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用钥匙再也打不开自己的家门,当我的未婚夫拥着我最恨的妹妹喊我的名字,我才明白,我的整个人生,都被献祭给了一只以故事为食的妖。
它正在啃噬我的存在,而我,将从虚无中归来,亲手为窃贼撰写墓志铭。
【1】
我死了,又或者说,我正在被消失。
这个认知,是在我用指纹解锁家门,系统却三次提示验证失败时,像一桶冰水从头顶浇下的。
我愣在自家门口,看着那扇熟悉的、由我亲自挑选的胡桃木门,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陌生起来。这里是市中心最昂贵的地段,是我拼搏十年,用无数个不眠之夜和几乎被压垮的脊梁换来的安身之所。
我的指纹,怎么会失效
我拿出手机,想联系物业,却发现手机相册里,我所有的自拍和合照,主角都变成了另一张脸——一张我熟悉到骨髓里,也憎恨到骨髓里的脸。
我的妹妹,林薇。
照片里,她穿着我的衣服,挽着我的未婚夫沈言,笑得灿烂又无辜。而沈言,那个曾许诺要与我共度一生的男人,正低头宠溺地看着她,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一股尖锐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我浑身僵硬,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门咔哒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林薇穿着我最爱的那件真丝睡袍,头发微湿,身上散发着和我惯用的同款沐浴露的香气。她看到我,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化为警惕和厌恶。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她的声音柔柔弱弱,却像淬了毒的针,刺进我的耳膜。
我死死地盯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心虚,但没有,只有全然的陌生和戒备。仿佛我只是一个走错楼层的陌生人。
林薇,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你在干什么这是我的家!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轻轻笑了起来,然后侧过身,露出了她身后的沈言。
沈言穿着浴袍,头发还在滴水,他看到我,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不耐和审视。你是怎么进来的这里的安保呢微微,别怕,我来处理。
他喊她微微,那个专属于我的昵称,如今从他嘴里吐出,却给了另一个女人。
他将林薇护在身后,像保护一件稀世珍宝。那双曾无数次描摹我眉眼的手,此刻却摆出了驱赶的姿态。
这位小姐,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有什么目的,但请你立刻离开,否则我就报警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痛得几乎要炸裂开来。这不是演戏,他们的眼神、他们的姿态,都真实得可怕。在他们的世界里,我,林语,似乎真的不存在。而林薇,她就是林语。
就在我几乎要崩溃的时候,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东西。
在林薇的身后,那片被灯光拉长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像一团流动的、由无数细小文字和符号组成的浓雾,其中一只不成形的、仿佛由墨水构成的眼睛,正贪婪地注视着林薇,又或者说,是注视着她身上那件不属于她的人生外衣。
那是什么
恐惧瞬间攫住了我。一种超越了背叛和心碎的、源于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
我明白了。
这不是简单的鸠占鹊巢,这是一场我无法理解的、邪异的献祭。
林薇,把我的人生,连同我的身份、我的爱人、我的一切,都献祭给了那团阴影里的……怪物。
【2】
我被沈言亲手推出了自己的家门。
保安闻讯赶来,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我,将我请出了这栋我曾无比熟悉的大楼。我像个孤魂野鬼,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口袋里没有一分钱,手机里的支付软件需要人脸识别,而那张脸,已经不再属于我。
