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雏鸟回巢 > 第一章

家是又痛又暖的伤口
1999年,一场大火夺走了父亲的生命,却将我从火海中推出。
母亲将对丈夫的痛,化作对我脸上伤疤的厌恶。
二十年来,她逼我用长发遮住右脸,对外谎称是胎记。
直到她肾癌晚期,才第一次看清我狰狞的疤痕:你爸用命换来的脸,被我毁了。
她颤抖着求我捐肾救命,我却笑着撕碎配型报告:当年那碗滚烫的汤,是意外吗
记忆里最清晰的东西,往往是味道。
比如1999年那个夏夜,空气里弥漫的焦糊味,浓烈、滚烫,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腥,像烧糊了的糖,死死糊在喉咙口。
还有爸爸最后把我从门缝里狠狠推出去时,手掌心里那点汗湿的、绝望的咸涩,印在我小小的手腕上。
紧接着,就是一片吞噬一切的、灼人的红。
二十年后,我站在市殡仪馆冰冷的解剖室门口。
空气里是另一种味道:消毒水、福尔马林,还有死亡本身那种空洞的、带着铁锈味的寒气。
它们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和记忆深处那股焦糊味诡异地搅在一起,让人胃里一阵阵翻涌。
我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推开厚重的金属门。里面温度更低,巨大的不锈钢解剖台闪着冷漠的光。
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躺在上面,盖着白布,只露出花白的头发。
空气安静得只剩下排风扇低沉的嗡鸣,还有器械偶尔碰撞发出的、清脆到令人心悸的叮当声。
我是周念慈,这里的遗体整容师。
名字是妈妈取的,念慈,怀念慈悲呵。
我戴上手套,动作熟练得近乎麻木。
掀开白布,露出变形的脸。拿起工具,开始工作。金属触碰皮肤,切割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我专注的把碎裂的骨头一点点复位,填补缺损,还原他生前的轮廓。
这双手,抚平过无数死亡带来的扭曲,却抚不平自己脸上那道蜿蜒的旧疤。
右脸颊有道凹凸、深红的伤疤,像劣质皮革。
二十年过去,从狰狞肿胀变得丑陋顽固。工作时长发别耳后,灯光下伤疤格外显眼,像安静的丑陋活物。
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嗡嗡声在解剖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皱了皱眉,没停手,这种时候被打扰,让人心烦。
可那震动固执地响着,一遍又一遍。
手头正好完成一个关键的缝合点,我不得不停下,脱掉沾着些微不明液体的乳胶手套,在消毒布上擦了擦,才掏出手机。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妈。
看到来电,心口像被冰冷器械刺痛,瞬间锐痛后是麻木。
屏幕上那两个字如同烧红的针刺入指尖。
二十年来,这个号码打来的电话从无关心,只有命令、索取或寒意。我盯着来电,指尖在接听键上方发颤。
解剖台上的遗体,仿佛成了不祥的隐喻。
铃声在空旷冰冷的解剖室里固执地响着,像催命符。
我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消毒水和死亡的气息直冲肺叶,激得人一阵发冷。
终于,拇指划开了屏幕。
喂。我的声音干涩,没什么起伏,像这房间里的空气。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一个陌生的、带着点公事公办的年轻女声:请问是周念慈女士吗这里是市一院肝胆外科住院部。林美娟女士是你的母亲对吧
是。我的心往下沉了沉。
医院林美娟她那种人,小病小痛是绝不肯踏进医院大门的,嫌晦气,更怕花钱。
你母亲林美娟,肝癌晚期,伴有严重肾功能衰竭,已经入院一周了。护士的声音没什么波澜,只是在陈述事实,每一个字却像冰冷的铅块砸下来,病情很不乐观,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
她目前意识不太清醒,但反复要求我们联系你。你看……方便尽快来一趟医院吗
这几个词让我脑海一片混乱。我握紧手机,指甲陷进掌心,疼痛让我稍清醒。眼前浮现母亲刻薄不满的脸,她看到我右脸时拧眉移开目光。她也会病她也会……死
……知道了。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嘶哑得厉害。地址发给我。
电话挂断,解剖室寂静,只有排风扇嗡嗡响。我僵在原地,手机屏幕映得脸惨白。视线落在解剖台上陌生男人脸上,仿佛穿越到二十年前,看到那场烈火、爸爸推我出来的手,还有泼在我脸上的滚烫汤。。
小周没事吧旁边整理器械的同事老张察觉到我的异样,探头问了一句。
我猛地回过神,像被烫了一下,迅速把手机塞回口袋,胡乱地重新戴上手套,动作有些慌乱。
没事。我低下头,声音闷在口罩里,……家里有点事。
重新拿起器械,触碰到冰冷的尸体皮肤时,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眼前那张需要修复的陌生面孔,似乎扭曲着,和林美娟那张涂脂抹粉、写满厌弃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2
市医院外科住院部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药物和疾病本身混合的、挥之不去的沉郁气味。
