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上的驿站早已不成模样,断墙残垣间挤满了无数流民。
锅底刮得发亮,灶台冷得能结出霜来,孩子的哭声一天比一天弱,到最后,只剩喉咙里挤出的几声呜咽。
小豆子跪在雪地里,脸冻得发青,声音抖得不成调:“徐爷……西村昨夜……有人剁了死孩煮汤。”
徐谦站在破庙门口,披着一件旧袄
他没说话,只是缓缓闭上了眼。
一行猩红大字浮现眼前:
【预判:若不开棺取粮,流民互食将致三万死】
他睁开眼,眸底没有震惊,只有意料之中的了然。
云璃站在他身侧,黑纱随风轻扬,目光沉静如古井。
她只提醒一句:“听闻赵右于棺私藏米粮,只不过要动忠臣之棺,怕是不妥…”
“赵右?”徐谦冷笑一声
“他要是真忠,为何把三千石白米埋在地下,看着百姓啃树皮?‘忠臣’?他不过是个怕担责的懦夫罢了。”
云璃沉默片刻,终究点头:“清议会必会将你写成吃人魔,史书上一笔‘剖棺食粟,悖逆人伦’,你就永世别想进士林名录。”
“等他们写完,十万人早进了别人肚子。”徐谦转头看她,嘴角咧开,露出一口白牙,却无笑意,
“我要的不是名录,是活人。你说,是名声重要,还是命重要?”
云璃没再劝。
次日清晨,天未亮,徐谦便亲自带人上了后山。
赵右的坟修得体面,青石碑上刻着“忠义之墓”,是朝廷追封的谥号。
百姓远远围观,没人敢靠近。
几个老儒生跪在雪地里磕头,嘴里念着“天道昭昭”,可肚子却咕咕作响。
徐谦披麻戴孝,手持三炷香,立于坟前。
“赵大人殉职守粮,魂灵不灭!”他声音洪亮,穿透风雪
“今苍生将绝,万民待哺,愿其显圣赐粮,救我等于水火!”
话音落,百姓哗啦跪倒一片,哭声骤起。
柳莺儿站在雪丘之后,红衣赤足,银铃轻响。
她指尖扣着淬毒飞镖,目光如鹰隼扫视四周——任何敢在此刻发难的人,都别想活着离开。
徐谦抽出佩刀,刀锋在雪光下闪出一道寒芒。
“轰”地一声,棺盖应刀而裂。
刹那间,白米如雪崩般倾泻而出,颗颗饱满,散发着久藏的谷香。
粮香混着香灰腾空而起,一道无形的神迹,冲散了荒原上数月的腐臭。
“米!是米啊!”
“赵公显灵了!显灵了!”
十万流民伏地叩首,嚎啕大哭,有人啃着雪团往嘴里塞,有人抱着米粒亲吻,还有老妇人捧着米撒向天空,嘶喊着“老天开眼”。
徐谦站在棺旁,一身孝服染了尘土,脸上却没有半分悲戚。
他望着那一张张扭曲而狂喜的脸,心里只有一句冷笑:你们拜的不是赵右,是我给的活路。
就在这时,马蹄声破雪而来。
一人滚鞍下马,扑通跪在棺前,正是礼部笔吏赵文炳——赵右之弟。
他双眼赤红,死死盯着那一堆从棺中倒出的白米,又看向混在香灰里的米粒,浑身颤抖如风中枯叶。
“徐谦!”他嘶吼,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撕出来的,
“你辱我兄尸!掘棺取粮,焚香混粟,这是人干的事?!天理难容!天理难容啊!”
他猛地抽出礼部腰牌,高举过头,怒指徐谦:“我即刻上本弹劾!我要让天下人知道,你徐谦,剖忠臣之棺,食百姓之痛,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头!你永世不得入士林!不得入史册!”
四周百姓安静了一瞬。
徐谦却笑了。
他慢慢蹲下,拍了拍赵文炳的肩,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赵大人,”他声音轻却字字如钉。
“你哥藏粮的时候,可想过西村有个娘,昨晚吃了自己儿子?你哭孝的时候,可来过这荒原一次?看过一眼?”
赵文炳嘴唇哆嗦,想反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人群猛然分开。
一个佝偻的老妇人跌跌撞撞冲了出来,满脸沟壑,眼窝深陷。
她是哑婆李氏,曾因饿极食子,如今守着一块刻满死者名字的木碑,人称“活人碑”。
她直直盯着赵文炳,突然抬手,狠狠一啐!
