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嗒嗒声,像某种倒计时,又像绝望的心跳。这场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三天,天空始终是铅灰色的,仿佛整个世界都被罩在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子里,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林薇蜷缩在沙发上,身上裹着那条马克常盖的灰色羊绒毛毯。她把脸埋进绒毛中,深深呼吸,毯子上还残留着一丝他常用的雪松味须后水的清冽气息,但这气息正在无可挽回地变淡、消散,如同他存在的证据正在一点点从她的生活中被抹去。
马克已经失踪七天了。
七天前,他说要去公司处理一些紧急事务,亲吻了她的额头,像往常一样叮嘱她别熬夜写稿太晚。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告别,没有任何异常。然后,他就这样人间蒸发了。
警察来过,询问、记录、例行公事地排查,最后留下的只有一句苍白的有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您,和一种无声的怜悯。负责案件的张警官态度礼貌而专业,但林薇能看出他眼中的怀疑——丈夫失踪,妻子总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即使她表现得再悲痛欲绝。
邻居们投来同情的目光,但林薇知道,在那同情的背后,是窃窃私语和各种各样的猜测：财务危机生意上的仇家还是……有了外遇,私奔了小区保安甚至暗示性地问她最近是否发现马克有什么异常行为,仿佛在暗示这场失踪是她丈夫自愿的选择。
只有林薇坚信不是。她和马克结婚三年,是朋友圈里公认的模范夫妻。马克温柔、体贴、事业有成,记得所有纪念日,会在她深夜赶稿时默默端来温热的牛奶,会在她情绪低落时变魔术一样拿出她最爱口味的小蛋糕。他总是完美地预判她的每一个需求,仿佛能读懂她的心思。
他们从未红过脸,甚至连争执都少有。有时林薇甚至会故意找茬,想体验一下普通夫妻吵架的感觉,但马克总是微笑着化解矛盾,用礼物和惊喜转移她的注意力。这样的马克,怎么会毫无征兆地抛下一切,人间蒸发
家里空旷得让人心慌。三百平的大平层曾经是朋友们羡慕的对象,如今却显得太大太空了。林薇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客厅——意大利定制的沙发,北欧极简风格的茶几,墙上价值不菲的抽象画,每一样都是马克精心挑选的。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书房那个紧锁的抽屉上。
那是马克的书桌,他在家处理工作时用的。核桃木材质,线条简洁流畅,是马克最喜欢的家具。抽屉一直锁着,林薇从未想过要打开。马克说过,里面是一些公司的旧合同和财务文件,枯燥且杂乱。她尊重他的隐私,就像他同样尊重她一样——他从不会未经允许翻阅她的手稿或手机。
但现在,一种强烈的、无法抑制的冲动攫住了她。那里会不会有什么线索哪怕只是一点点,能告诉她马克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越收越紧。
她走进厨房,在杂物抽屉里翻找,最终找到一把小巧的多功能工具刀。她的手在颤抖,心跳如擂鼓,仿佛要做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对不起,马克,她喃喃自语,但我必须知道。
几乎是颤抖着,她撬开了那个其实并不十分牢固的锁。咔嗒一声,锁弹开了。林薇深吸一口气,缓缓拉开了抽屉。
抽屉里很整齐,并没有他说的那么杂乱。上面几层确实是些文件和合同,分门别类地用标签标注着。林薇心灰意冷地翻看着,大多是些她看不懂的商业条款和数据报表,没有任何异常。也许真的是她想多了,马克的失踪与这些无关
就在她准备放弃时,她的指尖触碰到抽屉最底层的一个硬壳笔记本。它被压在一叠文件下面,若不是她翻得彻底,很难发现。
深蓝色的封面,没有任何文字,质感很好。林薇的心跳莫名开始加速。这不是马克平时用的商务笔记本,太过私密,太过……神秘。
她深吸一口气,翻开了它。
是马克的日记。
第一页的日期,是三年零两个月前,他们刚认识不久的时候。
9月12日,晴。今天遇到了一个女孩,在市图书馆。她坐在窗边,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像镀了一层金边。她看得很专注,偶尔会微微蹙眉,然后用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我假装找书,在她身边徘徊了很久。她身上有一种安静而坚韧的气质,很吸引我。通过图书馆员得知,她叫林薇,是个小有名气的悬疑小说作家。很有趣。或许可以多了解她。
