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婚当夜就给将军夫君投了毒。
战功赫赫的修罗将军凌琰,从此成了缠绵病榻的废人。
我捏着软帕掩面痛哭:妾身伺候将军,此生无憾!
转头就在他药里加了料:敢瞪我就多躺一个月!
某夜刺客来袭,我看着瘫床的将军叹气,操起扫帚大喊:
废物看招!谁料刺客们突然噗通跪倒。
凌琰指尖滴血悠悠开口:夫人…该加药了
皇帝设宴请我们这对苦命鸳鸯,席间我微笑斟满御酒。
三杯下肚,文武百官轰然倒地。
唯凌琰稳稳坐起,温柔夺走我手中酒壶:
夫人,我装的,六十万敌军都是这么毒翻的。
(一)
红烛滴泪,缠臂金镯叮当脆响,映得新房里满目血红。
我指尖一点粉末落下,悄无声息溶进合卺酒杯,晃匀。抬眼瞟向对面——传说中的修罗将军凌琰,喜服衬得他面如冠玉,薄唇紧抿,唯有那双望向我的眼,鹰隼般锐利,沉淀着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寒意,令人不敢逼视。
很好,很威猛。可惜,今夜之后,就难说了。
夫君,我挤出一个怯生生的笑,眼尾迅速泛起红,托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声音细如蚊蚋,带着九分新嫁娘的羞怯和一分恰到好处的惧怕,将那杯加了料的酒双手奉到他面前,请…请饮合卺酒。
凌琰的目光在我脸上定了定,那锐利几乎要穿透人皮面具。他大概觉得我这副胆小鹌鹑的样子滑稽又陌生毕竟镇国公府那位娇养在深闺、据说听闻赐婚旨意就病倒的嫡女柳婉儿,怎会是眼前这般模样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探究,修长手指却已稳稳接过了酒杯,并未多言。
成了!
我心头无声击掌,捏着自己那杯的手更稳了些,姿态放得越发柔顺低婉。两人双臂交缠,温热的酒液滑入喉咙,辛辣中藏着铁锈般的腥气,是我的独门秘制——青丝绕,入口微涩,入腹则断筋摧骨,化猛虎为虫豸。我一边喝着自己的酒,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死死盯住他的喉咙。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去了!
悬着的心咣当落下。我飞快垂下眼睫,酝酿情绪。几息之后,豆大的泪珠扑簌簌滚落,砸在描金鸳鸯的喜被上,洇开深色的点。我捏着丝绢,捂着脸,哭得肩膀轻颤,又强撑着想靠近他,声音哽咽得支离破碎:妾身…妾身惶恐…能终身侍奉将军左右……已是上天垂怜……戏要做足。
凌琰动作忽地一僵。他猛地抬手,死死扣住心口,五指收紧,骨节惨白如坟茔里探出的枯枝。那张俊美却覆盖冰霜的脸,瞬间褪尽血色,细密的汗珠顷刻间布满额头,顺着冷硬的下颌线淌落。他似乎想张口,喉咙里只滚出几声嗬…嗬…的破碎音节,带着濒死般的气音。
将军!我惊得花容失色,扔了绢帕,扑过去想扶他,夫君,你怎么了来人!快来人啊!声音拔高,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恐凄绝。
砰!
沉重的身体砸在猩红地毯上,锦被滑落。红烛爆开最后一个灯花,映着他骤然阖上的双眼和了无生气的面容。
乱象平息时已近五更。太医们来来去去,药气与安息香的腻香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却一丝也压不住府中四处弥漫的、浓得化不开的恐慌与绝望。镇国公府的威势,大将军府的尊荣,在皇家赐婚的圣旨前皆是虚幻云烟。
(二)
晨曦的微光艰难地穿过窗棂,蒙着一层灰翳,惨淡地落在宽大无比、铺着暗色锦缎的拔步床上。凌琰悄无声息地躺在那里,如同被巨斧劈倒的神像。华丽的绣线,细密的暗纹,在他身上只余一片死寂的冷光。除了胸膛些微到几乎不可察的起伏,他与一尊玉雕别无二致。
我坐在床沿的绣墩上,低眉顺眼,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裙摆冰凉的丝缎。凌琰手下那批曾追随他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亲卫,此刻都成了石人,死寂地立在屋里屋外,个个腰板挺得笔直,却从骨头缝里渗出令人窒息的戾气,像冬日旷野里即将冻毙又随时准备暴起撕咬猎物的饿狼。
死寂。
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唯有角落铜壶滴漏单调落下的水声,一下,又一下,如同敲在绷紧的神经上,催促某种崩裂。
少夫人,一个沙哑粗粝的声音突兀地割破死寂,犹如钝刀刮过铁板。是凌琰的心腹护卫统领,石崇。他上前一步,腰间的佩刀随着动作发出轻响。一张古板黝黑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眼底却沉淀着血色的寒光,死死钉在我绞紧的手指上,将军…如何
我的心跳漏跳一拍,面上却竭力稳住那副六神无主的模样。眼泪来得恰到好处,汹涌而出,顺着脸颊蜿蜒滑落,砸在精心绣制的裙摆上。将军他…我哽咽着,抬起那双此刻必然红肿不堪的兔子眼,望向石崇,太医……太医束手无策啊!最后一个字,泣不成声,身子也配合着晃了晃,摇摇欲坠。
