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没完没了,像是天上破了个窟窿,浑浊的水线连绵不绝地砸在茅草屋顶上,噼啪作响,冲刷着这间位于蔡国边境荒村野岭的孤寂茅屋。
我蜷在咯吱作响、散发着霉味的木榻上,身上盖着一件硬邦邦、几乎能立起来的旧麻布单子。寒意依旧顺着骨头缝往里钻。脑海里,那个自三天前我在这具身体里醒来就存在的冰冷声音,正一丝不苟地倒计时:【灵魂与躯体融合剩余:02小时47分33秒】。每一次数字跳动,都像一根烧红的细针,精准地扎进我的太阳穴,带来一阵阵令人作呕的眩晕。
胃里空空如也,饿得发痛,提醒我这具名为月的身体已经快一天没找到吃食了。土坯墙角落里堆放着的一些干枯草药,散发着苦涩又陈腐的气味,混着雨水渗透进来的浓重潮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闷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屋外,除了永无止境的雨声,只有死寂。这个位于两国交界、兵祸连年的小村庄,活人早已逃散殆尽。
就在我以为这煎熬的融合过程要将我彻底逼疯时,一阵极其突兀的声响撕裂了雨幕。
是马蹄声!不止一匹!杂乱、急促,裹着泥泞的粘稠感,由远及近,最后竟在我这破落得几乎要塌掉的篱笆院外,戛然而止。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上那床破麻片。紧接着,是几声压得极低的、凶悍的呵斥,金属与皮革摩擦的轻响,还有……一种重物被拖行、碾过泥水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巨大的不安瞬间攫住了我。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出现在这种地方的,绝不会是善类。
砰——!
不堪一击的柴门被一股巨力粗暴地撞开,断裂的木头发出凄惨的呻吟。冷风裹着更大的雨气和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猛地灌进来,瞬间扑灭了土灶里那点微弱的余烬。
几个高大的身影闯了进来,几乎塞满了这间逼仄的茅屋。他们披着湿透的蓑衣,头戴斗笠,雨水成串地从边缘滴落,在脚下积成一小滩泥水。腰间佩着的短剑虽然藏在鞘中,却散发着比寒风更刺骨的杀气。
为首一人踏前一步,斗笠压下,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下颌紧绷的线条和溅满泥点的革靴。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磨砂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甚至不耐烦的命令口吻:
医者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屋內,最后落在我这个缩在榻上、吓得几乎僵住的人身上,救人!
根本不容我回答,他猛地一挥手。身后两名同样装扮的甲士抬着一个沉重的身影进来,毫不怜惜地重重放在屋内唯一还算干燥的草席上。动作间,蓑衣上的冷水甩了我一脸。
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立刻弥漫开来,彻底压过了草药的苦涩。
那是一个穿着玄色深衣的男人,此刻那衣袍已被血浸透,颜色发暗,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多处衣料破损,露出底下翻卷的皮肉,最深的一处在胸腹之间,还在缓慢地往外渗着血水。他脸白如纸,嘴唇是骇人的青灰色,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断绝。可即便是在昏迷中,那浓黑的剑眉依旧死死拧着,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痛楚和……凌厉。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脊背抵上冰冷的土墙。麻烦,天大的麻烦!看这衣着气度,看这些护卫的煞气,这人身份绝不寻常。救活了,未必有好处;救不活……
救活他,那首领的剑噌地半出鞘,寒光在昏暗的屋内刺眼地一闪,冰凉的剑锋几乎贴上我的脖颈,激得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否则,尔等皆陪葬!
【融合剩余:02小时15分08秒】。脑海里的针扎感骤然加剧。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我狠狠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冷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的战栗和尖叫。穿越来的第一个时辰,就要面对如此直白的生死抉择。
我颤抖着,从榻上爬下来,跪倒在草席边。手指冰凉,触碰到那人湿透冰冷的衣袍时,禁不住瑟缩了一下。咬咬牙,我用力解开他的衣带,露出伤口。
狰狞的创口暴露出来,主要是胸腹处,像是被戈矛之类的重兵器所伤,皮肉外翻,失血极多。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挥那些像煞神一样的甲士:热……热水!越多越好!又指向墙角的药堆,把那边的三七、白芨、还有地榆捣碎!
