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国贼,杀妖后,除国贼!杀妖后!
我的嘴被堵住,吊在宫墙上,身下是高声呐喊的沸腾民众。
李维准拿着匕首,拭掉眼角一行清泪。
阿欢,你吃了太多荔枝,花费太多供养,天下暴乱皆因你起,只有以你祭旗才能平歇天下怒火,别怪我。
他手起刀落。
我在下坠的瞬间终于挣脱那团烂布,怒吼道。
去你娘的荔枝!老子根本没吃过荔枝!
1.
我从来不爱吃荔枝,我爱吃石榴。
再睁眼,我高坐在大殿之上,丝竹管弦之声绕梁不绝。
我紧紧攥住手里的酒盏,几乎要把它捏碎,前世死前被暴民践踏成肉泥的痛楚还在蔓延。
这里是李炜准大宴群臣的夜宴。
娘娘,芜州新贡的荔枝来了。
宫人捧着托盘跪下,颗颗饱满的荔枝像浸在蜜里的玛瑙,看得人眼晕。
我记得前世就是这晚,李炜准宠溺的拥着我坐在高台之上
阿欢最爱这口鲜,他亲手剥了满碟晶莹送至我嘴边。转头半是宠溺半是无奈的在朝臣面前感叹
荔枝虽花费巨甚,皇后难得有些喜好,孤怎能不答应呢。
那夜过后,皇后奢靡,日啖荔枝三百颗的童谣传遍了盛京的大街小巷。
李炜准,原来从这时起,就将我掌控在他的计谋里了。
我张了张嘴,喉咙好像还未从死亡里抽离,发不出声音。
放下吧。
是李炜准的声音。
他环住我的肩,龙袍包裹住我半边身子,像金黄巨蟒要把我拆吞入腹,抬手拿起一颗荔枝,带起一阵甜腻的龙涎香。裹挟着我鼻尖还未消散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李炜准轻轻掐开薄皮:阿欢怎么不吃这可是快马加鞭送过来的,再放就不新鲜了。
晶莹的果肉递到唇边,我偏过头避开。
这荔枝性热,臣妾近来胃弱,怕是消受不起。
他捏着荔枝的手僵在半空,眼底闪过一丝不耐。
皇后身体不适怎也不来通禀他的脸看起来阴郁的可怕把皇后近仕杖责三十,入辛者库舂米五日。
皇上,合宫盛宴,何必动怒呢。
曾经这些建立在他人苦难之上的表演,被我当作李炜准的疼爱。
哪是什么捧在掌心的疼惜是别有用心之人用鲛绡裹着刀刃喂我吞,用云锦缠着铁链锁我喉,等我在温柔乡里溺得断了气,再借天下人的手,把我烧成供桌上的灰。
好歹毒的算计,只是这一回,李炜准,我将把你玩于股掌中。
2.
推辞了李炜准的挽留,今夜我独自回凤阙,我命阿满拿些赏银给刚刚被惊吓到的宫人。要想成事,还是得从小善开始。
娘娘好像心情甚佳。阿满小心翼翼的问。她本是自小服侍我的宫女,忠心耿耿又圆滑机灵。
阿满,我之前做了一个噩梦,现在醒来发现一切都还来得及。没有比这更令人开心的了。
屏退左右,殿门还没来得及合起,我已走到窗前。
挂在窗前的鸟笼被月光照得发亮,笼里信鸽正歪头啄着铜食盆,肚腹圆滚滚,原来的斥候鸽长久未动,竟肥成这样。
指尖拨开笼门的刹那,它扑棱棱振起翅膀,羽毛扫过掌心带着些微的痒。
太久没负担过传递军情的重责,这懒东西怕是早把振翅千里的本事忘得差不多了。
可别迷了路。
我对着它灰扑扑的尾羽轻声道,目送它越出窗棂,身影很快融进夜空。凤阙宫檐角的铜铃被它拂得轻响。
快些,再快些,来见我。
3.