石崇的腮帮子绷紧得抽搐了一下,那目光刀子似的在我脸上反复刮过,带着审视凶兽般的凶戾,似乎想从我每一滴虚假的眼泪里抠出半点谋害的证据。良久,他紧握的拳才缓缓松开,喉头滚动了一下,所有怀疑和不甘被强行压下,化作一声沉重的:既如此,府中诸事,暂时……有劳少夫人费心。将军有任何差池……后面的话没说完,但空气骤然收紧的杀意,比冬日的寒冰更刺骨。
石统领放心!我猛地抬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虚妄的决绝,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爆发出执拗的光芒,我柳婉儿既已嫁入将军府,此生便只有这一个夫君!天……便是塌下来,我也定要……也定要伺候将军到底!纵粉身碎骨,也绝不弃他!字字泣血,说得自己都差点信了那份深情。
石崇看着我这副忠贞不二、情比金坚的模样,眼底深处翻涌的怀疑风暴似乎终于滞了一瞬。他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沉重地抱拳一礼,转身时,那僵硬的脊背仿佛承载着一座随时会倾覆的山。
吱呀——厚重的房门终于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那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门关上的瞬间,我虚软地靠回冰冷的拔步床柱。后背不知何时已浸透一层冷汗。刚才石崇眼神掠过时,我指尖微动,差点就提前发动袖中暗藏的毒针。若非他最后关头信了我的表演……后果不堪设想。
缓了片刻,确认门外彻底安静。我擦了擦脸上那层黏腻的湿润,慢慢站起身。晨光又亮了一点,依旧惨白惨白的,毫无暖意。我走到那张巨大的床前,视线落在凌琰脸上。
他闭着眼,轮廓在光线下显得异常脆弱。没有了战场上震慑敌胆的锐气,此刻的他,只是一个病恹恹的英俊男人。苍白,静默,无依无靠。我弯下腰,俯视着他安静的睡颜。
啧啧啧,我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叹息,瞧你,修罗将军现在还不是……软得像坨面团。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像被强硬的钩子挑起,那点笑意越来越大,越来越恣意,终于忍不住无声地裂开。
成了!
成了成了成了!!!
什么千军万马避白袍什么令北戎小儿不敢夜啼的杀神再厉害的神,也敌不过我这一掸指尖!
从今往后,这威风八面、权柄滔天的大将军府,就是我柳娇娇……哦不,我柳婉儿的游乐场!横着走!螃蟹也得给我让道!
(三)
我小心翼翼伸出手,指尖带着点玩味的颤抖,试探性地,用力戳了戳凌琰轮廓分明的脸颊——温热的,软的,像失去支撑的软皮灯笼。指尖下的皮肤毫无反抗之力,被戳出一个小坑,又迅速弹回。再戳!再用点力!
呵!
心里的得意简直要从鼻孔眼儿里喷出来。让你娶我!让你不怀好意替你那好皇帝接我这烫手山芋!哼,现在……老实了吧
我猛地转身,脚步轻快得差点跳起来。桌上搁着刚刚送来的药盅,浓浓的药味飘满了整个房间,又苦又涩。我皱着鼻子走过去,揭开盖子,一股更加霸道的药酸味儿直冲脑门。黑糊糊的药汁黏在碗壁上。
伺候夫君当然要伺候。喝药必须喝!
我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荷包,里面几排更小的格子,装着五颜六色的粉末或晶粒,暗香浮动,各怀鬼胎。我的手指在几个暗格上游移,最终停在一个装有无色细末的格子上。
嗯……最近有点上火,我自言自语地嘀咕,清心,泻火……这药苦得连死人都能被苦活了,加一点,中和一下嘛……说着,用小指甲挑了一丁点细如尘的粉末,手腕轻轻一抖,落入浓黑的药汁中,瞬间消失无踪,连个气泡都没冒。
别急,夫君,我把药盅端到床边,重新换上那副娇怯柔顺、忧心忡忡的深情面具,声音又细又软,饱含无限的忧虑,喝药了……
一手稳稳托起他的脖颈和头,一手拿起调羹。指尖挨着他皮肤的地方有点烫人。
勺子送到他唇边,滚烫的药气熏蒸而上。正当我准备撬开他那没什么血色的嘴唇时——
他那双一直紧闭的眼睛,毫无征兆地,猛地睁开了!黑沉沉的眸子,里面一丝一毫浑浊病气都没有,干净得像初冬夜空里的寒星,又深得像不见底的古井,直勾勾地锁在我端着药碗的手上。
我被他看得浑身汗毛炸起!手里的调羹差点失手砸到他脸上!调羹柄磕在瓷盅边沿,发出刺耳的脆响。药汁也跟着激烈晃荡起来,洒出几滴,溅在绣着并蒂莲的锦被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夫……夫君我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睛瞬间又涌上泪意,你…你醒了
凌琰的喉结极其细微地滚动了一下。他依旧没动,除了眼睛睁开,身体还像先前一样僵卧在床上。但那双眼睛里的压迫感……不像是瘫痪在床的病人!里面锐利、清醒、甚至还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荒谬
呃……他喉咙里发出一声艰难的、含混的气音,像是在努力挣扎着挤出什么。
我一颗心卡在嗓子眼,怦怦狂跳,几乎要窒息。他看到我加料了他要喊人石崇还在外面守着!
