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凌晨三点,我在视界实验馆的触觉墙前捡起一枚硬币,冷得像一只眼。它用盲文写着六个字:你终于看到我了。可真正看不见的,不是盲文——是被红外打成灰雾的监控,是被硬币边缘磕出金属粉的门禁,是死者一生贩卖看见的把戏。
这句挑衅是谁留的为什么这枚盲文给手读不顺、却恰好给眼看懂谁在半夜贴起雾面膜、关掉第三只眼,用一声到达骗一个人迈出致命一步
一枚硬币,撬开四个人需要被看见的欲望:流量博主、低视助手、合伙对手、体面妻子。当我读懂这枚硬币真正的读法时,凶器仍未现身,凶手却已把自己亮在了光里。
正文:
夜色铺在视界实验馆的玻璃幕墙上,像一块巨大的反光屏。凌晨一点二十三分,保安巡逻到二层触觉展厅时,见玻璃门内侧的灯带忽然闪了一下,像鱼背露出水面又沉下。他皱了皱眉,贴近看,黑里有一点光在悄悄移动,像一只看不见的小东西在里头绕圈。他犹豫了两秒,想着今天互联网公司承包了一场夜场活动,也许是后场调试,便转身去三层巡线。一个半小时后,他回到大堂,闻到了铁和热的混味,电话抖着拨出去,声音里全是空。
凌晨三点零七分,夏澜站在四号展厅的门口。德尔塔型的双开门敞着一扇,门缝边缘有一道指甲划过的亮线。木地板深处有一片不规则的暗,暗的中心在一个人头颅边,散是一个扇形。人仰靠着触觉墙的下沿,眼睛睁着,好像不甘心这黑把他吞这么快。
周逾,四十六,‘视界’的策展与研发总监。法医沈桐蹲下身,戴好护目,头骨塌陷,出血性休克。凶器疑似钝器,形状接近底部带棱的立方体或长方体。死亡时间在十二点半到一点之间。
夏澜环顾四周。桌面干净到不自然,笔放得直,杯底的水渍边缘是新干的白圈。触觉墙上密密麻麻的点阵——每一个惊喜和每一根试探的手指都曾摸它——靠近地面三十厘米的位置,有一片细微的混乱,点阵像被人用力擦过,皮脂渍在其中浅浅连成一条蛇。墙角的地面有两缕短到几乎看不见的红色合成纤维,攀在门槛上。天花板上,摄像头的镜头面罩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雾面胶,边缘还留着没撕干净的撕拉线。
她的脚尖停在桌角的投影上——一枚硬币。银白色,边缘有细齿,正面不印国徽印鹰,只是一片光洁的金属上突起着点阵。她戴上手套,轻轻拾起,硬币冰凉。点阵不是随机,它规矩、整齐,组成了熟悉又陌生的句子的节奏。
她把硬币递给沈桐:盲文。
你会沈桐问。
不会。夏澜把硬币平放在手心,注意到硬币外圈四点钟方向有一个小小的切口,像定位槽,但是这里有切口。盲文的阅读有方向。
成敏拖着一个便携译码器过来。那是为触觉展专门准备的,盲文输入板在下面,屏幕上方显示转译。成敏把硬币的点阵在板子上逐一输入,屏幕上先出你终于,她皱眉,后面…‘看到我了’。
你终于看到我了。
夏澜看着这几个字,有一瞬间把视线从字上抬到周逾的眼睛。周逾是做视的,他擅长把看与不看变成可以买卖的体验,把恐惧变成惊喜,把盲点变成噱头。有一阵他用盲人体验日做公益,邀请视障者来体验他的装置。照片里他笑得漂亮。现在他盯着天花板上那盏暗掉的灯,像被这个他最熟悉的世界背叛。
