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一品布衣。。。 > 第一章

>我睁开眼时,几个混混正拿我的尸体向富户讹钱。
>现代工程师竟穿成乱世棍夫,尸体被丢在发臭的牛棚。
>名义上的妻子跪在杀婆门前,只为借两文钱买油点灯。
>我酿酒发家,带流民建起家园,却被富商诬陷通敌。
>城破那夜,妻子抽刀指向叛军:我父亲是护国将军。
>常公子送来粮草时笑容温和:徐兄不会真信我是商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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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棚的腐臭味像裹尸布一样缠上来,钻进鼻腔,黏在舌根。徐牧猛地睁开眼,几缕霉烂的茅草垂在视线上方,缝隙里漏进惨白的天光。全身骨头像被拆开又草草拼回去,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肋下剧痛。
张家丧天良呐!活活打死我兄弟!没五两银子,这事儿没完!
粗嘎的叫骂刺破薄雾,从不远处朱漆大门方向炸开。徐牧挣扎着偏过头,透过牛棚破洞,看见几个破衣烂衫的汉子正围着一个锦袍老翁推搡。为首那个敞着怀,露出嶙峋的肋骨,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老翁保养得宜的脸上。
混乱的记忆碎片狠狠撞进脑海——现代建筑工地,塔吊阴影,坠落的钢筋……最后是市井混混徐牧被张家家丁乱棍殴打的闷响。两个徐牧的生死在意识里撕扯。
牧哥儿真……真没死一个铁塔般的身影堵住了牛棚口,逆着光,瓮声瓮气。
徐牧喉咙里滚出沙哑的呻吟。那人立刻挤进来,带进一股汗馊和劣质酒气混合的味道。他蹲下,一张憨厚却胡子拉碴的大脸凑近,小眼睛里全是惊疑不定:可吓死俺了!张府那老狗把咱丢这儿等仵作验尸呢!
这是司虎,原主唯一算得上兄弟的人,脑子简单,拳头硬。
银子……徐牧挤出两个字,肺叶火辣辣地疼。
司虎警惕地左右张望,手飞快地探进裤裆,从里面一个油污发亮的布囊里抠出几块碎银,献宝似的递过来:杀婆子给的!你那苦籍卖出去了,拢共五两,婆子抽三两,咱得二两。他舔舔厚嘴唇,又想起什么,哦,还有信儿。
一张揉得发软的糙纸塞进徐牧手里。借着微光,他辨认出上面一行娟秀却力透纸背的小字:
**徐郎:**
**救命之恩,奴家此生为牛为马,以报万一。**
徐牧盯着救命之恩四个字,嘴角扯出一丝无声的苦笑。哪来的恩不过是这乱世里,一个快饿死的女人用最后的铜板,买一个能让她入城避难的丈夫名分。交易而已。
杀婆子还说,司虎挠挠头,声音低下去,那女人……想问她借两文钱买点桐油夜里照亮,挨了顿打,骂她贱骨头蹬鼻子上脸。
牛棚里死寂一片,只剩下徐牧粗重的喘息和远处棍夫们越来越不堪入耳的咒骂。他攥紧了那几块带着司虎体温和不可言说部位气味的碎银,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春寒料峭,他仿佛看见一个单薄的身影抱着破絮,蜷缩在某个同样冰冷漏风的角落,眼巴巴等着两文钱换一点微光,一点暖意。
这狗日的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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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州城北,酸水巷。巷子窄得像一道疤,挤满了低矮歪斜的泥坯房,空气里永远浮着一层劣质油脂、陈年尿臊和绝望混合的浊气。徐牧推开一扇吱呀作响、快要散架的破木板门时,正看见那个身影。
