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深秋的初雪,细密的雪粒洒在空中,渐渐将灰石板路染成一片素白,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响。
林薇在旧街徘徊,这里不像主街那般喧闹,也没有洋人的踪迹,只有一些老旧的铺面。街上人影稀疏,行人步履匆忙。
林薇走到一家铺子前,刚踏进一只脚,老板便像见鬼似的,抄起门边的扫帚朝她挥来,嘴里还骂着小叫花子。
这不知是今天第几次被这样骂了。
林薇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衫裙,裙摆下那双破旧的布鞋早已被雪水浸透,沾满泥污。虽无家可归,却也不至沦为乞儿。
她咬了咬牙,瞪了老板一眼,一脚踢翻了门边的木牌,在老板气急败坏的骂声中快步离去。
走完整条旧街,林薇依旧没找到活计。不知不觉,她走到一家武馆门前,探着头朝里望,只见师父正在教导师兄弟们练武。
这里表面是武馆,实则是一处隐秘的组织。时局动荡,朝廷衰微,只要出得起价钱,什么见不得光的买卖都接。
林薇的师父曾说过,以他们武馆在江临城的地位,出师后便能成为顶尖的杀手,再不济也能进官衙要员身边做眼线。
林薇是师父捡来的弃婴,带回武馆本欲培养成最好的杀手,可她长到十六岁,不仅没能成为杀手,连做探子都没人愿意要她。
她是师门中最让师父头疼的一个,也是最不求上进的一个。终日插科打诨,武艺不见长进,爬树上墙的功夫却日益纯熟。每次与师兄对练,都因技艺不精被打得鼻青脸肿。
终于在两日前,有雇主前来选人,比试枪法时林薇手一抖,子弹擦过对方帽檐,将帽子射穿。
雇主暴跳如雷,师父也气得脸色铁青。这等有辱门风之事,再也容她不得,最终将她逐出师门。
林薇在武馆外徘徊许久,终究在师父发现前黯然离去。
自小在武馆长大,离开后她便无处可去。颠沛两日,又冷又饿,不知不觉走到一家戏园门前。灯笼高挂,显贵云集。或许因天寒,戏园不似往常喧闹。
这时,一群衙役簇拥着一位身着黑色缎袍的男子从戏园走出。
能来此处的多是官场中人,林薇攥了攥裙角,抿了抿发白的唇,突然快步冲上前,娇弱地跌倒在男子面前。
衙役们纷纷拔刀,男子脚步一顿。
白皙的面容,墨黑的眉,狭长的眼,清俊如月下霜华。
温文尔雅的模样,想来容易上当,林薇便闭眼放心装晕。
然而,等了许久,预期中的英雄救美并未发生。她忍不住睁眼,见男子仍立于面前,低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漆黑的眼中带着笑意,细看却更多的是淡漠。
寒冬凛冽,地上冰冷刺骨。林薇冻得牙关打颤,见装不下去,只得哆哆嗦嗦爬起。
男子挑眉瞥她一眼,转身离去。
【二】
一无所获,反白受冻,林薇自叹倒霉。她拍去裙上积雪,思忖是否该回去向师父请罪。
街头忽然喧闹起来,她凑近一看,一群人围着一则告示议论纷纷,原是陆公馆要招护院。
说起陆公馆,在江临城无人不晓。虽非官场要员,但时值乱世,陆宸经营洋火生意,连本地总兵也要礼让他三分。
林薇顿时精神一振——陆家如此豪富,月钱定然丰厚。她不再耽搁,径直前往陆公馆。
朱门洋楼,雕梁画栋,错落有致。
门前已候着七八名男子,林薇挤在他们中间,随老管家进入公馆。
一路长廊曲桥,园中红梅傲雪,娇艳欲滴。
园子辽阔,走了好一阵才至正厅。
林薇悄悄抬眼,见几步外的椅上斜倚着一位男子。身着月白暗纹长衫,正执帕擦拭手中瓷瓶,指节修长。侧脸浸在阴影中,看不清眉眼。