门没有被破坏痕迹。高行在门边喊,门锁用的是指纹和卡双验证。周逾的指纹和卡都在。这扇门昨晚十一点五十七分开过一次,零点五十三分关上,从那之后一直未开。窗没有打开过,内外都有灰,窗锁完好。通风口盖板有两道新螺丝划痕,但没有拆装的痕迹。
监控夏澜问。
这颗被人贴了雾面膜,技侦指,从十二点四十到一点二十分,视频只有整体灰雾。雾面的材质我们一会儿取颗粒比对。走廊摄像头十二点四十七分时段完整,显示没有人进出。保安巡逻在一点二十三分经过,没进来看。大堂门禁记录零点五十六分至一点十五分有一次外网认证失败,然后自动恢复。
把周逾的通话记录调出来。夏澜说。她站在硬币面前,视野里把这枚银片和你终于看到我了四个字叠上了大堂那面巨大的错视画,叠上了周逾策划的一个展——看不见的看见。她忽然感到这六个字像是在这间房里回头看了她一眼:你终于看到我了,这句常常出现在赢局者的笑里。他在嘲弄,还是在求证
一天前,视界刚宣了一个新项目:与一家新创合作,做低视残友友好的城市导航。对家视多多的老板林言发了条阴阳微博,说某些人又来摘桃子。昨天上午,周逾把林言的微博转了个呵。下午,周逾亲自把一个网红引导员赶出展厅——那个叫安琪的盲人体验博主。她拍了一个盲人被保安拦下的视频,现场撕扯,引发了一波热议。视界晚上发声明,说未预约,不符合安全规范。安琪发长文看不见被看见,文风煽动。然后是这场夜。
夏澜把初步名单在心里排了一排。
安琪,二十六,社媒红人,盲杖、墨镜,漂亮的侧脸曾经出现在多个勇敢面对世界的短视频封面。她曾在视界的盲人体验日做志愿引导,被周逾解聘。
林言,三十四,视多多创始人,周逾的竞争对手,骂战不断。
郭敏,四十三,周逾的妻子,负责视界基金会的对外,他俩的婚姻在圈里传言淡了。
许明,三十,周逾的助手,低视功能障碍者,持残疾证,负责盲文资料制作与展厅触觉区的维护。
祁泽,四十一,视界的IT主管,上月被削预算,和周逾在会议上顶过。
她先找了许明。
许明戴着一副厚厚的镜片,镜片外面黏附着一层黄色的滤光。他的白杖靠在墙边。手指关节有盲文纸留下的微小压痕,指腹上薄薄一层胶的味道——那是他们常用的喷胶,用于盲文贴片粘贴。
昨晚你在哪里夏澜问。
十一点回家。许明有点紧张,手指绞着,我住在二号线尽头。地铁摄像头可以查。
你会做盲文牌她敲敲手里的硬币,这个呢
许明的眼睛放大了一瞬:我们馆里有盲文刻印的纪念币服务,但这枚不是我们常用模具,边上的切口……这是周逾自个儿找人做的版本。馆里有‘盲文硬币体验’的时候我们会用正规模板,右下有盲标。这枚切口的位置不对,盲标应在六点方向,方便触读者自校。这个在四点。他顿了下,微微皱眉,而且,落点有两个扁点,盲文的凸点应该圆润。
你懂盲文。夏澜说,你读一遍。
许明伸手,指腹轻轻抚过硬币上的点,他先是顺着切口方向摸,停了一下,手停在一句上:你……终于……看到了……我他皱眉,重复,‘看到我了’不是盲文的通常表达,按语序,应该‘看见我了’或‘看到了我’。这枚……是给眼睛看的。
什么叫给眼睛看的
盲人触读讲究点位的方向性。切口是提醒手的。许明咬字,这枚的切口方向与点位排列不一致,它给你一个方向,但点位是另一方向。用眼看,你觉得它写了这句;用手摸,你会发现读不顺。
谁会做这种误导夏澜问。
一个不懂盲文的人。许明说。
他的回答于公于私都聪明。他的手抬起来,指尖转了一圈又放下,像一只蜻蜓试了又不敢落在水面上。他说话练过很多次平静,里面藏着一条浅浅的怒。