庆幸这身体的前身是个医女,虽落魄,还有些止血生肌的药材。没有麻沸散,清创的过程近乎酷刑。我用煮过的、勉强算干净的麻布蘸着热水,小心擦拭伤口周围的污血和泥泞。每当碰到伤口,即使昏迷着,他的身体也会剧烈地痉挛一下,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沁出大量虚汗。
那些甲士就围在旁边,目光像冰冷的刀子,一刻不离地钉在我手上,仿佛我稍有异动,就会立刻被剁成肉泥。压力如山,我的手指止不住地发凉、颤抖,只能靠不断深呼吸来维持动作的稳定。
时间在压抑和血腥中缓慢流逝。窗外天色彻底暗沉,只能依靠灶膛里重新燃起的微弱火光和甲士找来的一盏昏暗油灯照明。
终于,伤口清理完毕,敷上厚厚的、捣好的药泥,再用干净的布条紧紧缠绕包扎好。我几乎虚脱,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刚想撑着发软的双腿起身去倒掉那盆血水,手腕却猛地一紧!
我骇然低头,对上一双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
漆黑,深邃,因为剧痛和高烧而布满了血丝,像是蕴着暴风雨的、不见星月的夜空。他竟然醒了!眼神里全是野兽般的警惕、审视,还有一丝濒死的混乱。他的手冰冷得像铁箍,力量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我的腕骨。
……何人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得厉害,像破旧漏风的风箱,每吐出一个字都带着血气。
我疼得倒抽冷气,试图抽回手,却纹丝不动:……路过之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死死盯着我,目光锐利,像是在拼命判断我话里的真伪,又像是在竭力对抗眩晕和剧痛,维持最后的清醒。
剧烈的咳嗽猛地打断了他的审视,他咳得浑身颤抖,脸色涨红又迅速褪成惨白,包扎好的伤口处迅速渗出新血。我下意识地倾身,想替他顺气,手刚抬起,却被他另一只同样冰冷的手猛地按住。
咳声暂歇,他喘着粗气,汗水浸湿了额发,眼神却因为这番折腾而奇异地清明了几分。他依旧死死攥着我的手腕,目光缓缓移动,落在我因忙碌而沾满血污和药渍的衣角上。
沉默了片刻,他喘着气,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分量,一字一句,砸在潮湿冰冷的空气里:
待…待我复国……必……必以百里之地……谢之。
那一刻,屋外的瓢泼雨声、甲士们粗重的呼吸声、脑海里系统冰冷的倒计时……仿佛全都褪去了。只剩下他眼中那近乎偏执的认真和野望,还有那句重重砸在我心口的、沉甸甸的承诺。
【人物识别:公子偃,姬姓,名偃。原蔡国公子,国破后流亡,欲复国。关键人物,关联度极高。】系统冷冰冰的提示音适时响起。
我看着他因失血而苍白却依旧难掩俊朗轮廓的脸,看着那双眼底燃烧的不屈的野心与强烈的求生欲,鬼使神差地,我没有再试图抽回手。
雨,下得更大了。仿佛要淹没这世间的一切。
……
【第三年,秋】
秋风肃杀,卷起营地的尘土和枯草。空气里永远混杂着士卒的汗臭、金属的锈味、淡淡的血腥,以及那股我怎么也闻不惯的、各类草药熬煮后混合在一起的苦味。
刚送走一队从前线抬下来的伤兵,帐内暂时空了下来,只剩下浓重的血腥气和压抑的呻吟余音。我直起酸痛的腰,走到角落的盆架前,将手浸入微凉的水中,仔细搓洗指缝里干涸的血迹。水面很快浮起一层淡淡的血丝。
先生!先生!一个约莫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兵兴冲冲地跑进来,脸上又是汗又是灰,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满是与这残酷战场格格不入的兴奋,赢了!我们又赢了!公子亲率战车冲阵,一口气凿穿了敌军左翼!斩首上百!
