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记忆的龙脉 > 第一章

>建文旧部集体翻供,证词却字字相同。
>我奉旨查案时,发现唯一说出不同供词的人正在遗忘女儿。
>他临终前嘶喊:海西……建文未死……
>当我找到守陵老翁,他正用朱砂涂抹石碑:记忆才是真正的龙脉。
>突然他眼神涣散:等等,我刚刚……在等谁来着
>我手中的密报悄然滑落——所有接触此案者,记忆都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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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深处,连烛火都带着股半死不活的恹恹气。那一点昏黄的光晕,仅仅够照亮刑架上半截模糊的人影,却吝啬地不肯多施舍半分暖意。湿冷的石壁无声地渗出寒气,钻进骨头缝里,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在扎。空气凝滞得如同沉疴,混杂着铁锈的腥、旧血的腐,还有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作呕的绝望气息,沉沉地压在人的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艰难而滞涩。
我,沈炼,北镇抚司百户,穿着这身象征着生杀予夺的飞鱼服,坐在冰冷的条凳上。面前矮几上摊开的卷宗,墨字在昏暗中像一只只冰冷的眼睛。这些纸张承载的,是足以将无数人碾为齑粉的滔天巨浪——建文余孽案。连日来,那些被锁在更深处黑暗牢房里的人,那些曾经被酷刑撬开嘴、吐出过惊天秘密的舌头,竟在同一日,齐齐翻供了。
大人,一个低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掌刑的力士,他手里沾着污渍的簿册递过来,刚录的,还是……一样。
我接过簿册,目光扫过那些被火把熏烤、被血泪模糊的字迹。不同的人名,不同的牢房,不同的时辰,不同的施刑者……可翻供的证词,却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前事皆虚,蒙蔽天听……建文皇帝仁德……吾等……冤枉……
字字句句,分毫不差。一股冰冷的麻意,顺着我的脊椎悄然向上攀爬。这绝非巧合,这是某种森然有序、超出常理的诡异。烛芯啪地爆开一朵灯花,昏黄的光猛地一跳,映得卷宗上那些千篇一律的墨字,仿佛也扭曲蠕动起来。
备马。我站起身,飞鱼服的下摆带起一阵阴冷的风,去西郊。
马蹄踏碎京郊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溅起的泥点沾湿了马腹。西郊这片坟岗,是京城里最沉默、最廉价、也最拥挤的死亡居所。歪斜的墓碑如同死去巨兽的肋骨,密密麻麻地戳在冰冷潮湿的土地里。空气里弥漫着新土和腐物混杂的怪味,浓重得化不开。
引路的锦衣卫校尉在一处新起的坟包前勒住了马,动作有些僵硬。他指着旁边一座低矮破败、几乎被荒草掩埋的土坯房,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惧意:大人,就是这儿。那刘老四……就埋在那儿。他手指的方向,一个小小的土堆隆起,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土坯房的门虚掩着,像一张沉默的黑口。我推门而入,一股浑浊污秽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劣质药渣的苦涩、久病之人身上散不出的馊味,还有一种……行将就木的腐朽。角落里一张破草席上,蜷缩着一个人形。薄薄的破絮勉强盖着,露出的肢体枯槁如柴,皮肤蜡黄发暗,紧贴在骨头上。他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破风箱般刺耳的嘶鸣,每一次呼气,又像是生命在艰难地、一点一滴地漏走。这就是刘老四,唯一一个在翻供浪潮中,说出了不同供词的疯子。他当时被拖出诏狱时,嘴里翻来覆去地吼着:海西……海西……
我走到草席边,蹲下身。他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隙,茫然地扫过我的飞鱼服,那目光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混沌的空洞。