卫元洲从窗户越进来的时候,我歪在榻上,在黑暗中观察着他。
虽穿便衣,也掩不住肩背间常年束甲勒出的挺拔线条。
三年不见,卫元洲成熟了不少,曾经在演武场被我敲着脑袋骂
毛头小子
的少年,如今眉峰眼角已经有了棱角。
他是我爹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旧故之子,全家被胡兵所杀,把他认作穆家义子,他成了我的弟弟。
他抬手撩开榻前的珠帘,珠玉碰撞声里,高大的身影步步逼近。
直到带着霜气的发丝扫过我的眉眼,我才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声音里还带着假寐的慵懒:元洲。
他猛地后退半步,珠帘剧烈晃动,烛火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臣卫元洲,参见皇后娘娘。
他在装强硬,
多年未见,皇后娘娘已经失宠了吗
我与他三年未见,自李炜准登基,册立身为穆武侯遗孤的我为皇后,我的手放下了杀敌的长枪,端起皇后的金印。
入宫那天,卫元洲跟着我的喜轿沉默了一路,只有玄色劲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在我踏进宫门那一刻,他在宫门外的长阶上冲着我呼喊
穆欢宵,别后悔!
那时我坐在轿里,爹的信被我带在身边。
嫁给天下之主,坐拥万顷江山,有什么可后悔的
如今想来,那日轿帘外的风,怕是早就替我哭了千遍。
4.
只是从那之后,卫元洲再不来见我。
好久未见,我从榻上起身,望着他。
若不是碎银影传来消息,我死也不会踏进宫门。
卫元洲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睫垂得死死的,像是怕看见我这一身凤袍。
动用了穆家的斥候鸽,皇后…是不是落难了
他说得极轻,却让我鼻尖一酸。我起身走到他面前。
元洲,别叫我皇后。
殿外的风突然大起来,烛火被吹的剧烈晃动,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纠缠又疏离。
前世我摔下城墙弥留之际,他们口中的国贼卫元洲身负数箭,杀出一条血路,抱着我的尸身痛哭。
在你面前,我从来都不是什么皇后。
我望着他紧绷的神情,声音放得柔缓,像小时候在演武场替他包扎伤口时那样,
我是阿姊。
他猛地抬头,眼底翻涌的情绪撞进我眼里,像震惊像怨怼,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疼惜,宛如当年在死人堆里找到他时,那个攥着我衣角浑身发抖的孩子。
5.
卫元洲很好哄,不消片刻我们已经像三年前一样,只要提到李炜准,他总有些隐晦神情。
真不巧,今晚的谈话我会提到这个名字很多次。
他曾经下令,让我去芜州采买荔枝,让一个武将去做采买的活,真是可笑。我称病请辞,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那不过是想一箭双雕,打着采买荔枝的口号,李炜准一次次在掏空户部的银库。
采买荔枝要多少银两,是他说了算,这大批钱粮不明不白的消失了,去了哪里无人知晓,最后推给采办之人当个替死鬼,
我和卫元洲都是他的一早谋划好的猎物。
我将缘由细细道来,卫元洲眉头越皱越深。
穆家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他居然还在怕
怕,他当然怕,穆家满门忠烈,哪怕父亲已经不在,军中威信还在,功高盖主四个大字压了穆家一辈子,赶尽杀绝才是李炜准最好的选择。
他既然怕我,那便让他的怕变成现实。
元洲踌躇道,只是他心中已有防范,我又不便在宫中行走,只你一个人,行事怕是不便。
阿满愿往,替主分忧
烛火没有映到的黑暗角落,匍匐在地的阿满声声恳切,她头低垂,我看得出她在发抖。
6.
合宫上下都在看我的笑话,皇后的大宫女被责罚之后,竟然主仆反目。
那个叫何满的宫女竟然勾引了皇上,爬上了龙床。
如今宫中已没有阿满,只有何美人。
李炜准来见我的时候一脸愧疚,阿欢,我不是有心,她趁我喝醉了酒,竟如此不知廉耻,只是众目睽睽,朕只能纳她为妃
李炜准这个蠢货,终究是藏不住那点腌臜心思。
为了他不可告人的算计面上对我百般逢迎,摆出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可骨子里的躁动早已按捺不住,不过是想等个时机,狠狠打我的脸罢了。
目光短浅的庸碌之辈。
我并不拆穿他,只一味装作吃醋。
皇上这是在打我的脸!