帐外传来震天的欢呼声、兵甲碰撞的庆祝声,间或夹杂着战马兴奋的嘶鸣。一片喧闹沸腾中,我似乎能隐约分辨出公子偃那已经变得沉稳有力的声音,正在高处激昂地说着什么,士卒们爆发出更热烈、更疯狂的吼声,像是在宣泄积压已久的郁气。
我慢条斯理地擦干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然后转身继续清点案几上所剩无几的金疮药和干净麻布。这三年,这样的胜利消息听了太多,也亲眼看着他如何从一个只剩寥寥数十护卫的流亡公子,一步步聚拢旧部,合纵连横,攻城略地,声望日隆。
先生,那小兵凑近些,压低声音,脸上满是纯粹的崇拜,营里的老医官都说,要不是您改良的伤药,止血清毒效果比过去强了数倍,不知要多死多少弟兄!还有您去年教我们种的那种高产粟米,虽然好些老农一开始不肯信,但现在营后头那几片地长得可好了!眼看秋收后,咱们营里说不定真能吃饱饭了!
分内之事。我摇摇头,示意他小声些。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道理我三年来体会深刻。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懂得太多匪夷所思的东西——改良农具、配制高效药方、甚至提出一些看似简单的防疫之法——纵然有功,却也少不了妖女、异类的私下非议。若非公子偃从一开始就力排众议,给予我绝对的信任和支持,我恐怕早就被那些恐慌又嫉妒的目光撕碎,或者被架到火刑架上去了。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营地里开始升起缕缕炊烟。一个老仆端着我的饭食进来,还是一成不变的粟米饭,一点看不到油花的腌菜,但今天却多了一小碗冒着热气的肉羹。老仆放下食案,低声说了句:公子特意吩咐厨房给先生加的。
我愣了一下,看着那碗罕见的肉羹,没说话。
刚拿起筷子,还没来得及吃一口,公子偃身边的一名近卫就快步走了进来,神色凝重:先生,公子急召!
中军大帐内,烛火通明,将帐内照得亮如白昼。公子偃独自一人站在那张巨大的、绘满了山川城池的羊皮地图前,负手而立,眉头紧锁,似乎在深思着什么。听见我的脚步声,他转过身,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眼底有血丝,但看到我时,还是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意。
先生来了。他的声音比三年前沉稳了许多,带着上位者特有的磁性。
公子召我,所为何事可是有将领重伤我快步上前。
他摇了摇头,指了指案几上那只精致的青铜酒樽,神色凝重:方才宴请几位前来投效的游士,席间有人献上此酒,说是家乡佳酿。银针试过,并无异色,献酒之人我也盘问过,看似并无问题。但我观其献酒时,眼神闪烁,退下后姿态略显紧绷,心中总觉不安。
我的心微微沉了一下。又来了。这三年,明枪暗箭,投毒暗杀,针对他的阴谋从未停止。而我,凭借脑中那个有时会预警的系统,替他挡了不下十几次。每一次,系统都会尖锐报警,提示我某种陌生的毒素成分,然后指导我疯狂翻阅这时代能找到的医药典籍,结合一些超前的知识,勉强配制出解药。代价是,我的身体对多种毒物产生了诡异的抗性,同时也变得比常人虚弱许多,畏寒,气血亏空得厉害。
没有犹豫,我走上前,端起那杯酒樽。酒液清澈,嗅之有一股淡淡的果香,并无异味。系统沉默着。或许……这次真是他多疑了连日征战,精神紧绷也是常事。
我抿了一小口,含在舌下。仔细感受着。起初并无异常,就在我稍稍放松之际,一丝极其细微的、针扎似的麻痛感猛地从舌尖蔓延开,迅速变得清晰!
