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几片早凋的银杏叶飘落在青石板上。晨光熹微中,一个挺拔的身影跪在院中,背脊笔直如松。
知错了吗
廊下,一袭月白长衫的谢珩端坐着,手中捧着一卷书,目光却落在院中跪着的年轻人身上。
徒儿知错。卫凛低头应道,声音清朗,不带半分委屈。
错在何处谢珩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不该擅自行动,惊动了御史府的人;不该心慈手软,留了活口。卫凛回答得干脆利落,仿佛在陈述别人的过错。
谢珩放下书卷,缓步走到卫凛面前。他身形清瘦,比卫凛矮了半头,但气场却让跪着的年轻人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
伸手。
卫凛顺从地伸出双手,掌心向上。谢珩从袖中取出一把紫竹戒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在卫凛的掌心上。
这一下,打你擅自行动。
清脆的声响在庭院中回荡,卫凛的掌心迅速泛起一道红痕,但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御史李崇虽贪赃枉法,但罪不至死,更不该由你私下处置。谢珩的声音依然平静,但戒尺再次落下,这一下,打你越权行事。
第三下紧随而至:这一下,打你留活口,徒留后患。
三下过后,卫凛的掌心已经红肿起来,但他依然稳稳地举着手,没有半点颤抖。
徒儿领罚。他低声说道,目光落在谢珩衣摆的竹叶纹路上,不敢抬头。
谢珩收起戒尺,淡淡道:去祠堂跪着反省,午时前不许起来。
是。卫凛起身,行礼后转身向祠堂走去,背影挺拔如初,仿佛刚才挨打的不是他。
望着年轻人远去的背影,谢珩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九年前他从乱葬岗捡回这个浑身是血的孩子时,从没想过他会成长为如今的模样——在他面前是乖顺的徒弟,在外却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影刃,皇帝手中最锋利的刀。
午时刚过,谢珩端着饭菜走进祠堂。卫凛还跪在原地,身形笔直,听到脚步声才微微侧头。
师父。
起来用饭吧。谢珩将食盒放在一旁的几案上。
卫凛起身时微不可察地踉跄了一下,很快又站稳。跪了三个时辰,他的腿早已麻木,却不愿在师父面前显露半分脆弱。
吃饭时,两人相对无言。谢珩吃得少而慢,卫凛则是军中的速度,但见师父细嚼慢咽,也不自觉地放慢了节奏。
手上的伤,上药了吗谢珩突然问道。
卫凛摇头:小伤,不碍事。
谢珩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瓷小瓶,推到他面前:饭后记得涂药。
谢师父。卫凛接过药瓶,指尖不经意擦过谢珩的手,迅速缩回,耳根微微发红。
谢珩假装没看见,心里却泛起一丝涟漪。九年来,他亲手将卫凛从少年培养成青年,教他文武之道,立身处世。不知从何时起,这份师徒之情悄然变了质,等他察觉时,已深陷其中。
但他从不容许自己逾越。他是师,卫凛是徒,这就注定了一切。
更何况,卫凛对他,恐怕只有敬畏和感激吧。
今晚宫中有宴,你随我同去。谢珩放下筷子,忽然说道。
卫凛有些惊讶。谢珩一向不喜应酬,尤其是宫宴这种场合,更是能推则推。
是因为......李御史的事卫凛敏锐地问。
谢珩颔首:陛下虽未明说,但李崇突然暴毙,朝中已有风声与你有关。
卫凛皱眉:徒儿行事干净,不会连累师父。
我从不担心被连累。谢珩看着他,目光如炬,我担心的是你。陛下近年来越发多疑,你为他办事,却也随时可能成为弃子。
卫凛心中一暖,低声道:徒儿明白。
明白就好。谢珩起身,申时出发,你准备一下。
华灯初上,皇宫内笙歌阵阵。