我推开单人病房的门,一股更加浓重的药味混着某种身体衰败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病床上的人瘦得脱形,骨架在薄被下清晰可见。
头发稀疏干枯,灰白贴在头皮上。
曾经精心描画的脸,如今蜡黄松弛,满是皱纹和斑点,嘴唇干裂发紫。
唯一熟悉的是那双眼睛,浑浊却在我进门时艰难聚焦,死死盯着我。
是林美娟。那个永远精致、永远挑剔、永远用冷漠和刻薄在我周围筑起高墙的林美娟,此刻像一截被虫蛀空、即将腐朽的枯木。
念……慈她的声音嘶哑微弱,像破旧的风箱,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惶。
她的目光,不是久别重逢的激动,不是病痛中的脆弱,而是……一种近乎恐惧的审视,直直地落在我脸上,准确地聚焦在我的右脸颊。
我下意识地侧了侧脸,想用垂落的发丝挡住那道疤,这个动作,从七岁那年烫伤后就刻进了骨子里,成了本能。
但病房里惨白的灯光无所遁形,那道深红扭曲的疤痕,依旧暴露无遗。
她呼吸急促,眼球颤动,手指抓紧床单,骨节泛白,喉咙里发出嗬嗬声。
她的视线死死盯着我脸上的疤痕,充满震惊、痛苦和迟来的悔恨。
脸……你的脸……她挣扎着,破碎的字眼艰难地从干裂的唇间挤出,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丝般的气音,……你爸……他……他用命……换来的脸……
她猛地呛咳起来,瘦弱的身体在病床上痛苦地弓起,像一只濒死的虾。旁边的监护仪发出尖锐的警报声。
一个护士快步冲进来,熟练地拍抚她的背,调整氧气面罩。
我站在原地,离病床几步远,像被冻住的石像。
看着她呛咳、抽搐,听着监护仪的刺耳鸣叫,心里却毫无波澜,只有冰冷、沉重的麻木感,压得人喘不过气。
护士处理完,示意我暂时不要靠近刺激病人。
我退到窗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城市轮廓。
二十年的时光,像一卷褪色发霉的胶片,带着刺耳的噪音在脑海里回放。
3
1999的第一个冬至。
小小的出租屋里冷得像冰窖。
爸爸的遗像挂在墙上,黑白的,年轻,带着一点模糊的笑意,安静地看着我们。
桌上摆着简陋的饭菜,中间是一小碗飘着油花的骨头汤,算是难得的荤腥,也是妈妈固执的、对团圆的坚持。
七岁的我,还不太懂得什么叫死亡,只知道爸爸去了一个很远很远、墙上照片里的地方。
那天我特别想他,吃饭时一直忍不住去看那张照片,眼泪吧嗒吧嗒掉进碗里。
哭哭哭!就知道哭!丧门星!一声尖利的呵斥炸响。
林美娟猛地站起来,脸色铁青,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混杂着痛苦和疯狂的戾气。
她面前的小酒杯已经空了,浓烈的劣质白酒气味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
要不是你……要不是你那天乱跑!你爸怎么会……她说不下去,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在我身上。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我吓得往后一缩,小小的身体撞在桌沿上。桌子猛地一晃。放在桌边的那碗刚出锅、还在滚沸的骨头汤,瞬间失去了平衡!
滚烫、粘稠、带着油腥气的液体,像一道灼热的瀑布,兜头盖脸地朝我泼来!
时间在那一瞬被无限拉长、扭曲。我甚至能看清碗在空中翻转的弧度,能看清汤面上漂浮的油星和葱花。
世界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那碗汤泼洒时刺耳的哗啦声,还有我自己喉咙里被极致的恐惧扼住的、无声的尖叫。
惨叫冲破喉咙,剧痛难忍,仿佛右脸被扔进油锅,皮肤瞬间撕裂、烫熟。
眼前一片赤红水雾,混杂着汤水和眼泪。
我本能地捂脸,指尖触到脸颊,传来钻心的痛和皮肉烫烂的湿滑粘腻触感。
我的脸!我的脸!妈妈!我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狗,在冰冷的地板上翻滚、惨叫,徒劳地想把那蚀骨的疼痛甩掉。
林美娟被变故惊呆,站在原地,端碗姿势未变,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眼神茫然惊恐。
她看着地上惨叫、脸肿起泡的我,看着摔碎的汤碗和溅出的油汤,时间仿佛凝固。
几秒钟的死寂后,她脸上的茫然惊恐迅速褪去,被一种更加刻骨的冰冷和嫌恶取代。
嚎什么嚎!她猛地回神,声音尖利刺耳,带着一种急于撇清的、强硬的凶狠,自己不长眼睛!活该!
她甚至没有立刻过来查看我的伤势,而是烦躁地踢开脚边的碎瓷片,眼神嫌恶地扫过我在地上蜷缩的、被剧痛折磨的身体和那张已经开始肿胀溃烂的脸。
起来!别在这儿装死!她粗暴地拽着我的胳膊,把我从地上拖起来,动作毫无怜惜,扯动我脸上的伤,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让我眼前发黑。
哭哭啼啼,看着就晦气!跟你爸一样……后面的话她咽了回去,但那眼神里的怨毒,比滚烫的汤更灼人。
她把我拖到水龙头下,用冷水冲洗我烫伤的脸。
冷水带来剧痛,我浑身发抖,牙齿咯咯响,连哭都没力气。
镜子里我肿胀、起泡、皮开肉绽的脸像怪物,我只看了一眼,就被无边的恐惧和恶心淹没,死死闭上了眼睛。
她草草处理了一下,找来一块不知哪里翻出来的旧纱布,胡乱按在我脸上。
给我记住!
