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朽木作舟 > 第一章

第一回
不渡
我叫沈默,一个名字和性子都带点不祥意味的人。我曾是州府衙门里一名仵作的学徒,后来因为一点小小的意外,被师父赶了出来,从此成了一只无家可归的丧家之犬。我所谓的意外,不过是在查验一具无名浮尸时,太过专注于其骨骼的精妙,以至于忘了时辰,错过了州官大人最爱的午后堂会。师父说我心不诚,对死者无敬畏,对生者无裨益,留着也是个祸害。
我倒不觉得。在我看来,死人远比活人有趣。他们安静、诚实,身体的每一处伤痕、每一块骨骼,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自己的故事。活人则不然,他们满口谎言,心思叵测,远不如一具枯骨来得坦荡。
就这样,我怀揣着师父赠予的几两碎银,一路向南,漫无目的地游荡。直到盘缠用尽,饥肠辘轆,我才发现自己走进了一片地图上都未曾标识过的沼泽地。雾气像黏稠的浓痰,糊在四周的枯树和水面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朽木头和死水混合的怪味。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和那些枯树一样,烂在这里的时候,我看到了不渡村。
村子仿佛是从沼泽里长出来的,房屋用一种颜色深黑的湿木搭建,歪歪斜斜,像一群佝偻着腰的老人。村口立着一块石碑,上面的字迹早已被青苔腐蚀得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不渡二字。一个很奇怪的名字,仿佛在昭示着这里的与世隔绝。
村民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警惕与麻木,像是看一个闯入蚁穴的异类。他们的皮肤都有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灰白,眼神浑浊,行动迟缓。
我用身上最后几枚铜板,从村里唯一一个看起来还愿意和外人说话的跛脚老头那里,换来了一碗能噎死人的糙米饭和一个栖身之所——村头废弃的祠堂。
老头告诉我,不渡村有个古怪的习俗。村里人死后,不用棺材土葬,而是要将尸身放入一艘特制的人形小木船里,顺着村外那条死水河漂走。他们相信,只有这样,死者的魂魄才能渡过忘川,得以安息。
可这条河……不是死水吗我看着窗外那纹丝不动、墨绿色的水面,疑惑地问。
是死水,也是活路。老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光,船漂不远,沉下去,烂在泥里,就等于扎了根。魂魄渡过去了,根还留在村里,保佑后人。
我没再多问。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规矩和信仰,尤其是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他们的逻辑自成一体,外人无法理解,也无需理解。
我在祠堂里住了三天,除了那个跛脚老头偶尔会给我送些食物,再没人搭理我。我乐得清静,每日只是坐在祠堂门口,看着那片死寂的沼泽发呆,感受着这里无处不在的、缓慢腐朽的气息。
第四天,出事了。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清晨的浓雾。我循声而去,看到村西头的老槐树下围了一圈人。他们交头接耳,脸上是司空见惯的麻木,又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恐惧。
我仗着人高,从缝隙里挤了进去。地上躺着一个年轻姑娘,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仰面朝天,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里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她的脖子上有一圈很深的勒痕,显然是窒息而亡。
村正——一个看起来比跛脚老头还要苍老、满脸褶子能夹死蚊子的男人——拄着拐杖,用他那公鸭般的嗓子断言:是水鬼……是水鬼上岸索命了!阿月这丫头,定是冲撞了河神!
村民们立刻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纷纷附和,言语间充满了对未知鬼神的敬畏。
我皱了皱眉。作为一个前仵作学徒,我本能地对这种草率的结论感到不适。水鬼索命我只看到了一场粗暴的谋杀。我下意识地走上前,想仔细查看尸体。
站住!你个外乡人,想干什么村正的拐杖重重地顿在地上,厉声喝道。
我……我以前跟过仵作,或许能看出些端倪。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谦卑无害。
仵作村正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满是不屑与鄙夷,一个毛头小子,懂什么这是神鬼之事,不是你们凡人能插手的!来人,把这外乡人给我看住了,别让他冲撞了神明!