林薇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泪水却模糊了视线。那段初遇的时光,甜蜜而美好。她记得那天下午,阳光很好,她正在为小说搜集资料。她也隐约记得有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在附近徘徊,但她当时太专注于工作,没有多留意。原来那就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她继续往下翻,一页页,一天天。日记断断续续,并非每日都记,但重要节点无一遗漏：他们的第一次约会,他第一次牵她的手,他们的初吻,他精心策划的求婚,盛大的婚礼,蜜月旅行……
马克的文字细腻而深情,记录着她的喜好——她最爱吃的食物,最讨厌的颜色,最敏感的耳后区域,最习惯的写作姿势,甚至她思考时无意识绕发梢的小动作。他记录着她的情绪变化,他们之间点点滴滴的幸福。林薇一页页读着,仿佛重新经历了那段被爱包裹的岁月,心中的焦虑和恐惧似乎都被短暂地抚平了。
然而,看着看着,一种微妙的不安感开始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她的心脏。
太完美了。
马克记录下的,全是她的优点,她的可爱之处,甚至一些她自己都未曾留意的小习惯。他似乎总是在观察她,记录她,像一个勤奋的学生在记录研究对象的每一个细节。字里行间充满了欣赏和爱意,但……缺乏一种真实夫妻间应有的、那种略带粗糙感的亲密和随意。
没有记录过任何一次哪怕微小的不愉快,没有写过她任何一点缺点,甚至连她偶尔的抱怨和负面情绪,在他笔下都变成了可爱的倔强或写作压力下的迷人焦虑。读这些文字,就像在读一个过于理想化的爱情小说,而不是真实的生活记录。
这感觉……就像他在刻意塑造一个完美的爱人形象,或者说,在通过日记说服自己,他拥有一个完美的妻子。
林薇加快了翻阅的速度,手指因急切而微微发抖。越往后的日记,内容越来越集中在她的日常作息、写作习惯、喜欢去哪家咖啡馆、几个亲密朋友的名字和联系方式、甚至她惯用的香水品牌和口红色号。
这不像日记,更像……一份观察报告。一份极其详尽的观察报告。
她的后背开始发凉,一股寒意顺着脊柱爬上来。
直到她翻到大约一年前的一篇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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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7日,阴。她又在做那个噩梦了。凌晨2点17分惊醒,浑身冷汗,瞳孔放大,呼吸急促,眼神里全是恐惧。我抱住她,问她梦到了什么,她只是摇头,说记不清了,只感觉很黑,很害怕,还有……水声她说从小偶尔就会做这个梦,频率不高,但内容总是相似。看来即使是看起来再阳光的人,内心深处也可能藏着不为人知的阴影。没关系,我会保护她,让她永远感到安全。这才是丈夫的职责,不是吗
林薇的手猛地一抖,日记本差点掉在地上。这个噩梦,她确实从小就有,断断续续,从未对任何人详细说起过,包括马克！她只模糊记得在一次被噩梦惊醒后,马克安慰她时,她含糊地提过一句好像有可怕的水声。他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详细连具体时间、瞳孔放大、呼吸急促和从小就有都知道
除非……他不仅仅是在她惊醒后才知道的。
一个可怕的念头窜入她的脑海：他观察她,可能远比她知道的要早,要深入。这种观察可能不止于婚后,甚至可能在他们相识之前就开始了。
她发疯似的向后翻,日记的页脚划破了她的手指,渗出血珠,她也浑然不觉。
最近的日记,内容开始变得有些……奇怪。
5月10日。她最近的销量有所下滑,编辑给的压力很大。情绪有些低落,今天拒绝了甜点,即使那是我特意买的黑森林蛋糕。或许我可以‘帮’她一下。一个作家,需要一些真正的‘刺激’来激发灵感。生活过于平静,就会失去锋芒。是时候实施‘缪斯计划’了。
5月25日。计划很顺利。匿名差评和退订邮件果然让她开始焦虑了。这种焦虑让她更加依赖我。很好。只是要小心控制程度,不能真的击垮她。她是一朵娇嫩的花,需要的是恰到好处的风雨,而不是毁灭性的风暴。今天她主动寻求我的安慰,依偎在我怀里长达17分钟。进步。
6月3日。那个叫李哲的评论家,竟然敢在专栏里公然贬低她的新书用词恶毒,毫无建设性。不知死活。需要让他学会闭嘴。尊重。她值得所有的尊重。已收集足够信息,下周可以实施‘静默行动’。