刘老四,我的声音在死寂的屋里显得异常清晰,你说过‘海西’,记得吗海西,是什么地方
他的嘴唇嚅动着,发出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像含着一口浓痰。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枯瘦的手痉挛着在空中抓挠,似乎想抓住点什么。他喉咙里咕噜作响,眼神在浑浊中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清明,那清明深处,是难以言喻的、刻骨铭心的痛楚。
囡……囡囡……他猛地喘息,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吐出两个破碎的音节,像濒死的鱼在翕动,我的……囡囡……
囡囡我追问,是你女儿她在哪里海西吗
囡囡……囡囡……刘老四的眼神再次涣散开,那点可怜的清明像烛火般摇曳不定。他脸上的痛苦变成了茫然,一种纯粹的、彻底的茫然,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了最重要的东西。……谁什么囡囡他浑浊的眼珠转动着,布满血丝,里面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困惑和空无,……我……我女儿……女儿他反复咀嚼着这个词,如同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孩第一次听到陌生的音节,脸上肌肉扭曲着,试图从一片空白的废墟中,拼凑出一个早已湮灭的影子。
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起来,青筋在枯瘦的颈子上狰狞地凸起。那茫然迅速被一种更深、更原始的恐惧吞噬。不……不对!他突然嘶吼起来,声音刺耳干裂,带着血沫的腥气,我是谁我……我女儿叫什么名字!她的名字!他用枯柴般的手指死死抠住自己深陷的太阳穴,指甲划破了蜡黄的皮肤,留下几道血痕,名字啊!告诉我!我的囡囡……她叫什么名字!啊——!
那凄厉绝望的嘶吼,如同被踩断了脖子的野兽发出的最后哀鸣,在低矮的土屋里横冲直撞,撞得人耳膜生疼,心头发冷。他猛地向上挺起身体,像一张拉满后骤然崩断的弓弦,枯瘦的手臂在空中徒劳地挥舞了一下,仿佛想抓住那个正在他记忆里飞速消逝的、最珍贵的幻影。
海西!!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从撕裂的喉咙深处迸发出这两个字,如同濒死的诅咒,带着血沫和生命急速流逝的冰冷气息,建文……未死!……在……海西……
话音未落,他挺起的身体重重地砸回草席上。那破风箱般刺耳的喘息声,戛然而止。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却已完全散开,空洞地映着茅草屋顶漏下的、灰蒙蒙的微光。那只伸向虚空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激起一小片微尘。
土屋里陷入死寂。只剩下屋外坟岗的风,呜咽着掠过荒草和低矮的墓碑,带来一阵阵令人齿冷的寒意。那声建文未死的嘶喊,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心脏,勒得几乎窒息。
大人身后的校尉声音发颤。
烧了。我盯着草席上那具迅速冷却的躯体,声音冷得像诏狱的石头,连同这屋子。清理干净。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刘老四最后的话,更不能让人知道他是如何……忘记的。那种遗忘本身,比任何酷刑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转身踏出这弥漫着死亡与遗忘气息的土屋,黎明前最深的寒意刺入骨髓。刘老四最后那空洞瞪大的眼睛,和他嘶喊出的建文未死四个字,如同烙印,深深烫在我的意识深处。海西。必须找到这个地名背后隐藏的真相。
北镇抚司的档案库,是另一个巨大的、由灰尘、墨臭和发霉纸张构筑的坟墓。高耸的木架如同沉默的巨人,一直延伸到被蛛网笼罩的黑暗屋顶。卷帙浩繁,堆积如山,散发着陈年故纸特有的、混合着灰尘和虫蛀的沉闷气息。我和几个心腹校尉,像挖掘古墓的土夫子,一头扎进这尘封的故纸堆里。
海西……海西卫一个校尉抹了把额头的汗,抖开一份布满蛀洞的旧舆图,大人,辽东倒是有个海西女真部,可这‘海西’二字单独成地名……
查!我的手指划过冰冷积灰的书脊,所有带‘海西’二字的记录,无论军报、驿传、地方志,甚至流放名录、前朝旧档,一张纸片都不要放过!