【警报!检测到混合神经毒素,成分复杂,微量即可导致肢体麻痹,逐渐衰竭……分析中……】系统的声音冰冷而急促地响起。
我立刻放下酒樽,尽量让语气保持平稳:酒确有问题。毒性极其隐蔽,发作缓慢,但会逐渐麻痹肢体,最终……公子万不可饮。说完,我迅速从随身荷包里摸出常备的、能缓解多种毒性的解毒丸,吞下一颗,压下喉咙口那点不适的麻木感。
公子偃脸色一变,猛地一步跨到我面前,双手用力握住我的上臂。他的手心很烫,带着常年握剑习武留下的薄茧,力道很大,握得我臂骨生疼。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后怕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依赖。
阿月……他的声音竟有些发颤,又一次……若非你警觉……他的目光紧紧锁着我,烛光下,那眼底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将人淹没。这双手,三年前曾冰冷地、无力地攥着我的衣角许下重诺;如今,这双手已能执掌千军万马,定人生死。
他离得很近,我能清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混合着皮革的气息,能看到他眼底映出的跳跃烛火,以及我自己有些苍白的影子。帐内很安静,只有牛皮烛台上的烛花偶尔噼啪爆响一声。
我……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低哑,我已命人将那献酒者及其同党全部拿下,严加审讯。你放心,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我绝不会再让你轻易涉险。
我垂下眼睫,避开那过于灼人、几乎要将人烫伤的目光,轻轻挣了一下:公子无恙便好。我……我先回去歇息了。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松开手,掌心离开时带来的凉意让我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好。他的声音恢复了平稳,好好休息。需要什么珍稀药材,尽管去库里取,不必报我。
我行礼,退出气氛依旧凝重的大帐。秋夜的冷风立刻扑面而来,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脸上却莫名地有些发烫。回到药帐,那碗已经凉透的肉羹还静静地摆放在案上,凝出了一层白色的油花。
我看着那碗肉羹,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又像是空落落的,说不出具体是什么滋味。百里之地的承诺,他后来再未提起,仿佛只是那年雨夜一句模糊的梦呓。但我似乎……已经不那么在意了。偶尔甚至会想,就这样待在他身边,似乎……也不错。
……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
就像一池平静的、甚至开始暗自涌动暖流的春水,突然被投入了一块巨大的冰。
营地里的气氛一夜之间变得截然不同。以往的粗犷、紧张和直白的杀戮之气里,莫名地渗入了一种小心翼翼的紧绷、一种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和一种难以形容的……骚动。巡逻的士卒脚步放得极轻,往来传令的将领脸上也少了往日的呼喝,眼神里交换着某种心照不宣的激动与好奇。
我正蹲在药帐前,耐心指导两个新分来的学徒辨认几种刚采来、药性迥异的草药,仔细讲解它们的功效和禁忌。公子偃身边那名一向沉稳可靠的近卫长官快步走来,神色间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仍透露出的异样,语气竟比往常还要恭敬几分,甚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迫:
先生,公子请您即刻过去一趟。
可是有重要将领重伤我放下手中的草药,拍了拍沾满泥土的手站起身,心下微沉。若非急症重伤,通常不会用这种语气来请我。
并非战事,近卫低下头,避开了我的目光,声音压得更低,是……有贵客临营,公子设宴,请先生务必前往。
贵客我心下疑惑更甚。公子偃如今势力渐成,威名远播,时有周边小邦的使者或慕名而来的游士谋臣前来投靠结交,但从未如此兴师动众,能让整个庞大营地的气氛都为之一变,连空气都仿佛变得谨慎起来。
我回到帐中,略作整理。没有华服,只能换上前些日子新做的一身素净的深青色麻布深衣,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起,洗了把脸,擦去手上的药渍。铜镜模糊,只照出一个身影清瘦、面色平静却难掩苍白的女子。
宴设在中军大帐。离得还有段距离,便能感到不同往日。帐外明显增派了甲士林立,戒备森严远超平日,火光通明,照得周遭亮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不同于军营粗犷的淡雅香气。
我刚走到帐门附近,便听见里面传出一阵不同于往日的、略显克制却又透着热络的欢笑声。除了公子偃麾下几位核心的谋臣将领,似乎还有几个陌生的、穿着明显更讲究文雅的身影。