药……他终于又挤出一个字,声音极其低哑,带着一种病重的虚弱。
呼——我悬着的心咚地落回胸腔,差点瘫软。吓死我了!原来是嫌药苦还以为是垂死之人突然还魂要揭发我呢!
药苦才见效呀,夫君,我立马稳住心神,眼泪说掉就掉,端着药碗的小手更是抖得厉害,完全一副被丈夫病痛折磨得心碎的柔弱样子,你得喝下去才能好……说着,舀起满满一大勺漆黑的药汁,不顾那升腾的热气,带着十二万分的耐心和鼓励,强喂的姿态温柔又强硬地向他嘴边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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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
一声异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还带着点潮湿感。
我伸出去的勺子顿在凌琰唇边一寸,僵住了。
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股淡淡的……难以言喻的尴尬味道弥漫开来。
刚刚还让我惊心动魄的对视瞬间失去了分量。我眼里的震惊和深情被浓重的、真实的嫌弃所覆盖,几乎要溢出眼眶。端着药碗的手僵在半空,喂也不是,收也不是。
凌琰依旧睁着那双清醒得吓人的眼。但他眼底那锐利的锋芒似乎也碎裂了一角,凝固成了一种深刻的、近乎麻木的隐忍,深不见底,还隐约泛出一点……生无可恋的暗光
四目相对。
沉默如冰河封冻。
半晌。
咳……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呼吸,强行压下胃里的不适和想把药碗直接扣他脸上的冲动。嘴角抽搐着,极其艰难地重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安抚式微笑,每个字都像是从磨砂纸上费力地刮下来:
……夫君身子不适……躺……躺着就好……声音干涩发颤,带着隐忍的牙关打颤声。
我几乎是逃也似地放下药盅,脚步踉跄地冲向门口,一边压低嗓子用哭腔喊:来人!快!打热水!将军他……他……需要……处理!后面几个字几乎变成了气音。
门外候着的脚步声立刻急促地响了起来。我背对着那张让人窒息的拔步床,胸口剧烈起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那股味儿仿佛还在鼻尖萦绕不去。
妈的……这戏,演得也太……
这日子,没法过了!加料!给他明天的药里加倍加猛料!让他继续瘫软如泥!少搞这种……尴尬!
(四)
接下来的月余,将军府宛若一口巨大的、纹丝不动的沉重棺椁。
外界关于新妇克夫、不祥的流言疯长如野草,府内的亲卫们如同石林,散发着无声的敌意与戒备。而内院里,日复一日的戏码只有两个角色:瘫在床上眼神锐利的废物将军,和如履薄冰却愈发得心应手的新妇。
他的眼神一日比一日更清明锐利,像是积压在冰雪下的刀锋。从最初病发的瘫软到偶尔能在搀扶下于室内坐坐,竟也勉强被归结为一点微渺的起色,足以让府里那帮忠心耿耿的凶神恶煞们对我的看守稍微松懈那么一丁点——毕竟,伺候的好歹有点效果。
效果当然有。比如今天,我又发现将军手臂似乎能抬高一寸了!
夫君你看,手是不是能动了我指着那条肌肉线条匀称却因无力垂落的手臂,声音里满满的全是虚假的惊喜,像是发现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奇迹。
我正试图帮他揉按日渐萎缩的筋骨,指下结实流畅的触感昭示着截然相反的事实。凌琰目光沉沉地落在自己被我指挥着虚搭在轮椅扶手上的修长手指。他穿着宽大的素色里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嘴唇紧抿。那双眼睛抬起,定在我的假笑上,不反驳,也不配合,只是深究地看。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轻微响动。新来的小丫鬟端着茶盘,一步跨过高高的门槛,却被沉重的门帘绊了个趔趄。哎呀!一声惊呼未落,手里的托盘已然飞起,一只盛满滚烫茶水的薄胎瓷盏,直直朝端坐轮椅上的凌琰胸口砸去!