这便是陆公馆的主人,陆宸。
老管家上前躬身:先生,人带来了。
陆宸抬头,露出清俊温润的面容。
林薇一怔,暗道怎会这般巧,不动声色地压低了帽檐。
陆宸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她身上时微微一顿:是你声线温润。
他眼梢轻挑:姑娘这身打扮,莫非又来行骗
林薇拽了拽破旧的灰布衫,垂眼干笑。在旁人看不见处,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怨这人眼光太毒。她特意换了打补丁的男装,脸上抹了泥灰,一路无人识破,偏叫他一眼看穿。
老管家慌忙解释:老奴未细查,先生恕罪,这就将人撵走。
陆宸抬手制止,将瓷瓶置于案上,淡淡一笑:无妨,姑娘既敢来,必有过人之处。若你能胜过这些人,便留下。
他语气温和,看似温润无害,林薇却觉他精明至极,那双清明眸中虽有笑意,却更显薄凉。
比试设在陆公馆后院,林薇原以为只需赢一人,可见八名男子齐站面前,顿觉陆宸是想借刀杀人。
若在平日,林薇不将他们放在眼里,可如今已三日未进米粮。她渐感不支,最后连抓挠踢打都用上,才将最后一人推下台。
陆宸缓步踱至众人前:连姑娘都打不过,诸位请回。
林薇累倒在地,饿得两眼发花。陆宸站在身侧,白皙的手在她眼中化作白馒头,她咽了咽口水,猛地一口咬下。用力过猛,唇齿间竟漫开血腥味。
待林薇回神,缓缓松口,眨眼看陆宸正垂眸看她。他未动怒,墨黑的眼中似有一丝笑意,浅淡却不像以往淡漠,如碎星微光。
林薇再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陆宸弯腰将她抱起,低笑:倒是个特别的丫头。
【三】
林薇就此留在陆公馆,后来陆续又来了几名护院。
时局动荡,江临城内官府与义军争权夺势。陆宸做的是洋火生意,双方都想拉拢他。但本地总兵谢远安是陆宸故交,陆宸难免多予他些好处,义军首领心中自是积怨。
陆宸生意越做越大,欲取他性命的人也越来越多。每次交货,他皆带护院同行,而归来者往往遍体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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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宸见林薇年岁尚小,不带她去险地,仅偶尔访友时携她同行。有时连林薇自己也觉得,陆宸这买卖太亏。
半月后,陆宸赴谢远安寿宴,想着无甚危险,只带了林薇一人。
谢家在江临城势大,宴会极尽奢华,来宾皆是显要,不乏官场名流。
陆宸刚入场,谢远安便迎上来,见他身旁少女一袭绣裙,乌发雪肤,眉目如画,乖巧模样。打趣道:这是哪家千金怎未听你提过
陆宸看林薇一眼,笑而不答。
寒暄几句,谢远安去应酬他客,陆宸身旁很快围上一群人。
林薇被人群挤开,只得站在几步外看陆宸与众人周旋。他笑颜温和,侧脸清俊,依稀透着书卷气。
林薇无所事事,四下打量宴厅,瞥见二楼人影时微微一怔。
突然,枪声乍响,击碎玻璃,刺耳惊心。
宾客被这变故骇住,原本喧闹的宴厅顿时尖叫四起,乱作一团。
有人捂耳蹲地,有人仓皇外逃。
陆宸未料此变,心下微惊,于混乱中寻到林薇,拉她外奔。
枪声接二连三,似有人伤亡,宴厅愈显嘈杂。
谢家护卫冲入,但枪手隐匿得宜,竟寻不到方位。
陆宸紧揽林薇,恐她走散。
林薇自幼听惯枪声,并不畏惧。抬头见二楼漆黑枪口已瞄准这方。