宴会上,卫凛一身玄色锦衣,站在谢珩身后半步的位置,目光锐利如鹰。在场众人皆知他是天子近卫,权势滔天,经过时无不恭敬行礼,但卫凛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多言。
只有当有人向谢珩敬酒时,他才会上前半步,代师饮酒,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本该如此。
谢先生好福气,有这般得力的弟子。一位大臣笑着奉承。
谢珩淡淡一笑:少年人不懂事,还需磨练。
卫凛垂眸不语,完全看不出在外杀伐果断的模样。
宴至中途,皇帝突然召卫凛上前。
朕听闻,前日李御史遇刺,是你办案路过,救下了他的家眷皇帝看似随意地问道,目光却锐利如刀。
卫凛单膝跪地,声音沉稳:臣恰逢其会,不敢居功。
哦可朕怎么听说,刺客身手了得,像是军中出身皇帝慢悠悠地转着酒杯,满朝文武,能有这般身手的可不多啊。
气氛骤然紧张。几位大臣已经悄悄放下了酒杯,屏息凝神。
就在这时,谢珩忽然轻笑一声,起身行礼:陛下圣明。那刺客确是军中出身,原是北疆退伍的老兵,因李御史克扣军饷,怀恨在心,才做出这等糊涂事。
皇帝挑眉:谢先生如何得知
臣不才,曾受兵部所托,整理北军档案,恰好看过此人的记录。谢珩从容不迫,此人名张猛,曾在先锋营效力,退役后因伤贫病交加,而李御史确实......曾经办过北军饷银一事。
这番话半真半假,既解释了刺客来历,又暗指李崇确有贪墨之实,还将谢珩自己撇清关系——他只是恰好看过档案而已。
皇帝眯着眼看了谢珩片刻,忽然大笑:不愧是谢先生,博闻强记!来人,赐酒!
危机化解,席间气氛重新活跃起来。卫凛仍跪在原地,直到皇帝挥手才起身退回谢珩身后,后背已然惊出一层冷汗。
回府的马车上,卫凛终于忍不住开口:师父怎知那张猛之事
谢珩闭目养神,淡淡道:我不知。但陛下也不会真去查一个‘已死刺客’的档案。
卫凛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师父是在赌。
为君者,多疑但也自信。我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既全了他的面子,也暗示了李崇该死,他自然不会再深究。谢珩睁开眼,看向卫凛,但你要记住,陛下今日此举,是在敲打你。功高震主,自古大忌。
卫凛郑重颔首:徒儿谨记。
马车忽然一阵颠簸,卫凛下意识伸手护住谢珩。待车稳后,他的手仍停留在谢珩肩头,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衫传来。
四目相对,车厢内空气忽然变得粘稠起来。卫凛的手微微发抖,却没有收回。
师父......他嗓音低哑,眼中翻涌着复杂情绪。
谢珩先回过神来,轻轻推开他的手:坐好。
卫凛如梦初醒,迅速收回手,耳根通红:徒儿逾矩了。
回到府中,已是夜深。谢珩径直走向书房,卫凛默默跟在身后。
今晚之事,你可有所悟谢珩在书案前坐下,问道。
卫凛跪坐在他对面,垂首道:徒儿行事不够周全,险些酿成大祸。
谢珩摇头:不仅是此事。我且问你,为何一定要杀李崇
卫凛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戾气:他克扣军饷,导致北疆三百将士冻饿而死;他强占民田,逼死七户农家;他买卖官职,将无能之辈塞入要职......罪证确凿,却因得陛下宠信,逍遥法外。
所以你就替天行道谢珩声音微冷,你以为杀一个李崇,就能涤荡这世间所有不平
卫凛抬头,目光灼灼:至少能还受害者一个公道!
糊涂!谢珩猛地一拍桌子,你以为陛下真的不知李崇所作所为之所以不动他,是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你打草惊蛇,他的同党只会藏得更深,而陛下为了平衡朝局,很可能再扶植一个‘李崇’上来!