她背对着门,蹲在屋角一个黑黢黢的土灶前。枯草似的头发勉强挽了个髻,露出的一段颈子细瘦伶仃。听到门响,她猛地一颤,像只受惊的兔子般弹起来,慌乱转身。
四目相对。
徐牧第一次看清姜采薇的脸。瘦,太瘦了,颧骨支棱着,衬得一双眼睛大得惊人。但那眼里没有预想中的怯懦,只有一片深潭似的沉寂,沉寂底下压着某种近乎凶悍的警惕。她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烧火棍,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粗麻布衣服空荡荡挂在身上,沾满灶灰。
徐……徐郎她声音干涩,带着试探。
徐牧没应声,目光扫过这所谓的家。一床看不出颜色的破絮堆在角落的烂草席上,一个豁口的粗陶碗,一口裂了缝的铁锅架在冷灶上。这就是全部家当。寒意从脚底漫上来,比张府门外的石板地更刺骨。
他沉默着,把一直攥在手心的两块碎银放在灶台唯一干净点的角落。银子落下的轻响,在这死寂里格外清晰。
姜采薇的目光死死黏在那点银光上,攥着烧火棍的手微微发抖。她喉头滚动了一下,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把视线从那银子上撕开,重新投向徐牧,眼底的戒备更深了。
不用怕。徐牧开口,嗓子像砂纸磨过,司虎分我的。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声音没什么温度,买点吃的,再弄点桐油。
姜采薇没动,也没去碰那银子。那双深潭似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像是在判断眼前这死而复生的棍夫,是否换了更险恶的索命法子。
我叫徐牧。他打破僵局,走到墙角那堆破絮边坐下,脊梁骨抵着冰冷粗糙的土墙,疲惫感排山倒海般涌来,以后,搭伙过日子吧。
姜采薇依旧僵立着,只有攥着烧火棍的手指,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那么一丝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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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州城东市,喧嚣得令人头痛。汗臭、牲畜粪便、劣质脂粉、烤饼焦香……各种气味混杂蒸腾。徐牧挤在一个卖陶罐的摊子前,盯着摊主手里那个两尺高的粗陶瓮,瓮身粗糙,口小肚大。
五十文你抢钱呢!司虎的大嗓门震得旁边人直捂耳朵,蒲扇大的巴掌拍在摊位上,陶器叮当乱响,这破玩意儿能装啥金子啊
摊主是个干瘦老头,翻个白眼:爱要不要!就这价!南边打仗,烧瓮的窑工都跑光了,能买到就不错了!
徐牧按住要暴起的司虎,目光扫过四周。酒旗招展的醉仙楼气派十足,进出的皆是绸衫客;旁边刘记酒铺的伙计懒洋洋地趴在柜台上打盹,铺子里飘出淡得几乎闻不出的酒味。他心头一动,从怀里摸出最后三十文钱——姜采薇只肯用那点银子买了最糙的米和一小罐桐油,死活不肯多花一文。
三十文,瓮给我。他把钱拍在摊上,眼神平静,再加一小袋麸皮,一捧高粱。
老头看看钱,又看看徐牧没什么表情的脸,再看看司虎那铁塔般的身躯,喉结滚动一下,骂骂咧咧地收了钱:算老子倒霉!麸皮和高粱,就当送你烧火!
司虎扛着沉重的陶瓮,瓮底蹭着他后腰,瓮口几乎罩住他半个脑袋,瓮里还塞着那点可怜的麸皮和高粱。他费力地扭着头,瓮声瓮气地抱怨:牧哥儿,咱真不讹张府那五两了买这破玩意儿能干啥煮粥都嫌它口小!