我扫落案上盘盏,红艳艳的荔枝滚了一地,像淌了满地的血珠子。
他就那样看着,眼里有藏不住的快意,我此刻的失态正是他盼了许久的好戏。
那龙袍上绣着的金线龙纹,活像两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窥伺着我何时彻底崩溃。
我越疯癫他便越有理由完成他的计划。
我装作神伤
皇上既伤了臣妾的心,总得给些补偿。城北那片柏树林臣妾要亲手砍了,全种上石榴树
,您给是不给
李炜准脸上带着犹豫,语气里却带着几分刻意的纵容。
那片林子常驻着不少猎户呢,你要砍树,这些人可得先处置妥当才行。
哼,简单。
我扬着下巴,把他们全拉去充徭役,正好给我砍树,一举两得。
装吧,就这么装下去。装成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妖后,装成他李炜准最想看到的那副模样。
果然,他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起来,是那种计谋得逞的毫无掩饰的开心。
不仅痛痛快快给了我整片山林,甚至下旨让守林的城军也暂归我调遣。
那道圣旨写得冠冕堂皇,说什么
为博皇后欢心,特将那三十人的队伍交由皇后差遣。
一支军队被皇后随意调来砍树,军中将士怎会没有怨言
不过这意外之喜,我可要好好利用。
7.
因着阿满,我有了名正言顺的由头近来不必再与李炜准虚与委蛇。
李炜准装了这么久情深早也熬得辛苦。得了阿满这处宣泄口,他常在她面前卸下那层伪装,露出几分真情实感。
阿满总会想法子将新探得的情报递到我手上。
有时是我故意罚她跪在殿外,趁左右无人时低声密语;有时是我与她假意争执,唇枪舌剑间便将消息混在字句里传来。
如今宫外的军情局势我早已了如指掌,连李炜准的心腹名单,也早被我嚼碎了记在心里。
卫元洲起初按照约定以斥候鸽为信来宫中见我,到如今,却已是夜夜都要潜入宫来。
他每次来,都像头巡视领地的猎犬,见一人在殿内,才会松快些。
只是他性子执拗,始终不肯叫我一声
阿姊,开口闭口仍是直呼我的名字。
今夜他来时,眼底带着难掩的,一进门便低声道:猎户们安置妥当了,没出半点纰漏。我已放出风声,说替皇后办这砍林的差事是苦役,那三十名城防军果然连夜找了人顶包。如今林子里的早换成了当年的长风军的教头们

8.
光有教头远远不够,真正要紧的,是原本握在穆家手中的兵权。
爹生前最后一战,是奉命为李炜准收复盛产荔枝的芜州。
军报上说,叛军不过一万余人,对常年血战沙场的穆家军而言,本该是再轻松不过的一仗。
爹为了打消李炜准的猜忌,只带了穆家长风军八千将士,临行前便将兵符交还了朝廷。
那一仗我因待嫁没能同去,满心欢喜地盼着爹凯旋,盼着李炜准前来迎娶。
穆家军启程那日,李炜准在城门前对远征军队郑重行了大礼,朗声道:国丈放心,待您凯旋之日,便是我迎娶阿欢之时。
爹素来沉默寡言,默然扶起李炜准,又抬手抚上我的肩膀。
他那双布满粗茧的武将之手,触到我绣满繁花的华服时微微一顿,轻柔落在我肩上,
爹没再说什么,翻身上马,没再回头。
我没有等来爹的归期,只等到了羽尾染血的碎银影,和染血的书信。
这是爹的绝笔,八千长风军,生还者寥寥。
9.
卫元洲从南疆赶回来时,我已经绝食三日,抱着将士们拼死抢回来染血的头盔,形容枯槁。
李炜准派来的大太监跪在门外,奉皇帝诏,看护穆家遗孤。
阿姊,怎么会这样
元洲目眦欲裂,明明只有一万叛军,为何……
为何啊!
我望着他颤抖的背影,眼窝空洞得像深冬枯井,这三天我已经将泪流干,连哽咽都发不出来。
是流寇,在芜州偷袭了父亲。
他猛地回头,眼里布满血丝:我不信!义父身经百战,怎会栽在流寇手里是谁到底是谁害了他!
