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的风扇徒劳地搅动着粘稠的空气,如同坏掉的节拍器,徒劳地搅动教室粘稠的空气。窗外蝉鸣声浪翻涌,焦躁地拍打着玻璃窗。我坐在座位上,目光死死钉在作文本上那个被汗水晕开的题目——《生命的价值》。墨迹在纸页上洇开,像一团模糊不清的污迹,又像一道无声的质问。我捏着笔,手指关节僵硬发白,笔尖悬停在纸张上空,墨水在笔尖凝成一个沉重的黑点,却始终无法落下。脑海里空空荡荡,回荡着巨大的嗡鸣,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窃窃私语:意义价值它们是什么它们在哪里它们真的存在吗这追问无声,却足以耗尽我所有力气。
陈默,你的作文呢语文老师的声音如同一根冰冷的针,刺穿我混沌的思绪。她站在讲台旁,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扫过我空白的稿纸。我像被当场抓住的小偷,一阵滚烫猛地窜上脸颊,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难堪地低下头,避开那灼人的审视。
又是你,老师的叹息带着深深的失望,如同沉重的铅块砸在我心上,陈默,高三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金子!你这样下去,怎么对得起你父母,对得起你自己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死寂的教室里激起无声的回响。我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好奇、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它们像无数细小的芒刺,扎在我裸露的皮肤上。我死死攥着桌角,指甲深深掐进木纹里,仿佛只有这点微不足道的疼痛,才能让我确认自己还坐在这里,还在这令人窒息的意义之中苟延残喘。
我逃也似地冲出教室,午休的铃声像是救命的符咒。走廊尽头,林小雨正对着窗外发呆。她是班长,老师眼中绝对的意义标杆——成绩顶尖,目标清晰,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可此刻,她脸上那层无懈可击的釉彩似乎剥落了一角,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疲惫。我迟疑着靠近,她的侧影在明晃晃的日光里显得单薄而脆弱。
陈默她没回头,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你说,我们这么拼命,到底是为了什么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窗框上剥落的油漆,为了…将来有个好工作为了父母的面子还是……仅仅因为所有人都在跑,所以我们也必须跟着跑
她的问题像一块石头投入我死水般的心湖。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原来并非只有我一人困在这迷宫里,连这座坚固堡垒的尖塔,也感到了脚下地基的晃动。我们沉默地并肩站着,窗外操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和喧嚣的笑闹,此刻听起来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模糊的背景音。
回到教室,气氛却像一张绷紧到极限的弓弦。数学老师正站在讲台上,手中扬着一沓刚批完的试卷,脸色铁青。空气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他猛地将一份试卷拍在讲台上,刺耳的声响让所有人都是一颤。
林小雨!他厉声喝道,八十七分这就是你给我的答卷最后一道大题,你竟然敢空着
林小雨的身体瞬间绷直,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她猛地站起来,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嘶叫。她死死盯着讲台,嘴唇翕动着,脸色由红转白,最终变成一种可怕的灰败。
我…我…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是风中残烛,那微弱的火苗在巨大的压力下挣扎、摇曳。忽然,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呜咽,猛地抓起桌上的试卷——那张象征着意义和价值的薄纸——疯狂地撕扯起来!嘶啦——嘶啦——纸张破裂的声音残忍地切割着紧绷的空气。洁白的纸片如同被寒风摧残的雪片,在她颤抖的手中纷纷扬扬地飘落,覆盖了桌面,也覆盖了脚下冰冷的地板。她颓然跌坐回椅子,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破碎的哭声从她蜷缩的身体里溢出,充满了整个令人窒息的教室。
我呆坐在座位上,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我看着她被几个女同学搀扶着,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踉跄着走出教室。数学老师眉头紧皱,烦躁地挥了挥手:心理素质太差!高三了,这点压力都扛不住耽误大家时间!课代表,把卷子发下去,我们继续讲题!他的语气里只有被打断教学进度的不满,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我盯着眼前飘落的一片碎纸屑,上面印着一个被暴力撕开的、墨迹淋漓的解字。它静静地躺在我的桌角,像一个小小的、流血的伤口。耳边是老师冰冷而高效的讲课声,同学们翻开试卷的哗啦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世界在短暂的撕裂后,迅速被一种更强大的秩序缝合起来。那巨大的、名为意义的机器轰然运转,轻易碾碎了它内部一个微小零件的痛苦。林小雨的崩溃,不过是一段被快进、被遗忘的小小插曲。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冰冷的虚无感,比任何时候都更沉重地攫住了我。原来意义的背面,竟是如此坚硬的冷漠。
放学铃声响起,我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挪出校门。夕阳的余晖给城市涂抹上一层虚假的暖金色。校门口,教导主任正指挥着几个学生干部,奋力擦去围墙上一片新涂鸦的残迹。我瞥了一眼,依稀辨认出几句未擦净的歌词和一行歪斜的字——等待戈多。那名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我。一个身影靠在擦得发亮的围墙边,百无聊赖地抛接着一枚硬币。阳光跳跃在她微翘的发梢上。
嗨,陈默她准确无误地叫出我的名字,硬币啪地一声稳稳落入掌心,我叫苏望,今天刚转来。她的笑容毫无负担,像雨后天晴的阳光,直直地撞进我阴霾密布的世界。看你一脸‘活着好累,地球快爆炸’的表情,要不要加入我的‘寻找云洞’特别行动组她眨了眨眼,带着一种天真的狡黠,据说,穿过云层上某个神秘的洞,就能找到所有问题的答案!