时间在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中,在飞扬的呛人尘埃里,艰难地流逝。日影西斜,又从窗口彻底消失。油灯点起,昏黄的光晕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上投下摇晃的阴影,映照着几张疲惫而焦虑的脸。海西女真……海西商路……海西盐场……一条条线索被翻出,又被仔细甄别后无奈地搁置一旁。它们似乎都沾着点边,却又像隔靴搔痒,触不到那个让刘老四在遗忘深渊前发出绝望嘶喊的核心。
大人,一个声音在角落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和……异样,这份……有点怪。说话的校尉姓赵,平日里最为机敏干练。此刻他捧着一本薄薄的、纸张格外脆黄的册子,眉头紧锁,眼神里却透着一丝茫然,前朝……前朝永乐初年,工部一份关于……关于……
他突然顿住了,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眼神里的茫然迅速扩散,甚至带上了一丝恐慌。他猛地低头,死死盯着手中的册子,手指用力得几乎要戳破那发黄的纸页。
关于什么我沉声问,心头警铃微震。
关于……关于……赵校尉的额头渗出冷汗,他用力眨了眨眼,似乎在竭力驱散某种迷雾,属下……属下该死!刚才明明……明明看到几个字,好像……好像提到‘海西’,还有‘陵’什么的……可……可一转眼……他猛地抬头,脸色在油灯下显得惨白,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大人!属下……属下记不清了!那册子上的字……就在刚才,属下绝对看到了!可这会儿……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急促地喘息着,手指无措地抓着那本册子,仿佛那是唯一能证明他并非疯癫的证据。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遗忘!又是那种无声无息、却足以吞噬一切的遗忘!它不再仅仅存在于一个将死的囚徒身上,它开始蔓延了!就在我身边!
我劈手夺过赵校尉手中那本薄薄的册子。封面是普通的蓝色封皮,没有任何题签。翻开脆黄的内页,是前朝工部惯用的那种工整却刻板的馆阁体。前面几页记录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物料采买和匠役征调。我快速翻动,纸页发出脆弱的呻吟。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一行行墨字。没有……没有海西,没有陵……翻到最后一页,落款处是永乐二年某月某日,经办官员的签押清晰可辨。
你确定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赵校尉的脸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属下……属下敢以性命担保!刚才就在这页……他指着册子中间偏后的一页,绝对有!‘海西’二字,还有一个‘陵’字!可……可……他颓然靠向身后的书架,眼神涣散,充满了自我怀疑的巨大恐惧,难道……难道是我眼花了还是……撞了邪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崩溃前的颤抖。
撞邪我捏紧了手中的册子,脆弱的纸张在指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不,这比撞邪更可怕。这是一种无声的、精准的抹杀,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在意识清醒之时。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吞噬着与海西相关的记忆!它已经不再满足于濒死的囚徒,它将触手伸向了我的亲信!
