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车
不告而拿,叫偷。
我常坐夜班车,像偷别人的睡。车里空,灯发白。一路只剩我和一个女人。她靠窗坐,手紧紧拽着包,像要把什么压住。司机不说话,车像一条钝刀子,慢慢划过城。
我坐在倒数第二排。看她的侧脸。瘦,没血色。眼睛像熄火的炉子。她不看我,也不看窗外。整趟路,她就像在等判决。
我也不说话。我习惯沉默,喜欢听车的响。轮胎压过井盖,砰一下。我注意到后门上方的摄像头红点时亮时灭。女人抬了下头,似乎在数那红点。数到第五下,她忽然停住,手更紧了。
司机的后视镜里晃过我的脸。我避开,又忍不住看他。手粗,指关节白,握得稳。红绿灯前,他扫了一眼车厢。那一眼擦过我和她,像把钢尺,冷。
车往城北,越走越空。终点站前,女人按铃。清脆一下,像针。她走到后门,站着不动。车停,门开,她也不动。门嘶一声合上,她才忽然跨出去了。动作不大,却像拔掉了一根钉子。
我多看了她背影一眼。细,像被风折过的纸。她没有回头。
车起步。我没下。我想再坐一圈,想再确认她去哪。可我胃里忽然翻一下,像被什么碰了。我按铃,下车。
站牌下只有风。天还没亮,摊位冒出灯光。我去买早点。豆浆热,油条硬,我咬不动。没胃口。我把杯口贴在唇上,却没有喝。我等,等一双鞋踩到地上的水印,等那双鞋的主人开口。
他来了。司机。黑外套,拉链半拉。肩上有白粉,是站里墙皮掉的那种。他点了根烟,又灭了,似乎怕别人看见他抽。我喊了他一声师傅。
他抬眉:又见面啊。
我笑,说夜里清净。他点头,说清净。他的清净里有疲惫。我盯着他的喉结上下动,心里怪安静,又怪吵。
我问:车上那个女人,你认识吗
他顿了一下。很短。一闪,就是那种一秒里头塞了十几层话的顿。他把纸杯往手心捏了捏,像在确认热度:哪个女人
靠窗的。黑外套,眼睛很……很深的那个。
他看我,像第一次看见我:没看到。
我本能地点头,像是他讲了一个合理的答案。可我的后颈当场起了一层小疙瘩。没看到我把她的坐姿、她的手、她按铃的那一下,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每个细节都真得发冷。怎么会没看到。
可能我看错了吧。我说。
他嗯了一声,低头喝了一口豆浆。很烫,他没皱眉。像吞下去的不是热,是别的。
我们没再说话。摊主在剁咸菜,刀一下一下,像车过井盖。天慢慢亮。路边垃圾车开过来,压出一股酸味。司机抬手跟熟人打招呼,笑了一下。笑很浅,很快,又收回去。他看了看表,说要回场站。
慢走。我说。
他走了。我没动。我把凉下来的豆浆一口喝干,心里空了半寸,像被撤走了一块砖。我回家,鞋底带着摊位地上的油。我躺在床上,却睡不着。女人的背影在眼前晃。司机说没看到的那个顿在耳边钉着。
我闭眼。耳边是夜车的气门声。那声音细,又长,像有人在门后磨刀。磨给谁用,不知道。我翻身,把脸埋进枕头。过一会儿,我起身,洗了把脸,像从水里拖自己出来。
我又去了那条线。车号没变,司机没变,座位没变。我坐回昨天的位置,后门上方的红点还在跳。我盯着那红点,数到第五下时,心里咯噔了一下。像有人在我背后轻轻碰我。
她没上来。
车走完一圈,天色暗下来。我不甘心,再坐一圈。第二圈中途,一个站台边,她上来了。黑外套,头发湿,像刚从雨里穿过。她走过我身边,风一动,带出一点洗衣粉味。我吸了一下气,喉咙紧了。
她仍然不看我。她坐回昨天的位子,靠窗,手抱着包。车过桥,灯影在她脸上划出一道又一道。我想起早上的摊位,刀起刀落,剁咸菜。她的眼睛没有焦点,但我知道她在看玻璃,或者玻璃外面的黑。
我从裤袋里摸出一枚硬币,捏在指腹,指节发白。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只是在等。等她眨眼,等她叹气,等她给我一个证据,让我证明她是真的在这儿,或者不在。