她扳着我的肩膀,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浓烈的酒气喷在我脸上,出去不准说!谁问起来,就说是不小心自己摔的!听到没有敢乱说一句,看我不打死你!
那凶狠的眼神,那带着酒臭的威胁,那纱布按在伤口上钻心的疼,还有镜子里那张鬼一样的脸。
七岁的我,在那一天,真正懂得了什么叫恐惧,什么叫绝望,什么叫被自己的母亲彻底厌弃。
从此,我的右脸,成了这个家里最肮脏、最不可言说的秘密。
也是林美娟眼中,我克死父亲、又自找苦吃的罪证。
头发留起来!这是她对我唯一的关怀。
长长的头发遮住右边脸颊,成了我二十年来必须佩戴的面具。
她带我出门,遇到好奇或关心询问的人,总是抢先一步,用一种混合着怜悯和无奈的语气解释:唉,这孩子命苦,生下来脸上就有块大胎记,丑是丑了点,没办法。仿佛那道狰狞的烫伤疤,真的是我生来就带着的原罪。
而每一次她这样轻描淡写地撒谎,每一次她用那种这孩子真可怜的眼神看我时,我都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被长发遮盖的伤疤下面,皮肉在无声地抽搐、灼烧。
4
周念慈护士的声音把我从冰冷刺骨的回忆里拽了回来。
林美娟的呛咳暂时平息了,监护仪的警报也解除了,只剩下规律的、虚弱的滴滴声。
护士示意我可以过去了。
我挪动脚步,走到病床边。林美娟闭着眼,胸口微弱地起伏,氧气面罩里凝着薄薄的水汽。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之前的惊惶恐惧似乎褪去了一些,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虚弱和一种濒死的灰败。
她看着我,目光艰难地再次落在我右脸的疤痕上,停留了很久很久。嘴唇蠕动着,像是在积蓄最后一点力气。
……念慈,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像游丝般飘散在充满药味的空气里,……妈……妈对不起你……一滴浑浊的泪,从她深陷的眼角挤了出来,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缓缓滑落,渗进花白的鬓角里。
我的心,像被那滴泪烫了一下,猛地一缩。
但随即,更深的冰寒涌了上来。对不起
一句迟来了二十年的对不起,能熨平这扭曲的疤痕吗
能偿还那些被长发遮盖、被谎言包裹的日日夜夜吗
能唤回那个在滚烫汤水和冰冷目光中死去的七岁女孩吗
她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极其艰难地抬起来,似乎想碰碰我的脸,或者抓住我的手。
那只手,嶙峋,布满青黑色的针眼和老年斑,像一截干枯的、即将断裂的树枝。
我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眼中那点微弱的、名为悔恨的星火,在无边无际的痛苦和虚弱中明灭不定。
她的嘴唇又动了动,声音更加破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哀求:……肾……医生说……肾不行了……只有……只有亲人的……可能配得上……她的呼吸再次急促起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燃烧着对死亡的巨大恐惧和对生的最后一丝贪婪渴望。
……念慈……救救妈……妈不想死……妈……还想……再看看你……

这个字像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穿了我心头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刚刚因她那滴眼泪而泛起的涟漪。
所有的麻木、所有的回忆带来的冰冷痛楚,在这一刻轰然炸开,被一种荒谬绝伦的、尖锐到极致的愤怒点燃!
她求我救她用我的肾去救这个二十年前亲手毁了我的脸、用冷漠和谎言在我心上刻下更深伤痕的女人
我看着她那双充满求生欲的眼睛,看着那张被病痛和悔恨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脸,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突兀而诡异,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和嘲讽。
救你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监护仪的滴滴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林美娟,二十年前,冬至那天晚上,那碗滚烫的汤……我微微俯下身,凑近她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问:
是‘意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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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无形的闪电击中!浑浊的眼底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无法掩饰的惊恐!
那是一种被猝然撕开所有伪装、露出最不堪真相的恐惧!她死死地瞪着我,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抽气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只抬到一半的手,像瞬间失去了所有支撑,无力地砸落在身下的被子上,激起一点微尘。
监护仪的警报声再次尖锐地响起,屏幕上的波形疯狂跳动。护士冲了进来,迅速检查她的情况,语气急促:病人情绪太激动了!血压心率都不稳!家属先出去!快!