赵成,我盯着他失魂落魄的脸,一字一顿,今日所见,一字不准外泄。现在,立刻去休息。这是命令。
看着他脚步虚浮、失魂落魄地消失在档案库幽深的阴影里,我缓缓坐回冰冷的木椅。手中的薄册仿佛有千斤重。灯火摇曳,将我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身后如山堆积的卷宗上,那影子扭曲晃动,如同蛰伏的鬼魅。遗忘的阴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带着冰冷的恶意,笼罩在我的头顶。
黑暗中,一个名字如同磷火般幽幽浮现——守陵老翁。那些散落在宫闱角落、被时间遗忘的低语中,似乎总伴随着这个模糊的影子。一个看守着前朝某处不起眼废陵的老人,沉默、孤僻,几乎不与人言。在这巨大的遗忘漩涡里,这个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人,本身就是一个刺眼的悖论。
马蹄踏碎了京畿荒山的寂静。这里远离官道,人迹罕至。山势陡峭,裸露的岩石呈现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褐色。稀疏的草木也显得无精打采,在深秋的风中瑟缩。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枯叶腐败的气息。
没有明确的路径,只有巡山校尉凭着模糊记忆和野兽踩出的痕迹在前引路。崎岖的山石不断颠簸着马背。不知攀爬了多久,转过一道光秃秃的山梁,眼前豁然出现一片相对平缓的谷地。
谷地的景象,荒凉得令人心悸。几座低矮的坟茔孤零零地散落在荒草乱石之中,坟头早已坍塌大半,露出里面朽烂的棺木残片。墓碑大多歪斜断裂,字迹被风雨剥蚀得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明、故等零星几个字。这里埋葬的,大约是前朝获罪被废黜的宫人、宗室,早已被历史彻底遗忘。
在几座破败坟茔的环绕下,孤零零地矗立着一间极其低矮简陋的石屋。墙壁是用附近山上采来的粗糙石块勉强垒砌,缝隙里塞着枯草和泥巴。屋顶覆盖着厚厚的、颜色发黑的茅草,显得沉重而压抑。石屋没有窗,只有一扇用几块朽烂木板拼凑成的门,此刻虚掩着,里面透不出一丝光亮。石屋前,一小片被踩踏得寸草不生的泥地上,散落着几块同样粗糙的石碑半成品,几件磨损得看不出原形的凿刻工具随意丢在一旁。
死寂。只有山风掠过荒冢和石屋的茅草顶,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我下马,示意校尉留在原地警戒。靴子踩在碎石和枯草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一步步靠近那扇朽烂的木门。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从门缝里飘散出来——不是荒山的土腥,也不是草木的腐气,而是一种极其浓郁、甜腻得发齁的朱砂味,混杂着某种陈年香灰的沉郁,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时间本身凝固的陈旧气息。这气味,竟隐隐与刘老四土屋里那浑浊的药味,以及诏狱深处某种若有若无的香料气息,产生了一丝诡异的共鸣。
我停在门前。里面没有任何动静。抬手,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石屋内部比外面看到的更加低矮狭窄,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屋顶茅草缝隙漏下的几缕微光,在弥漫的朱砂粉尘中形成几道朦胧的光柱。一个佝偻得几乎蜷缩成团的背影,正背对着门口,蹲在地上。他穿着一件辨不出原色的破烂棉袄,花白稀疏的头发沾满了红色的粉尘。
他面前,横着一块半人高的粗糙石碑。石碑表面似乎刚刚被打磨过,露出青灰色的石质。而此刻,他那枯瘦如鹰爪、沾满鲜红朱砂的手,正极其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狂热,在那冰冷的石面上涂抹着!
不是写字。他是在用那黏稠、猩红的朱砂,一遍又一遍地涂抹着石碑的整个表面!动作机械而有力,手腕每一次转动,都带起一片细密的红雾。那鲜红的液体在粗糙的石面上流淌、堆积、渗入细微的孔隙,散发出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昏暗的光线下,那块被反复涂抹的石碑,红得刺眼,红得妖异,如同刚刚从血池中捞起,散发着一种不祥的、令人心悸的邪气。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这疯狂而诡异的工作中,对我的推门而入毫无反应。只有那涂抹朱砂的沙沙声,单调地回响在狭窄的石屋内,如同某种古老而邪恶的咒语。
我站在门口,飞鱼服的暗纹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隐没,只有腰间绣春刀的刀柄反射着一点冷硬的光。浓烈的朱砂气味直冲鼻腔,甜腻得几乎令人作呕。那佝偻的背影依旧专注地涂抹着石碑,对身后的一切置若罔闻。
老丈。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诏狱里淬炼出的穿透力,在这死寂的石屋里显得格外突兀。
涂抹的动作,猛地顿住了。那只沾满猩红的手悬停在半空,黏稠的朱砂顺着枯槁的手指缓缓滴落,在冰冷的泥地上砸开一朵朵细小的、触目惊心的红花。