终点站前,她再次按铃。还是那一下。清。她站到门口,门开,她不动。司机这次回头,眼角扫她一下,又看路。他没有说话。门关上。她往前迈了一步,像迟到半拍的音符,滑出门缝。
我没有立刻下车。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站牌后。像一滴水掉进黑里,不起浪。
我跑下去,追过去。站牌后是空地。空地后是围墙。墙上贴着一张旧告示,被雨泡得发白,字糊成一团。风把纸的一角翻起来又甩下去。地上没有新鲜的脚印,只有旧的鞋印交叠成泥。
我退回到灯下,给自己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她走快了。她绕到另一条巷子。她打车了。她本来就不该在这儿。
背后传来发动机低声,车要回场站。我回头,看见司机探出半个身子,朝我摆手:回不回
我咽了一下口水,跳上去。门关上。我站到他身边,隔着护栏。他侧头:又来一圈
最后一圈。我说。
他说好。他抬手拨了一下后视镜,把镜面对准后门。我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苍白,眼圈黑。我侧过头,看见他手臂上的青筋。他手握方向盘,指背的骨节像小石头。我忽然觉得很饿,又忽然觉得胃在缩。
出站的时候,我问了一句:你真的没看到她
他没有立刻答。他看了看后视镜,又看前方。红灯,车停。他把手从方向盘上松开一点,像把一个重物放到地上:没看到。
他语气平,像陈述天气。我盯着他的嘴角,想从一个字里抠出别的意思。没有。他复又握紧方向盘,灯绿了,车起步。他加了一点速,像要把什么甩掉。
我不再问。我靠在护栏旁,听车身每一下轻微的颤动。那颤动从地板传到脚心,再传到小腿。我忽然明白,我要做的不是问。我要把答案从别的地方拿来。拿来,就是偷。
我决定明天早上再去那家老旧便利店。那里监控坏了一半。柜台下的抽屉总是半开。昨晚我看见一种东西,亮,细,轻。它适合放在口袋里。适合握在手里。适合让我靠近一个答案。
我下车时,司机说了句:早点回家。
我嗯了一声。风把我脸吹得发紧。我走了几步,又回头。他没看我,眼睛盯着路,像在盯一条看不见的线。车灯打在地上,割开一块亮。我站在那块亮的边缘,脚尖差一点进去,又收回。
回到家,我把门反锁。屋里冷。我把衣服脱下来,又穿回去。我躺着,睁眼到天亮。眼前总是那一下:她按铃,门开,她不动。像有人在门边等我开口,说一句不该说的话。我把被子拉到下巴,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反复、清楚,又轻——
不告而拿,叫偷。
明天,我去拿。
第二章
便利店
我睡了一天,醒来时,光线昏沉。屋子里闷,我觉得胸口压着一块砖。昨晚的女人像钉子,越敲越深。我想把它拔出来。办法只有一个——再去坐车。
晚上,我又去了那条线。车还是那辆,司机还是他。我上车时,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装作平静,投了币,往昨天的位置一坐。后门上的红点还在闪,像一只小眼睛。它让我不安,也让我兴奋。我知道自己在偷别人的生活,偷别人的轨迹。我在车上待得越久,就越觉得自己像一个小偷。
车开得慢,像故意磨。天色暗下来,街上的灯零零碎碎亮起。我靠着窗,数过往的行人。数到第十个时,车停在一间老旧便利店前。我忽然心动,下了车。
便利店招牌掉了一半,灯管时亮时灭。推门进去,没人。空荡荡的架子上,零食落着灰。收银台无人看守,柜台下的抽屉半开,像一张张开的嘴。空气里有股霉味,又混着糖的甜腻。我心里忽然涌起一个念头:偷点东西吧。不是饿,不是需要,只是那股冲动像刀子在顶着。想偷,必须偷。