卫凛怔住,这些他确实未曾想过。
为民除害是好事,但若只顾一时痛快,不顾后果,与莽夫何异谢珩语气稍缓,我要你记住,真正的强者,不是只会挥刀杀人,而是懂得何时该动,何时该静,何时该一击必杀,何时该隐忍不发。
卫凛深深叩首:徒儿受教。
谢珩看着他恭敬的模样,心中微软。他知道卫凛本性不坏,只是年少气盛,又手握大权,难免行事偏激。若非自己九年来严加管教,恐怕早已走上歧路。
起来吧。谢珩叹了口气,今日你也累了,回去休息。
卫凛却不起身,反而抬起头,眼中带着几分犹豫:师父,徒儿......有一事相求。
说。
三日后是徒儿生辰,能否......请师父陪徒儿去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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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珩有些惊讶。卫凛从未主动提出过要求,更别说是在受罚之后。
去哪里
城西的雁回山。卫凛眼中闪过一丝期待,听说那里的日出极美。
谢珩本想拒绝,但看着卫凛难得流露出的少年气,心软了一瞬:好。
三日后,天还未亮,两人便骑着马出了城。
雁回山不高,但山路崎岖。到半山腰时,马已难行,二人便下马步行。卫凛在前开路,不时回头伸手扶谢珩,但谢珩总是摆摆手,自己跟上。
山顶平坦,有一处观景亭。到达时,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
师父稍等,日出马上就来。卫凛的声音中带着难得的轻快。
谢珩颔首,站在亭中远眺。京城在晨曦中若隐若现,恍若蛰伏的巨兽。
忽然,卫凛在他身后轻声问道:师父可还记得,九年前的今天
谢珩一怔。九年前的中秋,他在乱葬岗捡到了满身是血的卫凛。那日的月光格外冷,照在少年苍白的脸上,仿佛下一刻就会消散。
原来今日不仅是卫凛的生辰,也是他们相遇的日子。
记得。谢珩轻声回答,那日你浑身是伤,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卫凛走近一步,声音低沉:因为我知道,若是哭喊,就可能被发现,就没命了。直到看见师父,我才敢晕过去。
谢转身,发现卫凛离自己极近,几乎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这些年来,师父教我识字念书,教我武功谋略,教我立身处世......卫凛的目光灼灼,仿佛藏着两团火,师父对我恩重如山。
这是为师该做的。谢珩感到一丝不自在,想要后退,却被亭柱挡住去路。
但对徒儿而言,师父不仅仅是师父。卫凛的声音微微发抖,却坚定异常,这九年来,徒儿每日都在告诫自己,不可逾矩,不可妄想,但今日......徒儿想求一个答案。
东方,第一缕阳光冲破云层,金光洒满大地。
在绚烂的晨曦中,卫凛轻声问:在师父心中,可曾有过徒儿半分......超出师徒之情的位置
谢珩震惊地看着他,一时无言。他从未想过,卫凛竟也存着这样的心思。
见他不答,卫凛眼中光芒渐黯,退后一步,跪了下来:徒儿放肆,请师父责罚。
谢珩看着跪在眼前的年轻人,晨曦为他镀上一层金边,挺拔的身姿如松如竹。九年前那个瘦弱的少年,已经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想起卫凛每次受罚后依然坚持为他守夜,想起卫凛在外雷厉风行却在他面前乖顺如犬,想起卫凛代他饮酒时毫不犹豫的姿态......
心中那道坚守了九年的防线,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谢珩缓缓伸手,抬起卫凛的下巴,让他直视自己:若我说有,你待如何
卫凛的瞳孔猛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谢珩。
下一刻,他眼中迸发出狂喜的光芒,猛地起身,将谢珩拥入怀中:徒儿......徒儿会用一生守护师父,绝不负您!
这个拥抱强势而炽热,完全不同于平日那个乖顺的徒弟。谢珩怔了片刻,终是没有推开。
朝阳完全跃出地平线,将相拥的二人笼罩在温暖的光芒中。
良久,卫凛才松开手,又恢复成那个恭敬的徒弟:徒儿冒犯......