两个身强力壮的村民立刻一左一右地架住了我,力气大得像是铁钳。
我被推到人群外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用一张破草席将那叫阿月的姑娘裹了起来,准备按照村里的规矩,为她作舟。
就在他们抬起尸体的一瞬间,我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太轻了。
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就算再瘦弱,也不可能只有那么点分量。那两个抬尸的村民,动作轻松得像是在抬一捆干草。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混杂着好奇与不安的古怪预感,像沼泽里的藤蔓一样,缠住了我的思绪。
当天晚上,整个村子都在为阿月的渡船仪式做准备。村里最好的木匠,一个被称作鲁伯的老人,被请去为她打造渡船。据说鲁伯的手艺是祖传的,他做的渡船,能让魂魄走得最安稳。
我被软禁在祠堂里,门口有两个村民守着。到了午夜,我听到外面传来一阵低沉的诵经声和木鱼声,知道仪式开始了。我悄悄地从祠堂后窗翻了出去,借着夜色和浓雾的掩护,摸到了村外的河边。
河岸上点着几支昏暗的火把,村民们围成一圈,村正站在最前面,念念有词。河面上,一艘刚刚完工的人形小船静静地漂浮着。那船雕刻得极为精巧,轮廓与一个躺卧的人一模一样。被草席包裹的阿月,就被安放在船的凹槽里。
随着村正一声令下,小船被缓缓推向河心。它没有漂远,只是在原地打了个转,便开始慢慢下沉,最终消失在墨绿色的死水之中。
村民们仿佛完成了一件神圣的使命,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陆续散去。
我没有动,一直等到所有人都离开,四周重归死寂。然后,我脱下外衣,深吸一口气,悄无声GI地滑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
水很浅,只及我的胸口,但水下的淤泥却厚得惊人,一脚踩下去,几乎要没过膝盖。空气中的腐朽气味在这里被放大了百倍,令人作呕。我强忍着不适,摸索着向刚才小船下沉的位置靠近。
很快,我的手触碰到了一片光滑的木头。是那艘船。我顺着船沿往下摸,摸到了那具被草席包裹的尸体。
我屏住呼吸,用随身携带的一把小刀划开草席和捆绑的麻绳,然后,我的手探了进去,触碰到了阿月的身体。
冰冷,僵硬。这是意料之中的。
但紧接着,我的指尖传来一种古怪的触感。不是皮肉的质感,而是一种……介于木头和骨头之间的感觉,坚硬,却又带着一丝诡异的弹性。
我心中一动,加重了力道,按压了一下她的手臂。
入手的感觉……是空的。
不,不是完全的空。皮肉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支撑着,但那绝对不是人骨。我顺着她的手臂一路摸到手指,在触碰到她的小指时,我的动作猛地停住了。
我摸到了一个接榫的痕迹。
那是一种木工里才会用到的卯榫结构!
一个荒诞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瞬间窜进了我的脑海。我顾不上许多,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划开了她小指处的皮肤。
月光惨白,雾气稀薄了些许。借着这微弱的光,我看到,在阿月那苍白的皮肤之下,包裹着的并非血肉和骨头。
而是一截……被雕刻得与指骨一模一样,甚至连骨节处的凸起都惟妙惟肖的……朽木。
我倒吸一口凉气,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这具尸体是假的不对,皮是真的,但这皮囊之下,支撑着她的,不是她自己的骨骼,而是一副用朽木精心雕琢、严丝合缝拼接起来的……木制骨架!
是谁是谁有这样登峰造极的技艺,又有这样匪夷所思的动机,要将一个死去的女孩偷梁换柱,用木头取代她的骨头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谋杀了。这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充满了亵渎与诡异仪式的……艺术。
我抬起头,望向远处黑暗中不渡村的轮廓。这个死气沉沉的村庄,在这一刻,仿佛成了一头蛰伏在沼泽深处的巨兽,而我,刚刚不小心,触碰到了它最冰冷、最坚硬的獠牙。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在不远处的岸边,一棵枯树的阴影下,似乎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那身影一动不动,像个幽灵一样,静静地注视着水中的我。
我心中一凛,定睛看去,那身影却又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是错觉吗还是……凶手一直在看着我
我不敢再多做停留,迅速将草席恢复原样,悄悄地爬上岸,带着满身的泥浆和彻骨的寒意,以及一个足以让任何正常人发疯的秘密,逃回了祠堂。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跛脚老头的话:魂魄渡过去了,根还留在村里。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留根吗用永不腐朽的木头,取代终将化为尘土的骨骼,将一个人的形永远地留在这片土地上
不渡村,果然是一个无法渡离,也无法渡人的地方。它渡走的,只是皮囊,而留下的,是比死亡本身更加诡异的秘密。我隐隐感觉到,阿月的死,绝不是第一起,也绝不会是最后一起。
第二回
浮骸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被一阵粗暴的踹门声惊醒。村正带着几个村民闯了进来,他那双深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在我身上剜出两个洞来。
你昨晚去哪了他嘶哑地问。
睡觉。我平静地回答,身上昨夜的寒气还未完全散去。
睡觉村正冷笑一声,祠堂后窗的泥脚印是怎么回事河边的淤泥,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我的心沉了下去。我还是太大意了。
说!你昨晚是不是去亵渎阿月的安息了村正的拐杖指向我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我就知道你这种外乡人没安好心!你是水鬼派来的同伙!