变故陡生!
我瞳孔骤然一缩!身体比脑子更快。几乎是本能地,我猛地侧身一步,手臂横栏一扫!
啪嚓!
那只带着热气、在空中划出弧线的茶杯,被我狠狠一掌拍飞,重重砸在旁边的多宝格上,白瓷片和水沫四溅,淋湿了角落里一盆昂贵的兰花。
小丫鬟面无人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死寂。
空气被这刺耳的碎裂声撕破又凝固。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泼洒的水迹和散落的碎片上,随后又惊恐地转向轮椅上的凌琰。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被摆出来的姿势,纹丝未动,面无表情。仿佛刚才那致命的滚烫茶水只是幻影。
但我离得够近。太近了。
就在我横臂拍飞那只茶杯的瞬间,他垂在身侧、隐藏在宽大袍袖下那只所谓全无知觉的手,极其轻微、极其迅速地向上弹动了一下!极短暂!极隐蔽!若非我此刻正全神贯注,几乎会误认为是光影的错觉。
电光石火,指尖弹出的那股力道,那股锐利无比的破风声……绝非一个瘫子的本能反应!
我的心跳,骤然漏停了一拍。方才出手是本能,此刻心头掠过的却是冰冷的寒气。
这个瘫子……
没……没伤到将军吧我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脸上瞬间堆满后知后觉的惊恐和担忧,扑到轮椅前,双手急切又带点颤抖地抓住他放在扶手上的那只手背——那里冰冷依旧,纹丝不动,完美符合一个瘫痪者的状态。我却暗暗用了几分指甲刮蹭的力气,指腹下压感受着肌肉的僵硬,夫君夫君你吓着没
凌琰沉默地抬起眼。刚才眼中那一闪而逝的震惊和审视已无影无踪,又恢复了那种深不见底的空洞淡漠。他看着我抓着他手背的爪子,眼神似乎在说:再不拿开,就把你这爪子拍开。
混账东西!石崇的低吼在死寂后炸开。他一步跨进来,脸色铁青,手已按在了刀柄上,目光如淬毒的寒针,先扎在跪地的小丫鬟身上,又凶戾地扫向我抓住将军的手。那里面翻滚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石统领息怒!我猛地缩回手,仿佛被烫到。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声音还在发颤,却转向石崇,将军无事就好!是这小丫头笨手笨脚,罚去厨房便是,莫吓着了夫君……我眼波盈盈,带着泪意看向凌琰,夫君你说是不是别生气……
凌琰闭上眼,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似是不堪嘈杂。石崇的指骨捏得咯咯作响,终是把喷薄的杀气一点点磨碎咽了下去,狠狠瞪了一眼几乎瘫软在地的小丫鬟:拖下去!五十板!
我退回原处,低头整理自己略乱的衣袖。指尖冰凉。
装!真他妈能装!我眼风扫过那被他瘫痪的指尖轻轻拂过的轮椅扶手光滑的雕花扶手面上,几点细微的水痕还湿着。
看来装病也装得不甚安心。轮椅上该加点新的东西了……比如让他稍微动弹都会刺激筋脉的麻沸粉或者一点能让他连眼皮都懒得掀的软筋散
嗯,量要大些。
(五)
深夜子时,万籁俱寂。一轮孤月惨白地贴在黑幕上,将院落染成一片冰冷沉寂的青灰色。将军府的书房窗棂,犹自透着一线细微烛光。
我换了最简便的夜行衣,如一片轻薄雾气,无声无息潜行在庭院山石的阴影里。目标明确——书房外石砌花台最底层角落。下午我不小心掉在那里的一个小香囊,里面装着一点青丝绕的边角料。不能让任何人发现这东西,尤其是石崇那帮鼻子比狗还灵的家伙。
刚猫腰绕过一丛茂密的海棠树,前面就是书房院落的月洞门。忽然,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撞入鼻腔!
血腥!
我脚步猛地顿住,后背瞬间爬满鸡皮疙瘩!这血味新鲜浓烈,带着刚泼洒的热气。
就在月洞门内侧的假山石旁!两条黑影交错,速度快如鬼魅!一个持长剑,寒光闪闪;另一个更魁梧,手持厚重的鬼头大刀!刀剑碰撞的铿锵声在死寂的庭院里格外刺耳!
又是刺客!
没完没了是吧我心里低咒一句,转身就想撤。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尤其是我这种心怀鬼胎的小鬼。凌琰身边常年带着人,总轮不到我这个弱女子出手。
念头刚起——
哐当!一声巨响!
月洞门边的影壁被猛力撞塌半边!