data-fanqie-type=pay_tag>
我愣住了,被这突如其来的荒诞邀请钉在原地。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没有一丝阴霾,像从未被意义的尘埃污染过的清泉。那枚硬币在她指间灵活地翻转,闪烁着微小的、不确定的光。就在教导主任严厉的目光扫过来的瞬间,我几乎是鬼使神差地,对着苏望点了点头。那动作轻微得几乎无法察觉,却像溺水者抓住了漂过眼前的浮木。荒诞就荒诞吧,总好过在窒息的水底沉沦。
寻找云洞的行动,在苏望的字典里,等同于城市漫游。她像个不知疲倦的探险家,拽着我穿梭在钢铁森林的缝隙里。我们挤在周末清晨人声鼎沸的菜市场,她饶有兴致地研究一条活鱼瞪大的眼睛,说它肯定知道大海的秘密;她拉我去音像店最角落的试听机前,不由分说将一个耳机塞进我耳朵里,老旧的摇滚乐像粗糙的砂纸瞬间打磨过我的耳膜和心脏;我们在街角热气腾腾的早餐摊排队,只为买一个据说能带来一天好运的芝麻糖饼,她咬下第一口时满足地眯起眼,含糊不清地说:喏,意义就在芝麻的香气里!
喏,意义就在芝麻的香气里!苏望腮帮子鼓鼓的,糖渣沾在嘴角,像粒滑稽的星星。她满足地眯起眼,把剩下的半个糖饼不由分说塞到我手里。那温热柔软的触感,混合着芝麻焦香和廉价油脂的气味,如此真实地烫着我的掌心。我下意识咬了一口,粗糙的甜味混着油香在舌尖弥漫开。那一刻,胃里长久以来的空洞似乎被这粗粝的甜暖填满了一瞬。苏望看着我,眼睛弯成月牙:怎么样,比你在本子上抠那个‘意义’的大窟窿实在吧
一次在超市,她像发现新大陆般停在巨大的薯片货架前,手指划过五颜六色的包装袋。看!她拿起一包印着夸张外星人图案的薯片,官方认证!‘宇宙终极能量来源’!她煞有介事地念着包装袋上的广告语,然后自己先咯咯笑起来,笑声清亮,引得旁边理货的大妈侧目。那纯粹的、毫无负担的快乐,像一小簇火苗,悄悄融化着我心底冻结的某个角落。她最终把一包黄瓜味的薯片塞进购物车,理由是:绿色代表希望!结账时,她变戏法似的摸出那枚随身携带的硬币付了款,收银员看着那枚孤零零的一元硬币,表情哭笑不得。
黄昏时分,她拖着我爬上城市边缘废弃水塔的铁梯。锈蚀的金属在脚下发出危险的呻吟。塔顶的风猛烈地灌满我们的衣衫,猎猎作响。城市在脚下铺展开来,灯火次第点亮,像一片坠落的星海。苏望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喧嚣而璀璨的虚空。风吹乱了她的短发,她回头看我,眼睛亮得惊人:陈默,你看!没有云洞,可是有风啊!她的声音被风扯得有些破碎,风吹在脸上的感觉,算不算意义我们此刻站得这么高,算不算意义她指向远处一片正在施工的巨大工地,塔吊的巨臂缓缓移动,切割着暮色,那个,以后会变成医院,或者学校或者只是很多人住的地方谁知道呢!但它在长高,这就够了,对吧她的问题像风中的蒲公英,没有落点,却轻盈地盘旋着,吹散了我心中沉滞的迷雾。那一刻,脚下城市的轰鸣,风穿透身体的凉意,苏望眼中纯粹的、近乎透明的光亮,这些碎片本身,似乎构成了某种难以言喻却无比坚实的东西。
周末,苏望约我去那个新落成的巨大摩天轮。巨大的彩色轿厢缓缓攀升,城市渐渐在脚下铺展成微缩的沙盘。当我们的轿厢升到最高点,微微摇晃着悬停在城市上空时,苏望忽然安静下来。她低头,从口袋里掏出那枚永远随身携带的硬币,指腹一遍遍摩挲着上面模糊的纹路,眼神第一次褪去了惯常的明亮,沉淀下一种深水般的平静。
陈默,你知道吗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悬空的高度,这枚硬币,是我爸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渺远的天际线,他走的时候,也一直在追问为什么活着这么难。他找不到答案……最后,他松开了手。她轻轻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异常清晰,那段时间,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灰蒙蒙的,所有颜色都褪掉了。我也问,活着到底为了什么她转过头,看向我,嘴角努力想弯起一个弧度,眼底却漫着水光,后来,是楼下早餐铺子的豆浆香气,是邻居家小孩追着皮球摔倒后响亮的哭声,是下雨天我妈忘了收被子,我们手忙脚乱冲出去抢救……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一点都不‘意义’的小事,像一块块小砖头,硬是把塌掉的天,又一点点垒起来了。她摊开手掌,那枚硬币在夕阳余晖下泛着温润的光,活着本身,也许就是答案。它不需要宏大,它只需要……我们在场。她的话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中激起无声却汹涌的波澜。我们默默俯瞰着下方蝼蚁般的人群和川流不息的车灯,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却不再令人窒息。一种奇异的平静,伴随着脚下城市的巨大脉动,缓缓注入我的四肢百骸。