元洲拿过染血的信纸,父亲的字迹透过纸背渗出来,些微的潦草,像是写时手在发颤。
阿欢吾女,见字如面
吾在芜州遭流寇突袭,此刻已是寡不敌众,料想凶多吉。这辈子最憾的,是不能看着你绾发嫁人,享天伦之乐。
阿欢,此战之后穆家满门忠烈,李炜准不会违背誓约。只是爹不放心,交给他的虎符只有半块,剩下一半在嫁妆里,往后遇事心里能有几分底气。
替吾告诉元洲,天命无常,权谋诡谲最是伤身。让他莫要再钻牛角尖,安稳度日,便是最好。
父,于芜州,绝笔。
信纸从元洲手中滑落,他猛地跪倒在地,朝着征战的方向,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
李炜准陪我守丧三年,前世正是因为如此,我被蒙蔽双眼,哪怕元洲再三质疑李炜准别有用心,我依旧入宫为后。
甚至爹留给我的兵符,不知道何时也不翼而飞。
10.
我称病蛰居,不知是不是李炜准近来越发警惕,阿满递来的消息日渐琐碎,再难触到核心。
后面的每次见面,我总能从她的神色里捕捉到惶恐不安,活像头误入陷阱的幼鹿。
捱过整整三月,阿满终于带来好消息
,李炜准要携她去行宫秋猎。
这意味着我将有段时间,足够寻到那件东西。
在他们出宫的第三夜,我和卫元洲潜入了李炜准的寝宫。
这里曾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书架上的每卷书,博古架上的每只瓷瓶,都是当年我亲手添置。
可如今看来,那些雅致物件都蒙着灰败,只叫人恶心。
卫元洲似是比我更忌讳这里。
他的目光扫过那铺着明黄锦缎的床榻时,双唇便紧抿起来。
我看他的样子十分好笑。在想什么
替你不值,他刻意避开我的视线,转身去翻书桌上堆叠的奏折。
我走近他身边。案上的奏章翻来覆去都是些太平虚言,连篇累牍的
百姓安乐四方宁靖
看得人头疼。
夜已深,我们只点了一盏烛火,两人俯身在案前,影子被拉得狭长。
还记得小时候吗夜里我们总背着乳母,躲在暖阁里偷瞧话本
我想冲淡这紧绷的氛围,放缓了语气往他身边挪了半步。
卫元洲却像被烫着似的猛地后退,背脊重重磕在身后的书柜上。
哐当
架上青瓷瓶摇摇晃晃坠了下来。
我伸手去接,他也惊得反手来护,两双手在空中撞在一处,稳稳托住了那只瓶子。
仰俯之间我们四目相对,他眼底映着灯芯跳动的火光,闪得人发怔。
卫元洲将青瓷瓶归位,指尖沿着博古架摩挲,时而俯身把耳朵贴在木面上,连榫卯相接的细微声响都不肯放过。
忽的他指尖顿住,轻声道:这里面,有机关。
11.
天光将亮未亮时,我们终于踏入了这处隐秘之地。
沿着挂满经幡的石壁往里走,烛火在潮湿的空气里抖得厉害。
走到尽头,我猛地攥紧了卫元洲的胳膊。
眼前赫然林立着密密麻麻的牌位,供桌上香炉里插着半截残香,显然常有人来祭拜。
烛火凑近。
正中【穆武侯之位】
紧挨着的那方,刻着更让我浑身血液冻结的字
【仁华皇后穆氏之位】
原来李炜准早就替我备好了这死后的尊荣。我几乎要仰天长笑。
再往后看,牌位排到了视线尽头,每一个名字都那么熟悉。
是长风军当年战死的弟兄,是从小抱着我在演武场转圈,把糖葫芦塞给我就去站岗的叔伯们!