碎石飞溅!呛人的灰尘腾起。一个高大身影重重摔了出来,砸在我面前不远处的青石板路上!是那个用鬼头刀的刺客!他胸口一道巨大撕裂的豁口正汩汩冒血,抽搐着,眼看活不成了。
而仅剩的、持长剑的那名刺客,显然被同伙的死和撞塌墙壁的动静刺激得更加暴戾。他狂吼一声,不再管倒塌的废墟,猩红的眼睛在烟尘里扫视,瞬间就精准地对上了我这唯一露在掩体外的一抹黑影!
完!
他妈的!
还有一个!刺客嗓音嘶哑,浸满疯狂杀意,纵身朝我扑来!手中的长剑撕裂空气,发出令人胆寒的尖啸!
我心脏几乎停跳!这家伙明显杀红了眼,根本不管我是谁!逃来不及了!周围都是假山和树木,我的轻功可算不上顶尖!
怎么办
电光石火间,我眼角的余光猛地扫到墙角——那有一根靠在那儿、平日里老花匠清扫落叶用的长竹柄笤帚!
管不了那么多了!
石崇领人冲进狼藉的院中,火把噼啪作响。满地碎石、刺客尸体与我狼狈攥着笤帚的模样撞入眼帘。他的目光刀子般扫过,最终钉在轮椅里沉寂的凌琰身上,喉头滚动。
我指尖仍残留笤帚粗糙的木屑感,喉咙干得发紧。凌琰那句幽幽的该加药了裹着夜风的寒气,钻进耳朵。那双映着跳跃火光的眼,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
呵……一个短促而干涩的笑从我喉咙里挤出,更像喘不匀气。我丢掉手里可笑的武器,随意拍了拍手上染血的灰尘,像掸掉微不足道的浮尘。迎着凌琰的目光,我勾了勾唇角,带着几分恶意的玩味,夫君说得是……确实该‘加’了。我刻意咬重那个字,眼神轻飘飘地掠过他僵硬的腿,妾身这就去……换个大点的碗
石崇的脸色在火光下变幻不定,手一直按在刀柄上。
撤。凌琰突然开口,声音依旧低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石崇腮帮绷紧,猛地挥手。手下人立刻如鬼魅般开始清理现场,动作迅捷无声。两具刺客尸体被迅速拖走,碎石飞溅的痕迹也被麻利地处理掩盖。
火光跳跃映照凌琰半边轮廓,明暗交织。他不再看我,转动轮椅,碾压着清理干净的地面,毫无滞涩地滑回书房倒塌的月洞门残骸方向,仿佛那里从未有过一场生死搏杀。
我站在原地,夜风拂过脖颈,一片冰凉。
少夫人。第二日午后,书房厚重的新换门扉被轻轻叩响。石崇捧着几册卷宗站在门外,姿态依旧是挺直的,语气却添了一丝极难察觉的滞涩。
我正对着一局残棋,捏着一枚黑子,抬眼:何事
石崇没进门,只将手中一本边缘磨损、页面发黄的线装册子小心抽出,放在门边的矮几上。此物……或对少夫人有益。他说完,竟微微颔首,随即转身离开,脚步略显沉重。
册子封面无字,翻开后墨迹古朴微洇,全是各种奇诡符号与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旁注,更有几页夹着干枯药草标本,散发一股刺鼻辛味。是毒经。几处页角有着长久摩挲留下的油腻指痕,显然原主人极熟悉。
我指尖划过书页冰凉的边缘,一声轻嗤溢出口鼻。凌琰……竟差石崇送这个过来石崇那份压抑的恭顺姿态……比昨夜的兵刃相交更难消受。
(六)
三月后,京城,宫阙巍巍。
鎏金飞檐在春日骄阳下刺得人眼晕。殿内熏笼氤氲着奢靡暖香,丝竹管弦交织,盖不住一股暗涌的紧张与窥探。众臣的目光如同黏糊的蛛丝,若有若无地缠绕在宴席末端的那对苦命鸳鸯身上。
听闻凌将军身子……稍有起色,真乃苍天庇佑。上座皇帝声音温煦,举杯示意,眼神却如鹰隼扫过凌琰苍白的侧脸。
轮椅上的凌琰微微颔首,依旧端着一派沉寂的病弱气息,宽袖下的手指却几不可察地蜷了蜷。侍立身后的石崇,下颌绷得如同青石。
我一身新制的鹅黄宫装,裙裾迤逦,垂首立于凌琰轮椅旁,安静得像一株含苞的藤蔓。皇帝的目光随即飘了过来,带着一丝悲悯的审视:凌夫人……辛苦。
我抬起脸,眼中适时盈满氤氲水汽,唇边却扯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坚强又微颤的笑意:能为将军分忧,是妾身的福分。声音细细,如风中低吟。
好!好!皇帝大笑,浑浊眼中精光一闪,赐酒!好好宽慰凌夫人!