安琪来的时候戴着她出镜的那副圆环墨镜。她笑得软,声音好听,伸手摸了一下展厅的墙,指尖轻轻淌过点阵:他死了,真遗憾。
你昨天中午在‘视界’闹过。夏澜看着她,晚上呢
和朋友吃饭,直播,大家都看得到。安琪倾着头,露出带着光泽的耳垂,我做内容,是透明的。
你会读盲文吗夏澜把硬币推到她手边。
安琪像被吓了一下,把手收回去,笑了一声,我有低视,不是全盲。不需要看这个。她把硬币拿起来,透过墨镜看,哦,这句……你终于看到了我。挺押韵。
你说错了一个字。许明在旁边轻轻补,不是‘看到了我’,是‘看到我了’。
安琪笑容里闪过一丝不耐,随即又柔,你好严格。
你昨晚有没有收到匿名电话夏澜问。
没有。她说。
周逾的通话记录显示,昨晚零点四十三分,他接了一个来电,停留八秒,接着是一条微信语音,五秒。语音删了,但后台记录了发送端的设备信息——一台越狱的旧iPhone,设备名空白,注册地外省。祁泽抱着电脑说这类匿名器在论坛上随便买。他眼神飘了一下,像在避开某个自己知道的东西。
夏澜看走廊摄像头。十二点四十五分到一点一十七分走廊里空无一人。她把镜头时间线往前拖,从十一点开始看。十一点四十一分,许明抱着一堆盲文牌从展厅走出,走出画面。十一点五十四分,周逾拎着一个盒子走进展厅,盒子被光照了一下,露出一角——金属磨砂,方正。那角像一个小型盲文点阵机的角,没有牌子。十二点二分,一个穿白大衣的人影从远处走过,停在隔壁展厅门口,打开手机,闪了一下。人侧过身,胸前挂着一个小相机的样子,抬了抬,像拍了一下四号厅的门。镜头太远,看不真。她放大帧,像素散成有棱有角的小块,那一刻,像盲人的世界。
她去看展厅天花板。吸顶烟感下面有一圈极细的黑点,像有人按过;旁边有一个拇指大的黑色小盒,被丢到一个布展箱子底下,电池温热。技侦拆出来,滴滴两声:940nm红外发射器,连续脉冲模式,足以让一般安防摄像头的CMOS感光面饱和,画面灰蒙。
谁买的夏澜问。
电商记录查。技侦很快丢回来,三天前一个叫‘盲区An’的账号购买过两台,地址是一个驿站自提柜。
安琪在椅子上换了个坐姿,唇边笑还在,笑底下是防。他们把红外灯摆在她面前,她耸耸肩:市场上有很多教程啊,教你怎么保护隐私。我晚上出去散步怕被偷拍。她将怕字说得动听,像对镜头说。
你和周逾为什么闹翻夏澜问。
他用‘公益’做品牌。安琪的手抚过白杖,他邀请视障者来体验,拍他们掉眼泪的样子上线,收‘感动’,卖票。他让我做‘盲人引导’,工资四千。他把我作为‘看见的桥’,但他从不看我。我做社媒,有流量,流量是我的拐杖。我用它养我自己、帮别人,他要我删视频,说形象不统一。我们吵,他骂我‘戏太多’,我说他‘看不见’。我们就这样。
他有没有剽窃你的点子夏澜问。
他剽窃了所有人的点子。她笑,这世上会做生意的人都这样。
你会拧螺丝吗夏澜忽然问。
我不做粗重的事。她笑,我只做轻的。
你昨晚十点半到十一点半在哪里夏澜保持平静。
直播。她把手机递过来,在‘二号半’酒馆,大家都看。
直播的半小时里三次断流,位置在卫生间和店门外。技侦回,十二点二十分——她离开了,叫了网约车,行程到我们馆附近,十二点四十五分她下车后定位漂移,二十七分钟无定位记录,接着在一点二十五分连回她家。