谢珩却打断他:在外人面前,你仍是影刃,我仍是你的师父。但私下里......他顿了顿,耳根微红,不必如此拘礼。
卫凛眼中闪过惊喜,小心翼翼地握住谢珩的手:是,师父。
叫我的名字。
卫凛怔了怔,轻声唤道:谢珩。
二字出口,仿佛打破了某种禁忌,让他心跳如鼓。
谢珩微微一笑,反握住他的手:下山吧。
下山路上,卫凛始终落后半步,守着徒弟的本分,但目光始终追随着谢珩的背影,炽热而专注。
回到府中,已是日上三竿。刚进门,老管家就迎上来:先生,宫中来人了,正在客厅等候。
二人对视一眼,心知必然有要事。
客厅中,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见二人进来,忙起身行礼:谢先生,卫大人,陛下有旨,宣二位即刻进宫。
可知何事谢珩问道。
大太监压低声音:北疆急报,突厥可汗病逝,几个王子正在内斗,边境恐生变数。陛下召集群臣商议对策。
卫凛皱眉:边境军情,为何要召师父入宫
大太监笑了笑:陛下说,谢先生虽不在朝为官,却通晓天下事,想听听您的见解。
谢珩心中明了,皇帝这是要借他的口,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他颔首道:有劳公公先行回禀,我们更衣后即刻进宫。
更衣时,卫凛为谢珩整理衣冠,动作轻柔而熟练。
陛下此次召见,恐怕不只是听取意见那么简单。卫凛低声道。
谢珩任他为自己系上衣带,淡淡道:陛下是想趁突厥内乱,一举平定北疆。但朝中主和派势力不小,他需要有人提出主战之策,而这个人最好不是朝中大臣。
卫凛眼神一凛:师父是要......
不错。谢珩看向镜中的自己,神色平静,我会提出北伐之策,而陛下会‘被迫’采纳。届时,主和派只会恨我,而陛下则能如愿以偿。
太危险了!卫凛握住他的手腕,主和派绝不会善罢甘休!
谢珩转身,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所以,更需要你在朝中稳住局势。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轻易动手,一切依计行事。
卫凛抿紧嘴唇,眼中满是不情愿,但还是点头:徒儿遵命。
皇宫议事厅内,气氛凝重。以丞相为首的主和派和以大将军为首的主战派争执不下,皇帝坐在龙椅上,面色深沉。
谢珩和卫凛到时,争论正进行到白热化。
谢先生来了。皇帝抬手止住众人的争吵,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谢珩行礼后,从容道:陛下,突厥内乱,正是我朝一举平定北疆的良机。若此时不出兵,待新可汗即位,整合各部,恐后患无穷。
丞相立即反驳:谢先生一介布衣,不知兵事凶险!北伐劳民伤财,若是败了,动摇国本,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谢珩淡然一笑:若因惧怕失败而错失良机,才是真正动摇国本。如今突厥各部离心,我军可分而击之,不必正面硬撼。且北疆将士熟悉地形,以逸待劳,胜算很大。
大将军连连点头:谢先生所言极是!臣愿领兵出征,必平定北疆,扬我国威!
皇帝故作沉思,良久才道:既然大将军有此信心,谢先生又如此肯定......罢了,就依你们所言,准备北伐吧。
决议已定,主和派众人面色难看,尤其是丞相,看向谢珩的目光中带着明显的恨意。
退朝后,皇帝单独留下卫凛。
影刃,此次北伐,朕要你暗中随行。皇帝神色严肃,大将军虽勇,但谋略不足。你需暗中协助,确保此战必胜。此外......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盯紧谢珩。他今日这番话,深得朕心,但也让朕更加警惕。一个布衣,对朝局军务如此了解,绝非寻常。
卫凛心中一凛,面上却不露声色:臣遵旨。