一只精致温润的金玉酒壶由内侍小心奉至我面前。琥珀色的酒液在壶中轻轻摇晃,映着殿顶繁复的彩绘,流光闪烁,也映出我素净的指尖。
指尖蔻丹下,那点沾了不易察觉药粉的碎末已被捻了数个时辰,只等待一个最合适的角度。
殿中丝竹正奏到一个婉转花腔的休止。
就是此刻。
我端起那沉重冰冷的金玉壶柄,腰肢轻扭,如弱柳拂风,姿态是精心算计过的柔美又略带僵硬。手腕微抬,酒液倾泻,精准注入凌琰桌前的琉璃杯盏。
第一杯,清冽。敬这满殿衣冠,衣下皆藏虎狼心。微尘落。
丝乐再起,欢快了几分。
我浅笑着退开半步,旋身,鹅黄衣袖带起轻扬微风,掠过身旁一位武官案前那只空的琉璃杯。指尖隔着袖口,又在杯沿不易察觉地拂过。微尘顺着杯壁无声滑落,没入杯底。
第二杯,满溢。敬那虎狼武夫,仗剑横刀欺良善。尘埃定。
琴师拨弦,铮然清越。
我莲步轻移,裙裾扫过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转向另一侧。一位文官捋着胡须与邻座交谈,手边的酒杯恰好空了小半。我俯身替他续杯,水袖如云垂落,恰好挡住手腕下方。
大人请用。声音低如耳语。添酒的手极稳,一丝酒线不偏不倚,水流冲刷杯壁,无色无味的料瞬间融化殆尽。
第三杯,波光盈盈。敬这殿中谋士,舌底生花搅风雨。水无痕。
我放下金壶,姿态恭谨地退回到凌琰身后阴影处,垂手侍立,仿佛刚才只是一次寻常的奉酒。掌心一片黏腻的汗湿,心口却似点了一簇寒冰,丝丝往外沁着凉意。
时间仿佛被暖香和乐声拉得粘稠。武官正说到兴起,抬手仰头灌下杯中酒液。那文官也笑吟吟地举杯,随声附和。群臣举杯交错,喧嚣更甚上一步。
突然——
呃……
酒杯摔落在金砖上的刺耳碎响。
离我最近的那位武官,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如同被人迎面泼了桶白漆。他喉咙里咯咯作响,眼珠暴突,双手徒劳地抓向自己脖颈,然后像一截被伐倒的巨木,带着沉重的风声轰然向前扑倒!砸得席案果盘倾覆,汁水横流!
咚!、噗通!、啊——!
如同推倒了第一块骨牌!那位正在饮酒的文官,酒杯尚在唇边,全身猛地一抽,直挺挺地从座位上滑落下去!紧接着,武将、公卿……以最先倒下的两人为中心,人潮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僵直,然后如同熟透的麦秆被狂风吹折,接二连三地狠狠砸在地面上!翻倒的椅凳,碎裂的杯盘,惊骇欲绝的尖叫与躯体倒地的闷响骤然交织成一片惊心动魄的交响!
刚才还喧嚣鼎沸的华美殿堂,眨眼间已成人仰马翻的人间地狱!浓烈的酒气混着腥甜倒流的污秽物气味,猛烈冲撞着每个人的神经。
唯有宴席尽头——
我垂眼,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抽搐的身躯,像看一场隔岸的火。
死寂瞬间降临,又被更疯狂的尖叫和呕吐声撕裂。御座上的皇帝,脸上的假笑凝固成一片死灰般的空白,一双浑浊的眼睛圆睁,死死钉在凌琰身上,每一个毛孔都透出惊骇欲绝。
而在那片狼藉与恐慌的核心地带——
凌琰动了。
那只一直搁在毫无知觉的膝盖上的、苍白修长的手,突然抬起。
没有颤巍,没有丝毫病弱无力之态。那手指修长有力,带着一种沉睡的猎豹骤然苏醒时才有的致命稳健,径直探向桌案上那只刚刚被我斟满的酒杯。
在我漠然的注视下,在我尚且残留着微末药粉气息的袖旁,那只手稳稳地、甚至称得上从容地,端起了那杯未曾饮用的琉璃杯。杯中琥珀色液体微微晃动,映着他倏然睁开的、深邃冷冽的眸子。
他的动作利落至极,腰背瞬间挺直如出鞘寒锋。轮椅在他起身的瞬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被他随意拨开。玄色衣袍带起的风,竟吹散了几分殿中令人作呕的污秽浊气。
他就这样,在满殿惊怖死寂的目光注视下,在遍地抽搐呻吟的人堆里,宛若闲庭信步,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我。
阴影当头罩下,龙涎香与血腥味交织的气息瞬间将我包裹。他站得笔直,挺拔如山,哪里还有半分缠绵病榻的废人姿态
一只温热却莫名带有金属寒意的的手掌,精准地攫住我还握着玉壶的腕骨。力道不容抗拒,指节嵌入肌肤,几乎要碾碎骨头。
紧接着,杯口沾过他唇瓣的酒香混着他身上冰雪般的气息霸道地侵入口鼻。他微微倾身,薄唇几乎擦过我的耳廓,低沉的声音携着酒气,带着一丝了然的、甚至恶劣的戏谑,清晰地送入我的耳鼓:
夫人……我装的。他唇角的弧度冰冷又玩味,目光扫过地上翻滚抽搐的群臣,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毒的冰棱,砸在满地哀嚎之上:
