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洛屿在进入杭市的时候,就把座驾和小狼崽收空间了,换了一套普普通通的藏青色劳动布工装,裤腿卷到脚踝,脚蹬厚底的帆布鞋,头发全部利落地塞进前进帽子里,帽檐压得低低的,遮住半张脸,走路时带点晃悠的少年气,混在街头的人堆儿里,丝毫不起眼。
70年代的杭市这座城与后世繁华的大都市有着截然区别,颇有一番韵味,用四个词语形容就是:青瓦白墙、竹篮瓦釜、蝉噪莲香、湖山未琢。
青石板的路面被来来回回的行人磨得锃亮,缝隙里还嵌着梅雨季未干的苔藓;白墙黑瓦的民居房挨得紧凑,雕花窗棂透着股旧时光的温润,
人们三三两两相携着步行或踏自行车而过,女人们低头交谈的吴侬软语,与远处码头汉子们扛麻包的号子声交织成曲,家家户户煤炉上的瓦釜咕嘟炖着腌笃鲜,炊烟从老虎天窗悠悠升起,显然是慢生活的节奏。
盛夏蝉鸣聒噪,西湖荷花映日,三潭印月的石塔浸在青碧湖水里,塔身弹痕映着流云,划菱桶的老汉戴顶破草帽穿行其间,让淡妆浓抹的西湖添了抹鲜活气息。
黎洛屿溜溜达达走进一家藏在巷尾的“茶水老虎灶”,老虎灶虽以卖开水为主,会兼做简餐,比如,煤炉上咕嘟炖着的大肉面,飘着浓郁的酱油香。
“同志,给我来一碗大肉面。”
“来了。”
一大碗儿热乎乎的面配上一碟脆生生的泡菜端上桌,黎洛屿胃口大增。
隔壁桌穿工装的汉子正就着面汤啃饼子,“不晓得最近哪能回事体,总觉得街浪厢多了交关陌生人。”
“就是嘞!”
对桌老大爷筷子往碗沿一笃,“今朝我在钱塘门看见两个戴前进帽的,鬼鬼祟祟兜圈子,一看就勿是本地人。颈梗浪还挂只黑匣子,勿晓得寻啥西!”
“勿止嘞!侬看见伐?西湖边厢阿多了交关游玩的,头颈探进探出的,真当勿晓得这些小伙子老倌儿哪能介欢喜逛西湖!”
旁边一位老婶子拿筷头笃笃碗沿:“前儿我也在墨香弄看见两个戴前进帽的,掮了只‘海鸥’相机荡儿荡儿,对着那个破煞哉的老宅子‘啪啪’拍,胶卷换得嘞个结棍!”
“该不是瞄牢阿拉丝绸厂的新机器?上回保卫科还讲要‘提高警惕’嘞!”
“不晓得呀,转去跟厂长讲一声噻。”
“要得要得!”
舌尖轻卷间吐出的吴语软糯是杭市话语特有的韵调,黎洛屿只觉苏苏的,软软的,连尾音都带着点儿西湖龙井的清甘。
虽听不大懂
“颈梗浪挂黑匣子”
这类土话,但猜也能猜个大概,尤其是
“钱塘门墨香弄”
这几个字她听得很真切。
钱塘门内墨香弄
7
号,是外婆送给母亲的嫁妆,后母亲又转送给她的老宅子。
老宅北临西湖,东接孤山路,占地近十亩。门前立着两对明代石狮,门楣悬
“积墨堂”
鎏金匾额,相传为明代翰林所题。至于至今已矗立多少年了,黎洛屿并不知晓。只是听外公说过,他幼时见过太祖父在檐下晒《快雪时晴帖》摹本。
老宅内的格局不拘泥于方正对称,亭台楼阁依着活水池塘蜿蜒排布,曲廊如带绕着叠石假山。青瓦白墙间,雕花槅扇门可透十二面湖光,檐角铜铃摇曳时,丝毫不输于京都那套某王爷的王府规制,却自有江南园林
“一步一景”
的精巧气派。
黎洛屿幼时跟随母亲来过两次这里看望外婆,记忆里的楼阁总漫着潮润的木香。穿过三进天井,西侧月洞门通幽处藏着半亩方塘,荷塘里的莲藕炖排骨最好吃。东侧抄手游廊连接着五间藏书楼,里边有她最爱的连环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