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林深刚搬完家,汗水把T恤浸成深灰色,弯腰时后腰的旧伤隐隐发疼。
七月的雨来得急,豆大的雨点砸在铁皮棚上噼啪作响,他没带伞,正狼狈地往楼道里躲。
看见个穿蓝色工装的男人蹲在垃圾桶边,手里捏着把螺丝刀,对着辆掉了链的共享单车较劲。
需要帮忙吗林深听见自己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有点发飘。
男人抬头时,额前的碎发往下滴水,睫毛上挂着水珠,像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猫。
他比林深矮小些,肩膀却很宽,工装袖口卷到肘部,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
不用,他头也没回地拧着螺丝,老毛病了,卡住而已。
林深站在雨棚下,看着男人用袖子抹了把脸,露出的手腕上有道浅疤。
雨越下越大,巷子里的积水漫过脚踝,那辆共享单车的链条终于咔哒一声归位,男人站起身,转身时没站稳,踉跄了一下。
谢了。他突然说,声音有点哑,刚才听见你喘气,以为你要晕过去。
林深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后腰的疼顺着脊椎爬上来,他扶着墙缓了缓:旧伤,没事。
男人没说话,从工装口袋里摸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半盒烟,他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又递过来一根。林深摆摆手:戒了。
陈楫。男人自己点了烟,火光在雨幕里亮了一下,就住这楼402。
林深,301。
烟味飘过来,林深盯着陈楫捏着烟的手指,指甲缝里嵌着点黑泥,指关节上有层薄茧,像是常年握工具磨出来的。
雨小了些,陈楫把烟蒂扔在水里,踩灭:搬来的这楼没电梯,三楼还行。
嗯,图便宜。林深笑了笑,之前住的地方涨房租了。
陈楫哦了一声,没接话,推着修好的共享单车往巷子外走,走到路口时回头看了一眼,林深还站在雨棚下,他指了指301的窗户:灯坏了喊我,我修水电的。
林深的灯确实坏了,傍晚开灯时开关滋啦一声,整间屋子瞬间陷入黑暗。
他摸出手机打手电筒,正对着总闸发呆,就听见敲门声。
开门时陈楫还穿着那身工装,手里拎着个工具箱,额头上沾着灰:听见响了。
他没等林深让开,径直走进来,弯腰查看总闸,手指在开关上拨了两下:线头松了,短路。
工具箱打开时发出金属碰撞的脆响,他拿出电工胶布和螺丝刀,动作麻利得像在自己家。
林深站在旁边,看着陈楫的侧脸在手机光里忽明忽暗,后颈的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皮肤上。
屋子里没空调,只有台吱呀作响的旧风扇,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陈楫的后背很快洇出一片深色。
好了。他直起身,拍了拍手,试试。
林深按了开关,暖黄的灯光突然亮起,照亮了墙上斑驳的霉斑,也照亮了陈楫工装口袋里露出的半截收据
上面印着宏图汽修,日期是昨天。
多少钱林深摸钱包。
不用。陈楫合上工具箱,举手之劳。他走到门口又停下,你这墙潮得厉害,雨季容易长霉,买点石灰粉刷一遍。
关门前,林深看见陈楫的工装上别着个胸牌,照片里的人笑得很拘谨。
2
林深找了份在打印店打字的活,每天从早到晚对着电脑,眼睛干涩得像蒙了层灰。
下班路过巷口的修车铺,总能看见陈楫蹲在那里,有时候在补胎,有时候在换刹车片。
每次都能正好碰见,于是他们开始一起吃晚饭。
通常是林深带两个馒头回来,陈楫从汽修厂捎份盒饭,在301的小桌子上分着吃。
盒饭里的菜总是很油,陈楫会把瘦肉挑给林深,自己啃肥肉,说:你写字的手,别吃太油。
林深的手确实不能吃太油,他晚上要接些兼职,给人抄合同,或者写点没人看的短文,字迹要工整,不然拿不到钱。
陈楫总在这时候坐在对面,擦他的工具,螺丝刀、扳手、钳子,摆得整整齐齐,像套精密的仪器。
你以前干啥的有天陈楫突然问,看着林深笔下的字。
在杂志社打杂。林深笔尖一顿,墨水在纸上洇开个小点,倒闭了。
陈楫嗯了一声,继续擦扳手:我爸以前是车床工,说我手稳,适合跟铁打交道。