爹的牌位下,压着一封信。
上面的字迹却力透纸背,带着父亲惯有的刚硬:
躬请圣安。
臣自觉一届武夫,绝不敢有半点僭越之心。如今天下已合,海晏河清,陛下以小女为质,实在令老臣惶恐。臣穆雷已遣散手下长风军,自请赴死,只求圣上善待欢儿,她于你,绝无半分威胁。
武侯
穆启风上
原来是这样。
我真蠢,早该想到,一万叛军,只有一万叛军。
爹,你以死相求,没能换得旧部一命,那些随你出生入死的弟兄,竟死在我们穆家用命换来的
海晏河清
里,一个个成了李炜准的刀下亡魂!
爹,你研究了一辈子兵法,算尽了阵前的进退,也看不透那豺狼的心肠。
我跪倒在牌位前,这些日子被压抑的哭声终于挣破喉咙,嚎啕起来。
爹,我想你了。
卫元洲想扶我,手伸到半空又停住,眼眶红得像要滴血。
李炜准,你日日来祭拜这些拜你所赐的亡魂,是不是也怕午夜梦回,被他们的血债追着索命
我会亲手把你送进地狱,替他们,替爹爹,也替自己,讨回这笔血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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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元洲从牌位面前的香炉灰中找到了那半块兵符。我不知道李炜准为什么放在这里,是怕还是为了满足自己变态的心理。
不重要了。
这些日子,我与元洲出宫暗中查访。
盛京城已生出些陌生的颓态来。
官道破财却不见人修葺,东边那片曾日日车水马龙的市坊,如今竟萧条下来,半数铺子关了门,余下的也只挑着稀疏的货摊,连挑担叫卖的小贩都比从前少了大半。
民巷里往来行人脸上不见往日的丰足气色,颧骨微微耸着。
可城西,又是另一番天地。
那些宗族世家的宅院圈地又向外扩了半里,朱漆大门上的铜环擦得锃亮,远远就能听见墙内传出的鼓乐声混杂宴饮的笑闹,隔着几条街都能闻见酒肉香。
城门外零星的流民破衣烂衫,想进城讨口饭吃,却被守门的官兵推搡着刁难,幸好比起前世流民塞断城门的惨状,眼下一切都还来得及。
元洲在旁低声道:李炜准把税赋都挪去填了世家的胃口,百姓早就怨声载道。
我望着城墙上飘扬的龙旗,攥紧了袖中的冰凉的兵符。
拿到完整的兵符后,第一步,便是要先斩断李炜准伸在各处的耳目。
这些藏在暗处的眼睛不除,往后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12.
粟米贵,粟米贵,吃到嘴里不知味
荔枝甜,荔枝甜,一颗荔枝顶一年
皇后一日三百颗,百姓裹腹只喝水
几个小孩从我面前飞跑过,唱着讽刺我的歌谣。
卫元洲扯着我的衣角,我向他淡然一笑。操控舆论是最幼稚的权谋,是无能的表现,我不屑于这样。
听明阁本是李炜准安插在朝堂的耳目,要动这盘棋,先得从替换阁中人事入手。
而朝廷里那些相互制衡的府衙,正是再好不过的工具。
卫元洲为了这步棋,开始耐着性子周旋于官员应酬之间。
酒酣耳热之际,不经意地对吏部周侍郎透露听明阁递呈给皇上的调查文书里,似乎有些关于吏部的捐官记述。
他只是将吏部暗地里那些捐官的勾当描摹了一番,这便稳稳踩住了吏部的尾巴。
李炜准从行宫回京后,吏部弹劾听明阁越权查核官员履历,字里行间影射着听明阁手眼通天,恐有不安分守己之心。
听明阁指挥使在御前猛地拍了案,声言自己是圣上亲设的耳目,岂容外臣如此置喙。
两方在金銮殿上唇枪舌剑,争得面红耳赤,卫元洲来时,还眉飞色舞地把当时的情景学给我看。
这事表面瞧着像是不了了之,实则明眼人都看得出,听明阁已然落了下风。
吏部不再给听明阁拨月例银子了。
去求管钱粮的户部也无济于事,谁不知道户部侍郎和吏部侍郎是儿女亲家这般以恶制恶的法子,说来可笑,却偏偏奏效。
我趁机往听明阁安插了一批人,都是些因没钱送礼而落榜的学子。
这国家的根已经烂了,唯有这些还带着几分天真与莽气的年轻人,才敢将这腐烂的根基连根拔起。
他们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我的种种行动,悄然拦截在李炜准的案牍之外。
我动用了父亲留下的银钱,在城外给流民布施,在城里创立学堂教化民众,一点点扶持起属于自己的力量。
元州成为我在宫外的手,替我料理这些琐事。
而最早三十名教头已经在那边没有砍掉的柏树林里操练着新兵,以备不时之需。
13.