徐牧没答话,目光落在路边几个蜷缩在墙根、衣不蔽体的流民身上。一个妇人怀里抱着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婴儿,婴儿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小嘴无意识地张合着。他脚步顿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仅剩的一个糙米饼子,掰了一小半,走过去轻轻放在妇人脚边。妇人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出难以置信的光,一把抓过饼子就往婴儿嘴里塞,自己贪婪地舔着沾了饼屑的手指。
牧哥儿!司虎急了,咱也没多少……
走吧。徐牧转身,声音没什么起伏,眼底却像结了层冰。
回到酸水巷那间破屋时,天已擦黑。屋里亮着一小团昏黄的光,是灶台上一个小破碗里浸着的桐油灯芯,火苗只有豆大,却倔强地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姜采薇蹲在灶边,正小心翼翼地把最后一点糙米倒进锅里,添水。昏黄的光晕柔和了她过于锋利的轮廓。
看到徐牧和司虎扛回的大瓮,她眼中掠过一丝惊疑,但没多问,只是默默让开灶前的位置。
徐牧指挥司虎把瓮搬到墙角最背阴的地方。他抓了把麸皮,又混上一点碾碎的高粱,倒进瓮底,加上水,最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他在城门口从一个走方郎中那里用最后几文钱换来的、发霉变色的麦曲,小心翼翼地撒进去。
这……这是弄啥司虎凑近瓮口闻了闻,一股酸馊气直冲脑门,他嫌恶地皱起鼻子。
捂酒。徐牧言简意赅,用块破麻布仔细封好瓮口,别碰,别掀开。他眼神扫过姜采薇,看着点,别让耗子磕了。
姜采薇站在灶边昏黄的光晕里,看着墙角那个神秘的大瓮,又看看徐牧在微弱光线下显得异常专注的侧脸。锅里米粥的咕嘟声单调地响着,桐油燃烧的微烟带着一丝奇特的暖香。她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破屋里,那点豆大的灯火,似乎比刚才亮了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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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水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股浓烈、霸道、穿透力极强的奇异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蛮横地撕开了巷子里常年弥漫的酸腐气,钻入每一间低矮的泥坯房,钻进每一个麻木的鼻孔。
啥味儿这么冲
酒不像啊……
谁家煮毒药呢
邻居们探出蓬头垢面的脑袋,贪婪又惊疑地嗅着空气中那从未闻过的浓烈酒香,最终,所有的视线都聚焦在徐牧那扇破木板门。
门内,徐牧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揭开陶瓮口覆盖的麻布。一股更加醇厚、炽烈、带着发酵粮食精华的蒸汽扑面而来,熏得他眼睛都有些发酸。瓮底沉淀着浑浊的糟粕,上方则是一汪清亮、微微泛黄的液体。他用一个洗净的破葫芦瓢,舀起浅浅一层。
辛辣!如同一条滚烫的火线,从舌尖一路烧灼到喉咙,再轰然冲入胃袋!猛烈得让毫无防备的徐牧瞬间呛咳起来,眼泪都逼了出来。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奇异的粮食甘香和回味的暖意。
成了!这用霉曲、麸皮、劣质高粱捂出来的,是远超这个时代工艺的高度蒸馏酒!虽然粗粝,却足够烈!足够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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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虎眼巴巴看着,喉咙里发出巨大的咕咚声:牧哥儿,给……给俺尝尝
徐牧没理他,目光投向站在阴影里的姜采薇。她离得最远,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瓢清冽的酒液,鼻翼微微翕动,似乎也在努力分辨这霸道陌生的香气。
去打桶凉水来。徐牧吩咐司虎。他取来一个同样洗刷干净的旧瓦罐,将瓮里的清液小心地舀出,倒进瓦罐,然后浸入司虎打来的凉水中。冰凉的井水包裹着瓦罐,罐壁迅速凝结起细密的水珠。
醉仙楼司虎扛着那罐用破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酒,站在醉仙楼气派的金字招牌下,腿肚子有点打颤,牧哥儿,这……这地方是咱能进的掌柜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咱……
徐牧没看他,径直抬脚迈过高高的门槛。大堂里窗明几净,七八张红漆方桌,几个穿着体面的商贾正慢条斯理地吃早点。跑堂的伙计眼尖,看到徐牧一身洗得发白还打着补丁的粗麻衣,和后面司虎那莽汉模样,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一脸嫌恶地就要过来驱赶。
叫你们掌柜。徐牧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有笔大买卖,耽误了,你担不起。
伙计被他眼神里的沉静慑了一下,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几眼,终究不敢怠慢,转身小跑进了后堂。
不多时,一个穿着团花绸衫、留着山羊胡的干瘦中年男人踱了出来,正是醉仙楼掌柜赵富贵。他捻着胡须,三角眼在徐牧和司虎身上溜了一圈,嘴角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棍夫大买卖呵,是又缺酒钱,想来讹诈
徐牧对他的讥讽置若罔闻,只对司虎使了个眼色。司虎深吸一口气,像捧着祖宗牌位一样,小心翼翼地把怀里抱着的瓦罐放在旁边一张空桌上。徐牧上前,解开罐口的破布塞子。
没有任何预兆,一股比在酸水巷时浓郁十倍、霸道百倍的酒气,如同一条无形的狂龙,轰然冲出瓦罐!瞬间席卷了整个醉仙楼大堂!