侍从见到我,立刻挺直腰背,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异常高亢清晰的声音高声通报:医女先生到——!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了声音,帐内原本的谈笑声戛然而止。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好奇的、探究的、审视的、带着衡量意味的,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与排斥,齐刷刷地投射到我身上,密集得让人窒息。我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稳住骤然加快的心跳,微微低下头,顶着那几乎要实质化的目光浪潮,快步走了进去。
帐内燃着多盏珍贵的鲸脂明烛,亮得刺眼。公子偃端坐在主位,竟罕见地换下了一身戎装,穿上了一身玄色绣着繁复暗纹的宽大朝服,墨发用一枚璀璨的金冠高高束起,一丝不苟。他身姿挺拔如松,唇角含着一抹恰到好处的、雍容威仪的笑意,比平日里披甲执锐时,更多了几分迫人的华贵与距离感。
而他的身边,紧挨着他设座的,是一名女子。
那女子穿着一身如水波般柔滑的水红色曲裾深衣,衣料是光洁昂贵的绸缎,上面用金银丝线绣着精美绝伦的缠枝莲纹,领口和袖口缀着一圈细碎晶莹的珍珠,熠熠生辉。云鬓梳得一丝不乱,发间插着一支赤金衔珠步摇,长长的流苏随着她微微侧头的动作轻轻摇曳,流光溢彩。她面容姣好得如同画中之人,皮肤白皙细腻得与这风沙粗砺的军营格格不入,眉眼间天然一段我见犹怜的柔弱风情,此刻正微微仰着头,看着身旁的公子偃,唇边噙着一抹温柔又带着羞涩的笑意,姿态完美无瑕。
我一进来,她便若有所觉地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她那双秋水潋滟的眸子里迅速掠过一丝极快的、锐利的打量,从上到下,如同扫描一件物品,随即那目光便化为一种无害的、甚至带着点善意与好奇的柔和,对着我极其优雅地轻轻颔首,仪态万方。
我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闷闷地一窒。
公子偃的目光也落在我身上,那含笑的、带着威仪的眼神,在扫过我这一身过于素净、甚至显得有些寒酸的衣着时,似乎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底飞快掠过一丝什么,但很快又恢复如常,笑着开口,声音朗朗,是对着满帐宾客,也是对着我:
先生来了。快入座。他随意指了指下首一个离主位颇远、靠近帐门的空位,那位置甚至不如一些新投文士的座位好。今日恰逢大喜之事,我军中这位大功臣岂能缺席
我依言,默默走到那位置坐下,指尖在宽大的袖中微微蜷缩,有些发凉。
身旁一位投靠不久、热衷于钻营的文士,难掩兴奋地压低声音对同伴道:真乃天佑公子!夫人竟真能从强赵虎口全身而退,安然归来!听说那赵侯暴虐无道,夫人这些年真是受了大苦,如今破镜重圆,实乃……
夫人
我猛地抬头,再次看向主位。
公子偃正微微侧身,专注地看着那名女子,侧脸线条在烛光下显得异常柔和。他正亲手执起一柄玉壶,为她面前的耳杯斟了半杯酒,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他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低柔,带着十足的呵宠与暖意:慢些饮,此酒性烈,你身子初愈,经络犹虚,莫要贪杯伤了根本。
那女子娇怯地点头,伸出纤纤玉指,指尖染着淡淡的蔻丹,轻轻扶了扶酒杯,语声软糯得能滴出水来:偃哥哥放心,璎珞晓得的,定不会多饮。
偃哥哥……
我握着面前冰凉的青铜酒杯,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杯身上的饕餮纹路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刺痛感。
席间重新热闹起来。众人仿佛才回过神来,纷纷起身,举杯向主位上的公子偃和那位名叫璎珞的女子敬酒,说着天作之合、破镜重圆、贺喜公子与夫人团聚、此乃天命所归之吉兆之类的祝词。原来,她就是他们口中那位早年为存蔡国宗庙、被迫远嫁敌国赵侯、身世堪怜又坚贞不屈的白月光——蔡国宗女,璎珞。
我像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沉默地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与我毫无关系的盛大欢宴,看着那些平日里或严肃或粗豪的面孔上堆起的谄媚笑容。原来营地气氛的改变,是因为她。原来他盛装出席,是因为她。原来那声亲昵的偃哥哥,是属于她的。原来我这三年的付出,那些日夜不眠的救治、苦思冥想的改良、一次次在鬼门关徘徊的试毒,最终促成的,是他迎回白月光的资本和底气。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喧嚣。有人趁着酒意,起哄着要听公子偃讲述他是如何筹谋数年,历经艰险,终于将心心念念的夫人从赵国接回的惊险历程。
公子偃显然心情极好,多饮了几杯,俊朗的脸上泛着薄红,眼尾染上醉意。他大笑一声,极为自然地将手臂揽在璎珞纤细的肩头,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璎珞顺势依偎过去,脸颊飞红,柔顺地靠在他肩侧,引来席间一阵意味不明的低笑和恭维。
说起来,能顺利接回璎珞,公子偃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下首,掠过我这边的方向,嘴角噙着笑意,那笑容在明亮晃眼的烛光下,有些模糊不清,带着醉后的慵懒和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还得感谢一人!