我只是好奇。我试图辩解,村正,阿月的死有蹊Doubt,她的尸体……
住口!村正暴喝一声,打断了我,神明之事,岂容你这黄口小儿污蔑!来人,把他给我绑起来,关进柴房!等查明了他是不是水鬼的奸细,再用他去祭河神!
我再一次领教了这座村庄的愚昧和蛮横。在绝对的、不容置疑的传统面前,任何理性和逻辑都是苍白无力的。我被他们用粗麻绳捆了个结实,扔进了村尾一间潮湿、发霉的柴房里。
这里比祠堂更加阴暗,空气中充满了腐烂木头和霉菌的味道。我靠在墙角,开始冷静地思考。
很显然,这个村子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那个换骨的凶手,或者说艺术家,就生活在这些麻木的村民之中。他(或者他们)的手法极其高明,心思缜密,并且对人体构造和木工技艺都有着登峰造极的理解。
村正的态度很奇怪。他似乎在极力掩盖什么,将一切都推给鬼神之说。他是真的愚昧,还是在故意引导村民,保护真正的凶手
我的思绪乱成一团麻。眼下我自身难保,更别提去揭开真相了。
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柴房那扇破旧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被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瘦小的身影闪了进来,然后迅速关上门。
是她。
那个我昨晚在河边看到的,像幽灵一样的身影。
借着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微光,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是一个女孩,年纪比阿月还要小一些,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她穿着一身不合体的灰布衣服,头发枯黄,面黄肌瘦。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双与这个村子格格不入的眼睛,大而黑,清澈得像一汪山泉,却又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警惕。
她一言不发,只是定定地看着我。
是你我压低声音问。
她点了点头,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粗面馒头和一小包东西,放在我面前。
你昨晚……看到我了我又问。
她再次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没有回答,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然后摇了摇头。她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这倒解释了她身上那种超乎寻常的沉静。
她将那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是一些捣碎的草药,散发着一股清新的气味。她指了指我的手腕,那里被麻绳勒出了一道道红痕。
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这个充满敌意和麻木的村庄里,她是唯一一个向我释放善意的人。
谢谢。我说。
她似乎听懂了,对我露出一个极浅的微笑,像一朵在阴暗角落里悄然绽放的白色小花。然后,她指了-指柴房的角落,那里堆着一堆废弃的木料。接着,她又指了指我,做了一个走的手势。
我明白了。她是想告诉我,让我找机会从那里逃走。
我不能走。我摇了摇头,我走了,他们就更会认定我是凶手,阿月的死,就永远是个谜了。
女孩歪着头,似乎在理解我的话。她的眼神里没有惊讶,反而是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她好像……早就知道阿月的死不简单。
她蹲下身,捡起一根小木炭,在地上画了起来。她的动作很熟练,几笔下去,就勾勒出了一个模糊的图形。
那是一艘人形的小船。和昨晚我看到的渡船一模一样。
接着,她又在小船的旁边,画了很多散乱的、小小的图形。我仔细辨认,发现那是各种各样的骨骼:肋骨、腿骨、头骨……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她果然知道!
她画完之后,抬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询问。
我知道。我凑近她,用最低的声音说,她的骨头,被换成了木头。
女孩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她显然没想到,我这个外乡人,居然能在短短一夜之间,发现这个秘密。她的眼神从警惕,慢慢变成了一种审视,甚至是一种……寻找同类的试探。
她没有再画,而是站起身,对我做了一个跟我来的手势,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确认外面没人后,带我离开了柴房。她对村里的地形极为熟悉,带着我穿梭在各种阴暗的角落和狭窄的巷道里,完美地避开了所有村民的视线。
最终,我们来到了村子最东头,一间独立的、散发着浓郁木香的院子前。
这里是……
女孩指了指院门上挂着的一个小木牌,上面刻着一个鲁字。
鲁伯的家。村里那个手艺最好的木匠。