阿满再来见我时,行礼纯熟。她屈膝垂眸的动作恰到好处,金饰随着动作轻晃,叮咚声里,再不见从前半分怯生。
娘娘,这是陛下赏的荔枝,妾替陛下送来。
她声音柔婉,一颦一笑间竟已能与这殿内的富贵装潢相得益彰。
清退左右,她忽然抬眼,目光里带急切,声音却恭敬如常,问道:娘娘若将来大事得成,会如何对待圣上呢
我闻言并未抬眼,只淡淡反问:何美人为何会有此一问
我未看她,能清晰感受到她投来的那道热忱目光,像要从我脸上灼出个洞来。
本宫是皇后,只有圣上安在,这皇后之位才坐得稳当。我平静的回答。
她明显松了口气,再次行礼时,肩背都舒展了些,告辞的脚步轻快了不少。
望着她消失的背影,心里已做了决断,阿满这枚棋子,该弃了。
14.
李炜准那边,仿佛对兵符之事毫无察觉。
这几日倒是频频召我,态度里带着几分刻意的殷勤。
阿欢,
他执起我的手,这些日子琐事缠身,没能好好照看你,如今身子可大安了
我脸上堆起惯常的笑,娇嗔
陛下前些日子带着何美人去了行宫,想来是把臣妾抛到九霄云外了,如今再说这些体己话,怕不是半分真心也无吧
倒真像个争宠的后妃模样。
李炜准扶着我的肩膀,力道逐渐加重,狠得像要捏碎我的骨头,他迫使我抬头,眼神怨怼。
阿欢,朕真的喜欢过你。
阿欢,朕知道你在暗处做些什么。朕从行宫回来的路上,那些儿歌不再唱你和荔枝,现在反倒在嘲讽朕了。
话音未落,他霍然起身。站在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
那年你随穆武侯凯旋,先帝给你们接风,你穿着戎装骑马进城,那么美,那么张扬。
他喉结滚了滚,声音里掺了点回忆的恍惚,我当时就发誓,这一生定要娶你这样的女子。
为了在皇子中出头,朕替先帝出征北胡,却输得一败涂地。是你爹穆武侯连夜赶来,替朕排兵布阵才硬生生扭转了战局。
他的脸阴郁的可怕,朝堂争斗那般残酷,若不是得了你爹的支持,朕哪有机会站在这里那时朕是真心把他当靠山,真心想过册封你为后。
可是阿欢,为什么你们都变了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点濒临失控的尖锐。
为什么穆武侯已经死了,天下还在传唱他的辉煌为什么朕拼尽全力想做个好皇帝,那些言官宁愿以死相谏,也不肯写下半句‘陛下英明’
他癫狂的质问,我却只是平静地抬眸,看着他因激动而涨红的脸。
李炜准,因为你真的很蠢啊。
15.
他不懂,格局狭隘的人登上高位,本身就是场无尽的酷刑。
心胸撑不起权位的重量,便只能在日复一日的猜忌与不甘里,陷进自我怀疑的泥沼。
李炜准被这直白的嘲讽钉在了原地,脸上的癫狂表情褪去,只剩下错愕。
他张了张嘴,阿欢,你一丁点都没有爱过我
看你多可笑,现在我与你争的是万里江山的归属,你却还在跟我掰扯什么儿女情长。
空气里的龙涎香彻底散尽了,只剩下烛油燃烧的焦味。我缓缓起身,平视李炜准扭曲的脸。
不必再说什么了。
从这一刻起,我与他之间的伪装彻底撕碎。
16.