噗——
咳咳咳!
什么鬼东西!
那几个斯斯文文吃早点的商贾首当其冲,被这突如其来的浓烈酒气呛得连连咳嗽,鼻涕眼泪都出来了。一个正端着碗喝稀粥的,更是直接喷了出来,狼狈不堪。伙计们也都捂住了口鼻,惊疑不定。
赵掌柜脸上的轻蔑瞬间冻结了。他的山羊胡抖了抖,三角眼猛地睁大,死死盯住那个其貌不扬的瓦罐,鼻翼不受控制地剧烈抽动。这味道……太烈!太醇!太霸道!他开酒楼几十年,尝遍四方名酒,从未闻过如此纯粹、如此具有穿透力的酒香!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直接捅进人的天灵盖!
徐牧拿起桌上一个干净的粗瓷茶杯,从瓦罐里缓缓倾注。一道清亮如泉、微微挂壁的液体注入杯中。那香气更加凝练,直冲脑门。
掌柜的,尝尝徐牧将杯子推到赵富贵面前,语气平淡无波。
赵富贵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所有的轻蔑和矜持在这绝对的力量面前被碾得粉碎。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杯酒。没有立刻喝,而是凑到鼻尖,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那股炽烈醇厚的香气直冲肺腑,让他全身毛孔都仿佛瞬间张开了!
他不再犹豫,仰头,将那一小杯酒猛地倒入口中!
唔——!
赵掌柜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烧感从口腔一路烧到胃里,如同吞下了一口岩浆!他下意识地想弯腰咳嗽,想把这要命的毒药吐出来!但那股霸道的力量只肆虐了一瞬,随即化作一股澎湃的热流,汹涌地冲向四肢百骸!一种前所未有的通透感、力量感随之升腾!口齿间残留的,是纯粹到极致的粮食甘香和绵长的回味!
嗬……嗬……他扶着桌子,大口喘着气,额头青筋暴跳,汗珠瞬间就冒了出来。好半天,他才缓过劲,猛地抬头看向徐牧,那双三角眼里爆发出饿狼般贪婪的精光,声音都变了调:这……这是什么酒你……你有多少
无名。徐牧平静地收回酒杯,重新塞好瓦罐口,隔绝了那勾魂夺魄的香气,不多,就这一罐。
我全要了!赵富贵几乎是吼出来的,一把抓住徐牧的胳膊,生怕他跑了,开价!你开价!
二两银子。徐牧报出数目。
好!二两就二两!赵富贵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从怀里摸出两块足色的银锭,塞到徐牧手里,同时飞快地抢过那个瓦罐,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着稀世珍宝。
徐牧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银子,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他看了一眼还在发懵的司虎,又转向如获至宝的赵掌柜,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掌柜的,合作,不是一锤子买卖。这酒,我能一直供。
赵富贵抱着瓦罐,三角眼死死盯着徐牧,仿佛要把他看穿:你能一直供多少
看您要多少。徐牧迎着他的目光,原料,人手,地方,缺一不可。银子,得预付。
赵富贵脸上的狂喜稍稍收敛,捻着山羊胡,三角眼里精光闪烁,盘算起来。这酒一旦推出,醉仙楼的名声将碾压整个望州!甚至……他仿佛看到了无数白花花的银子长了翅膀飞进自己钱箱。风险眼前这个棍夫哼,在望州城,他赵富贵还拿捏不住一个破落户
好!赵富贵一拍大腿,脸上堆起商人特有的热络笑容,徐老弟爽快!地方好说,城外废弃的烧陶土窑,离望洲河不远,地方够大,我租给你!人手你自己找,工钱你付!原料……高粱、麸皮,我来想办法!每三天,我要二十坛这样的酒!价钱嘛……他伸出三根手指,每坛,我给你这个数!三百文!如何他紧紧盯着徐牧的脸,试图捕捉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三百文一坛!旁边的司虎倒抽一口凉气,眼珠子差点瞪出来!那破瓮捂出来的水,能值三百文他觉得自己在做梦!