我走到柜台,手伸进去,摸到一把水果刀。刀不大,塑料柄,薄刃。冰凉。拿在手里时,我心里安静了。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抓住了某种秩序。偷来了就属于我。偷到就是我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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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刀揣进口袋,转身要走。门口的灯闪了一下,忽然,她站在那里。
昨晚的女人。黑外套,湿发贴在脸上。她死死盯着我,眼睛里没有情绪,只有冷。我心口像被锤了一下,脚步乱了。她没说话。我也没敢说。气氛像被拧紧的绳子,随时要断。我下意识加快脚步,擦过她肩膀,推门出去。门后风一吹,我背全是汗。
我一路快走,直到听不见门上的风铃。心里乱,像有人在耳边低语。我想回头看看她有没有跟上,可我不敢。脚像灌了铅,每一步都硬。我拐进一条小巷,停下喘气,四周空无一人。只有一只猫从垃圾桶里钻出来,叫了一声,尖细,像笑。
我回家时,天完全黑了。屋子里更冷。我把刀放在桌上,看了很久。刃子反射出一点点光,像一只眼。盯着我。我用手指轻轻抚过刀刃,指尖一凉。那感觉让我心里发热。热得像要烧穿胸口。
我忍不住想:她为什么盯着我她是不是也在偷偷我的动作,偷我的秘密。她是不是知道我偷了刀她是不是要告诉司机
想到这里,我胃里又翻腾。司机。他会怎么想他会怎么看我我闭眼,却看到他握方向盘的手,骨节凸起,青筋如蛇。那双手,我想抓住,想按在我身上。想让他属于我。可我越想,他就越远。远到让我愤怒,远到让我想撕裂一切。
桌上的刀安静躺着。它让我想起了一个字。偷。偷东西,偷人,偷命。想到这,我忽然笑了一下。短,轻,却把自己吓了一跳。笑声像从喉咙里被掏出来,不像我的。
夜深了,风从窗缝灌进来。我关了灯,屋里漆黑。刀还在桌上。黑暗里,它亮一下,像一颗牙。我盯着那牙,直到眼皮沉下去,心里反复有一个声音:
偷了,就属于你。
第三章
司机的故事
第二天傍晚,我照例去了车站。
那是我和他之间的约定——虽然从未说出口,但我知道,他会在那里。
车来了。车头灯一亮,我心里就紧了一下。司机还是他,背挺得直,手稳。他看了我一眼,像确认了什么,又像什么都没发生。我上车,投币,走到后排。今天车里多几个人,但他们都不重要。他才是。
我盯着后视镜。镜子里,他的眼睛偶尔扫过。每扫一次,我心就被针扎一次。痛,又带点快感。
夜深,车渐渐空。最后只剩我,他,还有红点的闪烁。
终点站,他熄了车,靠在椅背上。我走过去,说:师傅,抽根烟
我不抽烟,但我知道他抽。
他愣了一下,从胸口掏出一包皱巴巴的,丢我一根。我点火递给他。他吸一口,眼睛眯起来,白雾飘在脸前。
我试探:昨天的那个女人……你真没看到
他笑了一下。那笑淡,带着讽刺:你是不是撞邪了
我盯着他的脸,不动。
他沉默几秒,忽然说:她死了。
我一震。
他继续:几年前的事了。她是我场站里的女人,跟我不清不楚。后来闹得厉害,她喝了药。死在车场厕所里。你要是晚上见到她……那就是她还在缠我。
他吐出一口烟,眼神冷下去:她不肯走,总觉得我是欠她的。可我欠她什么我早说过,我不要了。
他说得平淡,却像用石头砸在我心口。女人死了可我清清楚楚看过她,黑外套,湿漉漉的发丝,冷冷盯着我。
你不信他看着我。
我摇头。不是不信,而是心里一团乱。
他盯了我一会儿,忽然笑了:算了,你别管这些。夜车多怪事,见怪不怪。