女孩熟门熟路地推开虚掩的院门,带我走了进去。院子里堆满了各种木料,从巨大的原木到细小的木条,分门别类,井井有条。正屋的门敞开着,一个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人正坐在里面,背对着我们,专注地雕刻着手中的一件东西。他就是鲁伯。
女孩对我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指了指院子角落里的一间小屋。那是鲁伯的工坊。她拉着我的手,悄悄地溜了过去。
工坊里光线昏暗,充满了木屑和桐油的味道。各种各样的工具挂在墙上,闪着冰冷的寒光。我一眼就看到了工坊中央那个巨大的工作台,上面摆放着一件尚未完成的作品。
那是一具……人体的胸腔骨骼。由一根根精心打磨的木条拼接而成,肋骨的弧度、胸骨的形状,几乎与真人无异。
我走上前,仔细观察。这具木制骨架的工艺,比我想象的还要精湛。每一处连接都使用了极其复杂的卯榫结构,不用一钉一铆,却能让整个骨架活动自如,甚至能模仿人呼吸时胸腔的起伏。
他是……凶手我回头,用口型问那个女孩。
女孩的脸色有些发白,她缓缓地摇了摇头,但眼神里却充满了矛盾和痛苦。她指了指鲁伯,又指了指自己,然后做了一个教导的动作。
她是鲁伯的徒弟。难怪她会画那些东西。
这个发现让我更加困惑了。如果鲁伯是凶手,她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揭发自己的师父如果鲁伯不是凶手,那这具木制骨架又作何解释
我的目光在工坊里四处搜寻,希望能找到更多的线索。突然,我在一个堆满了废料的木筐里,发现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截被丢弃的、雕刻了一半的木头。看形状,应该是一节手指骨。但这节指骨的雕工却显得有些粗糙,甚至可以说是……稚嫩。和工作台上那具完美的胸腔骨架相比,完全不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更像是一个学徒的练习之作。
我看向女孩,她也注意到了我的目光,身体微微一颤,下意识地把手背到了身后。
难道……是她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这个看起来无害的、沉默的女孩,难道才是那个隐藏在幕后的艺术家她带我来这里,是为了嫁祸给她的师父鲁伯
不,不对。她的眼神太清澈了,不像是一个能犯下如此诡异罪行的人。而且,她的动机是什么
就在我思绪混乱之际,女孩突然拉了拉我的衣角,神色紧张地指了指外面。我听到一阵脚步声正在靠近。是鲁伯!他完成了手里的活计,正准备回工坊。
我们无处可躲。女孩急中生智,拉着我躲进了墙角一个巨大的空木箱里。木箱很深,刚刚好能容纳我们两个人。我们蹲在黑暗中,大气都不敢出。
我能听到鲁伯走进工坊的脚步声,以及他放下工具时发出的轻响。他似乎在工作台前站了很久,然后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那声叹息里,充满了疲惫、悲伤,还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深沉的爱意。
过了一会儿,鲁伯离开了工坊。
我们从木箱里爬出来,女孩的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苍白。她没有再停留,拉着我迅速离开了鲁伯的家。
在回去的路上,我们又一次经过了村西头的老槐树,也就是阿月被发现的地方。女孩停下脚步,指了指那棵槐树,又指了指村外的死水河,然后双手合十,做了一个祈祷的动作。
我没明白她的意思。
她显得有些着急,又在地上画了起来。她先画了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然后在他们身边,画了很多小小的坟包。接着,她画了一条线,将男人和女人隔开,女人留在了坟包这边,男人则走向了远方。
我渐渐看懂了。这是一个关于离别的故事。
村里的年轻人,想要离开这个没有希望的村庄,但他们的长辈,却因为故土难离、祖宗在此,而不同意。
阿月……是想离开这里我试探着问。
女孩用力地点了点头。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似乎希望我能明白更多。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我心中形成。
村正之所以那么激动,将一切归咎于鬼神,是不是因为他就是那个最顽固的、反对年轻人离开的长辈他杀了阿月,是为了杀鸡儆猴,阻止更多的人离开
而换骨的艺术家,或许并不是凶手。他这么做,会不会是为了……某种形式的保护或者,是一种扭曲的挽留
就在这时,村子的另一头,又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我和女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恐。我们立刻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出事的是村里的铁匠,一个叫王夯的壮汉。他被人发现死在了自己的铁匠铺里,死状和阿月一模一样——脖子上有深深的勒痕。
村民们再次聚集起来,脸上的恐惧比上一次更加浓重。村正也赶到了,他看了一眼尸体,脸色铁青,颤抖着声音说:又一个……又一个被水鬼索命的……
我挤进人群,目光落在王夯的尸体上。和阿月一样,他的尸体看起来也有一种不自然的轻盈感。
又一具……被换了骨的浮骸。
凶手在挑衅。他在用这种方式,向整个村庄,或者说,向某个人,宣告着什么。