李炜准想要软禁我,真蠢
他身边早已无可用之人,更遑论困住我这武将出身的人。
我当即清点凤阙宫的私产,尽数搬离,回了那座承载着家族荣光的武侯府。
刚安顿下来,听明阁的人便从前朝带来消息
,李炜准竟未对外透露半分我离宫的事,反倒以我的名义,急令芜洲快马加鞭运送荔枝入京。
荔枝我指尖叩在案几上,眸光微沉。这哪里是荔枝,分明是一批火器炸药。
过去三年,李炜准以采办荔枝为名,五次拨款共计二十余万两,大半银钱流入宗族私囊,成了吹捧他的资本,剩下的便都化作了芜洲囤积的军火。
这就是他最后的杀招格局如此,他当真不适合坐在那龙椅上。
正思忖间,门外传来通报。
小将张烬立在阶下,他是此次征程的将领。
他曾是遭宗族迫害的落魄金吾卫,辗转投到我门下。
此刻年轻的脸上满是跃跃欲试,是对建功立业的渴望。
臣会将火器先运往城郊,好生看管。穆将军放心。
而卫元洲,已持着兵符混进荔枝队伍,往芜洲去了。他要在沿途招募旧部,再去寻当年长风军是否尚有遗存。
17
临行前夜,我和元洲在院中石榴树下对饮。
他依旧不肯叫我阿姊,看我的眼神总带着几分躲闪。
我打趣他已到成家年纪,等大事定了,便为他寻位好姑娘。
他沉默许久,拾起落在石桌上的石榴花,指尖捏着花瓣转了两圈,迟疑地抬手,将花簪在我发髻上。
未来还要辅佐你,我不想被家事牵绊。
他说这话时,眼睛不自觉地向左上方瞟,这是他说谎时的习惯。
我抚着鬓边的花笑:你说得是。眼下要稳住局面,确实该寻一位能互为助力的人结亲。
卫元洲猛地放下酒杯,语气执拗
穆将军,兵符现在在我手里。不必结亲,有我就够了。
话一出口,他自己倒先觉不妥,耳根倏地红透。
我盯着他笑,他越发局促,转身就走,背影仓促得像在逃跑。
18.
此去两月,在我解决掉第七波暗杀者后,碎银影带来了元洲已在归途的消息。
是时候与李炜准终于再次相对。
不同于前世城楼上他为刀俎我为鱼肉,此刻那里他孤身一人,颓唐的倚着垛口,遥遥望着宫门口的我。
宫门敞开,阿满从里走了出来,手中端着一壶酒。
她径直跪在我面前,抬头时眼眶已红:为何,你既将我推入李炜准的陷阱,又要放弃我
我看着她笑意未达眼底:何美人,这是你自己选的。选一时的荣华,选背叛我的捷径。
她抬头,涕泪横流肩头颤抖,倒有几分那个在寒夜里瑟缩的阿满。
可我清楚,阿满早就死了。
主仆一场,她哽咽着端起酒壶,容我再敬您一杯。
我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你已有孕,酒便免了。
她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中,恶狠狠的质问:
你不是说过,只要圣上安在,你就能安稳做皇后吗言而无信的小人!
我声音轻得像风:你没听完后半句。若李炜准不在了,这皇帝之位,我便替他坐。
阿满捂着小腹,
他死了,我的孩子怎么办一个废帝的遗腹子,要怎么在这世间苟活我本该是最尊贵的女!
都怪你,穆欢宵!她突然起身
我恨你为何不能安分守己!恨你把人推进火坑,自己却冷漠地做个旁观者!你是凶手!你才是真正的凶手!
我轻轻抽走她手中紧握的酒壶,壶身冰凉,隐约能嗅到一丝异样的苦香。
阿满,我的声音平静无波,人生从无既定的轨道。从你背叛我的那一刻起,就该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
我的漠然彻底打破了她最后的防线。她眼中迸射出怨毒的光,
穆欢宵,别高兴得太早!谁输谁赢还未可知!想不到吧,你拿到的那半块兵符是假的!卫元洲手里根本没有兵符,你休想谋权篡位!哈哈哈哈!
19.
我走向宫墙,前世我被李炜准迷晕,绑着手脚拖上这么多台阶。今生我拾级而上,每一步前世的种种走马灯般眼前闪过。
是时候了。
李炜准闻声回头,他脸色惨白如纸抖如筛糠,像是见了索命厉鬼,踉跄着连连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城防军何在!快把这贱人拿下,拿下!