他掐灭烟,准备启动车。我盯着他手背青筋的起伏,心里烧起来。我想伸手抓住那只手,想把它偷过来,藏起来。让他属于我一个人。
可他又转过头,看着窗外:别老想她了。她是个疯女人,死了也不安生。
疯女人。死了。缠着他。
字字如钉。
我咬着牙,指尖压得发白。我的喉咙里冒出一个声音:
——她是真的死了吗还是你希望她死
我没说出口。
我只笑了一下:哦。
车开回场站。我下车,走进夜色。风吹得冷,我把手插进口袋,摸到那把水果刀。冰凉的刃贴着指腹,让我心安。
偷来的东西,握在手里,总比听别人的故事踏实。
第四章
女人
的故事
那晚我走得很快。
风从背后追着我跑,像有人在推。回到屋里,刀还在桌上,灯光照着它,闪得我心慌。
我不敢睡,怕一闭眼,她就会出现在床头。可越怕越想。想她盯我的眼,想司机说的那句她死了。死了可我分明看见她。
第二天晚上,我还是去了那条线。车到一半,她上来了。黑外套,湿发,动作一模一样。她走过我身边时,风一拂,我闻到淡淡洗衣粉味。那味道让我确定:她不是鬼。鬼不会有这种细小的气息。
我忍不住追下车。
街口,昏暗的路灯下,她停住,回头看我。
你为什么跟着我她声音冷。
我心跳到喉咙,硬撑着说:我……我只是想知道,你和司机,到底怎么回事。
她盯我很久,眼里有水光,像憋着泪。终于,她笑了一下,那笑苦涩:他跟你说我死了吧
我愣住。她靠近一步,声音压得低:我没死。他是想让我死。明白吗那是他编的。
可他……我下意识想替司机辩解。
她打断我,声音尖:你别信他!他和我青梅竹马,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发誓要娶我,可后来被人横刀夺爱。他怕别人知道丑事,就说我死了。死了,他才干净。他才能装成一个体面的男人!
她哭了,眼泪划下来。她一边哭一边笑:可我还在。我看着他开车,看着他和别的女人笑,看着他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他以为只要说我死了,我就真的死了
她的手死死抓着我的衣袖,指甲嵌进布料。她的声音像刀子:你记住,他才是骗子。他才是疯子!
我呼吸急促。她的眼神那么真,眼泪那么热。她的手在抖,却抓得死紧。我想甩开,却甩不开。
忽然,她靠得更近,在我耳边问:他说了什么你全都告诉我。
我像被逼上墙,不由自主和盘托出,把司机的话一字不漏说了。她听到她死了时,泪水一下涌出来,眼睛红得吓人。
他怎么能……怎么能这样说……她喃喃,像要把自己撕裂。
我站在那儿,手心全是汗。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傻子,被他们两个夹在中间。他说她死了,她说她活着。我该信谁
风吹过,她松开我。眼泪擦了一把,抬头盯着远方:你别信他。我没死。我要让他亲口承认。
她转身走进黑暗。步子坚定,像要去索命。
我站在原地,心口发麻。刀在口袋里轻轻碰着我腿,冰凉一阵一阵。
我忽然想:也许她说的是真的。也许司机才是那个偷天换日的贼。他偷走了她的身份,把她的活着偷成了死去。
可无论真假,有一点是真的——
我也在偷。
偷听,偷窥,偷想。偷着爱他,偷着想要他。
我笑了一下,笑声很干,像刀刃蹭在石头上。
如果他们在争一个真相,那就让他们去争。
我有我自己的事——
我想偷他。彻底偷走他。
第五章
我的秘密
我得承认,我有秘密。一个烂在骨子里的秘密。
我喜欢他。司机。
男人。
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就像被钩子勾住,喉咙紧,眼睛挪不开。别人看司机,只看见一个开夜班车的普通人,粗手大脚,满身烟味。但我看见的不一样。我看见他握方向盘时的青筋,看见他咳嗽时胸口的起伏,看见他抬眼的一瞬间,眼神深得像夜路,没有尽头。
你以为我们每次遇见都是偶然