徐牧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缓缓摇了摇头。
赵富贵脸色微微一僵:徐老弟,嫌少这已经是……
掌柜的,徐牧打断他,声音清晰而稳定,这酒,费粮,费工,更费秘方。一坛,五百文。少一文,我另找下家。望州城,不止您一家酒楼。他的目光扫过门外喧嚣的街道,意有所指。
赵富贵的笑容彻底僵在脸上。他死死盯着徐牧,这个穿着破麻衣、刚刚还被他视为蝼蚁的棍夫,此刻的眼神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得让他心里有点发毛。那种笃定,那种掌控感,绝非一个寻常棍夫能有!
半晌,赵富贵腮帮子的肌肉狠狠抽动了几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成交!
他猛地回头,对还捂着鼻子的伙计吼道:愣着干什么!备契书!拿定金!他转向徐牧,脸上重新挤出那种油腻的笑容,只是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徐老弟,合作愉快!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供不上货,或是这酒……他拍了拍怀里的瓦罐,……走了味,那这定金,可是要十倍赔回来的!
一份墨迹未干的契书拍在油腻的桌面上。徐牧拿起旁边伙计递上的笔,目光扫过契约上苛刻的赔偿条款,手指在粗糙的笔杆上摩挲了一下。他抬眼,看向赵掌柜那双闪烁着精光与威胁的三角眼。
司虎。徐牧没动笔,声音不高。
啊牧哥儿司虎还沉浸在五百文一坛的巨大冲击里,脑子嗡嗡的。
不识字。你替我看看,徐牧把笔塞到司虎粗壮的手指间,动作随意得像递一根烧火棍,这上面写的啥是不是说,酒,我们供多少,醉仙楼收多少,钱货两讫,概不拖欠违约的赔十倍
司虎握着笔,整个人都傻了。他看看徐牧,又看看那张鬼画符一样的契书,再看看赵掌柜瞬间阴沉下来的脸,额头上的汗唰地就下来了。他哪认识半个字啊!
徐老弟,你这是什么意思赵富贵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明显的不悦。他身后的两个膀大腰圆的伙计,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一步。
没什么意思。徐牧像是没看见那无形的压力,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摸出赵掌柜刚给的那二两银子,轻轻放在契书旁边,掌柜的,买卖要长久,规矩得先立。字,我不识,但我懂一个理:谁想糊弄我,拿我当傻子,他顿了顿,目光像淬了冰的针,扫过赵富贵和那两个伙计,我就掀了他的桌子,谁也别想痛快。
他声音不大,甚至没什么起伏,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进油锅。整个醉仙楼大堂瞬间死寂。那几个商贾早忘了刚才的狼狈,伸着脖子看戏。伙计们噤若寒蝉。赵掌柜脸上的假笑彻底消失,山羊胡子气得直抖,三角眼里的阴鸷几乎要溢出来。他死死盯着徐牧,像是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个破落户的危险程度。
司虎握着笔的手心全是汗,后背的衣裳也湿透了。他感觉自己像站在悬崖边上,牧哥儿一句话就能把他推下去,或者……把对面那老狐狸踹下去。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豆大的汗珠顺着司虎的鬓角滑落。
哈哈!哈哈哈!赵富贵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打破了凝固的空气,只是那笑声干涩,毫无温度。他拍着桌子,好!好一个掀桌子!徐老弟是爽快人!是老哥哥我小家子气了!他猛地一挥手,对旁边一个账房模样的老者喝道,老周!重拟一份!就按徐老弟说的,钱货两讫,概不拖欠!定金……他咬咬牙,先付十坛的!