六十万敌军,都是这么毒翻的。
字字如冰锥,砸得满殿呻吟都失了声。
(七)
御座上的老皇帝目眦欲裂,金樽脱手砸落御阶:凌琰!你…你装的!嘶哑的声音劈了叉。
凌琰笑了。那笑意未达眼底,只在寒潭般的墨色眸子里荡开些许微澜。他随意一脚踢开碍事的玄铁轮椅,那沉重的骨架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哐当声,盖过一地抽搐的呜咽。他根本不答皇帝,目光只锁着我,甚至抬手,微凉的指腹慢条斯理地刮过我颊边不知何时沾上的一星酒渍。
夫人好手段,他压低的嗓音磁得惑人,却又淬着刀锋,目光落在我指间尚存的微末药粉上,一壶酒倾倒群臣……这等风流,竟让为夫当年那点粗陋本事,也自惭形秽。
我的心沉进冰窟,又被猛火炙烤。他的伪装撕开得如此彻底,当着天下至尊,毫不掩饰。这不是宣战,而是……同归于尽的姿态还是……
护…护驾!!!龙座旁的老太监终于扯着嗓子撕心裂肺地吼出。
殿门外的金吾卫重甲碰撞声如雷霆逼近!
迟了。
凌琰骤然松开我手腕,反手抄起那只半满的金玉酒壶!动作快如鬼魅!金壶在他掌中划出一道耀目的弧,液光泼洒,直直飞向高高御座的方向!
不是砸。是倒。
壶口倾斜,琥珀色的琼浆裹挟着残存的辛辣毒液,化作一道混浊金线,倾泻而下——
陛下!一声凄厉的女声尖啸压过混乱!
众目睽睽之下,一直沉默侍立在皇帝身侧,身着深紫宫装、鬓发如云的贵妃柳氏,竟是猛地向前一扑!她伸出双臂,似要推开皇帝,又似想替他挡下这毒酒。动作太大,竟带得鬓上一支赤金衔珠的九尾凤钗猛地一甩——
叮!
清脆刺耳的撞击声!那支尖锐无比的尾端金簪,因她动作,不偏不倚,竟狠狠扎进了皇帝暴怒圆睁的眼珠里!
时间仿佛凝滞。
老皇帝全身过电般剧震。喉管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比毒发之人的呻吟更瘆人十倍。那只浑浊眼球瞬间充血肿胀成一个恐怖的血球,金簪尾部还在微微颤动。血混合着透明的浆液,蚯蚓般蜿蜒爬下他灰败松弛的脸颊。
贵妃柳氏身体僵硬如木偶,似乎完全被这意外变故吓呆,伸出的双臂还僵在空中。她脸色惨白如同覆了一层雪,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唯有一双描画精致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快、如释重负又无比恐慌的微光。
皇…上凌琰手中的酒壶方才堪堪收势,那毒液堪堪泼在了御阶之下,蚀得金砖滋啦作响,腾起一缕诡异的青烟。他望着御座上那被金簪刺目、捂着脸惨嚎打滚的身影,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语气里染上一丝恰到好处的、浮于表面的惊疑:这酒……尚在途中。贵妃娘娘您……
满殿混乱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还活着的、还能转动眼球的人,毒发抽搐的,呕吐不止的,金吾卫冲入一半停在门槛的,全都僵住了。视线死死黏在那根兀自颤动的金簪上。
呜——陛下!!贵妃柳氏仿佛被凌琰的话惊醒,猛地一声凄绝惨嚎,扑倒在御阶前,妾身该死!妾身护驾不力啊陛下!她哭天抢地,额头砰砰磕在金砖上,鲜血染红前额,将方才眼底那点微光彻底淹没在汹涌的泪与血之下。
殿中死寂。只有皇帝痛苦的、野兽般的呜咽和贵妃撞地的闷响在回荡。毒谁下的毒是凌夫人斟的酒还是……贵妃情急之下致命的失手御座上那位尚在翻滚的身影,彻底成了这场混乱最讽刺、最绝望的注脚。
石崇魁梧的身影悄然移至凌琰身旁,铁甲血污未干。他沉默地将一柄沉黑的剑鞘递到凌琰空着的左手边。
凌琰看也没看,五指收拢,握紧了剑鞘。指节在冰冷的金属上根根分明。他另一只手探了过来。
不是抓手腕,也不是握剑。
宽厚微砺的掌心裹住了我沾染药粉、汗湿冰凉的左手。五指交缠,力道不容置疑。
夫人,他侧过头,下颌的线条在晃动的烛火下清晰如铸。声音不高,却沉沉压过一殿呻吟呜咽,甚至盖过了御座上那可笑的、失去龙目的嘶嚎。嘴角那点若有似无的弧度,像嘲弄满殿鬼蜮,也像穿透三年阴霾、终于破云而出的一线冰原烈日:
回家——煎药去。
(八)
宫变血雨尚未在京城完全散去,药罐便在将军府深处的小厨房里幽幽飘香。我盯着那陶罐里翻滚深褐药汁,手里掐着从贵妃袖底得来的最后一包药材,指尖发颤。
她给的。趁御前混乱中塞我袖中的。深紫色的锦囊,滚着细密的金线暗纹,装着几块黑不溜秋、气味怪异的干根茎。她当时撞着额头的血,嘴唇翕动,字句淹没在老皇帝哀嚎中——替我煎了,最后一帖!