世界依旧在运转,霓虹灯闪烁,人们欢声笑语,只有我,像一个被删除的错误代码,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我尝试向警察求助,但当我拿出身份证时,上面的照片赫然是林薇的脸。警察同志用一种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我,劝我早点回家,不要胡闹。
回家我哪里还有家
绝望如同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我。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体力耗尽,蜷缩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深夜的寒风吹透了我单薄的衣衫,也让我混乱的大脑稍微冷静了一些。
我开始强迫自己回忆。
我叫林语,是一家私人博物馆的首席遗体故事师。我的工作很特殊,负责为那些无人认领或身份不明的逝者,通过他们留下的遗物、法医报告、零碎的社会关系,重构他们的人生故事,在告别仪式上为他们讲述一生,给予他们最后的尊严。
我擅长从蛛丝马迹中构建逻辑,拼接真相。这个能力,曾是我引以为傲的资本,现在,或许是我唯一能依靠的武器。
林薇是我的双胞胎妹妹,从小到大,她都活在我的阴影之下。我成绩优异,事业有成,而她一事无成,敏感又嫉妒。我以为亲情可以化解一切,对她百般忍让,甚至在她欠下巨额赌债时,也是我拿出积蓄为她填补窟窿。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一周前。她哭着求我,说她走投无路了,问我能不能把人生借给她一天。
当时我只当她是痴人说梦,现在想来,那句话里充满了令人毛骨悚
adoras
的深意。
她不是在开玩笑。她真的找到了某种方法,借走了我的人生。
而那个方法,就是那团盘踞在她影子里的怪物。
我叫它,故事妖。
它以故事为食。一个人的身份、记忆、社会关系、乃至被他人认知的一切,共同构成了一个人的人生故事。林薇将我的故事献祭给了它,它便将这个故事的外壳剥下来,套在了林薇身上。
所以,在所有人的认知里,林薇就是我,而我,什么都不是。
我不能就这么消失。我的人生,是我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走出来的,凭什么被她轻易窃取
我要复仇。
我要把属于我的一切,都夺回来。
可我该怎么做我现在一无所有,甚至连我这个身份都不存在。
就在这时,一阵若有若无的、腐朽中夹杂着福尔马林的气味飘了过来。
我抬起头,看到不远处,一家老旧的殡仪馆亮着昏暗的灯。我想起了我的职业,遗体故事师。
或许,我唯一的突破口,就在死亡里。
一个被社会抹去存在的人,和一个已经确认死亡的人,在某种意义上,是平等的。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那片昏黄的灯光。门口的招聘启事上写着:诚聘守夜人,胆大心细者优先。
我走了进去。一个面色蜡黄、眼神浑浊的老头接待了我。他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沉默了片刻,说:我没有名字,你可以叫我『无名氏』。
他浑浊的眼睛似乎闪过一丝微光,点了点头,递给我一把钥匙。
从今晚开始,你负责看守
B
区。记住,不要多管闲事,尤其不要去听那些不该听的『故事』。
他的话意有所指,我心中一凛。
看来,这个城市里,知道故事妖存在的,不止我一个。
【3]
在殡仪馆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要平静,也更压抑。
我成了黑夜的常客,与冰冷的停尸柜和福尔马林的气味为伴。白天,我躲在狭小的储物间里休息,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夜晚,我穿梭在寂静的走廊里,耳边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和冰柜压缩机偶尔发出的嗡鸣。
我利用工作之便,接触到了城市的另一面。那些被遗忘的、边缘化的死亡。流浪汉、无名尸、意外中无法辨认身份的遇难者。他们的人生故事残缺不全,像一本被撕得七零八落的书。
我开始重操旧业,不过这一次,不是为了薪水,而是为了寻找线索。
我发现,一些无名氏的遗物中,偶尔会出现一些奇怪的符号,一种类似于文字,却又不属于任何已知语种的扭曲符号。它们通常出现在死者生前最珍视的物品上,比如一张褪色的照片背面,或是一本旧书的扉页。
那个符号,我见过。
就在我被赶出家门的那天,故事妖那团流动的身体里,就闪烁着无数个这样的符号。
我意识到,这些死者,很可能都曾与故事妖有过接触。他们或许是交易的失败者,或许是像我一样的受害者。
我开始疯狂地研究这些符号,试图破译其中的规律。我翻遍了殡仪馆档案室里所有尘封的卷宗,将每一个出现过符号的案例都整理出来。