回到家,那熟悉的、挥之不去的淡淡腐朽气味又钻进鼻孔。我皱着眉,最终在奶奶床头柜最深处,发现了一个藏着半只腐烂苹果的塑料袋。我强忍着翻涌的恶心感清理干净,忍不住抱怨:奶奶,说了多少次,吃不完的水果别藏起来!
奶奶局促地坐在床沿,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布满老年斑的手无措地绞着衣角,小声嗫嚅着:我……我就想留着给你爸回来尝尝,他小时候……最爱吃这个……她的声音低下去,混浊的眼睛里蒙着一层茫然的水雾,仿佛迷失在某个遥远而模糊的时空里。那句你爸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我一下。父亲远在异乡,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我看着奶奶佝偻的背、稀疏的白发,还有那努力想记起什么却徒劳无功的茫然神情,心头涌上的那点烦躁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酸涩的东西取代了。这狭小房间里弥漫的衰老气息、遗忘的悲伤和固执的等待,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活着。
夜里,我被一阵急促的喘息和压抑的呻吟惊醒。冲进奶奶房间,只见她蜷缩在床上,手紧紧揪着胸口的衣襟,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灰败得吓人,额头布满冷汗,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拉风箱般艰难。
奶奶!我扑到床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药……抽屉……她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手指颤抖地指向床头柜。我猛地拉开抽屉,在一堆杂物里慌乱地翻找,终于摸到那个小小的白色药瓶。拧开瓶盖,倒出两粒药片,手抖得几乎拿不稳水杯。扶起她沉重的身体,把药片塞进她嘴里,再小心翼翼地喂水。她费力地吞咽着,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冰凉的水顺着她松弛的嘴角流下。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窗外是无边的黑夜,屋内只有她痛苦的喘息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什么意义,什么价值,什么云洞和薯片广告,在这生与死的悬崖边缘,都渺小得像一粒尘埃。唯一真实的,是我扶着她的臂膀感受到的孱弱重量,是我指腹下她皮肤滚烫的温度,是我心中那股不顾一切也要让她把药吞下去的、近乎蛮横的力气。
别怕,奶奶,我们去医院!我的声音嘶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我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她从床上挪下来。奶奶的身体异常沉重,像一袋失去支撑的谷物,软绵绵地倚靠着我。她含糊地抗拒着:不去……费钱……睡一觉就好……
不行!必须去!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炸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这强硬似乎让她怔住了,也给了我力量。我咬紧牙关,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将她背到背上。那一瞬间,她瘦骨嶙峋的膝盖硌着我的腰侧,她松弛的皮肤贴着我汗湿的后颈,一种混合着衰老、病痛和依赖的奇异重量沉甸甸地压了下来。这重量如此具体,如此不容忽视,瞬间压垮了所有虚无缥缈的疑问。
屋外不知何时已下起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冰冷生疼。我背着奶奶,一脚深一脚浅地冲进墨黑的雨幕里。雨水瞬间浇透了全身,视线一片模糊,脚下的路泥泞湿滑。奶奶在我背上发出微弱的呻吟。我死死地箍住她的腿,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分不清是恐惧还是用力过猛。冰冷的雨水灌进衣领,顺着脊椎流下,冻得我牙齿打颤。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泥泞和水洼,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跋涉在冰冷的沼泽里。背上奶奶的呼吸微弱而滚烫地拂过我的耳际,每一次颠簸都引来她痛苦的呻吟。