她心下一惊,猛将陆推开。
枪声破空,林薇只觉胸前灼热,旋即剧痛撕心裂肺。
陆宸回身,见林薇绣裙染血,妖艳刺目,惊心动魄。他心绪纷杂,蓦然涌起从未有过的惶乱。
林薇面色惨白,痛极额冒冷汗。耳畔尖叫声不绝,意识渐模糊,腿软欲坠。朦胧中,有人将她抱起,焦声唤她名字。
护卫终寻得枪手位置,一阵射杀后,枪手负伤越墙而逃。
陆宸抱林薇拼命外冲,屡经刺杀的他向来从容,此次却首次慌乱至此。
谢远安驱车赶来,疾驰往洋人医院。
林薇昏沉发冷,欲闭眼却闻有人声声唤她,不许她睡。
血流如注,浸透陆宸衣衫与手掌。他一手揽她,一手捧她脸,鲜血染红她苍白容颜。
【四】
手术历时五小时,子弹稍偏未中心脏,林薇终是活了下来。
醒时已回陆公馆,陆宸坐于床前,浅笑温然,仿佛当时慌乱皆是错觉。但细看那双眼,不复以往淡漠,反添暖意。
林薇初醒虚弱,迷糊又睡去。
当日枪手身手利落,虽负重伤仍脱逃。
江临城出此大事,坊间议论纷纷。谢远安大发雷霆,亲至陆公馆致歉。
林薇原与护院仆役住偏院,后陆宸让她迁至主院养伤,交货时再不携她同行。
待林薇伤愈,已是来年三月,桃花正盛时。
陆宸欲往谈生意,对方是城郊西山匪首。
林薇多日未出,闷得发慌,央陆宸带她同去。陆宸本不愿她再涉险,但见少女扯他衣袖,浓黑澈眸巴巴望他,软语相求,心霎时柔软,带她同行。
匪首独眼刀疤,笑显狰狞。
林薇坐旁观陆宸谈笑间不仅抬高价码,更绕得匪首无言。他始终温吞模样,无半分商贾奸猾,反显温文尔雅。内敛精明,难怪陆家生意如此兴隆。
然将成之际却生变故。匪首见林薇起色心,目光淫邪。
他的手伸来时,陆宸扣其腕,声淡笑轻:碰不得。
英雄救美匪首大笑,陆先生莫非要为个下人毁买卖据闻陆先生从不做亏本生意。
陆宸但笑不语,扣匪腕的手又紧几分。
匪首面显厉色,怒视陆宸。僵持片刻,他挥开陆宸手,冷哼离去。
陆宸挑眉拂袖,带人离去。
归途林薇一直思量匪首话。
陆宸看穿她心思,笑言:待你长大,我还要娶你,岂容旁人欺你
话半戏半真。林薇未料他如此直白,一时愣住。
陆宸敛笑,拂她额前碎发,声沉而认真:自幼欲杀我者无数,但拼死护我者唯你一人。
她推开他那刻,他心便乱了。
知你孤苦无依,我愿护你一世。
那般安定之言,那般卓尔之人。林薇心蓦然一跳,如见三月枝头曦光,是她从未见过的美好。她笑笑垂睫,掩去满腹心事。
【五】
陆宸生意繁忙,世道混乱,战时难免。每次出门皆嘱管家好生看顾林薇。
陆宸不再让林薇做护院,公馆下人亦知端倪,待林薇自是不同的。
一日春光明媚,庭中桃花灼灼。
陆宸一早出门,林薇避过管家眼目溜出公馆。归来时陆宸已回,正坐厅中阅书。她拎裙角悄往里院挪,陆宸未抬头:去哪了
林薇干笑磨蹭近前:总待一处闷得慌。
陆宸搁书,指轻抬她下巴:这些日子你总神不守舍,常出门,以往不这样,可有心事
声温柔含忧,听得林薇心酸。似很久无人关心她,抑或从未有人关心,无论师父或师兄。
她吸吸鼻,看陆宸笑言:怎会呢,只是闷得很。
陆宸唇角微扬,摩挲她额际,声带宠溺:这些时忙,过些日带你去。
林薇点头侧脸,不忍再看那澈眸。
恐陆宸生疑,林薇隔一月才出门。
刚雨过,空气潮湿带寒,青石板路泥泞。
林薇一路至旧街,四顾无人,闪入巷中。
巷唯破落一户,青砖古墙斑驳,显荒废已久。
林薇四望空巷,未见欲见之人。欲离时忽被人从后捂嘴拖入破屋。
林薇挣扎拍打那人手,那人凑她耳低声道:是我。
林薇静下,转身看身后长身而立男子,轻唤:师兄。
男声低压含怒:不是说近日勿见若被陆宸察觉如何
林薇抓他手乞求:师兄,你与师父说,让我回去可好你带我回去可好
男子拂开她手,声冷:师妹,快回陆公馆,休再任性。