与此同时,关于林语的消息,也通过各种渠道零零散散地传到我耳中。
她升职了,成为了博物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馆长。这是我原本即将得到的位置。
她和沈言的婚期定了,就在下个月。婚礼的策划方案,是我亲手做的,如今却成了她炫耀的资本。
报纸上、网络上,到处都是她光鲜亮丽的报道。商界奇才、艺术新星、人生赢家……那些曾经属于我的赞誉,如今都冠在了林薇的头上。
每一次听到这些消息,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那是我的人生,那是我应得的荣耀!而林薇,那个窃贼,正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
愤怒和不甘像毒藤一样在我心里疯狂滋生,几乎要将我吞噬。
但我不能倒下。
我将所有的情绪都压抑在心底,转化为破译符号的动力。终于,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我找到了突破口。
我发现,那些符号并非文字,而是一种契约的片段。每一个符号,都代表着一种故事的交易。比如,用十年的记忆交换一次考试的成功,用亲情交换财富。
而林薇与故事妖的契约,必然是有史以来最庞大、最贪婪的契约——她用妹妹的存在作为祭品,交换了姐姐的整个人生。
契约是双向的。有交易,就一定有漏洞。
我从一具几十年前的无名女尸的遗物——一本发黄的日记里,找到了关键。日记的主人,似乎是一位研究神秘学的学者,她用大段癫狂的文字描述了故事妖的弱点。
……它畏惧『真实』,因为它本身就是由『虚假』构筑的。被窃取的故事,并非完美无瑕的复制品,它缺少了最核心的东西——真实的记忆和情感。窃贼只能模仿,无法创造。一旦故事的走向超出了原有轨迹,或者出现了窃贼无法应对的『真实』细节,虚假的故事外壳就会出现裂痕……
裂痕!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
林薇可以模仿我的言行举止,可以住在我的房子里,开我的车,但她没有我的记忆,没有我经历过的一切所沉淀下来的情感和本能。
沈言……他真的没有丝毫察觉吗
那个口口声声说爱我入骨的男人,那个熟悉我每一个习惯、每一个微表情的男人,面对一个只有外壳、没有灵魂的赝品,他真的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吗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我心中慢慢成形。
我无法出现在他们面前,但我可以制造意外,创造一些只有真正的我才能应对的真实情境。
我要让沈言,亲手撕开林薇那张虚伪的画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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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计划的第一步,是找到一个能替我发声的媒介。
我将目光投向了沈言。
他是一家顶级
AI
科技公司的创始人,对逻辑和细节有着近乎偏执的追求。他和我的感情,建立在长达五年的相互了解和精神共鸣之上。林薇可以模仿我的外在,但她模仿不了我的思维方式,更无法复制我们之间独一无二的默契。
我要在他心里,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我利用殡仪馆夜班的便利,潜入了城市的网络世界。我曾为了兴趣,自学过编程和网络追踪。如今,这项技能成了我复仇的利器。
我匿名侵入了一个沈言经常浏览的技术论坛,用一个新注册的
ID,发布了一篇帖子。
帖子的标题是:逻辑奇点:当你的爱人不再是你的爱人。
在帖子里,我没有提任何关于我自己的事,而是用纯粹的逻辑学和行为心理学角度,虚构了一个案例:一个男人发现,他极其熟悉的伴侣,在日常生活中开始出现一些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逻辑错误。比如,不经意间叫错只属于他们俩的宠物的昵称;对一个两人共同经历过的、印象深刻的旅行细节,表现出全然的陌生;在处理一个复杂的专业问题时,给出了一个与她原有知识体系完全相悖的、极其幼稚的答案。
我写道:这些不是遗忘,而是『数据缺失』。就像一个
AI
模型,虽然能模仿人类的语言和行为,但它的数据库是有限的,一旦遇到数据库之外的问题,它就会出错,或者给出逻辑不通的回答。当这些微小的『奇点』不断累积,你是否会怀疑,你面前的这个人,只是一个拥有着你爱人外貌的……『拟态程序』
帖子的最后,我留下了一个问题:如果你的爱人是一个完美的赝品,你会选择沉浸在虚假的幸福里,还是不顾一切地寻找那个可能已经消失的『真实』