我携带外接电池,手机偶尔断电。你们知道,苹果。安琪眨眼,像跟粉丝撒娇。
你不怕黑夏澜问。
我比你们更怕。安琪说,怕看不见。
郭敏在丈夫尸体旁边的那一刻没有哭,她的脸是那种不能乱的脸。她说他们已经分房,周逾睡在工作室。她说她昨天晚上十点半之后在家里开视频会,凌晨两点睡。她坦承她知道安琪的事,她说她讨厌这种把看不见当商品的方式。但她也承认,视界本身就是个卖看的地方。
林言在另一边办公室里歇斯底里:你们来问我他昨天转发我的微博,那是网络骂战,我没必要把他怎样。我不喜欢他,我想看他收皮,但我在床上睡觉。你们查我的门禁,我十一点四十分回公司,零点五十分刷卡回家。我的系统比你们还清楚。
祁泽捧着电脑,手心汗湿。他承认他曾经拉黑过展厅摄像头的IP去调试,但昨天他没去。他说他最近被周逾砍了预算,他不想为他死。他说红外干扰摄像头的帖子他看过,但他没买。他还说,他见过那枚硬币。昨天晚上六点,周逾拿给他看:上面刻了‘你终于看到我了’,他笑说‘明天给你看一个好戏’。我问啥,他没说。
硬币从哪里来夏澜问。
我们馆里做的纪念币有‘触摸款’。但这枚不是我们系统里的。我们有一个外包工作室可以印,周逾自己联系。他今天的一个‘小互动坏笑’,可能是给某个捐助者的彩蛋。
她去找了外包工作室。一个年轻的雕刻师遥遥摇头:昨天下午有急单,一个男的约我们按一个盲文做个‘定制币’,说要晚上用。我用常规模具,他说不行,他要‘点更实一点’,我就用另一块老模,给他按。边上切了一个口做标他又说‘随便’,我就随便切了。钱是现金。他的口音本地,戴帽子口罩。
还有什么特征夏澜问。
他手好看,指甲边修得干净,有一点胶的味道。雕刻师想了想,像刚接触过喷胶。
她把这些拼在一起。硬币不是盲人的手写,切口位置不对,它是一个看的符号却叫自己盲的名字;红外干扰让摄像头盲;门上的撕拉线涂得薄,贴膜的手很熟;通风口盖板边缘有划痕,但没拆开,这意味着有人曾尝试,从那里看过出路,但最终没用。而触觉墙底部的皮脂蛇告诉她一个人蹲在墙角边手撑在点阵上起身,脚在地面失了稳。
她回到现场,看那面触觉墙。墙的背面贴着金属功能板,有检修口,近地面一块三十乘四十的板是可拆卸。螺丝口边沿微微花,极浅,像被不合适的螺丝刀试探过。
凶器呢她问。
没找到。沈桐说,在馆里找不到那样的立方体。展厅有两个盲文立方体件,但都在原位,有微小擦痕但不上血。血迹形态更像现场被清理过一部分。
这枚硬币边缘的指纹夏澜问。
几乎没有完整纹,边缘有一圈微微的精油气。沈桐把硬币递给她,佛手柑。
佛手柑女的高行插嘴。
男的也用。沈桐笑。
安琪的手上有佛手柑淡淡的味,许明的白杖握柄有手汗带点酒精的味,祁泽手上是键盘热的塑胶味。郭敏身上香水偏木。林言身上烟和薄荷。
夏澜转身看门背后的门禁器。门禁器的黑色塑料壳靠近接口处有一个小小的缺口,像被硬币角撞过。她俯身,靠近看那一圈灰。灰层不均,靠近缺口处有细细的粉——金属粉。那是硬币边撞出的。她忽然抬头,看向触觉墙上那条皮脂蛇的方向,脑子里像划了一个符号。
把周逾昨天帽衫拿来。她说。
工作室的衣帽架上有一件灰色帽衫,衣袖口沾着一点黑,抖一抖,有两粒细微的金属粉末落在桌上。她又翻出一副手套,手套内侧有一点点变硬的喷胶残留。许明看了看,低声:这是我们贴盲文牌的时候常用的一种喷胶。