我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那个被恐惧和痛苦彻底淹没、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十岁的女人。
她像一条被扔在岸上暴晒的鱼,徒劳地张着嘴,眼神涣散而绝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仿佛那里正映照着她一生所有的不堪和罪孽。
没有再看第二眼,我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出了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病房。
身后刺耳的警报声和护士焦急的呼喊,都被那扇缓缓关闭的门隔绝开来。
5
走廊尽头冰冷的金属长椅上,我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塑,一动不动。
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混合着刚才病房里林美娟身上那股衰败的、绝望的气息,搅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怎么敢她怎么还能用那种哀求的眼神看着我
仿佛那场冬至夜的酷刑,那二十年的冷落与谎言,都只是轻飘飘的尘埃,可以被一句虚弱的对不起轻易拂去
而我的身体,我的器官,在她眼里,不过是她濒死时随手可以攫取的救命稻草
荒谬感带来的愤怒之后,是更深、更冷的疲惫。一种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冰封了二十年的疲惫。
她毁了我的童年,毁了我的脸,现在,连我身体的一部分也要夺走吗为了延续她那充满怨恨和逃避的生命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
是医院的号码。
我盯着屏幕上闪烁的数字,过了很久,才机械地划开接听。
周女士吗这里是市医院器官移植中心。电话那头是一个冷静专业的男声,关于你母亲林美娟女士的情况,主治医生已经跟我们这边沟通过了。
她的肾功能衰竭非常严重,并发肝性脑病风险极高,常规透析效果很差,目前最有效的办法是进行亲属活体肾移植。
我们调取了资料,你是她唯一的直系血亲,理论上配型成功率最高。
如果你……有意向的话,需要尽快来移植中心这边做配型检查和评估。
理论、成功率最高、意向……这些冰冷的专业词汇,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切割着现实。
没有情感,只有赤裸裸的生物学链接和生存概率。
知道了。我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干涩得不像自己的,……我会考虑。
挂断电话,冰冷的金属椅面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寒意,直刺脊骨。我看着走廊惨白的灯光下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那道长长的、扭曲的影子,仿佛也带着右脸上那道挥之不去的疤痕。
救她不救
这两个念头像两条毒蛇,在脑子里疯狂地撕咬。
救她,意味着亲手剜下自己的一块血肉,去填补一个从未给过我温暖、反而带给我无尽伤害的深渊。
不救她看着她死看着她带着那句迟来的对不起和对那碗汤的惊恐下地狱这念头升起的瞬间,心脏竟也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被无形的针狠狠扎了一下。
血缘,真是世界上最恶毒的诅咒。
它把两个互相憎恨、互相伤害的人,用看不见的脐带死死捆绑在一起,即使一方早已腐烂发臭,另一方也要被拖拽着,一同沉沦。
我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电梯。
我需要离开这里,离开这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和死亡的味道。
我需要钱——一个更现实、更冰冷的东西。
林美娟的住院费和治疗费是个无底洞,无论我最终做何决定,眼前这座大山都需要翻越。
我这个小小的遗体整容师,那点微薄的薪水,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
回到租住的狭小单间,空气里残留着昨夜泡面的廉价调料味。
我把自己摔进吱呀作响的旧沙发里,打开手机,熟练地点开几个本地兼职群和灰色地带的信息平台。
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筛选,目光冰冷而专注。很快,一条信息跳入眼帘:
【急招!短期高危实验药物一期临床志愿者!要求:健康成年女性,无重大疾病史。周期:7天全封闭观察。报酬:税后6万。风险:药物副作用未知,可能出现严重不适。签免责协议。名额有限,速联!】
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
脑海里闪过林美娟那张蜡黄枯槁的脸,闪过她浑浊眼睛里对生的贪婪和恐惧,闪过医院催缴单上那串令人绝望的数字。
也闪过爸爸遗像上那个模糊的、温和的笑容。
高危实验药物一期临床志愿者,税后6万。我低声念着这几个字,像是在咀嚼一块冰冷的石头。
七天的封闭,未知的风险,换取一笔能暂时堵住医院那张贪婪巨口的钱。
这算什么用命换钱,再用钱去赌一个渺茫的、甚至可能毫无意义的救赎机会或者,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我惩罚
指尖落下,在联系人号码上点了下去。
6
七天。像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
那间位于城市边缘生物科技公司的封闭观察室,比殡仪馆的停尸间更让人窒息。
惨白的墙壁,冰冷的仪器,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化学制剂的味道。
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面无表情地进出,记录数据,眼神冷漠得像在观察培养皿里的细菌。
针头刺入静脉,冰凉的药液一点点推入身体。
起初只是轻微的眩晕和恶心,像晕车。但很快,噩梦开始了.