我知道,以沈言的性格,他一定会看到这个帖子。而这个帖子里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会精准地切开他潜意识里的那层保护膜。
做完这一切,我几乎虚脱。我不仅在和林薇斗,更是在和那个无形的故事妖斗。每一次试图触及真实的举动,都像是把手伸进烈火,灼烧着我这缕几近消散的存在。
我开始感到头晕目眩,身体仿佛变得更加透明。
我必须补充能量。而我的能量来源,就是那些被遗忘的故事。
我开始更加疯狂地为殡仪馆里的无名逝者们整理生平。我触摸他们冰冷的遗物,感受他们残存的情感,将那些支离破碎的人生片段,在我的脑海里重新拼接、讲述。每讲完一个故事,我就感觉自己凝实了一分。我像一个靠着他人回忆取暖的幽灵,在黑暗中艰难地维系着自我。
几天后,我等来了我想要的结果。
我通过网络监控,看到沈言开始变得焦躁不安。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测试林薇。
他会在饭桌上,突然提起我们第一次约会时去的那家、早已倒闭的餐厅,问她还记不记得当时老板送的那瓶劣质红酒是什么味道。
林薇的笑容僵在脸上,支吾了半天,说:太久了,不记得了。
他会在深夜,抱着笔记本电脑,向林薇请教一个关于古代艺术品修复的难题。那是我擅长的领域,我曾帮他解决过无数类似的项目瓶颈。
而林薇,那个连大学都没毕业的林薇,只能看着满屏幕的数据和文献,惊慌失措地说自己今天太累了,脑子转不动。
沈言没有再追问,但他眼中的疑云,越来越浓。
最致命的一次,发生在一个周末。沈言带林薇去参加一个慈善拍卖会。压轴的拍品,是一幅文艺复兴时期一位小众画家的匿名画作。
这幅画,我研究过整整三个月,甚至能背出画家生平的每一个细节。
拍卖师介绍完画作后,沈言看似随意地侧过头,对林薇说:亲爱的,你上次跟我说,你发现了这位画家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是什么来着我现在有点好奇了。
我通过监控,清晰地看到林薇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握着酒杯的手在微微颤抖,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在全场名流的注视下,在沈言那双探究的、步步紧逼的目光下,她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个瞬间,我仿佛听到了故事外壳碎裂的声音。
而林薇的影子,那团代表着故事妖的浓雾,似乎也因为主人的恐慌而剧烈地翻涌起来。
【5】
林薇的恐慌,比我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猛烈。
她开始变得歇斯底里。她砸碎了家里所有的镜子,因为她无法忍受镜中那张属于我、却不属于她的脸。她频繁地出入奢侈品店,用疯狂的购物来填补内心的空虚和恐惧,却不知道,那些我根本不感兴趣的品牌,只会让她离林语这个角色越来越远。
沈言的怀疑,已经从暗流变成了摆在明面上的冷漠。他不再与她同床共枕,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每一次的对话,都像是在审问。
你忘了我们的纪念日。
你做的菜,味道不对。
你为什么……不再看那些艰涩的考古学书籍了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锤子,敲打在林薇那件皇帝的新衣上。
我知道,时机快要成熟了。但我还需要一把更锋利的刀,一把能彻底将她伪装撕碎的刀。
这把刀,必须来自一个她绝对无法模仿,也无法理解的领域——我的专业,遗体故事师。
一个意外的机会,自己送上了门。
城西的一处旧宅改造工地,挖出了一具被封在墙壁里的白骨。尸骨被发现时,已经高度皂化,死亡时间至少在二十年以上。警方无法确定死者身份,案件陷入僵局,成了一桩悬案。
这起墙中白骨案,引起了全城的关注。
而那栋旧宅,我再熟悉不过。
那是我外婆的老房子。我童年的每个暑假,都是在那里度过的。
我对外婆家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每一块地砖的裂缝,都了如指掌。
一个被我尘封了二十多年的、模糊的记忆片段,猛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那年我八岁,林薇也是八岁。我们像两颗一模一样的豌豆,唯一的区别是,我更爱笑,她更沉默。
暑假里,一个陌生的、面容阴郁的年轻男人,曾短暂地租住过外婆家的阁楼。他总是一个人待着,画一些奇怪的画。有一天,他喝醉了,和我外婆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似乎是因为钱。
第二天,那个男人就消失了。外婆说他连夜搬走了。