我的目光转向人群中的女孩。她叫什么名字,我仍未知晓。此刻,她正死死地盯着王夯的尸体,小小的拳头紧紧地攥着,身体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微微颤抖。
但她的眼神深处,除了恐惧,我还看到了一种东西。
一种……决绝。
仿佛从这一刻起,她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沉默的女孩,将是解开不渡村所有谜团的唯一钥匙。而她,似乎也选定了我,作为她唯一的同盟。
第三回
刻骨
王夯的死,让不渡村彻底陷入了恐慌。村民们白天不敢出门,晚上则家家户户紧闭门窗,点上油灯,祈求神明保佑。村正组织了几次祭祀活动,杀了村里仅有的几头牲畜,扔进死水河里,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那种无形的、冰冷的恐惧,像沼泽的雾气一样,渗透进了村庄的每一个角落。
我和那个哑巴女孩——为了方便,我在心里叫她阿谣,因为她的眼睛像一首歌谣——成了秘密的同盟。白天,我被关在柴房里,接受她偷偷送来的食物;晚上,她会想办法引开守卫,带我出去,在村子里进行我们自己的调查。
阿谣似乎对村里的每一个人、每一寸土地都了如指掌。她带着我,像两只夜行的猫,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我们检查了王夯的铁匠铺,除了他那具很轻的尸体,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我们也再次潜入了鲁伯的工坊,那具木制的胸腔骨架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具刚刚开始雕刻的腿骨。
我越来越倾向于我的猜想:鲁伯和阿谣,这对师徒,就是换骨的执行者,但他们并非凶手。他们这么做,另有目的。而真正的凶手,很可能就是那个道貌岸然、满口鬼神的村正。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我决定冒险。我让阿谣帮我弄到一些村正的随身物品。
阿谣很聪明,她似乎明白我的意图。第二天夜里,她带来了一缕头发和一片从衣服上剪下来的布角。她说,这是她趁给村正家送柴火时,偷偷弄到的。
我将这些东西仔细收好。然后,我让阿谣带我去了村子的墓地——那片停放着无数腐朽渡船的沼泽浅滩。
我想找到阿月的船骸。
这项工作比我想象的要困难得多。沼泽里的船骸层层叠叠,全都烂得不成样子,散发着熏人的恶臭。我和阿谣在及腰的淤泥里摸索了整整半夜,才根据入水的位置和时间,大致确定了阿月那艘船的残骸。
船身已经腐烂解体,那具木骨的尸体也早已散架。我忍着恶心,在淤泥里仔细搜寻,终于找到了一块保存相对完好的头骨。当然,是木头做的。
我发现,头骨的后脑勺位置,有一小块木头是可以活动的。我小心翼翼地将其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空腔。空腔里,塞着一小撮已经干枯发黑的头发。
我取出那撮头发,与阿谣带来的村正的头发进行比对。
不一样。颜色、粗细,都有明显的差别。
我的第一个猜想,被推翻了。如果凶手是村正,他没有理由在伪造的尸体里,留下属于死者本人的头发。这更像是一种……寄托哀思的仪式。
难道凶手另有其人
或者,我的整个方向都错了
就在我陷入沉思时,阿谣拉了拉我。她指着沼泽的更深处,神情严肃。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浓雾之中,似乎有一点微弱的火光,一闪即逝。
这么晚了,谁会去沼泽深处
我和阿谣对视一眼,决定跟过去看看。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沼泽里穿行,淤泥和腐烂的水草缠绕着我们的双腿,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越往深处走,雾气越浓,四周的枯树也变得愈发狰狞,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那点火光始终在我们前方不远处,引着我们向前。
走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我们来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水域。水域中央,有一座小小的孤岛。岛上长着一棵巨大的、不知名的古树,树下有一间用石头和木头搭建的小屋。火光,正是从那间小屋的窗户里透出来的。
这地方,地图上没有,村里的老人也从未提起过。它就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阿谣显得比我更加紧张,她紧紧抓着我的衣角,身体微微发抖。看她的样子,她似乎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
我们悄悄地摸上小岛,靠近那间石屋。屋子里很安静,只能听到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我鼓起勇气,凑到窗户前,用小刀刮开窗纸,往里窥探。
屋内的景象,让我瞬间如遭雷击,愣在了原地。
屋子中央,生着一堆篝火。火光旁,坐着一个人。
是王夯。那个本该已经死了的铁匠。
他不仅活着,而且看起来精神不错,正大口地啃着一只烧鸡。在他的对面,还坐着一个女人,赫然就是前几天刚死去的阿月!