剧烈的头痛像有电钻在太阳穴里搅动,视野边缘出现闪烁的黑斑和扭曲的光晕,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碎裂。
全身的骨头缝里都钻出酸疼,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痉挛,好几次半夜被自己身体的抽搐惊醒,浑身冷汗淋漓,心脏狂跳得像是要炸开喉咙。
胃里翻江倒海,吐到只剩下苦涩的胆汁。
高烧时冷时热,意识在滚烫的岩浆和冰冷的深渊之间来回沉浮。
负责监测的研究员只是冷静地记录下每一次呕吐的时间、每一次痉挛的强度、每一次体温的峰值,偶尔调整一下点滴的速度。
他们的眼神里没有关切,只有对数据的苛求和对免责协议的笃定。
副作用明显,个体差异大。坚持住,观察期快结束了。
这是他们最常说的、也是唯一一句能算作安慰的话。
意识模糊的间隙,时间感完全消失。
有时仿佛回到了七岁那年,滚烫的汤水泼在脸上,皮肉滋滋作响,剧痛撕心裂肺,林美娟冰冷嫌恶的眼神像刀子扎过来。
有时又像是被困在那场吞噬了爸爸的大火里,浓烟滚滚,热浪灼人,爸爸最后那只推我的手越来越远。
更多的时候,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和冰冷,身体像一块破布,被无形的力量反复撕扯、摔打。
支撑着我的,只有床头柜上那张小小的、打印出来的缴费通知单照片。
上面林美娟的名字和后面那串天文数字,像烙铁一样烫在心上。
当第七天清晨,厚重的隔离门终于打开,久违的、带着尘埃味道的空气涌入鼻腔时,我几乎虚脱地扶着墙才站稳。
刺眼的阳光让我眩晕。
研究员递过来一个厚厚的信封。
辛苦了。报酬在里面。回去后有任何持续不适,及时就医,但需自行承担费用。这是协议规定的。
他的语气依旧公式化。
接过那个沉甸甸的信封,指尖触碰到的仿佛不是纸币,而是自己这七天被碾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健康碎片。
没有道谢,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步挪出那栋压抑的建筑,拦了辆出租车,直接去了市医院收费处。
当那厚厚一沓钞票被点钞机哗啦啦地吞噬,换来一张轻飘飘的缴费凭证时,我靠在冰冷的柜台上,才感到一阵灭顶的疲惫和虚弱袭来,眼前阵阵发黑。
钱填进去了,像一个石子投入深潭,连个像样的水花都看不见。
林美娟那个无底洞,还在张着黑洞洞的嘴。
手机又响了,还是移植中心。
周女士,缴费信息我们看到了。对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轻松了一点,现在情况很紧急,你母亲的身体指标在持续恶化,留给评估和手术的时间窗口很小了。
如果你确定有意愿进行活体肾移植评估,请务必尽快过来做配型检查。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最后的机会我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缴费凭证,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是为了救她的命
还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彻底了断的理由
或者是内心深处,那一点点被血缘诅咒所牵动的、连自己都唾弃的不甘
……好。喉咙里挤出这个字,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我过去。
7
抽血,留样。冰冷的针头再次刺入皮肤,抽取着鲜红的液体。
移植中心的医生拿着知情同意书,用最平静的语气描述着活体取肾的风险:术中大出血、术后感染、肾功能代偿不足、慢性肾病风险增加、甚至……死亡
他指着那些条款,目光带着职业性的审视:周女士,活体捐赠是自愿且无偿的,你必须完全清楚这些风险。
即使配型成功,你也有权利在任何时候拒绝手术。你的健康,是第一位的。
我的健康我摸了摸右脸颊那道凹凸不平的疤痕,又想起那七天炼狱般的药物反应,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的健康,早在二十年前那个冬至夜,就已经被泼上滚烫的油汤了。
现在,不过是再剜掉一块罢了。
我知道。
我在同意书的末端,签下自己的名字。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像命运的镰刀在缓缓拖行。尽快安排配型吧。
等待结果的三天,像在油锅里煎熬。
身体里那场药物试验留下的风暴还未完全平息,头痛和疲惫如影随形。
我把自己关在狭小的出租屋里,窗帘紧闭,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线和声音。
手机就放在手边,屏幕每一次亮起,都让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第三天下午,手机屏幕终于亮起,显示的正是移植中心的号码。
……喂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周念慈女士吗配型结果出来了。电话那头医生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你和林美娟女士的HLA位点……高度匹配。从医学角度讲,是非常理想的活体肾源。
高度匹配。
这四个字像冰锥,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盔甲和伪装。
身体里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奔涌冲撞,撞得耳膜嗡嗡作响。
手机从汗湿的掌心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板上,听筒里医生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手术风险依然存在需要你尽快确认……喂周女士你在听吗……
我僵硬地弯腰,捡起手机,手指冰冷得不听使唤。
我……在听。
考虑到你母亲的身体状况已经非常危急,手术必须尽快安排。
如果你同意,请马上来医院一趟,我们需要和你详细沟通手术方案,并签署最终的手术同意书。
时间恐怕就在这一两天了。
好。我听见自己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语调回答,我现在过去。
挂断电话,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黄昏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惨淡的金色。
我走到墙边那个小小的储物柜前,蹲下身,从最底层的角落里,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旧鞋盒。
盒盖打开,一股陈年的纸张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没有鞋子。
只有一些零碎的、被时光遗忘的东西:几张我小学时画得歪歪扭扭的蜡笔画,几颗早已失去光泽的玻璃弹珠,还有……一本边缘卷起、纸张泛黄的旧相册。
我拿起那本相册,拂去灰尘。
翻开第一页,一张褪色的彩色照片映入眼帘。