老周连忙应声,重新铺纸研墨。
徐牧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仿佛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从未存在。他拿起新拟的契书,依旧塞给司虎:再瞅瞅
司虎这次学乖了,虽然还是看不懂,但把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看……看清楚了!就……就按牧哥儿你说的写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莽劲。
徐牧这才拿起笔。他蘸了墨,笔尖悬在契书上那一片空白处,顿了顿。原主记忆里那点歪歪扭扭的笔画浮现出来。他屏住一口气,手腕沉稳地落下,一横,一竖,一撇,一捺……一个极其生硬、结构松散却异常清晰的徐字,终于出现在契约上。最后一个捺笔拖得有点长,墨迹微微晕开,像一把斜插的刀。
赵富贵看着那个丑陋却带着莫名力量感的签名,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他抓起自己那枚小小的私章,蘸满印泥,狠狠摁在徐字旁边。鲜红的印记,像一滴凝固的血。
定金!赵富贵把一个小沉甸甸的布袋拍在桌上,发出哗啦的脆响。
徐牧解开袋口,五两足色的雪花银在略显昏暗的大堂里闪着诱人的寒光。他掂了掂,收进怀里。冰凉的银子贴着胸膛,沉甸甸的。这是活命钱,更是撬开这乱世的第一块砖。
三日后,城外土窑,第一坛酒。徐牧丢下这句话,不再看赵掌柜变幻不定的脸色,转身就走。
司虎如梦初醒,赶紧跟上,只觉得两条腿还有点发软。
走出醉仙楼喧嚣的大门,把那股混合着食物香气的浊气甩在身后。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司虎抹了把脸上的汗,心有余悸:牧哥儿,刚才……刚才可吓死俺了!那老狗眼神能吃人!
徐牧没说话,只是快步穿过东市拥挤的人流。在一个卖杂粮饼子的摊子前,他停下,摸出几个铜钱,买了两个饼子。饼子很糙,掺着麸皮和不知名的野菜,硬邦邦的。
他没有立刻回酸水巷,反而折向西城。越往西走,景象越是破败。低矮歪斜的泥屋挤在一起,污水在狭窄的土路上肆意横流,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路边蜷缩着更多的流民,眼神空洞麻木,像一具具等待腐烂的尸体。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蹲在垃圾堆里,翻找着任何可以塞进嘴里的东西。
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靠坐在断墙根下,婴儿的啼哭声像小猫一样微弱。妇人眼神涣散,干瘪的乳房显然挤不出一滴奶水。
徐牧走过去,把两个杂粮饼子放在妇人面前脏污的地上。
妇人呆滞的眼珠动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两块救命的食物,又猛地抬头看向徐牧,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近乎野兽的绿光。她一把抓起饼子,看都没看徐牧一眼,低下头,用仅剩的牙齿疯狂地撕咬起来,发出嗬嗬的吞咽声,碎屑掉在婴儿的脸上。婴儿似乎感觉到了,小嘴无意识地蠕动着。
司虎看着这一幕,喉头滚动了一下,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只是默默攥紧了拳头。
徐牧站在污浊的街边,西城绝望的死气沉沉地压过来,几乎令人窒息。怀里那五两银子的冰冷触感还在,却驱不散这深入骨髓的寒意。他抬头,望州城高耸的、用来防御外敌的夯土城墙在远处投下巨大的阴影。城墙之上,一面残破的纪字大旗,在带着土腥气的风里,有气无力地卷动着。
他收回目光,眼底最后一丝波动也沉寂下去,只剩下磐石般的冷硬。
走。他转身,声音干涩,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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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弃的土窑像一头蛰伏在河边的巨兽残骸。窑体依着一个小土坡挖开,大半坍塌,露出黑黢黢的、被烟火熏燎了不知多少年的内壁。窑口还算完好,像一个张开的大嘴,对着不远处浑浊流淌的望洲河。河边疯长的芦苇有一人多高,在风里发出沙沙的声响。
徐牧站在窑口,打量着这个未来的酒坊。空气里有陈年的土腥味、淡淡的草木灰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死老鼠味。地方够大,够背阴,靠近水源,勉强能用。