他手腕转了转,扳手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后来他没了,我就来城里了。
林深没接话,他知道陈楫的爸是在工地上出事的,上次修水管时听见他跟老家打电话,语气很冲,挂了电话蹲在楼道里抽烟,烟蒂扔了一地。
出租屋的墙果然开始长霉,黑绿色的斑点顺着墙角往上爬,像某种苔藓。
陈楫周末带了石灰粉来,兑了水往墙上刷,白灰溅在他脸上。
林深站在旁边递抹布,不小心踩到他的工具箱,听见里面传来玻璃碰撞的声音。
里面有易碎品
陈楫头也没抬:上次收的废酒瓶,攒着卖钱。
林深后来才知道,那里面不是废酒瓶。
有天陈楫发烧,他去402拿药,看见床头柜上摆着个玻璃罐,里面泡着株干枯的薰衣草,标签上写着2018.6.12。
那天是陈楫爸的忌日,他在打印店的日历上看见过。
八月的一个雨夜,林深的旧伤又犯了,疼得蜷在床上冒冷汗。
敲门声响起时,他以为是错觉,直到门被轻轻推开,陈楫举着手机站在门口,眉头皱得很紧:听见你哼哼了。
他走过来,从工装口袋里摸出个小药瓶,倒出两粒白色药片:我备的止疼药,工地老有人闪着腰。
林深咽下药,喉咙发紧:谢谢。
陈楫没走,坐在床沿,手悬在他后腰上方,没敢碰:以前在工地,见过比这严重的,有人一辈子站不直。他声音很轻,你这得治。
没钱。林深笑了笑,凑活过呗。
黑暗里,他感觉陈楫的手轻轻落在他的背上,很轻,像羽毛拂过。
那只常年握工具的手,此刻却软得不像话,顺着脊椎的弧度慢慢摩挲,带着点粗糙的暖意。
我攒了点钱。陈楫突然说,够你去拍个片子。
林深猛地翻身坐起,后背的疼都忘了:不行,你要寄回家的。
我弟辍学了,不用给学费了。陈楫别过脸,放着也是放着。
窗外的雨还在下,林深看着陈楫的侧脸。
灯光在他下巴上投下道阴影,突然很想笑。
3
陈楫的修车铺被城管抄了。
那天林深下班回来,看见巷口围了群人,陈楫的工具箱被扔在地上,扳手和螺丝刀撒了一地,有个穿制服的正指着他骂,唾沫星子溅在他脸上。
陈楫没说话,拳头攥着。
林深挤进去拉他:算了,走吧。
我的家伙什……陈楫的声音发颤,眼睛红得吓人。
再买新的。林深拽着他往楼道走,后背被人推了一把,踉跄着差点摔倒,陈楫一把扶住他,转身想冲回去,被林深死死拉住。
回到301,陈楫蹲在地上,把散落的工具一件件捡起来,有把螺丝刀的头弯了,他用手掰了半天,没掰直,突然把它狠狠砸在墙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操了他低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哭腔。
林深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他。
陈楫的肩膀很宽,却在发抖,后背的骨头硌得他生疼。
林深把脸贴在他的后颈,闻到股铁锈和汗水混合的味道,像台累坏了的机器。
我爸留下的扳手,也被收走了。陈楫的声音闷闷的。
林深没说话,只是抱得更紧了些。
窗外五彩斑斓的霓虹灯透过窗帘缝照进来,在墙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像道伤口。
陈楫没了工作资金周转不开,他把402的房子退了,和林深一起住。
陈楫找了份在工地搬砖的活,比修车累,钱却多些。
每天回来时,他的工装上都沾着水泥,指甲缝里嵌着灰,要用硬毛刷才能刷干净。
林深晚上给人抄稿子,总是等他回来才睡,桌上留着杯凉白开,温温的刚好能喝。
半夜,林深被冻醒,发现身上盖着件工装外套,带着陈楫身上的味道。
陈楫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睡着了,头歪在肩膀上,嘴角挂着点口水,手里还攥着块砂纸,大概是太累了,擦着擦着就睡过去了。
林深起身,拿了条毯子盖在他身上,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烫得吓人。
他摸了摸陈楫的额头,果然在发烧,跟上次一样烫。
他去厨房倒了杯温水,想叫醒陈楫吃药,刚走到跟前,陈楫突然睁开眼,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像铁钳。
别去……他迷迷糊糊地说,爸,别去那栋楼……
林深的心猛地一揪,任由他攥着,直到他又沉沉睡去,手才慢慢松开,掌心全是汗。
