上你那两匹玉龙雪驹的添头,他必以远高于市价的金额交易!这笔钱,足够填补军需亏空,还能有余!薛万全卷走的是你这些年私下倒腾的私房,与侯府公账无关,亏了也就亏了!军需的钱填上了,薛万全的麻烦也解决了,御史就算想咬,也只能咬一个你识人不清、遭人诈骗的‘过失’!丢官罢职,也好过抄家流放!
一席话,条理清晰,环环相扣,刀刀见血!每一步都在悬崖边缘跳舞,却在绝望中撕开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路!
沈泽彻底被震住了。他呆立在原地,汗水浸透全身,难以置信地看着苏瑶。眼前的女子冷静、狠辣、算无遗策,翻手之间竟要将他捅出来的泼天大祸硬生生压下去!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劫后余生、极度不甘和深入骨髓的惊骇的情绪冲击着他,让他浑身脱力,再也说不出半个反对的字眼。
还愣着做什么苏瑶厉声道,写信!安排人手!天亮之前,所有章程,必须落地!侯爷,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6
尘埃落定,凤还梧桐
苏瑶这一系列狠辣精准的操作,如同在千钧一发之际拉紧了即将断裂的绞索。奇迹般地,被查扣的货船一夜之间被定性为被奸商蒙蔽,货物虽没,但罪责止于押运的管事故后畏罪潜逃(薛万全的尸首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被发现飘在臭水沟里,仵作验定为江湖寻仇),侯府与此事再无关联。那份弹劾军需亏空的奏章在压了十二个时辰后,被沈泽变卖祖产、东拼西凑筹来的钱款和赵大人关键时刻递上的解释文书堵住了嘴。几方势力角力之下,沈泽最终被夺了实权差事,罚俸一年,在家闭门思过半年。一个惊动朝野的大案,竟以靖安侯府元气大伤、侯爷失势,但保住了满门性命和侯府爵位而了结。
经此一役,侯府上下对主母苏瑶的敬畏,已深刻入骨,彻底取代了对侯爷沈泽的敬畏。沈泽闭门期间,府外一切人情往来、庶务管理,尽入苏瑶掌中。冯嬷嬷、春柳、以及苏瑶这段时间亲手提拔起来的几位管事和心腹丫头,成了府内最坚实的骨架。苏瑶将变卖祖产剩余的资金,和填补亏空后从公账上结余的些许本钱,投到了城东新开的两家绸缎庄和一家书肆上,交给忠心可靠又机敏的年轻管事打理,不显山不露水,竟也经营得小有起色,为侯府开辟了新的财源,稳住了人心。
侯府的天,彻底变了。
那个昔日只会躲在书房自怨自艾、任由外室搅乱内宅的懦弱主母,早已被众人遗忘。取而代之的,是掌握着所有人命运、手段雷霆、算无遗策的当家主母。
初冬的黄昏,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
沈泽将自己关在书房已经很久了。思过期满,他偶尔也能出门走动,但昔日环绕的奉承和热闹早已不复存在。朝堂上失去了实权,府中失去了权威,他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闲散富贵侯爷,一个尴尬的存在。每每走到廊下,看到下人们对着苏瑶居住的主院方向毕恭毕敬的行礼,一种浓重的失败感和难以言喻的憋闷便啃噬着他的心。他看着院子里那株枝干虬劲的老梧桐树,想起年少时意气风发的自己,再看看如今萧索颓唐的处境,心中一片灰败。
他也曾试图重拾与柳婉的联系。然而柳婉自从花园事件、被苏瑶点破枯井青苔一事后,魂飞魄散地回到马行街,大病了一场。紧接着沈泽挪用军需案发,侯府风雨飘摇,她自己都唯恐被牵连,对沈泽避如蛇蝎。待风波稍平,沈泽派人再去送些银钱东西,却只换来柳婉那边一个老婆子的冷言冷语:我们姑娘身子还没好利索,经不起惊吓,侯爷还是顾着自己吧。曾经的温柔乡、解语花,竟是如此的凉薄寡情,这让沈泽心中仅存的一点绮念也化作泡影,更添一层悲凉。
暮色四合。沈泽在院子里伫立良久,最终拖着沉重的步子,转向了苏瑶居住的正院。