错。那是我演练过无数次的场景。
我偷看过他多久我自己都数不清。
我知道他几点起班,几点收班。
我知道他喜欢在摊位买咸菜豆浆,知道他不爱喝甜豆浆,总是皱眉。
我知道他回场站时喜欢先去厕所洗脸,水声持续不到一分钟。
我甚至知道他换班时会在车后抽烟,右手夹烟,左手习惯性揉肩。
这些都是我偷来的。偷听,偷看,偷记。
我像贼一样潜伏在他的日常里。
我渴望他。渴望到发疯。
想要他的手,想要他的气味,想要他的一切。
我想占有他,不只是和他并肩走,而是把他整个吞进身体里,灵与肉都合二为一。
可他从来没看过我。
他眼里有别人。车站的小妹,摊位的女人,甚至那个黑外套的疯女人。他们都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他一个笑,一个眼神。我呢我什么都没有。
我越看,就越恨。
他越是和别人亲密,我越是怒火中烧。那笑本该是我的,那手本该放在我身上的。凭什么凭什么我要偷偷躲在阴影里,看他们在光里呼吸
有一次,我跟到他家。小区旧,楼道灯坏了。我站在楼下,看见他和一个女人并肩上楼。他的手臂碰到她的肩,她笑得很轻。他没有推开她。那一刻,我几乎想冲上去,把他拖下来。
我咬碎了一节烟头,烟灰烫到手背,也没感觉。
心里只有一个声音:我要让他属于我。
后来,我走进那家便利店,看见柜台下的抽屉半开,里面的水果刀闪了一下。那一刻,我明白了。那是命。那把刀是在等我。
我把刀揣进口袋,心里安静得可怕。
没什么大用,但杀人肯定够了。
我告诉自己:偷人,要用点力。
爱一个人,偷光他,才是真的爱。
所以我决定了。
就从你开始吧。
第六章
刀
水果刀躺在桌上,安静。塑料柄,薄刃,反光。
我坐在床边,盯着它。看得久了,像一只眼,一只只盯着我的眼。
我伸手去拿,指尖刚碰到刃,一股凉意直钻进骨头。那一瞬间,我心跳慢了下来,像有人替我掐住了喉咙,又慢慢放开。我呼吸顺畅了,脑子清醒了。
刀不大,轻,几乎没分量。但我知道它能割开皮肤,能让血冒出来。能让一个人停下呼吸。
我捏着它,摩挲刃口。指腹轻轻压下去,疼得发麻,却不上血。我盯着那道白痕,心里涌出一种奇怪的安稳。
——偷来的东西,就是要用的。
我带着刀出门。夜风很冷,我却觉得热。口袋里的刀在腿边轻轻晃,像在提醒我:它在,它一直在。
公交站空无一人。夜班车来了,还是他开。灯一打,我心口缩了一下。我上车,他看了我一眼。那一眼让我窒息。
我握紧口袋里的刀。
车开了。路上没几个人,很快只剩我。他在前面,双手握方向盘。后视镜里,他的眼神一闪,我慌忙低头。刀刃贴着我大腿,我的心却贴着他的手。
我想象那只手抓住我,按在我肩上,按在我胸口,按在我喉咙。按得我喘不过气。
可他不属于我。他笑过,笑给别人看。那笑像刀,比我手里的还锋利。
我低声笑了一下。笑声在空车里飘,很怪。
他回头看我:你笑什么
我摇头。没说。刀在口袋里顶着我,我觉得自己随时都能拔出来。拔出来,他就属于我。
便利店的霓虹闪了一下,我下车。门口没人。进去,货架空空。空气里还是那股霉味。
我走到柜台,拔出刀,抵在木板上。刃子喀地陷进去一条小口。那声音让我发抖。好听,比咬豆干还脆。
这时,我感觉到背后有风。转头。
她站在门口。黑外套,湿发,眼睛死死盯着我。
我心里一紧,却又兴奋。她知道我偷,她知道我有刀。她看得见。
我笑了,举起刀,让刃子在灯下闪。
她没动,没说话。只是盯着。眼里有泪,却没掉下来。
我心想:你哭什么你才是偷的人。你偷他的过去,偷他的承诺。你偷不到他的现在,于是你赖着不走。
可现在,刀在我手里。
我才是小偷里最大的那一个。
我快步走出去,风把门铃吹得乱响。她没有追。
我走在黑暗的街上,刀在口袋里,烫。心也烫。
那一刻,我明白了:
想偷一个人,不是靠眼睛,不是靠记忆。
是靠这把刀。