第二天陈楫醒时,发现自己躺在林深的床上,林深蜷缩在椅子上,脖子歪得很不舒服。
他轻手轻脚地下床,把林深抱到床上,盖好被子。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林深的睫毛上,像撒了层金粉。
陈楫蹲在床边看了很久,伸手想碰他的脸,又缩了回来,转身去厨房熬粥。
米粥的香味飘进卧室时,林深醒了,看见陈楫系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围裙,背对着他站在灶台前,肩膀随着搅动的动作轻轻晃动。
醒了陈楫回头笑了笑,眼角有淡淡的黑眼圈,粥快好了,放了点糖。
林深坐起来,后背的疼好像轻了些,他看着陈楫把粥盛进碗里,热气模糊了他的侧脸,突然觉得这间潮湿的出租屋,好像有了点家的样子。
4
工地欠薪了。
陈楫去要了三次,每次都被保安拦在门口。
第三次他跟人吵了起来,推搡中被推倒在地,膝盖磕在水泥地上,破了块皮,渗出血来。
林深给他上药时,手一直在抖,碘伏擦在伤口上,陈楫没吭声,只是盯着墙上年历的九月,指腹摩挲着上面的数字。
下个月我弟生日。他突然说,答应了给他买双鞋。
林深把纱布缠好,打了个结:我这还有点稿费,先给你。
不用。陈楫把他的手推开,我再去要。
第二天他没去工地,林深下班回来时,看见他蹲在巷口,手里拿着个硬纸板,上面用红笔写着讨薪两个字。
秋风吹过来,陈楫的头发被吹得很乱,像蓬枯草。
林深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围在他脖子上。
你这围巾……陈楫摸了摸,挺贵的吧。
杂志社发的,不值钱。林深笑了笑,挡风。
他们蹲了三天,每天从早到晚,饿了就啃馒头,渴了就喝自来水。
第三天下午,工地老板终于出来了,扔给陈楫一沓皱巴巴的钱,骂骂咧咧地说:滚,别再来了。
陈楫数了数,少了一半。他攥着钱的手在抖,林深按住他的肩膀:算了,先拿着。
回去的路上,陈楫把钱分成两半,一半塞进林深手里:给你,拍片子的钱。
林深没接,把钱塞回他口袋:先给你弟买鞋。
陈楫的眼睛红了,他停下脚步,看着林深,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秋风把叶子吹得哗哗响,巷子里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落在他们身上,拉出两道依偎的影子。
那天晚上,陈楫给家里打了电话,语气很软,说发了工资,让他妈别担心。
挂了电话,他坐在床边,林深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跟上次一样。
林深,陈楫的声音很轻,我是不是很没用
不是。林深把脸埋在他的后颈,你很厉害。
陈楫转过身,第一次主动抱住林深,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呼吸带着点烟草和汗水的味道。
林深能感觉到他在发抖,像只受了委屈的兽,在他怀里寻求庇护。
我没地方去了。陈楫的声音闷闷的,工地不要我,修车铺也没了。
有我呢。林深拍着他的背,像哄个孩子,我养你。
这句话说完,两个人都愣住了。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5
林深的兼职多了起来,有时候要熬夜赶稿,陈楫就在旁边陪着,给他泡杯浓茶,自己则擦着那些捡回来的废零件,擦得干干净净,摆在窗台上,像一排奇怪的艺术品。
十二月的一个晚上,林深突然咳得厉害,痰里带着点血丝。
陈楫吓坏了,背着他往医院跑,巷子里的积雪没到脚踝,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呼出来的白气在冷夜里很快散开。
医生说林深是劳累过度,加上旧伤牵扯,需要静养。
陈楫把他背回来,用热水袋给他焐脚,自己则坐在床边守着,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林深醒时,看见陈楫趴在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张收据
是昨天的医药费,三百二十七块五。
陈楫找了份在超市理货的活,夜班,能多挣点加班费。
每天凌晨回来时,他都轻手轻脚地,怕吵醒林深。
林深总是醒着,听着他进门、脱鞋、烧水的声音,直到他躺在身边,发出均匀的呼吸,才能安心睡去。