正院里烛火通明,暖意融融。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药香和墨香。苏瑶坐在窗下的炕桌前,正拿着一叠账册在看,旁边堆着几本诗书。一个精致的手炉放在她手边,散发出融融暖意。她穿着家常的素绒棉褙子,发髻只简单地挽着,插着他当初随手赏赐、如今她唯一还肯用的那支赤金镶玉蜻蜓簪。灯影下,她的侧脸沉静安宁,眉宇间是掌握一切的从容。这种气质,是柳婉那种需要依靠男人才能绽放光彩的美貌女子,永远也无法企及的。
冯嬷嬷轻手轻脚地进来,捧着一盅刚炖好的参汤放在炕桌上,低声道:药温好了,一会儿就送来。夫人您歇歇吧。
苏瑶点点头,放下账簿,拿起小银勺,慢慢搅动着温热的参汤。举止优雅,带着一种历经风雨后的沉静雍容。
沈泽站在帘外,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恍惚间,他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的妻子。他才华能力平庸,贪图享乐懦弱无能,识人不清引狼入室,挪用军饷险些灭族……桩桩件件,不堪回首。而眼前这个被他忽视、冷落多年的女人,却在这大厦将倾的危局之中,以不可思议的智慧和狠辣,硬生生将这艘行将倾覆的巨轮扶稳了!她不仅扶稳了,还让它重新焕发出生机的萌芽(那几家产业……)。她的谋略、决断、对人心的掌控、临危不乱的定力……远胜他百倍。
悔恨、不甘、自卑、迷茫……种种情绪混杂着翻涌而上,几乎将他溺毙。他踌躇着,张了张嘴,喉咙里干涩发紧,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苏瑶似乎察觉到了帘外的目光,缓缓抬起头。看到是他,眼神平静无波,既无曾经的畏惧,也无后来的嫌恶,更像是在看院子里一件无足轻重的摆设。
侯爷有事她开口问道,语气是公事公办的疏离。眼神已经越过他,重新落回账册上。
一句侯爷,彻底拉开了距离。
沈泽所有酝酿的话语,瞬间哽在了喉咙里。他想道歉,想挽回,想问……终究,在那双平静如深海的眼眸下,化作了无尽的难堪和沉默。他动了动嘴唇,最终只哑声道:无事……就是路过。来看看你身体如何。声音干瘪无力。
苏瑶微微颔首:劳侯爷挂念,尚好。无事便请回吧,夜了。
沈泽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他像个木偶般,僵立在原地片刻,然后失魂落魄地转身,慢慢走出了这温暖如春却让他如坠冰窟的正院。
帘子轻轻垂落。
屋内,苏瑶拿起那叠账册,继续看了下去。灯光将她沉静的侧影投在窗纸上,像一幅定格的画。屋外,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凛冬已至。
7
终章
肃杀的初冬,侯府后院那口废弃已久的枯井旁,荒草萋萋,瓦砾遍地。井台布满湿滑深绿的发霉苔藓,散发出腐朽冰冷的气息。
一个穿着灰扑扑旧布衫、身形瘦弱佝偻的身影,正费力地趴在冰冷的青石井沿边,一双冻得通红的手颤抖着,试图将一把破旧的木桶和麻绳垂入深不见底的井口中。正是柳婉。她头发干枯凌乱地挽着,曾经风情万种的脸上布满了病容和风霜刻下的痕迹,眼神浑浊无光,畏畏缩缩,哪还有半分当初的风采。
花园事件和沈泽倒台后,她失去了最后的依仗和钱财。马行街小院早被愤怒的房东收回,曾经结交的那些姐妹也避她如蛇蝎。为了生存,她只得回到那个早已破败不堪、唯有一个瞎眼老娘的家中。老娘缠绵病榻,家中粒米皆无,她不得不跑到昔日象征着她踏入富贵阶梯的侯府后墙附近,求一些零星零工换取微薄的钱粮。因为手脚慢,时常被管事责骂。今日被呵斥来掏这枯井里的淤泥,明知井水冰冷刺骨,也无从反抗。
粗糙的麻绳将她冻裂的手掌割出细小的血口子,桶身沉重无比。她费力地想将桶提上来,却脚下一滑,噗通一声狼狈地半跪在冰冷潮湿的地上,膝盖痛得钻心。
啧,怎么这点活都做不利索!旁边一个监工的粗使婆子不耐地皱眉。
柳婉抬起头,脸上沾着泥污,刚想挤出一点可怜讨好的笑容赔罪,却猛地僵住了。
不远处,在几个管事婆子簇拥下,缓缓走来一行人。为首的女子穿着墨色暗金缠枝纹锦缎披风,仪态万方,从容庄重。暖黄的光线勾勒出她沉静如玉的侧颜,是苏瑶!