照片上,年轻的林美娟穿着一条碎花连衣裙,笑容温婉明媚,眼神清澈,怀里抱着一个大概两三岁、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手里抓着一个彩色的小风车,正对着镜头咧开没牙的嘴,笑得像个小太阳。
阳光洒在她们身上,温暖得近乎不真实。
照片的背景,是公园的草地,远处还有模糊的旋转木马轮廓。
照片的右下角,用蓝色圆珠笔写着娟秀的小字:囡囡三岁,动物园,美娟。
囡囡。
这个早已被尘封、被遗忘的乳名,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了记忆最深处那个锈死的锁孔。
一股尖锐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就热了。
照片里那个笑得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是我吗
照片里那个眼神温柔、仿佛全世界都盛满了爱的年轻女人,是林美娟吗
为什么为什么一切都变成了后来那副模样那场大火,到底烧毁了多少东西
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一张张翻着那本薄薄的相册。
照片不多,记录着我从襁褓到幼儿园的时光。
每一张照片里,都有林美娟。她抱着我,牵着我,看着我,眼神里是毫无保留的爱意和温柔。
照片里的我,总是笑着的,像一颗饱满的、不知忧愁的果实。
翻到最后一页,不是照片。
是一张边缘被撕得不太整齐的、画在粗糙白纸上的画。蜡笔涂的,颜色笨拙而鲜艳。画面上,是三个歪歪扭扭、手拉着手的小人。
中间的小人最小,扎着辫子(大概是我)。
左边的小人高一点,画着裙子(妈妈)。
右边的小人最高,戴着个方方的帽子(爸爸)。
小人的头顶上,是涂得一片金黄的太阳,太阳旁边,用歪歪扭扭的、稚嫩的笔迹写着几个字,有些笔画都叠在了一起:
我的家。爸爸,妈妈,囡囡。
眼泪终于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泛黄的画纸上,迅速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不是愤怒,不是怨恨,是一种迟到了二十年的、铺天盖地的委屈和心碎,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冰封的堤坝。
我蜷缩在地板上,抱着那本旧相册,像抱着一个早已破碎的、永远无法复原的梦,无声地痛哭。
为照片里那个消失的妈妈,为画里那个渴望家的小女孩,也为二十年来,带着这道又痛又暖的伤口,在绝望中依旧渴望被它治愈的自己。
8
医院的走廊,在深夜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漫长而寂静。
惨白的荧光灯管发出低微的电流声,像垂死者的叹息。
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混合着一种沉闷的、属于疾病和等待的绝望气息。
我靠在手术室大门外冰冷的墙壁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墙皮粗糙的边缘。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身上穿着不合身的、消毒过的蓝色病号服,空荡荡的,带着一股陌生的、属于医院的味道。
腰侧包裹着绷带的地方,隐隐传来术前的消毒处理带来的冰凉刺痛感,提醒着我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几个小时前,在医生办公室,我在那厚厚一沓最终的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
医生指着密密麻麻的条款,强调风险:术中意外可能危及你或你母亲的生命,术后还可能感染、排异、肾功能代偿……都是未知数。
他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复杂,周女士,你真的决定了
我看着同意书上活体肾脏摘取那几个冰冷的印刷体字
又想起缴费单上那个被六万块暂时填平的窟窿
想起旧相册里那个喊着囡囡的年轻妈妈。
心底深处,那道被撕裂了二十年的伤口,在极致的痛楚中,
竟然挣扎着冒出一丝微弱到几乎熄灭的暖意——或许,这就是血缘那该死的、无法挣脱的诅咒吧。
嗯。我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迹有些飘忽。
换好衣服,做术前准备。
腰侧的皮肤被消毒药水一遍遍擦拭,冰冷刺骨。
护士给我打术前针,针头刺入皮肤的瞬间,轻微的刺痛感反而让我混乱的思绪稍稍集中。
林美娟已经被提前推进了手术室隔壁的麻醉准备间。
我站在准备间的门口,隔着门上的小玻璃窗望进去。
她躺在窄窄的转运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盖着白色的薄被,身上插着好几条管子。氧气面罩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紧闭的、深陷的眼窝和花白稀疏的头发。
心电监护仪的屏幕亮着,绿色的波形起伏微弱,像风中残烛。
一个护士正在她旁边做最后的检查。
就在这时,林美娟那只枯瘦的、布满针眼和老年斑的手,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非常细微的动作,只是食指和中指极其缓慢地蜷缩了一下,又松开。
像垂死的蝴蝶最后一次扇动翅膀。
护士似乎没注意到这个细微的动作,很快推着仪器离开了。
我的心跳却猛地漏了一拍。
那细微的颤动,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我心底漾开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她还有意识在害怕在挣扎还是在无声地抗拒着什么
就在这心神恍惚的刹那,准备间的门被推开了。
另一个护士走出来,对我公式化地说:32床家属准备一下,病人马上推进手术室了,你也该去隔壁准备了。
我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一步。
护士推着转运床出来,林美娟的身体在薄被下几乎看不出起伏,像个没有生命的物件。
轮子碾过光滑的地面,发出单调的咕噜声,朝着手术室厚重的大门滑去。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护士推着的那个小小的、放着她个人物品的透明储物盒。
盒子没有盖严,里面除了病历夹、老花镜盒,还有一个敞开着口的、巴掌大的牛皮纸文件袋。
几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从袋口露了出来。
那纸张的颜色……泛黄,边缘卷曲。那上面稚嫩的、歪歪扭扭的蜡笔画线条……无比熟悉!
是那张画!那张被我藏在旧鞋盒最底层、画着爸爸,妈妈,囡囡和金黄色太阳的画!它怎么会在这里在林美娟的个人物品里
护士推着床,眼看就要进入手术室了。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我猛地一步上前,几乎是撞开了那个储物盒的盖子,一把抓住了那个敞开的牛皮纸文件袋!
你干什么!护士吓了一跳,厉声呵斥。
我顾不上解释,手指颤抖着,急切地将那几张纸从袋子里抽了出来。
9
果然!
最上面那张,就是那张蜡笔画.