林薇垂睫,眸泛氤氲。
男子见之软声:师父已收义军银钱,若此时毁约,义军岂容我们师妹听话,你不是喜师兄待事成,师兄即刻娶你。
林薇抬眼看她,面前男子依旧英挺,这是她师兄,是每次师父罚跪祠堂时陪跪的师兄,是旁师兄欺她时紧护她的师兄。她一直以为他是世上待她最好之人,是会陪她一世之人,可如今他却出此言,令她心凉透底。
林薇转身离去,至门边低笑自嘲:师兄,为师门你可狠心推我入险境,为师门你可娶不喜之我。在你心中,我终不及师门重要。
身后男子一怔,林薇不容他答,疾步离去。巷长,她走了很久,此次未回头。
【六】
天色阴沉,压得人难受,未几又淅沥雨落。
林薇行正街,行人皆匆忙奔逃,须臾整街空荡,只余她孤魂游荡。
生为孤儿,长于师门,情本淡薄,她还求什么,自始至终皆一人而已。
雨愈大,打脸生疼,她身冷极。模糊中似有人闯入视线,白衣长衫,额前碎发被雨打乱,清俊面容写满焦急。
他一把揽她:怎不归家叫人好找。
她蓦然笑开,想这世间或还有人在意她。
林薇受凉,夜即高烧,城中良医皆被请至陆公馆。
陆宸坐床前照料,少女意识模糊,不住呢喃什么。他凑近听,只闻:师兄师兄……
拭额的手一顿。
陆宸垂眸看榻上少女,指抚平她微皱眉头。
当真那般喜那所谓师兄梦里亦念着。
陆宸心空落落,他终想起,他从未了解她,只直觉以为她无依。他以为只要他喜她,待她长大便可娶她,却忘思量她是否亦喜他。
他向来从容,多年上位寡淡令他看什么皆云淡风轻。他总觉只要他喜之物,必得之,但如今却不知如何是好。
林薇次日退烧,陆宸来看她,问些情形,末道:若你想离,我放你走。
林薇惑:什么
陆宸细指摩挲杯盏:昨日你病,一直唤师兄。
林薇心一紧,指不自觉攥裙角,恐昨日失言。
陆宸又道:你师兄今在何处你若念他,我可替你寻他。
林薇暗松口气:许是病糊涂,以往病时皆师兄陪我,才会唤他,但我不能总扰他。
言毕,陆宸墨黑眸中溢星光,他攥她手:以后我陪你。
【七】
陆宸自知薄凉,却是首次喜一姑娘,首次欲对一人好。
管家明眼人,伺候陆宸久,自明其心。一边感慨再过年余府中可办喜事,一边吩咐下人待林薇多上心。
一日林薇闲来无事,见陆宸置厅中报纸,取阅。实则她识字不多,亦未看懂多少。
陆宸恰见,为她请教书先生,有时则亲带她书房教习。
几日后,陆宸有大生意,自外洋运批洋火,算日程该抵。他一早带人往码头接货,至深夜方归。
林薇本睡,却被喧闹惊醒。披衣出门,见公馆围聚多人,陆宸立当中,面冷峻。她首次见陆宸如此动怒。
管家眼尖见林薇,近前:惊扰小姐。
无碍。林薇问:何事
管家叹:先生今往码头接货,这批货极贵重,先生一直未透风声。岂料竟有人知,货轮靠岸即被人纵火。上千两白银,就此灰飞。先生疑是公馆内鬼,正逐一搜查。
林薇指几不可见轻颤,随后淡笑朝管家点头。
对此生意陆宸万分谨慎,不想仍遭人算计,自怒极。他瞒得紧,思来想去,恐公馆有内应。
折腾大半夜,终未查出什么。
陆宸冷声:皆搜了
这……管家为难,尚有一处未搜。
何处
林小姐闺房。
此话出,林薇心猛揪紧,陆宸亦怔。
陆宸书房从不让人进,生意上的事,难免怕人作梗。以往从未出事,却在带林薇去两次后生变。
随后陆宸又自嘲此念。许是巧合她方十六,且识字不多。
陆宸挥手打发管家:林小姐闺房不必搜,不会是她。
林薇这才安心,却无劫后喜悦,反闷得难受。
【八】
陆家生意接连出事,陆宸十分忙碌,有时甚至不回陆公馆,林薇总隔几日才见他。看他手持外套,眼泛红丝,神情疲惫。
五月十三,再寻常不过的日子。
陆宸一早出门,林薇坐花园中,指不停颤。至午时,忽闻枪声传来,隔得远,一切听不真切。