老翁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了身。
那是一张被岁月和风霜彻底揉皱的脸。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劈斧凿,纵横交错,几乎掩盖了所有的五官。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灰败颜色,沾满了星星点点的朱砂粉末。然而,当他的目光穿过额前沾着红粉的稀疏白发,最终落到我身上时,那浑浊的眼珠里,却骤然爆射出两道极其锐利、极其清醒的光芒!那光芒如同冰冷的针,带着洞穿一切的穿透力,瞬间驱散了所有衰老的暮气,牢牢地钉在我脸上,尤其是那身飞鱼服上。
没有恐惧,没有惊讶,只有一种了然于胸的、近乎嘲弄的冰冷审视。
锦衣卫……一个沙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生了锈的铁器在强行转动,……终于来了。
他咧开嘴,露出所剩无几的焦黄牙齿,那笑容扭曲而诡异,仿佛在哭。粘在他嘴角的朱砂粉末,随着肌肉的牵动簌簌落下。
为了那‘建文未死’的疯话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还是为了那些……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骨肉的可怜虫浑浊而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我,像要钻进我的颅骨深处。
我的手指在袖中悄然收紧,指节微微发白。他果然知道!不仅知道刘老四,甚至知道遗忘!一种被毒蛇盯上的冰冷滑腻感,顺着脊椎悄然蔓延。
海西是什么地方我直接切入核心,声音冷硬如铁,建文皇帝,究竟是死是活
海西老翁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浑浊的咕噜声,像是破旧的风箱在艰难抽动,又像是一种极其怪异的嗤笑。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那只沾满朱砂、如同浸血枯枝般的手,却猛地抬了起来,指向石屋内唯一一块没有被朱砂涂抹的石碑。
那块石碑斜靠在最里面的墙角,上面布满了灰尘和蛛网。借着昏暗的光线,能勉强辨认出上面刻着的字迹——并非人名谥号,而是一行行极其细小、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像是某种……记录
看到了吗老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狂热的、令人心悸的颤抖,看到了吗那些名字!那些故事!那些他们以为已经烂在土里、烂在人心里的东西!他枯瘦的手臂激动地挥舞着,带起一片红色的粉尘,什么龙椅什么玉玺狗屁!都是狗屁!
他猛地转过头,那双浑浊又锐利的眼睛再次死死盯住我,瞳孔深处仿佛燃烧着两簇幽暗的鬼火。
记住喽,锦衣卫的大人,他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砸过来,这世上,真正的龙脉,从来不在什么山陵地穴!它在这里!在人心深处!在那些他们拼命想抹掉、想忘记、想碾成灰烬的东西里!他沾满朱砂的手指,用力地、反复地点戳着自己的太阳穴,在灰败的皮肤上留下刺目的红点。
记忆!他嘶声喊道,声音尖锐得几乎要撕裂这狭小的空间,记忆!才是真正的龙脉!是改不了,烧不尽,埋不住的!谁握着它,谁就握着生杀,握着乾坤!比你们手里的刀,狠一万倍!
石屋狭小的空间被他的嘶吼震得嗡嗡作响,浓烈的朱砂粉尘在昏暗的光柱里狂乱地飞舞。他那双燃烧着狂热的眼睛死死钉在我脸上,仿佛要将记忆是龙脉这个疯狂又惊悚的论断,用朱砂刻进我的骨头里。
然而,就在这狂热的顶点,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他眼中那两簇疯狂燃烧的鬼火,毫无征兆地,骤然熄灭了。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断了灯芯。
他脸上的狂热、偏执、那种洞悉一切的锐利……所有激烈的情感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茫然的空洞。他高举着、沾满猩红朱砂的手僵在半空,微微颤抖着。浑浊的眼珠茫然地转动了一下,视线飘忽地扫过我的脸,扫过这间充斥着刺鼻气味和诡异石碑的石屋,最后落在他自己那只滴着朱砂的手上。
那眼神,就像一个在陌生地方骤然惊醒的迷路老人,充满了对自身处境的巨大困惑和……深深的恐惧。
……他的嘴唇哆嗦着,无声地开合了几下。然后,一个极其轻微、带着巨大不确定和茫然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极其艰难地挤了出来:
等等……我……我刚刚……
他停顿了一下,眉头痛苦地皱起,似乎在拼命地、徒劳地捕捉着脑中飞速消散的残影。那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惊惶和无助。
……在等谁来着
石屋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朱砂滴落泥地的啪嗒声,清晰得如同心跳停止前的最后鼓点。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遗忘!它终究还是来了!以最直接、最残忍的方式,降临在这个口口声声掌控着龙脉的人自己身上!就在上一刻,他还如同掌握一切的幽魂,下一刻,却成了迷失在自己巢穴里的可怜虫!