林薇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李哲！那个以毒舌著称的评论家,在上个月底遭遇了一场离奇的车祸,摔断了一条腿和两只手,目前还在医院里,据说即使康复也无法再从事握笔写作的工作了。当时圈内还议论纷纷,说这车祸未免太凑巧了——肇事车辆逃逸,路段监控恰好故障,没有目击者。
难道……是马克
她继续往下看,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胸口发紧,仿佛有人用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6月15日。她似乎对郊区那家废弃的植物园很感兴趣,想作为新书的故事发生地。那里确实是个有趣的地方。人迹罕至,信号微弱,尤其那个深不见底的荒废水库……或许可以带她去‘实地考察’一下。身临其境的体验,比任何资料都更有价值。应该能给她带来很多灵感。更重要的是,那里足够……私密。是进行‘净化’的理想场所。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最后一天的日期,正是马克失踪的那天！
林薇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至头顶。她的手冰冷,额头却渗出冷汗。
这不是爱的日记。这是一个控制狂、一个潜在偏执狂的疯狂记录！他所谓的爱,是占有,是操控,是把她当成一件需要精心呵护同时也需要精心打磨的作品！他介入她的事业,清除他认为是障碍的人,甚至试图操纵她的情绪和灵感来源！
而他最后计划带她去的地方——那个废弃植物园的水库！净化是什么意思他要净化什么净化她还是净化他自己一个个可怕的念头如潮水般涌来,让她几乎窒息。
林薇猛地站起来,毛毯滑落在地也毫无知觉。她冲进卧室,打开马克的衣柜。衣柜里整齐地挂着他的西装、衬衫,按颜色深浅排列,一丝不苟,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她开始疯狂翻找,把衣服一件件扯出来扔在地上。
终于,在衣柜最底层的一个黑色背包里,她摸到了冰冷坚硬的物体——一套车钥匙,但不是他们日常开的那辆奔驰的车钥匙。钥匙扣上挂着一个奇怪的金属徽章,刻着一个眼睛的图案。
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地图,上面用红笔在城郊的废弃植物园区域,画了一个清晰的圆圈,旁边标注着一个词：净化。地图边缘还有一些细小的笔记,看起来像是时间计划和备用方案。
背包里还有一些别的东西：一双黑色手套,一卷粗绳,一小瓶不明液体,和一个密封的塑料袋里装着一块白色布条——看起来像是迷药用的布。
林薇瘫坐在地,巨大的恐惧和恶心感攫住了她。胃里翻江倒海,她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她以为自己活在爱里,却原来一直活在楚门的世界里,而导演,就是她最深爱的丈夫。
他去那里做什么为什么去了之后就再也没回来是计划出了意外吗还是……有人阻止了他
警察不会相信这本日记的。这上面没有一句直接承认犯罪的话,更像是个人臆想和过度深情的表达。他们只会觉得她是受了刺激,胡思乱想。那些工具也可以解释为野外探险用品——尽管她知道马克从来不喜欢户外活动。
她必须自己去弄明白。必须知道马克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水库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雨还在下,而且越下越大。林薇穿上雨衣,拿起那把陌生的车钥匙和地图,毫不犹豫地冲出了家门。地下车库里,她按了下钥匙,角落一辆不起眼的黑色丰田亮了灯。她从未见过这辆车。
驶入茫茫雨幕之中,林薇的心跳依然急促。雨刷器左右摆动,在前挡风玻璃上划出两个扇形的清晰区域,但很快又被雨水覆盖。街道上车辆稀少,行人几乎绝迹。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和这场无尽的大雨。
按照地图的指引,她驶出了城区,道路变得越来越狭窄荒凉。一小时后,她找到了那个隐藏在荒草和锈蚀铁门后的废弃植物园。铁门上挂着危险,禁止入内的牌子,但锁已经被破坏了。
她停下车,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
雨中的园区更显阴森破败,高大的树木张牙舞爪,废弃的温室玻璃破碎,像一只只空洞的眼睛。风穿过破损的建筑,发出呜咽般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植物腐烂和潮湿土壤的气息。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恐惧让她几乎窒息,但想要真相的决心支撑着她。手中的地图已被雨水浸湿,墨迹开始晕染。