但那天晚上,我起夜的时候,看到外婆正在粉刷一楼储藏室的墙壁。那面墙,原本是有一道裂缝的。
我当时年纪小,并没有多想。现在回想起来,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令人不寒而栗的暗示。
难道说,墙里的白骨,就是当年那个消失的租客而杀害他的……
我不敢再想下去。
但我知道,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一个只有我,真正的林语,才知道的秘密。
我决定,要让这个秘密,成为压垮林薇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再次潜入网络,这一次,我攻击的目标,是市局的内部案件系统。我用高超的技术,匿名地、不留痕迹地,在墙中白骨案的档案里,留下了一条加密的线索。
线索是一段童谣。
月光光,照地堂,白石灰,砌新墙。墙里有个好朋友,陪我一起捉迷藏。
这段童谣,是我小时候自己编的,只有我和林薇知道。当年,我把这首诡异的童谣唱给林薇听,吓得她做了好几天的噩梦。
这是独属于我们双胞胎之间的真实记忆。
我将解密的方式,指向了我曾经工作过的私人博物馆。而解开谜题的关键,是一件我曾修复过的、毫不起眼的藏品——一枚古罗马时期的记忆之神的银币。
我设下了一个局。一个只有沈言的智慧,和林语的专业知识结合,才能解开的局。
如果林薇是假的,她绝对不可能知道这首童谣的含义,更不可能将它和博物馆的藏品联系起来。
而沈言,只要他对林语还有一丝一毫的信任和感情,他就会去追查。
这个局,不仅是在考验林薇,更是在考验沈言。
考验他对我的爱,是否能穿透那层虚假的皮囊,触及到我真实的灵魂。
做完这一切,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我能感觉到,我的存在正在变得越来越稀薄。故事妖的力量似乎在因为林薇的故事出现破绽而变得不稳定,它在疯狂地从我这个原始数据身上抽取能量来维持谎言。
我快要撑不住了。
我蜷缩在殡仪馆冰冷的角落里,像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
成败,在此一举。
【6】
怀疑的种子一旦发芽,就会疯狂地生长。
沈言没有让我失望。
他看到了那条被警方列为恶作剧的加密线索。别人看不懂,但他看懂了。因为那段童谣的加密方式,是我曾经在一次和他探讨信息安全时,开玩笑般设计出来的。
他立刻去了博物馆。
林薇作为馆长,自然要陪同。
我通过殡仪馆的电脑,远程连接了博物馆的监控系统。我像一个躲在暗处的导演,看着舞台上的演员们,一步步走向我设定的剧情。
沈言站在那枚记忆之神的银币前,久久不语。然后,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林薇。
这首童谣,我想不起来是什么意思了,你记得吗,语儿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展厅里,却如同惊雷。
林薇的脸,刷的一下白了。
她当然不记得。这段记忆,是属于我的,不属于她的人生剧本。
我……我忘了……她眼神躲闪,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就是小时候随便编着玩的吧,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是吗沈言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倒觉得,它很有意思。
他当着林薇的面,联系了负责墙中白骨案的张警官,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童谣里的白石灰,砌新墙,指的不是别处,正是二十多年前,林语外婆家的那面墙。
张警官半信半疑,但沈言的身份和地位,让他不得不重视。
警方立刻重启了对旧宅的调查。
这一次,他们带来了更精密的仪器,对那面墙壁进行了无损探测。很快,他们发现,墙体内部的结构确实有异常,有二次砌筑的痕迹。
而在那层新砌的砖石后面,他们找到了更多的东西。
一枚生锈的男士袖扣,几根不属于尸骨本人的、长长的白发,以及一块被油布包裹着的、已经腐烂不堪的账本。
这些证据,都指向了一个可怕的真相——当年的租客,并非意外死亡,而是一场因金钱纠纷引发的谋杀。而嫌疑人,直指我的外婆。
消息传出,舆论哗然。
林薇彻底崩溃了。
她无法理解,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在她窃取的人生剧本里,林语是天之骄女,家庭背景清白,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杀人犯外婆
这个超出剧本的意外,是她无法处理的系统
BUG。