她在周逾的电脑里翻到一个活动脚本,标题叫看见你看不见。里面安排了一段惊喜互动:工作人员将引导嘉宾通过一段完全黑暗的盲道,最后在触觉墙下方摸到一枚会说话的硬币。硬币刻着你终于看到我了。她在第二页看到了刷卡启灯、红外、吸附磁贴的字样,边上用红色标注:请IT确认摄像头协作,拍摄观众‘惊喜’,与品牌方在凌晨一时直播。
她合上电脑。这个互动是周逾的戏法。他要捧着这句话对一个人说。他计划里有红外协作,他给祁泽提过,他自己也准备了红外器。他带着硬币和立方体试件——立方体边角可以用来敲桌、敲门、敲别人的头。谁在他之前或之后,用了他的道具把他的戏变成了真
他昨天晚上十一点五十七分进展厅,十二点十几分到一点这段你们都没看到有什么人。凶器在,他在。他如果在练一场戏,他会把红外打开。有人提前进来,对他动手,或者他又叫了谁。夏澜理顺自言自语,匿名电话,五秒语音——‘你来四号’。谁的声
祁泽把后台录音恢复软件打开,五秒语音只剩下一个字:来。
这个字的齿擦音有一个很特别的鼻音后拖。沈桐戴上耳机听了一遍,像有轻微腭裂矫正后的声线。
她抬眼看安琪。安琪的语音很多,直播里也有,她的声线圆,后に带甜,不是这个鼻音。许明呢他说话时上下唇的配合不完全,有一定的鼻腔声溢出。这是某类低视患者常见的声习惯不,跟视觉无关。许明小时候做过手术。他有个轻微的腭裂修复痕。
许明。夏澜看过去,你昨晚‘十一点回家’。地铁监控显示你十一点整出站,在家楼下安检门口停了三分钟,十一点过三分你又返程,十一点二十三分进站,十一点五十六分出站,十二点十一分到馆附近。你为什么回来了
许明的手握紧又松开,像在按盲文点。他低声:他叫我来测试壁下‘盲道’。他发给我一个‘来’的语音。我来,红外开了,看不见,手摸着墙走。我到了‘盲道’尽头,他站在那,我摸到一枚硬币,他笑:‘你终于看到我了。’我不喜欢这个句子。我说这是‘对盲的不礼貌’,他火了。他说这是‘体验’,他懂。我们吵。他用那个试件砸了门边,我被吓。然后……灯闪了一下,我听见他往后退,脚下像踩空。他的头磕在地上。
触觉墙底下的皮脂蛇,是你的手爬起来时拖的夏澜看他。
许明点头,我……我想扶他。但他很重,血很多。手机没信号我慌。我跑出去,怕别人以为是我。
你没报警。沈桐说,这句没有责怪,只有疲惫。
我怕。许明说。那一刻他像一个未做作业的小孩,真实又愚蠢。
凶器呢高行问。
他那枚立方体是空心铝,没有那么重。我摸过,没有血。我没拿。许明摇头。
你知道‘红外干扰摄像头’的东西从哪来的夏澜问。
昨天下午我看见安琪在馆外拍视频,她在教‘如何保护隐私’,拿着一个黑的小盒子。我留言骂她。我说别教坏观众。她没有回。许明低声。
硬币是他做给谁的夏澜问。
他做给他自己,他要对谁说‘你终于看到我了’许明抬眼,一瞬间带着讥,可能是对你们所有人。
可能是对一个特定人。夏澜说。
她想起郭敏,想起她脸上的那层不能乱,也想起她眼底藏着的那一点燃尽的火。她又想起祁泽——他的协作说明,他手里也有钥匙,有代码。他可以把红外协作换成红外干扰,让这场戏变成安全黑屏。他有动机有被降预算的怨。林言那边动机易想,但他没有内场权限。