众人安静下来,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便是营中这位医术奇绝、屡立奇功的医女先生了。他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戏谑,仿佛在谈论一件有趣的事,一个得用的、新奇的工具。
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悄然爬上脊背。
他晃着杯中酒液,继续笑着说道,声音清晰地传遍大帐:若非她改良军备器械,增强我军战力;又屡次妙手回春,救活我军中诸多大将,稳住了军心;还弄出那些增产的粮草,使我军声威日隆,令那强赵也不敢小觑……呵呵,那暴虐的赵侯,岂会轻易忌惮,最终同意放归我的璎珞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我身上,各种复杂的意味掺杂着,探究、恍然、嫉妒,甚至还有几分看戏的兴味。
我僵硬地坐在原地,感觉脸上的血色正一点点褪去,手脚冰凉。
他却似乎觉得这番说辞还不够,转回头,低头看着怀中正仰着俏脸、满眼依赖和仰慕望着他的璎珞,用那种哄劝的、带着十足醉意和亲昵的语气,声音不高不低,却恰好能让帐内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傻璎珞,莫要总是这般心善,看谁都觉得是好人。不过一个……
他轻笑了一声,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蔑然,手指随意地刮过璎珞小巧的鼻尖,动作宠溺无比。
来历不明的妖女罢了,懂些稀奇古怪的方技,偶尔能派上些用场……
他的话语微微拖长,像是醉后的呓语,却又字字清晰,砸在冰冷的空气里。
也配与你争
也配与你争
那轻飘飘的六个字,像淬了剧毒的冰针,带着醉意盎然的亲昵和一种居高临下、碾碎蝼蚁般的蔑然,精准无比地射穿我的耳膜,钉入脑海最深处。
帐内的喧嚣声、谄媚的笑声、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响,瞬间被抽离,扭曲,模糊成一片毫无意义的、遥远的嗡嗡杂音。整个世界仿佛被投入了冰冷粘稠的深海,光线扭曲变形,所有的声音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水障。我只能看得见主位上那对相偎的璧人,看得见公子偃脸上那不曾褪去的、温柔宠溺的笑意,看得见璎珞依偎在他怀中,状似惊慌地拽了拽他的衣袖,似在娇嗔他的口无遮拦,然而转瞬之间,她却朝我投来一瞥——那眼神里惊慌失措、纯然无辜,底下却分明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冰冷笑意的怜悯,以及彻头彻尾的胜利者的姿态。
【警报!警报!宿主生命体征急剧下降!未知致命关联毒素被激活!剩余存活时间:12时辰!重复,剩余12时辰!】
系统尖锐到几乎要刺破脑髓的警报声,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猛地凿开那片冰冷的、死寂的真空,疯狂地撞击着我的每一根神经!
剧痛!从未有过的剧痛!毫无预兆地从心口最深处轰然炸裂,瞬间如燎原的野火般席卷四肢百骸!那不是以往试毒时熟悉的细微刺痛或脏腑绞痛,而是真正的、仿佛要将灵魂都撕扯开来、碾磨成粉的酷刑!喉咙口涌上强烈的、无法压抑的腥甜气!