她开始频繁地做噩梦,梦到那具白骨,梦到外婆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她精神恍惚,甚至在一次重要的董事会议上,当众失态,语无伦次。
而她身后的那团故事妖的影子,也变得越来越不稳定。它像一团焦躁的、饥饿的野兽,不断地翻滚、扭曲,似乎在对这个不合格的宿主,表示着强烈的不满。
我知道,故事妖的力量,源于故事的完整性和可信度。
当林薇扮演的林语人设开始崩塌,当这个故事出现了巨大的逻辑漏洞,故事妖的力量就会被削弱。
而我,这个被夺走一切的原始故事,正在因为真实被一点点揭开,而重新获得力量。
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正在慢慢凝实。我已经不再是那个随时会消散的透明幽灵。
但还不够。
我需要一个最终的舞台,一场盛大的审判。
我要让林薇,在所有人的面前,亲口承认她的罪行。我要让故事妖,这个以谎言为食的怪物,被最纯粹的真实撑爆。
我将目光投向了沈言和林薇即将举行的婚礼。
那将是她人生最巅峰的时刻,也将会是她坠入地狱的开始。
我,将是这场婚礼上,最意想不到的来宾。
【7】
婚礼当天,全城最顶级的酒店,名流云集,衣香鬓影。
林薇穿着我亲自设计的、价值百万的婚纱,挽着沈言的手臂,站在聚光灯下,接受着所有人的祝福。她脸上的笑容,经过精心的排练,完美无瑕,但眼底深处的恐慌,却像墨汁滴入清水,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
沈言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可怕。他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配合着司仪走完了所有的流程。
我混在服务生的队伍里,戴着口罩和帽子,低着头,推着一辆摆满了香槟的餐车,悄无声息地穿过人群。
我能感觉到,一股阴冷的气息,始终萦绕在林薇的周围。那只故事妖,正贪婪地吸食着这场盛大婚礼所带来的虚假繁荣,试图修补它那件破绽百出的故事外衣。
它也感觉到了我的存在。
那股阴冷的能量像一条毒蛇,不断地试探着我,试图将我这个不稳定的BUG彻底清除。
我感到一阵阵眩晕,但我死死地咬着牙,守住了自己的心神。
我知道,我只有一次机会。
当司仪宣布新郎新娘交换戒指时,我按下了藏在口袋里的遥控器。
婚礼现场的巨大屏幕上,原本播放着新人甜蜜合照的视频突然中断。
取而代之的是一段监控录像。
录像的画面是沈言公司的地下停车场。画面中,林薇正和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交易。她递给男人一个厚厚的信封,男人则交给她一个文件袋。
紧接着,屏幕上出现了那个文件袋里的东西——一份伪造的、关于我外婆不在场证明的假证据。
林薇,为了掩盖外婆的罪行,为了维持自己完美人生的故事,竟然试图收买证人,伪造证据,妨碍司法公正!
全场一片哗然。
林薇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她尖叫一声,指着屏幕,歇斯底里地喊道:关掉!快关掉它!
沈言却在此时,缓缓地松开了她的手。
他退后一步,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刺骨的眼神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道:林薇,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他没有叫她语儿,也没有叫她微微。
他叫了她的本名,林薇。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在林薇的头顶炸响。她踉跄着后退,不敢置信地看着沈言。
你……你想起来了
我从未忘记。沈言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痛苦,我只是想看看,一个窃取了别人人生的贼,到底能把这出戏演到什么地步。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是那枚记忆之神的银币。
这枚银币,林语曾经告诉我,它的背面刻着一句话,是她人生的座右铭。沈言将银币举到林薇面前,你告诉我,那句话是什么
林薇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因为她不知道。
故事妖可以给她我的外貌、我的身份、我的社会关系,却给不了她我刻在骨子里的信念。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大厅的角落里响起,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Veritas
vos
liberabit.