她回一次走廊录像。十一点五十四分,周逾拎盒进。十二点二分,白大衣停在隔壁拍门。十二点四十分,走廊摄像头的画面出现一闪的雪花,像有一道看不见的带子刮过镜头。十二点四十一分,画面右下角出现一个非常小的闪点,拉成一条短线,一秒消失。那是红外发器反射在金属边上的瞬间。稳住心,她看十二点五十二分,走廊里有一道影影绰绰的移动,像有人背贴着墙走。这个馆的墙是白色吸音硬泡沫,穿白的人贴近它,阴影轻到几乎看不见。那人到门口停,手伸向门禁器。镜头里几乎看不清手,只看到黑箱子投到门禁器上一瞬的小影子。
‘白大衣’是不是安琪高行问。
安琪昨晚穿的是白色风衣。夏澜说,她十二点二十离开酒馆,十二点四十五定位到我们馆附近,之后二十七分钟断联。她熟悉红外干扰,她昨天下午在馆外拍教人‘如何保护隐私’的视频,她有脚本,她懂给镜头一个‘故事’。但许明说他到了盲道尽头摸到硬币,‘他在’,‘有灯闪’,听他退后。那时候安琪在哪里
我们掌握不了红外区域内的影像。技侦说,也许三个人在。也许两个人。
周逾桌上有他手写的几页纸,字漂亮,你终于看到我了——给A。A是谁安琪的A郭敏英文名Ava视多多的A轮投资人A区盲道的代码他在对谁说这句纸上边角有一点淡黄色的油痕。佛手柑。
夏澜去看郭敏。她问她知道这枚硬币吗。郭敏说她昨天晚上看见了,笑了一下,说幼稚。她问她有没有在昨天晚上到过展厅。郭敏说没有。她问她有没有用过佛手柑精油。郭敏看她一眼,更年期,我用一些精油。佛手柑、薰衣草。怎么了
你昨天晚上有没有和周逾说过‘看见’这个话题夏澜问。
我们只谈过分居后的安排。郭敏说,他越来越看不见人了。太多东西仅仅是‘产品’。
夏澜转回祁泽。你有没有把摄像头协作改成干扰她问。
改协作为干扰,是一条设定,红外至灰。是他写在脚本里的,我照做。他要‘安抚观众’,他说黑屏反而让人更害怕,视频流灰雾更‘平’。祁泽说,他的相对于别人的真诚是黏在汗里的,他看着她,你怀疑我我只是执行。他还让我晚上守到点,但我老婆要生,昨晚我在医院。你可以查。孩子五点到的。
夏澜把这些托进脑海里那条细河里。河里亮起了几个小点:硬币上的切口方向、点位的形状、门禁器上的金属粉、触觉墙底部的皮脂蛇、红外发器、白大衣、佛手柑。她忽然想到那枚硬币的正反——盲文是凸点,从正面摸是凸,背面摸是凹。如果有人把它强贴在门禁器上,用硬币边撞门禁器以示到达,那么硬币上会留下门禁器塑料上的微痕,也会留下硬币的金属粉在门禁器上。她看见那个缺口了。没有血污。硬币是干净的,像刚刚从布里擦过。是谁擦
把安琪包里的东西都摊开。她说。
安琪把包放在桌上,翻出粉饼、移动电源、润唇膏、佛手柑精油一小瓶,还有一卷透明的雾面贴,标签上写着磨砂镭雕膜。她把雾面贴拿起来:这是我保护我隐私用的,你们男人不懂。她笑,让笑声比话先到。
这个雾面贴可以贴在玻璃上或者屏幕上,摄像头拍出来会糊一点。她说。
你为什么要带到馆里夏澜问。
我到处都带。安琪翻了个白眼,女孩子懂么。
你昨天买了硬币刻印服务。夏澜把订单打印放她面前,‘盲区An’,下午三点下单,在外包工作室做了一个硬币;你三点四十出现在那个门口,戴着口罩帽子,监控拍到你上楼。雕刻师说你的手有喷胶味。你昨天午后在馆里‘做盲文贴牌’你被解聘了怎么进来的
我有朋友。安琪瞥一眼许明。
许明低头。
你会拧螺丝吗夏澜又问了一遍。