他们……都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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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怎么回事我亲眼看到他们的尸体,甚至亲手触摸过阿月那具被换了骨的遗骸。
我转过头,用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眼神看着阿谣。
阿谣的脸上,却没有我预想中的惊讶。她的表情很复杂,有悲伤,有不忍,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
她……早就知道。
她不是带我来追踪可疑火光,她是故意引我来这里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用气声问,感觉自己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了。
阿谣没有回答,她只是拉着我,走到了石屋的门口,然后,轻轻地推开了门。
屋里的两人听到声响,立刻警惕地站了起来。当他们看到门口的阿谣,以及她身后的我时,都愣住了。
阿谣王夯放下烧鸡,疑惑地看着我们,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你……你们……我指着他们,舌头都有些打结,你们不是死了吗
阿月叹了口气,对我露出了一个歉意的微笑。我们没死。让你受惊了,沈默大哥。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山涧里的泉水。
可是,村里的人都看到了你们的尸体,脖子上的勒痕,还有……那个人形渡船……我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理解眼前这超现实的一幕。
尸体是假的。王夯瓮声瓮气地解释道,是我们请鲁伯和阿谣帮忙,用木头做的。至于勒痕,是我们自己弄上去的,为了看起来更逼真。
假的我回想着那具木骨的触感,那种精妙到令人发指的工艺,那……那皮肤……
是猪皮。阿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用特殊的药水浸泡过,处理得和人皮很像。我们只是想……用‘死亡’这种方式,逃离不渡村。
我的脑海中嗡的一声,仿佛有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
我全明白了。
所谓的水鬼索命,根本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集体出逃!
不渡村就像一个巨大的、正在腐朽的牢笼。村里的年轻人渴望外面的世界,但以村正为首的老一辈,却用传统和祖宗的枷锁,将他们牢牢地困在这里。想走,根本不可能。
于是,他们想出了这个匪夷所思的办法——假死。
他们利用了村里作舟而渡的习俗。由村里手艺最高超的鲁伯和他的徒弟阿谣,用木头和猪皮伪造出足以以假乱真的尸体,再由想出逃的年轻人自己,在身上伪造出被水鬼所杀的痕迹。
然后,他们当着全村人的面,被发现死亡,再被放入渡船,沉入沼泽。等仪式结束,他们真正的自己,则通过沼泽深处的秘密小路,来到这座孤岛上,等待时机,集体离开。
这是一个疯狂、大胆,却又天衣无缝的计划。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一切。我看着阿谣,心中五味杂陈,你带我去看鲁伯的工坊,带我去找阿月的‘船骸’,甚至故意让我怀疑村正……你是在考验我。
阿谣低下头,默认了。
考验我什么
考验你,是否值得信任。阿Pity替她回答,我们这个计划,不能有任何闪失。我们需要一个外人的帮助,一个不属于村子,又足够聪明,能够看穿表象的人。阿谣观察了你很久,她觉得,你就是那个人。
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我们的伙伴,还有最后一个没有‘死’。王夯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恳求,我们希望你能帮我们演完这最后一场戏。然后,带我们离开这片沼泽。
我沉默了。
这个反转太过巨大,我一时间难以消化。我以为自己是在追查一桩诡异的连环杀人案,却没想到,自己只是一个巨大骗局的旁观者,甚至即将成为参与者。
这里没有凶手,没有恶灵。只有一群为了自由,而向死而生的年轻人。
我凭什么相信你们我看着他们,你们欺骗了所有人,或许也在欺骗我。
我们没有选择。阿月的眼圈红了,沈默大哥,你不是村里人,你不知道这里的绝望。我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最后也得烂在这里。我们不想我们未来的孩子,也过着这种看不到一丝光亮的日子。我们想出去,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和对现实的无力。
看着他们一张张年轻而真诚的脸,看着身旁这个一直默默帮助我、引导我的哑巴女孩,我心中的天平,开始慢慢倾斜。
或许,帮他们,也是在帮我自己。帮他们渡过这片绝望的沼泽,也等于渡了我自己这个无家可归的孤魂。
最后一个……是谁我终于开口。
是阿谣。王夯说。
我猛地看向阿谣。她也要死一次
可是……她是鲁伯唯一的徒弟,也是唯一的亲人。
正因为如此,她才必须‘死’。阿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沉痛,只有她也‘死’了,村里的人才不会怀疑到鲁伯身上。这是她自己的决定。