最后一帖毒。
壶盖被蒸汽顶得轻轻跳动,苦气弥漫。我将那根茎丢进翻滚的药汤,褐色液体瞬间腾起一片浓浊白沫,发出细微滋滋裂响,像濒死的叹息。
凌琰就坐在隔着小桌的轮椅上,膝头摊着几份卷宗——石崇刚送来的,说是要请病中静养的将军过目军务。他只穿素纱单衣,轮廓在窗外黄昏余晖下描了道虚淡金边,沉静得像座玉山。
壶中最后一点白沫归于沉寂。
我倒出药液,墨色浓稠,盛在粗陶碗里,滚烫。手腕的旧伤在沉坠感下隐隐作疼,是那日宫宴前夜自己试毒留下的浅痕。碗沿烫得指腹发麻,我一步步走向他,裙摆擦过冰冷石板,无声。
阴影罩过来,凌琰终于抬起头。案上的卷宗不知何时已被他推到一边。他看着我手里那碗黑沉沉的东西,眸光深得像古井的水,看不出涟漪。他没看碗,只看着我执碗的手腕,那道未消的浅痕。
夫人……他开口,声音在药气里浸染过一般,低沉微沙,辛苦。
我扯了扯唇角,药碗往前递了半分:加了料,贵妃给的。
他眼皮都没抬,只随意伸出一根手指,指腹在碗沿滚烫的釉面上轻轻划过。那动作,不像试温,倒像弹开一粒看不见的尘。
喝吧,将军。我将碗置于他轮椅旁的小几上,滚烫陶壁磕在光滑楠木面,发出一声闷响,喝完这副,您这‘瘫痪’旧疾,也好利索了。声音平平板板,像念一道催命符。
凌琰的目光终于从我手腕落到那碗毒药上。药气氤氲,扭曲了他眼底深处模糊的影。片刻,他动了。
不是端起碗,而是身体往前略倾。
一只手越过那只粗陶毒碗,径直探向了桌案一角。那里放着一把极小的青玉莲蓬壶,和一樽墨玉斗笠杯,皆是未动过的清茶摆设。
微凉的指尖执起那莲蓬壶。清亮微黄的茶水无声注入墨玉杯,只堪堪半盏。
他端起那只小小的墨玉杯,指节屈起,衬得墨玉杯身莹润如墨玉。
茶水清透见底。
他抬眼,墨玉杯子被平稳地递到我面前。
杯口一丝水气也无。
这次,他看着我的眼,嗓音平淡,像陈述一个早已定论的事实,那眸光却似一把精准的刃,剖开过往所有伪装和试探,直达内里,……喝干净的。
空气凝固。
窗外黄昏最后的金光刺穿窗棂,落在他伸出的那只手上。虎口和指节内侧的薄茧清晰可见,那是握刀剑的痕迹。杯水微晃,映着他沉寂的眉目,也映着我瞬间放大的瞳仁。
手腕上那道为遮掩疤痕而缠的浅金丝缎柔滑,此刻却变得粗糙,剐蹭着皮肤下骤然涌动的血脉。那碗泼天的污秽,在宫宴上翻滚的群臣丑态,石崇递来的那卷染指油垢的毒经册页……还有夜风里他坐在冷铁轮椅上,一句砸碎所有掩饰的该加药了……无数画面在眼前无声爆裂,溅开的碎片却都归拢于一点——
这杯递到他夫人手里的,干净的水。
心头那潭沉寂多年的、布满毒瘴的死水,仿佛被这杯底澄澈的微光狠狠凿了一下。
我盯着那墨玉杯沿,看他稳稳执着杯的手指。半晌,抬手。
指尖冰凉,触到温润微凉的玉杯壁,也触到他微热的手指。
那墨玉杯,终于还是落在我手中。
药炉底的火柴噼啪一声,响得突兀。
炉子上那只黑漆漆的陶罐,安静地腾着最后一缕灰白药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