我的家。爸爸,妈妈,囡囡。
二十年的时光让纸张更加脆弱泛黄,但那歪歪扭扭的字迹和笨拙的涂色,依旧清晰刺目。
画纸被保存得很好,只有折痕很深,显然被反复打开、合上过无数次。
下面还有几张纸。
是我小学时的成绩单,上面有老师用红笔写的该生文静,画画有天赋的评语。
还有一张……是我大概十岁时,在学校美术课上画的水彩画,画的是公园里的天鹅。
画得很一般,色彩都混在了一起。
但画的背面,用铅笔写着几个字,笔迹娟秀而疲惫,是林美娟的字迹:囡囡画的,十岁。老师说有进步,留。
最后一张,不是画。
是一张从旧笔记本上撕下来的横格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字迹凌乱潦草,墨水深浅不一,有些地方被水渍晕染得模糊不清。
显然是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状态下写下的。
【1999.10.12晴】
建国走了三个月了。心像被挖空了。
看着念慈脸上的疤,就想起那晚的火……我为什么要喝酒我为什么没拉住他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不敢看她。
一看她,就看见建国最后看我的眼神……都是我的错……】
【2000.3.15阴】
又梦到那碗汤了。
滚烫的……念慈的惨叫……她的脸……那么小的孩子……我真是畜生!我怎么下得去手!可一清醒,看到她那副躲躲闪闪、用头发遮着脸的样子,心里那股邪火又压不住……我恨!恨那场火!恨我自己!也恨……恨她为什么偏偏活了下来……】
【2005.9.1雨】
念慈上初中了。
给她梳头,看到那疤比小时候更显眼了。
心里刀绞一样。想跟她说句话,嘴张开了,却变成:头发遮好!别让人看见!她低着头,一声不吭。
这孩子,越来越像她爸的闷性子。我们娘俩,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2010.冬】
收拾旧东西,翻出囡囡小时候的画。
画得真好,那时候多好啊,她趴在我腿上,软软地喊妈妈,现在……她大概恨死我了吧
那天那碗汤,我真不是故意的……可我更恨我自己不敢承认!我不敢!我不敢看她知道真相后的眼睛……我是个懦夫!是个凶手!】
【2018.春体检报告出来了…肾,医生说不好……报应!都是报应!我活该!可……念慈怎么办我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2023.最近总梦见建国……他说他在下面冷……他说……囡囡一个人……太苦了】
最后几行字,写得歪歪扭扭,几乎难以辨认,墨水被大片的、晕染开的水渍模糊:
【……不行了……医生说的……肾……要念慈的……我怎么开得了口我怎么配!我毁了她的脸……还要剜她的肉……畜生都不如啊……可是……我怕死……我真的怕……建国……我该怎么办……囡囡……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
纸张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像枯叶般飘散在地上。
我站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凉和一片嗡嗡作响的空白。
那些扭曲的字迹,那些浸透了悔恨、恐惧、自我厌弃和绝望的独白。
像一把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我自以为早已坚冰覆盖的心。
原来她记得!她什么都记得!记得那场火的痛,记得那碗汤的罪,记得我的疤,记得囡囡。
她背负着这沉重的十字架,在自我憎恨和对我的恐惧中,同样煎熬了二十年!
10
家属!32床家属周念慈!发什么愣!该进手术准备了!
护士不耐烦的催促声在耳边炸响,带着一丝焦躁。
手术室厚重的自动门已经缓缓开启,里面是无影灯惨白的光和一片冰冷的器械反光。
林美娟的转运床被推了进去。
我猛地回过神,像溺水的人被强行拽出水面。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
那些泛黄的纸页还散落在脚边,像一地破碎的、无声的控诉和哀求。
我踉跄着,被护士几乎是半推着,走进了旁边供捐献者术前准备的房间。
冰冷的空气包裹上来。
机械地换上手术服,戴上帽子,躺上那张窄窄的、硬邦邦的转运床。
腰侧消毒过的皮肤传来阵阵凉意。
手腕被扎上预留针,冰凉的液体开始滴入血管。
大脑一片混乱。恨意并未消失,那二十年的冰冷和伤痛早已刻入骨髓。
但此刻,另一种更加汹涌、更加陌生的情绪,像熔岩般冲破了冰层——是铺天盖地的悲恸!
为她这二十年同样暗无天日的自我囚禁,
为她字里行间那深入骨髓的悔恨和绝望,
为那句迟来了二十年、却最终没能亲口说出的囡囡,对不起
护士推着我的床,穿过短短的走廊,向那扇象征着未知和切割的手术室大门滑去。
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单调而刺耳。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扇门像巨兽的咽喉,吞噬了林美娟,现在也要将我吞噬。
巨大的恐惧感,混杂着无处宣泄的悲恸和一种近乎荒诞的宿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
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眼前晃动着旧相册里年轻妈妈的笑脸,
晃动着蜡笔画上金黄色的太阳和三个手拉手的小人,
晃动着林美娟病床上枯槁的面容和她笔记本上那些被泪水模糊的字迹……
就在我的转运床即将被推入手术室大门的瞬间,
就在那惨白刺眼的光即将完全笼罩我的刹那
一个破碎的、不成调的旋律。
毫无预兆地从我颤抖的、冰冷的唇间逸了出来。
声音很轻,带着剧烈的颤抖和哽咽,断断续续,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
小……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来这里……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是那首被遗忘的歌,存在于褪色照片和遥远记忆里的摇篮曲。
是林美娟曾无数次在夜里哼唱哄我入睡的歌谣。
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旧日阳光的温度,撕裂了二十年的冰封。
歌声出口的瞬间,我自己都愣住了。
仿佛不是我在唱,而是那个被遗忘了太久太久的、三岁的囡囡,在灵魂深处绝望地哭喊。
我的床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
无影灯刺目的白光让我瞬间闭上了眼睛。
周围是穿着绿色手术服的、模糊晃动的身影,金属器械碰撞的冰冷声响,还有麻醉师靠近的声音。
就在这时!