第七章
错乱
我开始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女人说她没死,司机说她早死了。可我眼睛明明看见她,听见她的呼吸,甚至闻到洗衣粉的味道。鬼会有味道吗鬼会哭吗
我每天都去坐夜班车。像被钉住一样。
车上有时只有我和司机,他抽烟,眼神冷淡;有时女人也在,靠窗坐,头低低的。
可奇怪的是,他们从来不同时出现。
有一晚,女人坐在最后一排。风从窗缝灌进来,她的发丝乱飞。她忽然盯着司机的后脑勺,嘴角轻轻动。没声,我却能读出来:他是骗子。
第二晚,只有司机。他突然笑了笑,对我说:你别老盯着我看。那样会做噩梦。
我没吭声。心里却浮出她的那句话:他是骗子。
他们像在我耳边打架。一个说她没死,一个说她死了。
我夹在中间,像个废物。
——可我才不想管他们。
他们吵的是非对错,活与死。我的心思从来只有一个:我要偷走他。
我越来越乱。
有时在便利店的镜子里,我看见女人的影子。她不说话,只盯着我。可回头一看,什么都没有。
有时在公交车的玻璃窗上,我看见司机的脸。笑得温柔。可下一秒,他的眼神又冷得像刀。
白天,我不敢睡。眼睛一闭,就梦见他们两个挤在一起,手牵手,对我笑。那笑是讽刺,把我逼到墙角。
我从梦里惊醒,掐着喉咙喘不上气。桌上的刀闪了一下,像在催我:用我。
我开始对着空气说话。
对她说:你到底活着还是死了
对他说:你为什么不看我一眼为什么不给我
回答我的,只有风声。可我听得见,风声里有人低语。
有一天,我忍不住在车上开口。
我问司机:她真的死了吗
他看了我一眼:你还在纠结这个
我想逼他,可话到嘴边变成另一句:你有喜欢的人吗
他皱眉,盯了我一会儿:小伙子,你是不是精神不太好
那一刻,我觉得他像在笑我。笑我痴,笑我贱。
我胃里翻腾,刀在口袋里顶着我腿,像火一样。
下车时,女人出现在站牌下。她盯着我,眼睛红,声音发抖:他说了什么是不是又在编造
我忍不住大声吼:你们两个够了!
她愣住。眼泪一下流下来。她抬手捂住脸,低低抽泣:他想让我死,可我偏要活下去。
风吹过,街上的灯灭了一盏。我忽然觉得,自己不是在听两个故事,而是在听同一个声音的不同腔调。
是不是他们根本就是一个人
一个活在黑暗里,一个活在光里
是不是我才是那个多余的
我笑了,笑声空荡荡的。
笑到最后,喉咙像被刀割开一样疼。
我知道,我快撑不住了。
他们的真假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必须做点什么。
刀在口袋里安静得像一颗心脏。
它在等我。
第八章
偷命
夜里,车厢空。
只剩下我,他,还有那盏忽明忽暗的顶灯。
我坐在后排,手插在口袋里,握着刀。刃子冷,冷得让我安心。
心跳和发动机的震动混在一起,一下一下,像鼓。
司机盯着前方,没回头。
我盯着他的后颈,喉结,手臂。那是我想偷的全部。
我想走过去,把刀插进去。这样,他就是我的了。
可还没等我动,女人先出现了。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黑外套,湿漉漉的发丝。她眼睛死死盯着他,像要把他整个人吞掉。
空气骤然紧绷。
车厢里,只有我们三个人。
我笑了一下,笑声干涩:原来你们都在。
司机猛踩刹车。车身一震,我几乎扑到前排。
他回头,盯着我:你在跟谁说话
她。我指着女人。
女人冷冷开口:别信他,他在骗你。我还活着。
她眼里有泪,声音里全是恨。
司机皱眉,盯着我,又盯着那个空空的座位:小子,你疯了吧车上哪有人
有!我吼。声音在车厢里炸开。
我看见她,真真切切,就坐在那儿。她眼泪滑下来,手紧紧抓着座椅。
我捂着头,快被撕裂。
一个说她死了,一个说她没死。
谁骗我谁说的是真的
女人忽然冲我喊:你告诉他!告诉他我没死!