皇帝满意地点头:你去吧。记住,你永远是朕最锋利的刀。
走出皇宫,卫凛心情沉重。皇帝的猜疑比他想象的更深,这对谢珩极为不利。
回府后,他将皇帝的话如实相告。
谢珩听后并不惊讶:陛下若不起疑,反倒奇怪了。此次北伐,你随军出征,正好可以立下军功,巩固地位。
但我不能留师父一人在京城!今日丞相看您的眼神......卫凛忧心忡忡。
谢珩轻笑:放心吧,我自有打算。倒是你,战场凶险,务必小心。
三日后,大军开拔。谢珩站在城墙上,目送卫凛的身影消失在尘土中。
卫凛频频回头,直到再也看不到那个清瘦的身影。
北伐期间,卫凛屡立奇功,不仅暗杀了突厥几位重要将领,还多次救大将军于危难之中。军中皆传影刃之名,谓其如影随形,刃出必杀。
而谢珩在京城,一面为北伐军筹措粮草,一面周旋于朝堂各方势力之间。丞相多次发难,都被他巧妙化解。
半年后,北伐大胜,突厥臣服。捷报传回京城,举国欢庆。
大军凯旋之日,皇帝亲自出城迎接。卫凛骑在马上,一身戎装,英气逼人,但目光始终在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谢珩站在百官之中,微笑着看他。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庆功宴上,皇帝大赏三军。卫凛因战功卓著,被封为镇北侯,赐府邸一座,黄金万两。
宴至深夜,卫凛才得以脱身,直奔谢府。
谢珩正在书房等他,桌上温着一壶酒。
师父!卫凛进门就行大礼,徒儿回来了。
谢珩扶起他,仔细端详:瘦了,也黑了。听说你在战场上受了三次伤
卫凛一愣:师父如何得知
我在军中有眼线。谢珩淡淡一笑,下次再敢瞒伤不报,重罚不饶。
卫凛心中温暖,低声道:徒儿知错。
二人对坐饮酒,卫凛讲述战场见闻,谢珩则说朝中趣事,默契地不提分别这半年的思念与担忧。
酒过三巡,卫凛忽然放下酒杯,郑重道:师父,徒儿今日受封镇北侯,已有资格开府立户。但徒儿想求师父一事......
说。
求师父搬来与徒儿同住。卫凛目光灼灼,侯府很大,但若没有师父,不过是另一个牢笼。
谢珩怔了怔,摇头轻笑:糊涂。你我师徒同住,朝中众人会如何议论
徒儿不在乎!卫凛急切道,如今徒儿军功在身,陛下宠信,谁敢多说半句
谢珩仍是摇头:树大招风。今日陛下宠信,来日就可能猜忌。越是得意时,越要谨慎。
卫凛眼中闪过失望,但仍恭敬道:师父教训的是。
谢珩看他失落模样,心中微软,又道:不过......你若想来看我,随时都可。侯府与谢府不过隔了一条街,何必同住
卫凛顿时眼睛一亮:徒儿明白了!
此后半年,卫凛几乎每日都来谢府报到,美其名曰请教功课,实则只为多见谢珩一面。朝中众人皆知镇北侯尊师重道,倒也没人多想。
只有丞相等人,对谢珩越发忌惮。如今卫凛权势日盛,与谢珩师徒联手,在朝中几乎无人能敌。
这日,皇帝突然病倒,朝局顿时紧张起来。太子年幼,若皇帝有个三长两短,必生乱局。
丞相趁机发难,联合几位大臣上书,弹劾卫凛拥兵自重,结党营私,更暗指谢珩以布衣之身干预朝政,其心可诛。
皇帝病中多疑,竟下令软禁卫凛,彻查此事。
谢府被围,谢珩却异常平静。他早知道会有这一天,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自古皆然。
深夜,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谢府,避开所有守卫,直入书房。
师父!卫凛一身夜行衣,焦急地抓住谢珩的手臂,随我走,我已安排好人手,今夜就离京!
谢珩却摇头:我若走了,你就真的坐实了罪名。
但那狗皇帝分明是要鸟尽弓藏!今日软禁我,明日就可能要我的命!卫凛眼中闪过戾气,不如就此反了,拥立太子,清君侧!
谢珩厉声道:糊涂!如此一来,你我与乱臣贼子何异
难道要坐以待毙卫凛跪下来,握住谢珩的手,师父,我可以死,但绝不能连累您!