咳……呃……
我猛地抬手死死捂住嘴,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无法抑制地从指缝间迸发出来,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蜷缩下去,撞翻了面前摆放着酒食的案几!
哐当——!
青铜酒樽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嗡鸣,陶盘菜肴摔得粉碎,汁水四溅,一片狼藉。
全帐的目光骤然聚焦过来,带着惊愕、诧异、被打断兴致的不悦,还有毫不掩饰的厌烦与嫌弃——在这等喜庆场合,如此失态,简直大煞风景。
先生离我稍近的一位老医官下意识起身,面带忧色地想过来搀扶。
主位上的公子偃瞬间皱紧了眉头,脸上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换上了明显的不悦与一丝被打扰了雅兴的、毫不掩饰的烦躁。他看着我,眼神冷厉如刀,如同在看一个不懂规矩、扫了所有人兴致的下人。
怎的如此失仪他的声音沉下来,带着不容错辨的威压和寒意,可是饮多了
璎珞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柔声劝道,声音恰到好处地让所有人都能听见:偃哥哥,莫要动气,先生或是突然身体不适……
他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稍缓,却依旧冰冷彻骨,带着打发意味:既是不胜酒力,便莫要强撑了。下去歇着吧。说罢,不再看我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径直转头对宾客举杯,语气重新变得热络,来人,扶先生回去。诸位,我们继续,莫让小事扰了兴致!
两名侍从快步上前,一左一右架住我的胳膊。我浑身脱力,剧痛让视线一片模糊,五彩的光斑在眼前乱窜,几乎无法站立,任由他们将我像拖一件破麻袋一样,半拖半架地弄出了笙歌笑语依旧的大帐。
冰冷的夜风如同刀子般扑面而来,稍微拉回了一丝混沌的神智。
身后,帐内的欢声笑语,在我被拖出的瞬间,便再度响起,甚至变得更加热烈喧嚣,丝竹声起,仿佛刚才那一段不愉快的小插曲从未发生,不曾留下丝毫痕迹。
侍从一言不发,将我粗暴地拖回冰冷的药帐,随意扔在坚硬的草榻上,便如同躲避瘟疫般迅速退了出去,甚至还细心地将帐帘拉得严严实实。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我蜷缩在冰冷的、散发着霉味和药味的草垫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里撕裂般的剧痛。系统的警报声仍在脑海里持续不断地尖叫,冰冷地、精确地倒计时:【11时辰59分58秒】、【11时辰59分57秒】……
原来不是试毒累积损伤了身体。
原来他早知道。
早知道救他性命、助他复国的人,最终会因他而死。或许,我那一次次的试毒,本身就是他计划的一部分那十七次他担忧后怕的眼神,每一次他紧握我手臂传来的温度,每一次绝不会再让你涉险的承诺……此刻回想,全是淬了剧毒的蜜糖,全是冰冷彻骨的算计!一刀一刀,凌迟着我对这异世最后的一点温存想象!
待我复国,必以百里之地谢之。
那雨夜中沙哑而认真的承诺,言犹在耳,此刻却像最恶毒的嘲讽,在耳边嗡嗡作响。
三年心血,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原来不过换来一句来历不明的妖女。
三年付出,舍生忘死,倾尽所有,原来只配得上一句也配与你争。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再次凶猛地涌上,我趴在榻边,猛地呕出一大口发黑的、带着诡异甜腥气的淤血。温热的液体溅落在冰冷的地面上,那浓重的血腥味在狭小密闭的帐内弥漫开来,令人作呕。
帐外远处,传来了更夫巡夜那模糊而缥缈的梆子声。
咚——咚——咚——
还剩下,不到十二个时辰。
我躺在冰冷的黑暗里,望着帐顶模糊不清的轮廓,忽然很想笑。
笑声终于逸出喉咙,却变成了更压抑、更痛苦的呛咳,咳得浑身痉挛,眼泪都涌了出来,混着嘴角不断溢出的温热血沫,一片狼藉不堪。
好一个公子偃。
好一个……复国大业。
好一场,穿了越、送了命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