安琪撑着桌子,墨镜下的眼看不见。她把墨镜摘下来,那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眼底略有浅浑,瞳孔里有极细的环。她从小近视,后来做了手术,不是全盲。她玩的是盲人体验的生意。她的眼睛在此刻看着夏澜,有一丝像釉子的冷:我会学我需要的东西。
那个‘来’字的语音,是你的。夏澜说,你有一种轻微的鼻腔后拖,有一点口音,和安慰粉丝时小声的‘别怕’很像。不,和许明的语音也像。这很难作为单独证据。但你们昨天都有动机。一个做戏的人,一个被戏利用的人,一句硬币上的‘你终于看到我了’像一根钩子,把你们都勾来了。
有人死了,安琪把硬币拿起来,手心托着,你们要找一个能说得过去的人把故事讲完。你们看我这么合适。
不是合适,是证据。夏澜说,你昨天买了红外发器,带了雾面贴。你有白大衣,走廊上那影影绰绰是你。你的包里这卷雾面贴剪过一段,剪裁边和摄像头上的撕拉线宽度一致。你硬币的切口方向错了,因为你不懂盲文。你读‘看到了我’,许明纠正你。你留这枚硬币,像给镜头一个‘收束’,你喜欢。你也许躲在门外等,把红外打开,把门禁器按了两次,用硬币边往门禁器一磕,给周逾一个‘到达’的提示。在盲道里的人会以为‘灯到了’,往前踏。他退一步,脚在地毯和光滑面之间一滑,后仰,头撞在地。你以为你只是让他‘摔一下’。你没想他会死。你没推。但你拿走了凶器或者你擦了墙,抹掉了你来过的痕迹。
你说故事很会。安琪笑容消失,但我不承认。
还有一个证据。夏澜说,你昨天在外包工作室做硬币的时候,雕刻师用的是‘老模’,点是扁的。这个扁点更像‘给眼睛看’的装饰,不适合手。你的视频里说‘我用这枚硬币就能打开任何门’,观众在刷‘哇’,你本来要拿它耍一个‘到达’的戏。你习惯在门禁器上敲一下硬币来骗过人们的焦虑——‘门开了’,你喊。你昨天在门禁器上留了那一道金属粉。我想查你那条视频。她看技侦,把‘盲区An’的草稿库取下来。
这得调平台配合。
去。夏澜说。
晚上十点,平台给了授权。他们翻出一个未发布的草稿,如何只用一枚盲文硬币,就能打开一扇不会为你开的门。视频里,安琪在楼道里把硬币咔哒地磕在门禁器上,门正好开(显然是别人从里边应)。她对镜头笑:你看,门会为你打开。你终于看到我了。她这句话说得甜,像糖抹在刀上。她的食指上有一点黄色的光,佛手柑的精油在灯下写下一道亮。
那一刻,连她自己都被自己爱上了。
你在去馆里的路上录的。技侦说,前后位置标签吻合。
审讯室里安琪沉默了很久。她没有崩溃,也没有撕裂,她一直是端着的。她慢慢抬起头: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做这个号吗因为我觉得世界对‘看不见’太残忍。你们看着你们自己。你们把我们当作‘故事’。你们需要我们轻微的可怜和艰难来让你们心里舒服。我讨厌周逾这样的人,他用‘看不见’赚钱。
你也是。夏澜说。
安琪的唇线收了一下。我需要钱。她的声音很低,我需要被看见。否则你们看不见我。靠这个‘看见’,我帮了一些人。我给他们买盲杖,我帮他们打官司。你们也许看不见这些。但有的时候,我也在戏里。这个世界一半是真的,一半是演的。我承认那天晚上我打开了红外,我期待一场好看的‘吓’,然后我能剪一个‘看不见的看见’。我想让他摔一下,教训他。我没想杀人。你们要说‘过失致死’,我也认。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终于有裂缝。她的手放在桌上,硬币在她手心里躺着,像一只冰冷的眼。她抬头,看向夏澜:你终于看到我了。