就在这时,石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留守警戒的校尉猛地撞开那扇朽烂的木门,脸上毫无血色,眼神里充满了惊骇欲绝的恐惧,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他甚至忘了行礼,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扭曲变调:
大……大人!急报!出……出大事了!
他几乎是扑到我面前,手中死死攥着一张被汗水浸透的纸条,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
所有……所有接触过建文案卷宗的人……赵成,王百川,李校尉……还有……还有昨夜负责整理档案库的几个书吏……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个名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血腥气,他们……他们……
校尉的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放大,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地刺破死寂:
他们……全都不记得了!不记得自己查过什么!不记得卷宗上有什么字!连……连自己是谁派去查的……都……都忘了!
最后那几个字,如同千斤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砸在我的心口。
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颅内绷断了。指尖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那张被汗水浸透、传递着噩耗的密报,从我的指缝间悄然滑落,像一片被寒风卷走的枯叶,无声地飘向地面。
密报飘落的轨迹,在我眼中被无限拉长、扭曲。
它轻轻触地,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却如同巨石砸入死水,在我心底掀起惊涛骇浪。校尉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石屋内弥漫的、甜腻到令人窒息的朱砂气味,还有眼前老翁那双彻底空洞、只剩下巨大茫然的眼睛……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被一种冰冷的、名为遗忘的潮水淹没。
不记得了……都忘了……校尉那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语,如同鬼魅的低吟,在我耳边反复回响。
那守陵老翁依旧佝偻地站着,浑浊的眼珠呆滞地转动着,沾满朱砂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红得刺目。他似乎还在努力思索,试图抓住那转瞬即逝的等待对象,但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只剩下越来越深的迷惘和一种孩童般的无助。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再问一次谁来着,却最终只是发出了一声含混的、意义不明的喉音。
这间低矮、昏暗、弥漫着不祥红雾的石屋,此刻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正在缓慢旋转的遗忘漩涡的中心。那些被涂抹得鲜红刺目的石碑,不再是冰冷的石头,而像是一块块凝固的、被强行篡改的血痂。老翁嘶喊的记忆是龙脉还在空气中隐隐震荡,此刻听来却充满了绝望的讽刺——这条龙脉,正在被它自身孕育的怪物疯狂吞噬!
我猛地转身,动作带起的风掀起了飞鱼服的下摆。不再看那茫然的老翁,不再理会地上那张承载着可怕信息的纸条。一步跨出那扇朽烂的木门。
外面,深秋荒山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远处,留守的校尉牵着马,正不安地向这边张望。当我的目光扫过他时,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脸上努力维持着镇定,但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对自身职责的短暂迟疑,却像针一样刺入我的眼底。
遗忘……它不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威胁,一个只存在于垂死囚徒身上的诅咒。它已经张开了无形的巨口,开始吞噬我身边的人,吞噬我的同僚,甚至……开始啃噬我自己的根基!
我翻身上马,冰冷的皮革触感透过衣物传来。目光投向京城的方向,那片笼罩在沉沉暮霭下的巨大城池轮廓。权力、阴谋、倾轧……所有的一切,在这无声蔓延的遗忘瘟疫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而可笑。
遗忘的潮水无声上涨,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