谢珩看着他眼中的决绝,心中震动。良久,他轻叹一声:起来吧。我有一计,或可化解此次危机。
三日后,皇帝病情稍愈,召集群臣议事。丞相等人趁机再次发难,要求严惩卫凛。
就在这时,谢珩突然求见。
带上来。皇帝声音虚弱,但目光锐利如常。
谢珩步入大殿,手中捧着一个木盒:陛下,草民今日前来,是为请罪。
皇帝挑眉:哦谢先生何罪之有
草民教导无方,致使徒儿卫凛恃宠而骄,结党营私,罪该万死。谢珩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卷卷文书,此乃卫凛与朝中官员往来书信,其中有结党之证,请陛下过目。
满朝哗然。丞相更是惊讶,没想到谢珩会大义灭亲。
皇帝示意太监将木盒呈上,仔细翻阅后,面色渐沉:这些书信......确实罪证确凿。谢先生,你可知检举亲徒,是何后果
谢珩叩首:草民深知。但为国尽忠,不敢徇私。
皇帝沉默良久,忽然道:但这些书信中,为何多是丞相一党的官员反倒是大将军等武将,鲜有往来
丞相顿时面色大变:陛下明鉴!这定是谢珩陷害!
谢珩不慌不忙:丞相若觉冤枉,可请陛下彻查。草民还有一物呈上。
他从怀中取出一本账册:此乃丞相与突厥往来账目,证明丞相多年来收受突厥贿赂,通敌卖国!
朝堂顿时炸开了锅。丞相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皇帝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将丞相一党收押候审。
待众人退去,皇帝独留谢珩。
谢先生今日之举,着实让朕意外。皇帝目光复杂,你可知,若朕真要治卫凛的罪,这些证据也足以让你获罪
谢珩平静道:草民深知。但草民更知,陛下圣明,必能明察秋毫。
皇帝大笑:好个明察秋毫!谢珩啊谢珩,你今日这一出,既除了丞相这个心腹大患,又表了忠心,还救了你的好徒儿......一石三鸟,高明!
谢珩垂首:陛下过奖。草民只是尽臣子本分。
皇帝收敛笑容,缓缓道:朕可以赦免卫凛,但有一个条件。
陛下请讲。
你需离开京城,永不回朝。皇帝目光如炬,有你在朝一日,朕就一日不得安寝。
谢珩沉默片刻,叩首:草民......领旨。
三日后,卫凛被释放,官复原职。他第一时间赶回谢府,却见府中空无一人,只有老管家递上一封信。
侯爷,先生今早已离京了。
卫凛颤抖着打开信笺,上面只有寥寥数字:
山河远阔,自在随心。勿寻,勿念。
卫凛冲出府门,策马狂奔出城,却不知该去何方寻找。
城门外,秋风萧瑟,黄叶纷飞。卫勒马四顾,忽见远山上一道熟悉的身影,白衣胜雪,正遥遥望来。
四目相对,虽隔遥远,却仿佛近在咫尺。
谢珩微微一笑,转身消失在群山之间。
卫凛没有追赶,只是久久地望着那个方向,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声轻叹。
他知道,这不是结束。
终有一日,当时机成熟,他会去找他。
无论天涯海角。
【全文完】
番外:竹影心动
谢珩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卫凛的感情超出了师徒之情,是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
那日他正在书房批阅卫凛的策论,窗外竹影摇曳,沙沙作响。十八岁的卫凛跪坐在他对面,背脊挺直如松,目光却低垂着,不敢直视师父。
这一篇,《论边患》,写得太过激进。谢珩用朱笔在纸上圈点,‘尽诛其族,以绝后患’,凛儿,战争不是儿戏,治国更非杀戮可解。
卫凛低头:徒儿知错。
伸手。
少年顺从地伸出左手,掌心向上。谢珩执起戒尺,不轻不重地打了三下。
第一下,打你戾气太重;第二下,打你不思民生;第三下,打你......谢珩忽然顿住了。
第三下该打什么他看着卫凛掌心泛起的红痕,忽然有些不忍。这双手,九年前他第一次牵起时,还是那么瘦小,如今却已经骨节分明,有了成年男子的轮廓。
师父卫凛疑惑地抬头。
谢珩收回心神,淡淡道:第三下,打你让我失望。
卫凛浑身一颤,眼中闪过痛色:徒儿该死。
去吧,重写一篇,明日交给我。谢珩挥挥手,转身看向窗外,不再看他。
卫凛行礼退下,脚步声渐远。谢珩却依然站在窗前,心中波澜起伏。