圣诞节那天,超市发了袋苹果,陈楫全带了回来
陈楫手里拿着个最大的苹果,递给林深,平安夜,吃个苹果。
林深咬了一口,很甜,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陈楫伸手替他擦掉,指尖带着点超市冷柜的寒气,触到皮肤时却很暖。
跨年夜,他们没出去,就在出租屋里煮了锅面条,卧了两个鸡蛋。
电视里在放跨年晚会,吵吵嚷嚷的,他们没看,只是低头吃面,偶尔碰一下筷子,像在碰杯。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外面放起了烟花,五颜六色的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他们脸上。
陈楫突然说:林深,明年我们攒点钱,租个带阳台房子吧。
林深抬头,看见陈楫的眼睛很亮,像落了星光:好。
烟花还在放,噼里啪啦的,像在庆祝什么。
陈楫伸手,握住林深的手,他的手很暖,把林深的手整个包在里面,那些常年握工具磨出的茧,此刻却像最温柔的纹路,刻在彼此的掌心。
6
开春的时候,林深的背伤好了些,能跟着陈楫去废品站帮忙分拣零件。
废品站的老板是个瘸腿的老头,总爱坐在门口抽旱烟,看着他们把废铁、塑料、玻璃分门别类,偶尔喊一句:小陈,那堆钢筋别碰,锈得厉害。
陈楫总能从废品堆里找出些能用的东西。
有次他翻出个旧台灯,底座裂了道缝,他带回家,用胶水粘好,换了个灯泡,竟然亮了,暖黄的光比出租屋的顶灯柔和得多。
他把台灯放在林深写字的桌子上,说:省得你看字费眼。
林深的稿子开始被一些小杂志采用,虽然稿费不多,但每次收到样刊,他都会给陈楫看。
陈楫不认多少字,却会盯着作者名字那栏看很久,手指在林深两个字上慢慢划。
四月的一天,林深在废品站的旧书堆里翻到本《机械基础》,纸页都黄了,边角卷得像波浪。
他拿回去给陈楫,陈楫眼睛亮了,当晚就坐在台灯下看,手指在图纸上比划,嘴里念念有词,直到凌晨才睡。
看懂了第二天林深问他。
差不多。陈楫挠挠头,以前在工地,就见过师傅用这些原理搭架子。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要是我爸还在,肯定比我学得快。
林深没说话,只是把那本旧书用牛皮纸包了封面,写上陈楫的书。
五月初,废品站老板介绍陈楫去了家汽修厂,不是之前被抄的那家,在城郊,离出租屋很远,每天要坐两个小时公交。
但陈楫很开心,第一天回来时,工装上别着新的胸牌,照片是临时拍的,头发有点乱,却笑得很精神。
老板说我上手快。他从口袋里摸出个用铁丝弯的小自行车,轮子还能转,给你做的。
林深把铁丝自行车摆在台灯旁,和那株泡在玻璃罐里的薰衣草并排。
薰衣草是他偷偷换的新的,去年的早就枯透了,他在花店门口捡了支别人扔的,还带着点淡紫色。
六月的雨来得比去年更急,出租屋的墙又开始渗水,这次陈楫没等它长霉,就买了新的石灰粉,爬上爬下刷了一整天。
林深给他递水时,看见他后颈的皮肤被石灰灼得发红,赶紧拿湿毛巾给他擦。
没事。陈楫笑着躲,这点疼算啥,比在工地扛钢管轻多了。
晚上睡觉前,林深给陈楫涂药膏,指尖触到他后颈的皮肤,很烫,像有团火在烧。
陈楫没动,呼吸轻轻落在他的手腕上,带着点痒。
林深,他突然说,年底我们去拍个片子吧,你的背。
再说吧。林深把药膏盖子拧好,先攒钱租带阳台的房子。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得铁皮棚噼啪响,像在为他们数着日子。
林深躺在床上,听着身边陈楫均匀的呼吸,感觉后腰的旧伤好像真的不那么疼了。
7
秋天的时候,他们真的搬到了带阳台的房子,在七楼,没有电梯,但阳光能从早晒到晚。
搬家那天,陈楫把所有东西都扛在肩上,不让林深碰,说:你那背,经不起折腾。
林深就在旁边看着,看着陈楫把那个装薰衣草的玻璃罐小心地放进纸箱,看着他把铁丝自行车揣进裤兜,看着他满头大汗地站在新阳台上,笑着说:风真大。
新出租屋的墙是白的,没有霉斑。
陈楫买了盆绿萝,放在阳台的栏杆上,叶子绿得发亮。
林深把书桌摆在窗边,抬头就能看见绿萝婀娜的身姿。
汽修厂的老板很看重陈楫,让他跟着学修车电路,他每天回来都捧着那本《机械基础》啃,笔记写得密密麻麻,字歪歪扭扭的,却很认真。
林深有时候会帮他抄笔记,把他写岔的字改过来,陈楫就坐在旁边看,手指在他写的字上慢慢蹭,说:你写的真好看。