无人应答,偌大的皇宫,只不过表面看起来坚不可摧,实则早就混乱不堪,三百宫军,不敌我三十长风军教头。
李炜准几近癫狂,胡乱叫骂,你根本没有兵符!卫元洲手里什么都没有,你们不可能调动一兵一卒!
隐约传来车马飞奔的声音,李炜准狂笑起来。
看!看见了吗!有车马来了!一定是我的人!是我调遣的张烬!穆欢宵,你完蛋了!我要将你碎尸万段,让你尝尝凌迟的滋味!
他扒着城墙探身向外,脖颈伸得老长,像只濒死的鹅,急切地朝着远处眺望。
可疾驰而来的车马扬起的尘烟里,为首那面玄色旗帜上分明绣着穆字,是元洲到了。
我缓步走向他,从腰间抽出匕首,这是爹送我的。
到现在你还不明白我轻嗤一声,兵符的真假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民心所向,是我穆欢宵说有,那便是有。
匕首出鞘,我猛地攥住他凌乱的发髻,迫使他仰起头。刀锋压在他颈侧的动脉上,能清晰感受到皮下血管的搏动。
别杀我!李炜准崩溃,涕泪横流地挣扎起来。
阿欢,阿欢你是我的皇后啊!我们还有将来,你放我一条生路,我把江山分你一半!
我盯着他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看好了,匕首是这么用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手腕微沉。
猩红温热的血喷薄而出,溅在青灰色的城砖上,像极了盛夏时节剥开的荔枝,艳得灼眼,带着甜腥的热气。
城楼下,阿满正被率先赶到的卫元洲死死按住,她抬头望见宫墙上的血色,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我拎着李炜准的头颅,真恶心。
扬手一掷,那颗曾经承载着九五之尊傲慢的头颅,重重砸在阿满面前的空地上。
她的尖叫戛然而止,吓晕了过去。
留她一命。
20.
我未曾直接称帝,眼下还不想将自己困在宫墙之内,只以监国之名执掌朝堂。
李氏宗亲已尽数处置妥当,他们的府邸,一部分改作学堂书府,另一部分成了临时收容所,余下的钱粮则全部充公。
李炜准那批火器,我命人熔炼后打造成农具,分发到农户手中。
繁杂冗余的府衙已裁撤殆尽,大刀阔斧改革之际,倒发掘出一批此前被埋没的人才,如今也到了他们崭露头角的时候。
这些日子忙乱又辛苦,好不容易得些空闲,便回了侯府,细细研读父亲留下的兵书。
攻城容易守城难,重建一个王朝,远比推翻它更艰难。但我坚信,只要一心为民,一切总会向好的方向发展。
穆元洲总在我看兵书时守在身边,他立了功,我已准他承袭父亲的侯爵之位。
他掌管侯府后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在府里亲手种满石榴树。年轻的将军戴着草帽,一铲一铲挖土的模样,着实惹人发笑。
他一边种树,嘴里还念念有词:石榴红,稻米丰,穆家女,定乾坤。如今满城都在传唱,是不是你让礼部安排的
我白了他一眼,谁还记得三年前荔枝甜,百姓苦的民谣。
元洲坐到我身边:为何不称帝你该知道,如今没人会反对。
我轻叹一声:有些怕。
怕对权力的欲望,会让我像李炜准那般走上不归路,更怕辜负了天下人的期望。
阿欢,权力从不是复仇的终点,而是责任的开端。别怕,我永远都在。
我错愕地望着他,他脸上的表情肯定了我的猜想。
原来你也!
穆元洲温柔笑着
老天待我们不薄,这一辈子,我们真的做到了。只是还有一件事,望陛下能应允。
他向我伸出手,我们掌心相触的瞬间,他猛地将我拽入怀里。
他与我交颈相拥,期期艾艾在我耳边唤道
阿姊。
21.
维永昌元年,岁在庚辰,四月甲辰,监国穆氏欢宵,承天命,顺民心,即皇帝位于太极殿。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今登大位,定国号为启,以明开创之旨。改元永昌,冀四海永固,五谷丰登。
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