他身后,稀稀拉拉站着十几个人。都是司虎这两天在西城流民堆里连蒙带吼招来的。个个面黄肌瘦,破衣烂衫,眼神里带着饥饿的绿光和深深的怀疑,打量着徐牧,也打量着这个破窑洞。人群里有两个半大孩子,一个跛脚的老汉,甚至还有一个低着头、紧紧裹着破头巾的瘦小妇人。
司虎扛着一个新买的大陶瓮,吭哧吭哧地放在窑洞相对平整的一块地上,瓮底和地面接触发出一声闷响,震得窑顶扑簌簌掉下些尘土。
看清楚了!司虎叉着腰,努力挺起胸膛,对着这群蔫头耷脑的流民吼道,以后,跟着俺们牧哥儿,在这烧酒!有饭吃!他嗓门洪亮,在空旷的窑洞里激起回音。
人群骚动了一下,但更多的是沉默和麻木。有饭吃这话他们听得太多了,到头来不过是更大的骗局和更深的绝望。
徐牧没理会司虎的战前动员。他走到窑洞一角,那里堆着他让司虎采购的东西:几大袋粗糙的高粱和麸皮,一堆新采的、散发着清苦气味的野酒药草(作为发霉麦曲的掩护),还有几捆劈好的柴火。
他挽起袖子,露出精瘦却线条分明的小臂。他抓过一把铁锹,开始清理窑洞内最平坦的一块地面,铲掉碎石和厚厚的积灰。动作不快,却异常沉稳有力,每一铲下去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愣着干什么徐牧头也没抬,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想吃饭的,动起来。清理地面,搬瓮,挑水,垒灶台。
流民们面面相觑,依旧迟疑。一个胆子稍大的汉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哑着嗓子问:东……东家,真给饭吃一天……给几个饼子他眼中闪烁着卑微的希冀。
徐牧停下动作,拄着铁锹,目光扫过一张张被苦难刻满的脸:清理干净,搬好五个大瓮,挑满窑口那三个大缸的水,垒好一个能架锅的灶,他顿了顿,清晰地说,一人,一个实心杂粮饼子。天黑前干完,有。
实心两个字,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死寂的人群!
杂粮饼子!还是实心的!不是那种掺了大半麸皮和野菜、吃下去刮肠子的稀罕物!巨大的狂喜冲击着这些早已被饥饿折磨得麻木的灵魂。短暂的死寂后,人群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骚动!
干!俺干!
东家说话算话
挑水!俺力气大!俺去挑水!
垒灶!老汉俺以前干过泥瓦匠!
饥饿驱使下爆发的力量是惊人的。刚才还死气沉沉的流民,瞬间像上了发条的机器。男人们争先恐后地冲向铁锹和箩筐,清理碎石尘土;有人合力去搬那些沉重的大陶瓮;那个跛脚老汉一瘸一拐地指挥着几个半大孩子去河边挖合适的黄泥;连那个裹着头巾的瘦小妇人也默默拿起一把扫帚,奋力清扫着角落的蛛网和垃圾。整个破败的土窑瞬间充满了叮叮当当的劳作声和粗重的喘息。
司虎看得目瞪口呆,挠了挠后脑勺,小声嘀咕:娘咧……一个饼子,比俺吼破嗓子都管用……
徐牧没说话,只是走到窑洞入口处,搬了块相对平整的大石头坐下。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窑洞内忙碌的景象,也能望见窑外浑浊的望洲河,以及更远处,望州城在夕阳下投下的巨大阴影。
他怀里还揣着醉仙楼那沉甸甸的定金,怀里还有一小包姜采薇今早硬塞给他的、用油纸仔细包好的糙米饭团。他拿出饭团,剥开油纸,慢慢吃着。米饭很糙,带着谷壳,咀嚼起来沙沙作响。他看着窑洞里那些为了一个饼子而拼命的身影,看着远处河面上漂浮的、不知名的腐烂杂物。
这世道,人命贱如草芥。一个饼子,就能买一条命一天的力气。
他用力咽下最后一口粗糙的饭粒,喉头被刮得生疼。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在窑洞的地面上拉得很长,很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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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窑酒坊像个初生的活物,笨拙而顽强地运转起来。五个大陶瓮被安置在窑洞最背阴通风的角落,瓮口用浸湿的麻布和泥小心封着。发酵的酸馊气味混合着新采的酒药草的清苦,弥漫在空气中。河边垒起了简易的土灶,一口大铁锅架在上面,旁边堆着劈好的柴火。
徐牧站在锅边,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棍,缓缓搅动着锅里翻滚的浑浊液体。这是第一锅准备蒸馏的原浆。热气蒸腾,模糊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牧哥儿!牧哥儿!司虎风风火火地冲进窑洞,带着一身汗味和尘土气,手里拎着个破麻袋,哗啦一声丢在地上,露出里面几把粗糙的木弓和一小捆削得歪歪扭扭的箭矢。弄来了!按你说的,找西城老皮匠换的!那老狗,黑得很!两坛酒就换了这几把破弓!