他为什么会不忍九年来,他教导卫凛从不心软,因为深知这个孩子天赋异禀却也心性偏激,若不严加管教,将来必入歧途。责罚打骂是家常便饭,他从未犹豫过。
可是刚才,看着卫凛掌心的红痕,他竟有一瞬间想要放下戒尺,想要抚摸那处伤痕。
这种情绪让谢珩感到恐慌。
当夜,谢珩失眠了。他披衣起身,想去书房找些静心的典籍,却在经过庭院时,看到了月光下练剑的卫凛。
少年只着中衣,身形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瘦。剑光如雪,划破夜色,带着几分狠厉,却又在收势时化为柔和。这是谢珩教他的剑法,要求刚柔并济,但卫凛总是刚猛有余,柔韧不足。今夜却意外地有了进益。
谢珩隐在廊柱后,静静看着。忽然,卫凛剑势一乱,踉跄了一步,左手下意识捂住了右肩。
谢珩皱眉。他记得三日前卫凛执行任务回来,右肩受了伤,是他亲手给上的药。看来伤势未愈。
他本该走出去斥责卫凛不顾伤势深夜练剑,却鬼使神差地没有动。
卫凛放下剑,走到井边打水冲洗。月光洒在他赤裸的上半身,水珠沿着紧实的肌理滑落。十八岁的少年,已经褪去了稚气,有了男人的体魄。
谢珩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加速。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猛地转身,几乎是逃回了房间。
那一夜,谢珩在房中静坐至天明。他试图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压下去,却越是压抑,越是清晰。
第二天,卫凛来交策论时,谢珩刻意保持距离,连目光都不与他对视。
放在那里吧,我晚些看。谢珩低头整理书卷,声音冷淡。
卫凛沉默片刻,忽然问:师父,可是徒儿又做错了什么
谢珩抬头,对上少年不安的眼神,心中一颤:为何这么问
师父今日......不看徒儿的功课,也不看徒儿。卫凛声音低落,若是徒儿做错了什么,请师父责罚,不要不理徒儿。
谢珩看着他那副模样,忽然想起九年前刚捡到他时,那个浑身是伤却倔强地不肯哭的孩子,只有在看不到谢珩时,才会露出惊慌的表情。
心防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谢珩轻叹一声:过来。
卫凛走上前,在谢珩面前跪下。谢珩伸手,本想摸摸他的头,却在半途转向,拍了拍他的肩膀:伤势如何了
卫凛一愣,随即明白师父知道了昨夜的事,顿时耳根通红:已无大碍。
以后不可带伤练剑,会损根基。谢珩语气缓和下来,策论我看了,比上一篇有进步。
卫凛眼睛一亮:谢师父!
看着少年欣喜的模样,谢珩也忍不住微微一笑。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不是一时冲动,不是师徒之情,而是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不知不觉间,这个少年已经走进了他的心里。
他记得卫凛第一次完整背出《论语》时骄傲的表情;记得卫凛第一次执行任务受伤,却咬着牙说不疼的模样;记得卫凛每次受罚后,依然会为他守夜,生怕他夜间口渴没人伺候......
点点滴滴,早已渗入骨髓。
师父卫凛疑惑地看着出神的谢珩。
谢珩收回思绪,正色道:今日起,我要你记住一句话。
师父请讲。
强者不仅要掌控力量,更要掌控自己的心。谢珩直视着卫凛的眼睛,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都要守住本心,明白吗
卫凛似懂非懂,但仍郑重应道:徒儿铭记在心。
谢珩点点头,心中却泛起一丝苦涩。
他教会了卫凛掌控本心,自己却先失了心。
这份情,注定要深埋心底,永不见天日。
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那个晨曦,卫凛在雁回山上问出那个问题,才让谢珩知道,原来失心的不止他一人。
但那是后话了。
此刻的谢珩,只是静静看着眼前的少年,将澎湃的情感压入眼底最深處。
竹影摇曳,心事如沙,漏过指缝,无处可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