十二月的一个周末,他们去公园散步,看见有人在摆摊卖二手书。
林深翻到本诗集,陈楫蹲在旁边看别人修自行车,看了半天,跟林深说:他那刹车装反了,骑着危险。
林深笑着拉他走:别人乐意,你别管。
走到湖边时,陈楫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枚银戒指,样式很简单,就是根银线弯的,上面刻着个小小的深字。
汽修厂旁边有打银的,我看着他打的。陈楫的手在抖,我不会说好听的,就觉得……该给你个东西。
林深接过戒指,戴在无名指上,大小刚好。
林深不知道陈楫为什么要给他送戒指,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戴在无名指,他又想,陈楫喜欢他,他也喜欢陈楫,为什么不能把戒指戴在无名指呢
湖边的风很大,吹得他们的围巾都飘了起来。
陈楫突然抱住林深,很紧,像要把他揉进骨血里。
林深听见他在耳边说:林深,这辈子,就跟你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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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有人在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线绷得紧紧的,像根看不见的绳,把两个渺小的影子,系在了一起。
8
第二年春天,林深的背伤又犯了,比以前都厉害,疼得站不起来。陈楫背着他去医院,拍了片子,医生说需要做手术,不然可能会瘫痪。
手术费要三万块。
陈楫把所有积蓄都取了出来,还差一半。
他去跟汽修厂老板借,老板叹了口气,给了他五千,说:我这小厂,也不容易。
他又去跟废品站老头借,老头把攒的养老钱都拿了出来,说:先治病,钱不急。
还差一万。
陈楫晚上去工地打零工,扛钢筋,搬水泥,一整夜不睡觉,第二天接着去汽修厂上班,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林深看着他手背上磨出的血泡,心疼得厉害,说:算了,不治了。
不行。陈楫把他的手按住,声音很哑,我说过,要让你好好的。
手术前一天,陈楫的弟弟突然来了,背着个大包,说:妈让我来看看你。他看见林深躺在床上,愣了一下,没说话。
晚上陈楫跟弟弟睡在阳台的折叠床上,林深听见他们在小声吵架。
哥,你跟他这样,像什么话别人知道会咋说我呢我还要脸呢弟弟的声音很冲。
我乐意。陈楫的声音很冷。
妈知道了会气死的
你别告诉她。
那你给我买房的钱呢我女朋友怀孕了,等着结婚
我没钱,林深要做手术。
他做手术关你什么事他就是个……
后面的话林深没听清,只听见啪的一声,像有人被打了。
然后是弟弟摔门而去的声音,陈楫走进来,眼眶红得厉害,没说话,只是坐在床边,握住林深的手。
别跟他置气。林深摸了摸他的脸,钱的事,我再想办法。
陈楫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在他的手心里,像个迷路的孩子。
第二天早上,陈楫不见了,桌子上放着张纸条,是用他那歪歪扭扭的字写的:我去凑钱,等我回来。
林深等了三天,陈楫没回来。
汽修厂老板来说,陈楫把自己的工具全卖了,还预支了三个月工资,凑了一万块,让他转交给林深。
他说,让你好好做手术,别等他了。老板叹了口气,
这傻小子,昨晚跟人去拆废弃厂房的钢架,被砸了,好像让人给带走了
林深的手术很成功。出院那天,他回了七楼的出租屋,阳台上的绿萝还活着,只是叶子黄了大半。
他坐在书桌前,看着那本《机械基础》,里面夹着张陈楫的笔记,上面写着:齿轮要咬合才能转,就像我和林深。
他把那枚银戒指摘下来,和铁片一起放进玻璃罐,里面的薰衣草又枯了,他没再换。
后来林深找了份在图书馆整理旧书的活,朝九晚五,很清闲。
他还是住在七楼,阳台的绿萝养得很好,爬满了栏杆。
每天傍晚,他都会坐在阳台上,看着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在等什么人。
有天他在旧书堆里翻到本汽修手册,扉页上有个小小的铁丝自行车,轮子还能转。
他把它拿出来,放在窗台上,和那个玻璃罐并排。
风吹过阳台,绿萝的叶子沙沙响,林深又想起了陈楫说过的话。