我看着阿谣。她的小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赴死般的平静和决绝。为了所有人的自由,她选择牺牲自己,斩断与这个村庄最后的联系。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她眼神里的那种东西。那不是简单的决绝,而是刻骨的觉悟。将故乡、亲情、过往的一切,都像剔骨一样,从自己的人生中生生剥离。
好。我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我帮你们。
第四回
作舟
计划在三天后的深夜执行。这三天里,我成了出逃者联盟最核心的成员。我利用自己从师父那里学来的半吊子仵作知识,帮助他们完善了阿谣死亡的全部细节。
我们决定让阿谣死于中毒。这种死法,体表特征不明显,更容易伪造,也更能将嫌疑引向虚无缥Doubt的鬼神诅咒。我教阿谣如何在舌下含一片特制的草药,让自己的脸色和唇色呈现出中毒后的青紫色。
而那具为她准备的木骨假尸,则由鲁伯亲自操刀,在我提供了精确的人体骨骼数据后,雕刻得比之前任何一具都要完美。当我再次在鲁伯的工坊里看到那具几乎可以称之为艺术品的木制骨架时,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躺在那里的,就是一个拥有永恒生命的、沉睡的精灵。
三天的时间转瞬即逝。行动的当晚,月黑风高,浓雾锁江。
按照计划,我用阿谣之前给我的草药迷晕了看守我的村民,从柴房里逃了出来。然后,我跑到村正家门口,大声呼喊,说我发现了水鬼的踪迹,就在鲁伯家的方向。
这成功地将村正和大部分村民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而与此同时,王夯和阿月则潜入鲁伯的家,将早已准备好的假阿谣放在她的床上,并布置好中毒的现场。
一切都进行得天衣无缝。
当村正带着人闯入鲁伯的家时,看到的是中毒身亡的阿谣,和坐在一旁,老泪纵横、悲痛欲绝的鲁伯。
老人的演技是如此逼真,他抱着那具冰冷的、用猪皮和木头伪造的孙女,哭得肝肠寸断,任谁看了都会为之动容。村民们彻底相信了水鬼诅咒的说法,恐惧和同情交织在一起,再没有人怀疑其他。
我站在人群外围,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我看到村正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表情。他似乎真的相信,最后一个不安定的年轻人也死了,这个村子,终于可以恢复往日的平静了。
我心中冷笑。愚昧,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毒药。
接下来,是作舟而渡的仪式。这一次,由我这个戴罪立功的外乡人,亲手将阿谣的渡船推向了河心。
当那艘载着假阿谣的小船,缓缓沉入墨绿色的死水时,我看到鲁伯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我不知道,他这一刻的悲伤,有几分是演戏,又有几分是真实。或许,当他亲手将这个与孙女无异的徒弟送走时,也等于亲手埋葬了自己的一部分。
仪式结束后,我借口要去沼泽深处追查水鬼的巢穴,在得到村正的许可后,独自一人,划着一艘小船,消失在了浓雾之中。
我来到了那座孤岛。
岛上,阿谣、阿月、王夯,以及另外几个我没见过的、同样通过假死逃出来的年轻人,都在等着我。
我们成功了。
劫后余生的喜悦充满了整个石屋。他们围着篝火,又唱又笑,规划着离开沼泽后的新生活。阿谣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拉着我的手,用口型对我说:谢谢你。
看着他们充满希望的脸,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一个疑点,像一根毒刺,始终扎在我的心里。
我有一个问题。我打断了他们的欢庆。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我。
你们的计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
大概……两个月前吧。阿月想了想,回答道,当时,我们中一个叫小翠的姐妹,因为受不了村里的日子,想偷偷跑出去,结果被家里人发现,打断了腿,关了起来。从那时候起,我们就知道,想走,只有‘死路一条’了。
小翠我皱起了眉,我到村里的时候,第一个死的,是阿月。
我的话音刚落,现场的气氛瞬间凝固了。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困惑和茫然的表情。
不对啊,王夯挠了挠头,我们计划里,第一个‘死’的,是我啊。阿月是第二个。
我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你们再说一遍。我的声音有些发干,第一个死的,不是阿月
不是。所有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阿月更是脸色发白:我‘死’的那天,是……是十天前。沈默大哥你到村里的第二天,是王夯大哥‘死’了啊。
不。不对。
我清楚地记得,我到村里的第四天,死的是阿月。然后才是王夯。时间线完全对不上。
而且……最关键的是,他们计划中的第一个死者,根本不是阿月。
那么问题来了。
我刚到村里时,看到的那个死在老槐树下的阿月,是谁那具被我亲手检验过的,骨骼被换成朽木的尸体,又是谁的
那一瞬间,我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我们所有人都被骗了。
在他们这个天衣无缝的假死计划背后,还隐藏着另一场……真实的谋杀。
有一个真正的凶手,利用了他们的计划,杀了一个人,并将她伪装成假死计划的一环。这个凶手,不仅知道他们的全部计划,甚至连换骨这种核心机密都了如指掌。
会是谁
我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人的脸。
那个道貌岸然、故作悲痛、演技逼真的……鲁伯!