林薇心沉谷底,起身慌忙外奔。
陆公馆与码头隔两条街,她从未觉路如此远。脑海空白,奔得太急,长发凌乱。
待赶至码头,已死两名护卫,浓腥血气弥散空中。
慌乱中寻到陆宸,拉他手:随我来。
码头堆满货箱,密麻如曲折巷弄。
一路逃至箱堆,陆宸揽林薇正奔,林薇却驻步。
陆宸惑回首看她,林薇不语,静看他,眸静若清潭碧水。
陆宸心忽如死寂,缓缓松揽林薇手,不可置信问:皆你所为
林薇不语,亦不否认。
陆宸声沙哑:从初遇至今,一切皆局连你救我亦设计
是。义军怨你,师父收义军银钱,欲除你。极轻一句。
那瞬间陆宸连呼吸皆困难,眼眶泛红,欲哭欲笑。他自知非善类,至少从不行善。生意做大,连心亦薄凉。他首次好心,收留将饿死的她,她那双眼那般澈,令他想护一世。他首次喜一人,首次欲对一人好,可这人不仅骗他,还要毁他。
林薇指微颤,掏出枪,抵陆宸眉间。
码头枪声愈近,林薇紧攥裙角,而后扣动扳机。
陆宸只觉颈侧一痛,旋即陷入黑暗。
林薇收枪,将陆宸藏于暗处。她走出货箱,朝反方向奔去。
身后人开枪,一声接一声。她背脊猛一痛,旋即感湿热液体浸衣。
她奔至一院落,不暇看便慌忙躲入。缩门后,闻杂乱步声渐清晰又渐远。
她靠墙,不小心碰背后伤口,带来蚀骨痛意。额冒冷汗,想自己如此叛师门,今后师父定不容她。
待步声再不闻,她才走出。
附近有裁缝铺,以往陆宸带她制衣,她犹记地方。
老板见客来,忙迎出。待近些,他布满褶子的脸露惊恐。
林薇购一件绣裙,艳红胜血,似洒落一地红棉。她瞥铜镜,镜中女子因失血过多面惨白如鬼。她怔了怔,又去买盒胭脂。
林薇寻到陆宸时,他仍未醒。她笑笑,想自己下手太重。
她晃陆宸片刻,陆宸方醒,眸带茫然。她扶他起:我送你回去。
陆宸诧看她,她轻笑:本姑娘非那般恶人。眉目流转带狡黠,依稀仍是初遇时骗他银两的小姑娘。
陆宸心头一热,紧攥她手。
一路谁皆未语,两人似心意相通,谁也不忍破此片刻静谧时光。
时光短得令人贪恋。
站陆公馆门前,陆宸攥她手:随我入内吧。
林薇低笑轻浅:我想去寻师兄呢。
陆宸心中苦涩,松她手:若日后他欺你,定要寻我。
林薇眼酸涩,轻声道:好。你千万勿忘我。
不会。
永不会……
夕阳西下,在天际曳长长影。
林薇一直走,却不知欲往何处。师父不会谅她,师兄定恨她。确定陆宸再看不见她,她才伸手拭额冷汗。
她朝城郊去,背后伤已痛至麻木,身渐凉,视线愈模糊。过厚胭脂遮她惨白面,她伸手攥胸前衣襟,艰难挪步。每行一步,青石路便留一血印。绣裙浸湿,分不清是血色还是衣色。袖中血流,染红她白腕,蜿蜒一路。
她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只记必须走远些,再远些。
终,她再支撑不住,缓缓倒下。
生为孤儿命,死亦死荒郊,但她不悔。她笑笑,清浅若无,她动了动唇:陆宸……
陆宸陆宸
【九】
城郊有片荒林,林大狰狞。胆小人一般不从此过,唯胆大者不忌。
陈三便是那胆大之人,他连走十数年,从未出事,只那日,他在路上见一女尸,已死一两日。
他看着可怜,便草草将她埋于树下。
很年轻的姑娘,容颜精致。他始终想不通,她身中七枪,更不明,她伤重如此,怎能坚持行那么多路。
唯那死去姑娘才知,她此生欠一人,喜上了那人。她不能死那人眼前,不能让那人知她已死,不能让那人愧疚。他只会以为她好好活在他不知之处,时光还长,他会忘她,他会遇温柔贤淑姑娘,他会有家……而这些简单温暖,她得不到,亦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