奶奶,坚持住!马上就到了!我的声音在风雨中断断续续,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黑夜像浓稠的墨汁,只有偶尔划破天际的惨白闪电能瞬间照亮前方坑洼的路面和远处诊所微弱的灯光。那点光,成了此刻唯一的意义坐标。我咬紧牙关,所有的力气都灌注在双腿上,机械地、不顾一切地向前挪动。背上的重量,这沉甸甸的、关乎生死的负担,此刻却成了锚,将我牢牢地钉在这片泥泞的大地上,不再漂浮于虚无的深渊。
当诊所那扇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玻璃门终于被我撞开,暖黄的灯光和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时,我双腿一软,差点和背上的奶奶一起栽倒在地。值班医生和护士迅速冲过来,从我背上接走了奶奶。看着她被小心地安置在推床上,推进了诊室,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才感到全身的力气像被瞬间抽空。我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衣服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不断往下淌着水,在地面晕开一小滩浑浊的水迹。我大口喘着气,喉咙里是浓重的铁锈味,冰冷的瓷砖透过湿透的裤子传来寒意。身体在剧烈运动后的虚脱中微微颤抖,但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却像一面终于冲破浓雾的战鼓,沉重而有力地宣告着存在。
奶奶最终平安了,是高血压引发的急性不适,需要留院观察。我坐在她病床边的硬塑料椅上,窗外天色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雨停了,世界被洗刷过,空气带着清冽的气息。奶奶还在昏睡,呼吸平稳了许多。我看着她布满皱纹的、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安宁的睡颜,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悄然漫过心头。
清晨,我安顿好奶奶,回家拿换洗衣物。推开家门,阳光已经斜斜地照进客厅,空气中飘浮着微小的尘埃。家里空无一人,却不再显得冰冷空洞。我走到阳台,奶奶昨天洗好的衣服还晾在那里,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在晨风里轻轻晃动着。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摸了摸那湿润的、带着肥皂清香和阳光温度的棉布。布料柔韧的触感清晰地传递到指尖。
我走进厨房,拿起水壶,灌满清水,放在炉灶上。蓝色的火苗噗地一声窜起,温柔地舔舐着壶底。很快,水壶开始发出细微的鸣响,白蒙蒙的水汽从壶嘴袅袅升起,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暖意,在清晨的光线里氤氲开。
我盯着那升腾的白雾,出神地看着它缭绕、变幻、最终消散在空气里。壶盖被水汽顶得轻轻跳动,发出持续的、细碎的咔哒声,像一个小小的、固执的心跳。炉火的暖意烘烤着小腿,水汽带着湿润的暖意扑在脸上。一种极其朴素却无比扎实的感觉,随着这水烧开的过程,慢慢注满了我的胸腔。
我拿出奶奶常用的那个搪瓷杯——杯壁磕碰得掉了好几块瓷,露出暗黑的底子。捻了一小撮她最爱的廉价茉莉花茶,干枯的花瓣蜷缩着,毫不起眼。滚烫的开水冲下去,水花翻腾,瞬间,一股浓郁得近乎霸道、带着一丝粗粝感的茉莉香气猛地炸开,升腾而起,充满了整个小小的厨房,也蛮横地钻入我的鼻腔。我小心地端着这杯滚烫的茉莉花茶,走回奶奶的房间。
阳光正好透过窗户,斜斜地落在奶奶的床头柜上。我轻轻把茶杯放下,金黄的茶汤在阳光里漾着细碎的光。该去接奶奶出院了。这个念头清晰而自然。
站在窗边,楼下的小公园里,几个穿着校服的少年正追逐着一个足球,清晨的阳光勾勒出他们奔跑跳跃的剪影,笑声隐隐约约地飘上来。远处,城市的轮廓在晨光中逐渐清晰,高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耀眼的光芒,车流在街道上汇成闪亮的河流。一种久违的、近乎陌生的平静感,像温煦的泉水,缓缓流淌过心间。那些关于为什么活着的沉重诘问,那些令人窒息的虚无感,此刻并未消失,但它们不再像巨石般压在我的胸口。它们退后了,变成了远处模糊的背景音。而近处,是奶奶需要喝的那杯温热的花茶,是我脚下这坚实的地板,是窗外那片喧嚣蓬勃、自顾自生长着的世界。意义不再是悬在头顶、需要苦苦追寻的遥远星辰,它或许就沉淀在每一次为奶奶倒水时水壶的轻鸣里,沉淀在每一次在泥泞中站稳脚跟的瞬间。
或许,我们寻找活着的意义之时,我们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