“你哥藏粮!你来哭孝!你可来过?!”她声音嘶哑
“你有米,你不给!你兄有粮,他埋了!你们清清白白,我们吃人!你们穿绸,我们啃骨!现在你来骂他?你配吗!?”
赵文炳如遭雷击,踉跄后退,腰牌“当啷”落地。
徐谦站起身,拍了拍手,望向那一片跪拜的人海。
风雪渐歇,阳光破云而出,照在那口裂开的棺材上,白米如雪,香灰如雾。
他转身,淡淡道:“备棺,厚殓。赵大人……功在社稷。
”风雪初歇的荒原上,灵堂搭得庄严肃穆,青幡在残阳下猎猎作响。
三尺高碑矗立中央,石面新凿,字字如刀刻入人心:“忠丞赵右,舍身守粮,魂佑苍生,功在社稷。”
笔法刚劲,出自徐谦亲撰——不是为追思死者,而是为驯化活人。
流民们排成长队,每户领一升米,却必须先跪拜石碑,口中念诵祭文。
孩童被集中教读,背不出者不给饭食。
不过三日,连三岁小儿都能一字不差地喊出“赵公显灵,赐我活命”。
香火日夜不绝,纸钱灰如雪片纷飞,那口裂开的棺材被重新合上,覆以红绸,竟成了荒原上的圣物。
云璃立于灵堂侧畔,黑纱掩面,目光冷冷扫过那些磕得额头渗血的百姓。
“你在造神。”
徐谦坐在矮凳上,手里剥着一只从旧箱底翻出的干橘子,皮已发黑,果肉却还泛着酸香。
他掰下一瓣塞进嘴里,咧嘴一笑:“不,我在造——活人的规矩。”
他抬眼看向石碑,眸底没有敬意,只有算计的光。
“死人不说话,正好当牌位。忠也好,奸也罢,只要能喂饱肚子,他们自会把他供成菩萨。”
夜深人静,篝火将熄。
他独自走进灵堂,香烛残焰摇曳,映得石碑上的字忽明忽暗。
一行小字浮现:
【预警触发:饥荒余波将起,三省疫病蔓延——国运值+50】
【冷却期缩短两日】
【反噬类型:短暂失明(持续半日)】
徐谦盯着那行字,沉默良久。
他抬手揉了揉发酸的眼角,嘴角却缓缓扬起,低笑一声:“原来如此……国运,开始认我了?”
不是他在利用国运,而是国运,终于开始回应他的意志。
每一次预判,都是与天道对弈;每一次反噬,都是权力的代价。
而今冷却缩短,反噬可控——这意味着,他正从棋子,走向执棋之人。
他缓缓起身,望向窗外沉沉夜色。
远处,流民窝棚连绵如蚁穴,但今夜,终于有了炊烟。
第七日,焚祭大典。
纸扎的灵屋在火中化为灰烬,百姓跪满山坡,哭声震野。
有人抱着米袋痛哭流涕,有人将最后一口干粮供于碑前。
信仰,从来不是凭空而生,它由饥饿催生,由希望浇灌,由一个裂开的棺材板,撬开了人心最深处的缺口。
就在这万众哀恸之际,一道瘦削身影逆流而上。
赵文炳孤身立于碑前,衣冠不整,双眼布满血丝。
他颤抖着伸出手,欲推倒石碑:“这是谎言!这是亵渎!我兄清白……不容污……”
话音未落,人群轰然分开。
数百流民围拢而来,眼中不再是卑微乞怜,而是被点燃的怒火。
李氏老妇抱着孙子石头,突然扑通跪下,以头抢地,额角撞出鲜血:“赵大人!你哥若真忠,为何不早放粮?!我们不是人吗?!”
“你哥藏粮!你哥该死!”
“我们吃人!你们埋米!”
粪水、瓦砾、碎碗如雨砸下,赵文炳被扑倒在地,礼冠碎裂,腰牌踩入泥中,那块写着“赵氏忠烈”的木牌,被人一脚踢进火堆,转瞬化为灰烬。
高台上,徐谦静立不动,风掀起他破旧的衣角。
他望着这场“民意审判”,神色淡漠,仿佛看的不是一场暴动,而是一出早已写好的戏。
云璃悄然走近。
“你看,不是我杀了他——是饥饿杀的。”徐谦轻声道,语气里没有得意,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柳莺儿倚在柱边,红衣如血,银铃轻响,她笑得妖冶:“可他们,只会记得你开了棺。”
徐谦眯起眼,南望天际。
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阳光如剑,直刺苍茫大地。
“那便让他们……记得我是开天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