司机的声音压过来:别理她!她早就是鬼!
他们声音混在一起,轰炸我的耳朵。我的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安静。必须安静。
我手一紧,刀从口袋里抽出来。
灯光下,刃子闪了一下。
空气冷了,寂静下来。
司机瞳孔缩了:你干什么
女人眼里涌出泪:你终于要帮我了吗
我握着刀,手抖。心里有个声音在吼:偷!偷他!
偷他的手,偷他的心,偷他的命。
我一步一步走到前面。司机后退,背抵在座椅上,眼神戒备。
女人站在他身后,眼泪一滴滴落下:杀了他!他欠我的!
司机吼:别听她的!你要真想动手,就冲我来!
我盯着他。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他们谁真谁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把他偷走。彻底偷走。
我扑上去,刀挥下。
血溅出来,热,喷到我脸上。
司机的眼睛睁大,盯着我,像不敢相信。
女人笑了,笑里全是泪:终于……
可下一秒,她身影一晃,消失了。
车厢空荡,只剩我和倒下的他。
我跪在地上,手里的刀还在滴血。
我看着他身体抽搐,喉咙里发出断裂的声音。
我的心忽然静下来。
是啊,安静了。
终于安静了。
血顺着地板流,淌到我鞋边。
我低下头,对着他耳朵低语:现在,你是我的了。
第九章
结局
血腥味呛人。
司机倒在方向盘前,喇叭压出一声长鸣,像夜里炸开的哀号。
我跪着,手里的刀滴血,啪、啪地落在地板。
我笑了。
终于,他是我的了。
没人能再跟我抢。女人没了,世界也静了。
可下一秒,我听见她的声音。
你说了什么
她的身影浮在车窗上,眼睛里全是泪。
我愣住,回头。空。什么都没有。
可声音还在,像风一样钻进我耳朵:
他说了什么你全告诉我了吗
我猛地抱头,喉咙里挤出一声怪笑。
笑声越大,眼泪越多。
灯灭了又亮,车厢忽然空空荡荡,连血都不见了。
司机没倒在地上,他坐在座椅上,手稳稳握着方向盘。
他侧头,冲我笑:小伙子,又见面了。
我盯着他,背发凉。手里的刀还在,可刃子干净,亮得像新买的。
我低头,看见自己的手——一片雪白,什么痕迹都没有。
你怎么了司机问。
他的眼神很普通,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带点疲惫,却安稳。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张嘴,却说不出话。
窗外闪过路灯,一个又一个。车厢空旷,红点在闪。
我数着,数到第五下,心里咯噔一下。
就像第一晚那样。
我忽然明白了。
这一切可能从未结束。
也可能从未开始。
也许我才是那个鬼。
也许整个夜班车都是我的坟。
我偷来的,不是刀,不是人,而是一次次死不掉的夜。
车缓缓驶进黑暗,像驶进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司机没再回头。女人的影子贴在窗上,眼泪一滴滴落。
我坐在座位上,手里攥着那把刀,笑,又哭。
耳边只剩下一个声音:
——不告而拿,叫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