我摘下口罩和帽子,从阴影中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
意思是,真相使你自由。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他们脸上写满了震惊、困惑、和难以置信。
因为站在他们面前的,是另一个林语。一个和新娘长得一模一样,但眼神、气质、乃至整个人的气场,都截然不同的林语。
林薇看到我,像是看到了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发出了凄厉的尖叫。
不!你已经消失了!你为什么还会出现!
因为谎言,终究是谎言。我走到她的面前,直视着她恐惧的眼睛,你偷走了我的故事,但你偷不走我的『真实』。你的人生,是一篇充满了错别字和逻辑漏洞的劣质仿作。而现在,是我这个『原作者』,来收回版权的时候了。
我的话音刚落,林薇身后的那团阴影猛地膨胀开来!
【8】
故事妖终于被我逼出了原型。
它不再是那团模糊的浓雾,而是化作了一个由无数扭曲的文字、符号和破碎画面组成的巨大的人形怪物。它没有五官,只有一张不断开合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色巨口。
宾客们发出惊恐的尖叫,四散奔逃。整个婚礼现场,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怪物发出无声的咆哮,一股强大的、充满恶意的精神力向我碾压而来。它在愤怒,愤怒我这个原始素材竟然敢反抗,敢于挑战它的权威。
我感到大脑像被无数根钢针穿刺,灵魂仿佛要被这股力量撕成碎片。
但就在这时,沈言猛地挡在了我的身前。
语儿,快走!他张开双臂,用自己的身体,为我筑起了一道脆弱的屏障。
不。我扶住他,摇了摇头。
我看着那只因愤怒而狂暴的怪物,又看了看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林薇,心中一片澄明。
恐惧,是无法战胜这只怪物的。
唯一能战胜它的,只有比它更强大的东西。
你以『故事』为食,对吗我抬起头,直视着那只怪物,你以为,你从我这里夺走的,就是我最好的故事吗
我笑了,笑声里充满了不屑和怜悯。
你错了。一个被设定好的人生,一个一帆风顺、光鲜亮丽的故事,固然精彩,但它缺少了最重要的东西——灵魂。
我闭上眼睛,不再去抵抗那股精神冲击,而是将我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了我的讲述上。
我的故事,不是从我成为天之骄女开始的。我的故事,是从我被你夺走一切,沦为『无名氏』,蜷缩在殡仪馆的那个夜晚开始的!
我的声音,在混乱的大厅里回响,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曾一无所有,连『我』都不再是『我』。我在黑暗中摸索,在绝望中寻找光明。我触摸过冰冷的尸体,倾听过被遗忘的亡魂。我见证过最卑微的死亡,也感受过最顽强的生存!
我用他人的记忆取暖,用支离破碎的线索编织真相!我与虎谋皮,步步为营!我所经历的背叛、痛苦、挣扎、愤怒,所有这些,都比你窃取的那段平庸的人生,要真实一万倍,精彩一万倍!
这,才是我真正的故事!一个从虚无中重生,向命运复仇的故事!
一个你……永远无法窃取,也无法理解的故事!
随着我的讲述,一股强大的、金色的光芒,从我的身体里迸发出来。这是真实的力量,是独属于我、由血与泪铸就的、最核心的生命叙事。
这股力量,不再是防御,而是主动出击,像一把利剑,直刺故事妖的核心!