嘀——!嘀嘀嘀嘀——!
一阵尖锐到刺破耳膜的、连续不断的警报声,猛地从隔壁手术间传了过来!声音巨大,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急促和疯狂!
穿透了隔音并不完美的墙壁,狠狠地砸在我的耳膜上!
我猛地睁开眼!
怎么回事!隔壁!32床!快!除颤仪准备!血压没了!心率直线下降!室颤!是室颤!肾上腺素!快!
隔壁瞬间陷入一片兵荒马乱!焦急的吼叫声、奔跑声、器械碰撞的哐当声、除颤仪充电时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声……隔着墙壁,混乱地涌过来!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林美娟!是林美娟那边!
麻醉师的手顿住了,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隔壁方向,气氛瞬间紧绷到极致!
就在这片混乱和死亡的气息中,一个护士惊疑不定地、带着极度不确定的声音,微弱地响起,却像惊雷一样劈开了所有嘈杂:
等等!……手!32床病人的手……好像在动!
手术室里死寂了一瞬。
所有的目光,包括我的,都下意识地转向连接隔壁手术间的方向,尽管隔着墙壁什么也看不见。
不可能!室颤发作,意识完全丧失!一个医生立刻反驳,声音急促。
是真的!……你们看!手指!食指和中指!那个护士的声音拔高了,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在动!……好像在……在抓什么东西……又好像……在敲……

这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混乱的意识!一个微弱的、几乎不可能的念头,猛地蹿了上来!
我的身体先于思想做出了反应。不顾一切地,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朝着隔壁的方向,再次哼唱起来。
这一次,声音更大,更清晰,带着孤注一掷的哭腔和绝望的祈求: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歌声出口的瞬间,隔壁那尖锐刺耳的、持续不断的室颤警报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了一下!
嘀————
长音!警报声竟然诡异地……停住了!
紧接着,心电监护仪那代表心跳的、规律的嘀……嘀……声,极其微弱地、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弱,重新响了起来!
窦性心律!恢复窦性心律了!隔壁传来医生震惊到变调的呼喊,见鬼了!刚才明明……
死寂。
手术室里,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只有心电监护仪那微弱却坚定的嘀…嘀…声,穿透墙壁,一声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也敲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麻醉师的手还悬在半空,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愕和难以置信。
其他护士和助手也都僵在原地,目光在我和隔壁墙壁之间来回扫视,像是目睹了什么无法理解的灵异事件。
我躺在冰冷的床上,浑身僵硬,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在疯狂地、失控地冲撞着,几乎要破膛而出。
耳朵里嗡嗡作响,隔壁那重新恢复的心跳声,却异常清晰地穿透所有噪音,一下,又一下。
她听到了她真的……听到了那首歌
那个被遗忘在时光里的、属于囡囡和妈妈的旋律
就在这时,隔壁手术间的门被猛地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戴着手术帽和口罩、只露出焦急眼睛的医生探出头来,目光迅速锁定在我身上。
周女士!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急切而有些变调,你母亲刚才突发恶性心律失常!非常凶险!现在心律虽然暂时恢复,但极其不稳定!
随时可能再次停跳!手术……手术风险现在高到无法估量!
必须立刻决定,做,还是不做!
他的语速飞快,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砸下来。
做在心脏随时可能再次罢工的情况下强行手术无异于直接宣判她的死刑!
不做错过这次配型成功的机会,她的肾衰和肝病,同样会很快夺走她的生命!
这根本就是一个没有活路的死局!
巨大的、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
刚刚因为那奇迹般恢复的心跳而燃起的一丝微光,瞬间被这残酷的抉择扑灭。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压抑的、破碎的哽咽。
……做。一个嘶哑的、微弱的声音,却清晰地响起。
是我自己的声音。
仿佛脱离了躯壳的控制,是灵魂深处那个被遗忘了二十年的小女孩,在绝望中发出的最后呐喊。
为那张旧照片里的温柔妈妈,为那幅蜡笔画上的金色太阳,也为隔壁手术台上,那个同样被痛苦折磨了二十年的、可怜又可恨的女人。
医生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有震撼,有怜悯,也有一丝职业性的决断。
好!他不再犹豫,缩回头去,门被迅速关上。
隔壁再次传来紧张而有序的指令声。
麻醉师终于回过神,深吸一口气,拿起面罩,声音低沉而严肃:周女士,我们要开始麻醉了。
请深呼吸……
冰冷的、带着甜味的麻醉气体笼罩下来。
意识开始模糊,像沉入深不见底的海水。隔壁那微弱却持续的心跳声,还有我自己刚才那声嘶哑的做,成了沉入黑暗前最后的回响。
爸爸……妈妈……囡囡……
金色的太阳……三个手拉手的小人……
家……那道又痛又暖的伤口……
黑暗彻底吞噬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