她恰好巡视府邸,途经此处。
柳婉的脑子嗡的一声!巨大的恐惧和羞耻感瞬间淹没了她!她恨不得立刻缩成一团钻入地缝里去!可身体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如今高踞云端、执掌她生死荣辱的女人一步步走近。
苏瑶的目光扫过这破败角落和一身狼狈的柳婉,脚步丝毫未停,仿佛只是看到路旁一棵碍眼的杂草。她径直走了过去,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在柳婉身上停留。
直到苏瑶走出几步远,柳婉才从那种令人窒息的恐惧中挣脱出来一丝气力。巨大的、无地自容的屈辱感,和一丝求生的本能,驱使她鬼使神差地、用尽全身力气冲着苏瑶的背影嘶哑地喊了出来,声音干涩颤抖,带着多年被风霜摧残的嘶哑和刻入骨髓的敬畏畏惧:
姐姐!井……井水冷!太冷了……
这突兀的、带着哭腔的、下贱哀求的声音在寒风中飘荡,刺耳又可怜。
原本跟在苏瑶身后的管事婆子们脚步都顿了顿,脸上露出鄙夷嫌恶之色。冯嬷嬷更是皱紧眉头,就要呵斥这不知死活的东西。
走在前方的苏瑶却连脚步都没停一下。
就在柳婉绝望地以为苏瑶会彻底无视她、或叫人将她乱棍打出去时,一句清晰平静的话语,却毫无情绪波澜地随风飘了过来,精准地落入柳婉耳中,也落入所有仆妇耳中:
嫌冷
那声音淡漠得如同点评天气。
紧接着,是一声更加清晰的、甚至带着一丝微妙嘲讽的笑意:
别急……等你下去,就热了。
话音落下,苏瑶的身影已消失在回廊的尽头,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碾过枯草的一缕清风。
柳婉瞬间如坠冰窟!身体僵冷得比枯井的寒气还要刺骨!那句话像一把冰冷剔骨的钩子,猛地刺穿了她所有的侥幸!
她看着那黑洞洞、深不见底的枯井口,苏瑶那平静无波、却蕴含着巨大威慑的眼神似乎再次浮现……一股无法抑制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不——一声凄厉绝望的惨叫从柳婉喉咙里发出!她彻底崩溃了,手舞足蹈地向后缩着爬着,手脚并用,涕泪横流,拼命想远离那可怕的井口,饶命!饶命啊……姐姐……夫人!奴婢不敢了!奴婢错了!别……别让我下去……会热的!真的会热的!要烫死人的!烫死人的啊!
她语无伦次地嘶喊着,精神显然已经彻底失常。枯井深处似乎有着无尽的熔岩烈火,要将她吞噬焚尽。
负责监工的婆子和那几个管事看着柳婉疯疯癫癫、屁滚尿流地哀嚎爬远,消失在院外肮脏的角落,个个脸上都无半分同情,只有说不出的鄙夷和活该。
寒风吹过破败的院子,卷起几片枯叶。枯井沉默地卧在原地,深不见底。而那回荡的疯言疯语,终将消散在风中。
属于外室柳婉的喧嚣时代,连同她的美梦和野心,已被这冰冷腐朽的井台彻底吞噬、掩埋。
苏瑶走在暖廊下,脚步依旧沉稳从容。屋外寒风瑟瑟,屋内烛火温暖。身后所有的喧嚣、算计、背叛、落魄,都如同被远远抛在身后的、微不足道的尘泥。
前方,是侯府灯火通明的主厅,是她亲手稳固、并悄然孕育着新芽的事业版图。一个只属于苏瑶的全新未来,正等待着被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