只有他,掌握着换骨的全部技术。只有他,能接触到所有想离开的年轻人。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是在帮助这些孩子吗
除非……
我猛地想起了什么。我想起了我第一次潜入鲁伯的工坊时,他背对着我,雕刻着手里的东西。我想起了他离开工坊时,那一声充满了疲惫、悲伤和深沉爱意的叹息。
我想起了阿谣在地上画的画——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被一条线隔开。
阿谣!我抓住她的肩膀,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你师父鲁伯,他……是不是有一个女儿
阿谣的身体剧烈地一震,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泪水,她疯狂地摇头,似乎不愿意承认。
他的女儿,是不是很多年前,就因为想要离开不渡村,而死在了外面我追问道。
阿谣终于崩溃了,她蹲在地上,发出了无声的、撕心裂肺的痛哭。
我全明白了。
鲁伯,才是这个故事里,最可悲、最疯狂的核心。
多年前,他最心爱的女儿为了追求自由,离开了不渡村,最终客死他乡,连一具全尸都没能找回来。巨大的悲痛和悔恨,让这个老人彻底扭曲了。他恨这个困住所有人的村庄,更恨那个能轻易夺走生命的、无情的世界。
于是,他开始了他那疯狂的艺术。他想创造出一种永不腐朽的生命。他开始研究用木头来代替骨骼,他想用这种方式,将他爱的人,永远地留下来。
当村里的年轻人找到他,希望他能帮助他们假死逃离时,他答应了。因为在他看来,这些孩子,就像他当年的女儿。他愿意帮他们。
但他有一个条件。
他要留下一个替代品。
他杀了计划外的第一个女孩——那个真正的、可怜的阿月,一个同样渴望离开村庄的姑娘。他用她做实验品,将她的骨骼,换成了他精心雕刻的朽木,并将她的头发,封存在木制头骨里。他完成了自己第一件完美的作品。
他要用这件作品,来代替他那早已逝去的女儿。
他将这具作品,伪装成假死计划的开端,以此来掩盖自己的罪行。之后,他才开始帮助王夯、假阿月他们,制造一具又一具空心的、用猪皮包裹的假尸。
他既是救赎者,又是杀人魔。
他用最极致的爱,犯下了最残忍的罪。
作舟,他不仅仅是在为这些年轻人打造逃离苦海的方舟,更是在为自己那份无处安放的、早已扭曲的父爱,打造一艘永不沉没的、用执念和罪恶构成的……孤舟。
我站起身,对身后那些惊魂未定的年轻人说:你们快走,顺着沼泽往南,就能看到官道。永远别再回来。
那你呢沈默大哥假阿月问。
我回头,望向不渡村的方向。浓雾的深处,那座村庄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我还有一件事没做完。我说,我要去见一见那位真正的‘艺术家’。
我没有告诉他们真相。这个真相太过沉重,太过残酷,会成为他们一生都无法摆脱的噩梦。让他们带着对自由的向往离开,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我独自一人,划着船,回到了不渡村。
我直接去了鲁伯的家。
院门虚掩着,我推门而入。老人就坐在院子里,身旁放着那具属于阿谣的、作舟剩下的木制骨骼。他正用一块砂布,一遍又一遍,轻柔地打磨着那具木骨的手指,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他看到我,一点也不惊讶,只是淡淡地说:你回来了。阿谣……他们都走了吗
走了。
那就好。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要杀了那个叫阿月的姑娘
鲁伯抚摸着木骨的手停了下来。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我,那里面没有丝毫的杀意和悔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化不开的悲伤。
我没有杀她。他平静地说,我只是……让她用另一种方式,永远地留了下来。留在我身边。你看,他举起那只木制的手,对着月光,它多美,多干净。它不会腐烂,不会消失,不会再离开我了。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因为极致的爱与悲伤而变得扭曲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一个疯子。一个被爱逼疯的、可怜的艺术家。
我没有去报官。因为我知道,对付这样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世俗的法律毫无意义。更何况,不渡村的法,就是村正的法,而村正,永远不会相信真相。
我只是默默地退出了院子,将他和他的作品留在了那里。
我没有离开不渡村。
我留了下来,住在了那间废弃的祠堂里。村里的人都以为我是个能通鬼神的奇人,对我敬而远之。跛脚老头依旧会给我送饭,阿谣托人从外面给我捎来了一笔银子,足够我在这里生活很久。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下。或许,是因为我对这个充满了腐朽、绝望和疯狂爱意的地方,产生了一丝病态的迷恋。
有时候,深夜里,我还会去那片沼泽。看着那些在死水里慢慢腐烂的渡船,我会想起那些向死而生的年轻人,想起那个叫阿月的、被制成永恒艺术品的无辜女孩,想起那个抱着木骨、喃喃自语的老人。
朽木作舟,渡走的,究竟是魂魄,还是绝望
或许,两者皆是。
而我,一个被所有人抛弃的丧家之犬,最终在这片无法渡人的死水里,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根。一个和这个村庄一样,缓慢腐朽,却又无比真实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