我看到了。夏澜说,但我也看到了你喜欢被看见。
案件的法律定性最终落在过失致人死亡、破坏计算机信息系统罪、妨害公务罪。安琪的律师做了足够的辩护,强调没有直接施力的证据,强调许明也在场。检方拿出了那段草稿视频、外包硬币订单、红外装置购买、摄像头雾面贴残片、门禁器上的金属粉与硬币材质比对、门禁器塑料壳上的硬币边缘碰撞痕、安琪包里的精油和硬币上的同种精油残留、她直播断流时段的定位空窗。许明作为重要证人,也承担了未及时报警的道德谴责。他的证词可疑之处被法律允许合理怀疑,但通勤轨迹、红外灰雾时长、他手上的皮脂蛇痕让他的在场变得可理解。祁泽因为在不规范协作下让摄像头处于灰雾模式,也被行政处罚。郭敏在场外牵着基金会的旗子,目送一波波媒体的车来又去。
夏澜收尾的那天,站在触觉墙前,把手放上去,点阵冷。她闭上眼,指腹慢慢滑过那些点——盲文。她想起硬币上那句你终于看到我了,想起这句话在手指下并不好读,如同这个世界里绝大多数给盲的东西其实都是给看的。她把硬币放进证物袋,袋沿封口时发生了一声短促的啪。她抬头看窗,玻璃幕墙把城市反在室内,一切颠倒。
她去了许明的小房子。门上挂着一个一米的风铃,风铃不响。桌上摊着一本盲文书,海边的卡夫卡。他手指轻轻触,她在旁边看着那密密的点阵变成句子。他说:我做盲文,是因为我想让‘看不见’的人拥有属于他们的东西。不是为了别人拍照。那枚硬币没有给我们一个句子。它给了‘你们’一个‘镜头’。
我知道。夏澜说。
她也去了安琪的直播间。那间房间关着,背景墙贴着温柔的米色,灯光打在她脸上剥离了任何不合时宜的纹理。她说:有人说‘你终于看到我了’。有人说她只喜欢被看见。有人说她杀了一个人。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知道我做错了。我希望你们也看见。
弹幕里看到了看不到的话来回滚。有人说她是恶魔,有人说她只是犯错。世界在这两句之间摇晃。夏澜关了屏幕,走出直播间。外面阳光干净,她站在楼下的台阶上,看见一个小男孩拿着一枚硬币在阳光里照,笑得很开心。她走过去,问:你硬币上刻了什么
小男孩低头摸了一下硬币:一个笑脸。他把硬币托在手心,硬币的切口在六点位。给我妹的,她看不见。
她能摸出来吗夏澜问。
能。他点头,认真,我请阿姨刻的是‘笑’。她摸到就笑。
夏澜点头,笑。她回头看视界的玻璃,那玻璃里有一个她,和身后阳光里的一群人。她想起案子的每一个细微:胶的味道、佛手柑、红外的小点、门禁器上的碰撞、硬币上扁扁的点、皮脂蛇。但最重要的是那句她在心里说给自己听的话:你终于看到了你。她知道以后还会有更多的看不见和看见交织的故事,她也知道她只能做一件事——把每一个看的细节找齐,让每一个看不见的人不被变成别人镜头里好看的道具。
午夜风过,她把证物柜锁好。隔壁的窗缝里漏进一丝细光,路灯把她的影子拉长,像一条细线,从脚下延到看不见的地方。她沿着这条线走下去,心里轻轻地说:我看到了。你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