怪物发出了痛苦的嘶吼。
它那由虚假故事构筑的身体,在真实的冲击下,开始寸寸龟裂。那些扭曲的文字和符号,像剥落的墙皮一样,纷纷脱落,化为灰烬。
它那张贪婪的巨口,转向了它曾经的宿主——林薇。
在它看来,是这个不合格的宿主,提供了充满漏洞的劣质品,才导致了它的失败。
不……不要……林薇惊恐地向后爬去。
但已经晚了。
故事妖猛地扑了上去,将她整个吞噬。它在吞噬它赋予她的一切——那张属于我的脸,那段属于我的人生。
林薇的身体在半空中扭曲、变形,最后,像一个漏气的皮球,迅速地干瘪下去,变回了她原本那个瘦小、怯懦、满眼嫉妒与不甘的模样。
然后,她重重地摔在地上,昏死过去。
而那只故事妖,在吞噬完谎言之后,也因为失去了能量来源,发出一声不甘的哀鸣,最终化作一缕青烟,彻底消散在了空气中。
大厅里,恢复了寂静。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沈言转过身,紧紧地抱住了我,身体因为后怕而微微颤抖。
语儿……你回来了。
嗯,我靠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真实的体温和心跳,轻声说,我回来了。
真相,使我自由。
【9】
闹剧终结,一切尘埃落定。
林薇被随后赶来的警方带走。她不仅要为自己妨碍司法公正的行为付出代价,更要面对一个被彻底打回原形、一无所有的后半生。她窃取我人生的那段经历,就像一场荒诞的梦,醒来后,只剩下无尽的空虚和悔恨。
而外婆的案子,也在警方的深入调查下,有了新的进展。那个账本里,记录了死者生前敲诈勒索的证据。外婆的行为被定性为防卫过当。尘封二十多年的往事,终于有了一个不甚完美、却也算公道的结局。
我的身份也回来了。
我的指纹能打开家门,我的手机能识别人脸,我的身份证上是我的照片,我的名字。
世界重新接纳了我。
我和沈言的生活,看似回到了正轨,但我们都清楚,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我们之间,多了一道看不见的鸿沟。那是我在黑暗中挣扎求生的经历,是他无法踏足的领域。他对我,有爱,有愧疚,更有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知的……敬畏。
我们没有再提婚礼的事。
在一个平静的午后,他将那枚记忆之神的银币放在我手心,对我说:语儿,或许我们都需要一些时间,来重新『讲述』我们自己的故事。
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们和平地分开了。没有争吵,没有怨恨,只有一种经历过生死考验后的释然。
我回到了那家私人博物馆,重新做回了我的遗体故事师。
但这一次,我的心境完全不同了。
以前,我为逝者讲述故事,是出于职业的悲悯和对真相的追求。
现在,我更多了一份责任。
我明白,每一个生命,无论长短,无论贵贱,都有其独一无二的故事。这个故事,是一个人存在过的最根本的证明。
而故事妖那样的东西,或许不止一只。它们潜伏在世界的阴影里,觊觎着那些精彩的、充满生命力的故事,随时准备窃取和吞噬。
我的工作,不再仅仅是讲述,更是守护。
我要守护那些逝者的故事,不被遗忘,不被篡改,更不被那些来自深渊的怪物所染指。
我的存在,成了一道防火墙,立于生与死、真实与虚假的边界。
【10】
一年后的一个雨天,我接到了一个新的委托。
委托来自警方,一具在郊外发现的无名女尸。她的一切社会关系都被抹去,找不到任何能证明她身份的线索,仿佛她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负责案件的,是张警官。他看着我,眼神复杂。自从那场诡异的婚礼之后,他对这个世界,有了新的认知。
林小姐,他递给我一个证物袋,里面是死者唯一的遗物,一枚造型奇特的书签,这个案子,很奇怪。我们查不到任何东西,就好像……她的『故事』,被人偷走了一样。
我接过书签,指尖触碰到它的一瞬间,一股熟悉的、阴冷的气息一闪而过。
在书签的背面,我看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扭曲符号。
是故事妖的契约印记。
我抬起头,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将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
我知道,我的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
林薇的复仇,只是一个序章。
在这个世界的阴影里,还有更多的窃贼在游荡,还有更多被窃取的故事,在等待着它们的讲述者和守护者。
我看着那枚书签,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静而坚定的微笑。
那么,就让我来为你们写下结局吧。
无论是谁,想要窃取他人的故事,都必须先问过我——遗体故事师,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