徐牧停下搅动,目光扫过地上那些粗劣的武器。弓身是韧性尚可的榆木,弓弦是牛筋,但做工极其潦草,箭杆更是粗细不均。对付山鸡野兔或许勉强,防身聊胜于无。
先用着。他声音被蒸汽熏得有些哑,挑几个眼神好、手稳的,练。每天练一个时辰。
司虎挠头:啊练射箭咱不是烧酒吗练这玩意儿干啥他一脸不解,有这功夫,不如多捂一瓮酒……
让你练就练!徐牧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他目光转向窑洞外。暮色渐沉,浑浊的望洲河对岸,那片起伏的、黑黢黢的山林轮廓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这世道,手里没点能咬人的家伙,守着酒,就是守着催命符。醉仙楼的酒香瞒不住人,赵掌柜的贪婪更靠不住。这点粗劣的弓箭,是给这群刚刚看到一点活命希望的流民,一点最起码的、反抗被随意碾死的底气。
司虎被他眼神里的冷意慑了一下,缩了缩脖子:哦……练,俺练!俺亲自盯着!他抄起一把弓,笨拙地拉了拉弓弦,发出沉闷的嘣嘣声。
东家!一个带着惊惶的声音从窑洞口传来。是那个裹着头巾的瘦小妇人,她负责在河边清洗酒具。此刻她脸色发白,指着河对岸的方向,声音发颤:有……有人!在对岸林子边!盯着咱们看!好……好一会儿了!
窑洞里的劳作声瞬间低了下去。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紧张地望向黑黢黢的河对岸。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因劳作而升起的一点暖意。流民们下意识地往一起靠拢,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危险的惊惶。
徐牧放下搅锅的木棍。他走到窑洞口,眯起眼,望向对岸。暮色四合,山林边缘一片模糊的暗影。但凭借远超常人的目力,他清晰地捕捉到,在对岸一片茂密的芦苇丛后,几点金属反射夕阳的冷光一闪而逝!是兵器!还有……几双窥伺的、如同饿狼般的眼睛!
他的脊背瞬间绷紧,一股寒意顺着尾椎骨爬上来。不是山匪流寇那种散兵游勇的贪婪眼神。那目光,更冷,更沉,带着一种有组织的、审视猎物般的耐心。
抄家伙!徐牧的声音像冰凌碎裂,瞬间刺破窑洞里的死寂。他猛地转身,眼中寒光暴射,司虎!拿弓!所有人,进窑洞!堵门!
恐慌如同炸开的马蜂窝!流民们尖叫着,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那点因一个饼子而凝聚起来的微弱勇气,在对岸那冰冷窥伺的目光下,瞬间土崩瓦解!
慌什么!想死的往外跑!司虎炸雷般的咆哮响起,他像一头发怒的熊罴,猛地抄起地上那把最粗劣的木弓,另一只手抓起几支歪扭的箭矢,魁梧的身躯死死堵在窑洞口,对着慌乱的人群怒吼,听东家的!进窑!找东西堵门!
他的凶悍暂时压住了恐慌。流民们连滚爬爬地缩回相对坚固的土窑深处,有人搬起石块,有人扛起烧火用的粗木棍,死死抵住窑洞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被大人死死捂住嘴巴。
徐牧没有退。他紧贴着窑洞入口内侧冰冷的土壁,侧身隐在阴影里,目光如同鹰隼,死死锁定河对岸那片芦苇丛。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一丝天光消失,黑暗如同浓墨般泼洒下来。对岸的芦苇丛彻底融入沉沉的夜色,再也看不清任何细节。
但那股被毒蛇盯上的阴冷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清晰、更加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土窑里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黑暗笼罩四野。浑浊的望洲河水在死寂中流淌,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慌的呜咽。对岸的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穿透夜幕,贪婪地觊觎着这座刚刚燃起一点微弱火光的破窑洞,觊觎着里面那些惊恐的、如同待宰羔羊般的人命,和那能换来无数粮食的、醉人的酒香。
徐牧的手,缓缓握住了腰间那柄从张府家丁尸体上摸来的、带着缺口的短刀。冰冷的刀柄刺激着掌心。
这乱世的第一把火,比他预想的,烧得更快,也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