终于,她看到了那个水库。那是一片巨大、漆黑的水面,因为降雨而显得浑浊汹涌,水边散落着破烂的警示牌和废弃的杂物。水库四周是高耸的树木和茂密的灌木,即使在白天,这里也显得阴暗压抑。
水库边泥泞的地面上,有一些凌乱的脚印,还有……一道明显的、像是重物被拖拽留下的痕迹,一直延伸向水里。
林薇的心脏狂跳,她沿着痕迹慢慢靠近水边。痕迹消失在漆黑的水面下。水面漂浮着一些断枝和落叶,在雨点的击打下形成无数涟漪。
水底下……有什么
她环顾四周,在水库边缘的草丛里,发现了一个半掩在泥里的东西——一只男式皮鞋。那是马克的鞋！她认得,是她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意大利手工定制,鞋底有他名字的缩写M.V.。
他果然在这里出事了！
林薇的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她颤抖着拿出手机,想要报警,却发现这里一点信号都没有。绝望感如潮水般涌来。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在这死寂的雨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是一条匿名号码发来的彩信。
林薇颤抖着点开。网络信号栏依然是空的,但这条信息却神奇地收到了。
彩信里是一段模糊的视频,看起来是用手机远距离拍摄的,画面晃动,且被雨水干扰。但依然可以辨认出,画面里是两个男人在水库边激烈地争吵、推搡！其中一个是马克！他穿着失踪那天穿的深灰色西装,现在已经沾满了泥泞。另一个……另一个男人身形高大,穿着深色雨衣,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推搡中,穿雨衣的男人猛地将马克推倒在地！马克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那人用脚狠狠踹中头部,然后拖着他的腿,一步步拖向水库,毫不犹豫地将他扔进了漆黑的水里！
扑通一声,水面溅起巨大的水花,很快又恢复平静,只剩下雨点落下的涟漪。
视频到这里结束了。
林薇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大脑一片空白。她的手抖得厉害,手机差点滑落水中。
马克……是被谋杀的！就在这个地方,以这种残忍的方式！
是谁那个男人是谁为什么
就在她极度震惊和恐惧之时,手机又震动了一下。第二条彩信。
这次,是一张照片。
照片是在一个昏暗的房间里拍的。照片的主角,是林薇自己！她正熟睡在床上,眉头微蹙,似乎正陷在那个关于水和黑暗的噩梦里。照片的拍摄角度,是斜上方的天花板角落！
那个位置……她猛地抬头,看向自家卧室的天花板角落——那里什么都没有。但这张照片分明显示,有一个隐藏的摄像头,正对着他们的床！
拍摄日期,正是去年她频繁做噩梦的那段时间！
所以马克才知道得那么详细！他不仅在观察,他还在监视！无处不在！
照片下面,还有一行文字：
他以为他在窥探你的噩梦,却不知道,他才是你噩梦的根源。现在,我帮你净化了他。你自由了。
林薇像被一道闪电击中,瞬间僵在原地,血液倒流,手脚冰凉。雨声仿佛突然远去,世界一片寂静,只剩下她剧烈的心跳声。
这个男人……杀了马克。而他做这一切的原因……是因为马克在监视她、控制她他在为她报仇
他是谁他怎么会知道马克的日记他怎么会有马克监视她的视频他怎么知道她在这里他甚至知道她那个从未对人详细说起过的噩梦！
一种比发现日记真相时更深沉、更诡异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
她自以为隐秘的调查,她发现日记的震惊和愤怒,她独自来到这里的行动……似乎全程都有一双眼睛,在暗处静静地注视着她。
这个人,对她了如指掌。甚至比马克更甚。
他替她清除了马克,并称之为净化。
他是守护天使还是另一个……更可怕的噩梦
林薇站在暴雨中,望着漆黑如墨、刚刚吞噬了她丈夫的水库,又看向手机里那张她沉睡的照片和那行令人毛骨悚然的文字。
她以为自己挣脱了一个陷阱,却可能跳进了另一个更深的、更无法理解的深渊。
雨,更大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水幕和迷雾之中。
而那个匿名号码,再也没有发来任何消息。
只剩下她,站在命运的悬崖边,浑身湿透,瑟瑟发抖,不知道下一步该迈向何方,也不知道黑暗中那双注视着她的眼睛,究竟属于谁。
水库的水面突然冒出一串气泡,然后复归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