回声落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很久,很久才散。
9
不久后,林深收到了一封来自县城的信。
信封是牛皮纸的,边角磨得发毛,邮票倒贴在右上角,邮戳是陈楫老家的镇子。
他捏着信封在阅览室外站了很久,秋阳把影子晒得很薄,像张随时会破的纸。
回到出租屋拆开时,指腹被封口的胶水粘住,撕开的瞬间,掉出张照片。
是陈楫的黑白照。
黑白照片里,他弟弟抱着个相框,框里的人笑得很拘谨,还是胸牌上那张照片。
背景里有座土坟,新堆的黄土上插着根木棍,连块像样的碑都没有。
信纸是作业本撕下来的,字迹歪歪扭扭,是陈楫妈写的。
说陈楫被砸那天,工友把他送回来时,口袋里揣着张揉烂的医院缴费单,还有张没写完的信,收信人是林深。
所以有了这封寄给林深的信。
周末他请了假,坐长途汽车去陈楫的老家。
镇子很小,一条主街走到头就是山,林深打听了很久才知道陈楫家在半山腰。
土坯房的墙皮掉了大半,门口晒着玉米,金灿灿的。
有位老妇人坐在门槛上纳鞋底,看见他时愣了愣,放下针线往屋里让:你就是小林吧
屋里的柜子上摆着陈楫的遗像,擦得锃亮。
林深走过去,鞠了三个躬,额头磕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疼得很真切。
他爸走的时候,他才十五,非要辍学去城里,说要挣钱给我养老
老太太给林深倒了杯热水,后来啊,就总寄钱回来,说在城里挺好,有地方住,有活干。
林深没说话,从包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那枚银戒指。
老太太接过,摩挲了很久,叹了口气。
临走时,老太太塞给他个铁盒子,说是陈楫留在家里的东西。
林深打开看,里面有本旧相册,最后一页贴着张打印店的收据,日期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天,收款项目是打印租房合同。
还有封没写完的信,字迹被泪水晕开了大半:林深,我可能回不去了。钢架砸下来的时候,我想着阳台的绿萝该浇水了,你别总忘了……
林深从老家回来后,把七楼阳台的绿萝分了盆,栽在十几个塑料桶里。
春天的时候,藤蔓顺着栏杆爬上去,郁郁葱葱的,像道绿色的瀑布。
他用陈楫留下的钱,在县城信用社开了个账户,每个月往里存一笔钱,不多,但足够陈楫妈养老。
老太太偶尔会寄来些核桃和花椒,说是山里摘的,让他泡水喝,对腰好。
图书馆的同事说他变了,变开朗一些了。
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他笑着摆摆手:我心里有人了。
年底的时候,图书馆要翻修,林深负责整理旧书,在一本1987年的《机械工人》杂志里,发现夹着张手绘的图纸,画的是两个咬合的齿轮,旁边写着小字:林深的钢笔,陈楫的扳手,一起转。
字迹歪歪扭扭,是陈楫的笔迹。
林深把图纸折好,放进钱包,和那张没写完的信放在一起。
他摸了摸后腰,手术的疤痕早就淡了,阴雨天偶尔会痒,但不疼了。
开春后,他辞了图书馆的工作,在巷口开了家小小的修配店,修自行车,也修小家电。
店门口摆着两盆绿萝,是从七楼分下来的,长得很旺。
有天傍晚,一个穿校服的少年来修自行车,链条掉了,跟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林深蹲下去,手指握住链条的瞬间,突然想起陈楫的手,粗糙的,温暖的,带着铁锈味的。
叔叔,你修得真快。少年递过来五块钱。
林深摆摆手:不用,举手之劳。
少年骑车离开时,林深站着店门口。
巷子里的灯亮了,暖黄的光落在绿萝的叶子上,沙沙作响。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银戒指,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
或许有些齿轮,就算少了一个,另一个也会带着它的份,继续转下去。
就像阳台的绿萝,就算没人浇水,也会拼命往有光的地方爬。
林深锁好店门,往七楼走。
楼梯上的绿萝藤缠绕着扶手,像无数只手,轻轻托着他的脚步。
他知道,陈楫就在这里,在每片叶子的脉络里,在每颗齿轮的咬合处,在他往后余生的每个清晨和黄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