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锁链囚心
永嘉三年的第一场雪,落在子时。
朱红的宫墙被火光映得发亮,像浸了血。
姜惊瓷被抬进昭狱时,腕上缠着锁链,锁链另一端,扣在谢怀珩的左腕。
玄衣青年立在阶前,像一柄收鞘的剑,冷而克制。
雪花落在他肩头,并不化,仿佛连温度都对他退避三舍。
姜二姑娘。
他俯身,指腹擦过她唇角,声音低而温柔,从今日起,世上再无姜氏二女,只有朕的惊鸿。
惊瓷抬眼,眼底一片潮红,却映出他狠戾的笑。
三年前,她在雁门关外救他一命。
那时他还是废太子,浑身是血躺在雪里,抓住她马鞭,说姑娘救命,来日必偿。
如今他登基,偿她的,是一道锁。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姐姐死了。
谢怀珩的嗓音像冬夜里的酒,辛辣又凉。
她临终托我照顾你。
姜惊瓷蓦地笑了,呛出一口血:我姐姐死于你谢氏暗卫的箭下,你竟有脸提她
谢怀珩不答,只抬手。
暗卫捧上一只鎏金鸟笼。
笼里关着一只雪鹰,白羽赤目,是她亲手养大的照夜。
要么你乖,要么它死。
雪鹰似懂人言,扑棱着翅膀撞笼,一声哀唳。
惊瓷指尖发颤。
谢怀珩垂眸,薄唇贴着她耳廓,像情人呢喃:惊瓷,你逃一次,朕折它一翼;逃两次,朕拔它羽;逃三次——
他指尖在笼上轻轻一叩,锁簧弹开。
雪鹰振翅而出,却在半空被他袖中暗弩射穿左翼。
血落在她眉心,滚烫。
谢怀珩!
她嘶声扑过去,却被锁链拽回。
他单手扣住她后颈,逼她看雪鹰坠地。
这是第一次。
……
深夜,锁链另一头被钉在龙榻之下。
她被迫跪在他身侧,听他批折子。
铜炉里龙涎香浓得发苦,她胃里翻涌,却死死忍住。
想吐
他眼也没抬,朱砂笔在折子上勾出一道猩红,有了
姜惊瓷一僵。
谢怀珩笑,笑意不达眼底:最好没有。朕的孩子,只能由朕决定来不来这世上。
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殿外惊雷劈开长夜。
她忽然想起雁门关外,他发着高烧,梦里抓住她的手,一声声喊阿瓷别走。
那时她以为他是可怜人。
如今方知,可怜的是她自己。
——
更深,雪停。
谢怀珩在灯下看折子,侧脸被灯火描得锋利。
惊瓷跪得膝盖发麻,指尖冻得青白。
锁链很短,她只能伏在他膝边,像一只被驯服的兽。
疼吗
他忽然问。
惊瓷不说话。
谢怀珩便伸手,指尖拂过她腕间淤青。
那一瞬,他的力道极轻,像对待易碎的瓷。
可下一刻,他蓦地收紧,锁链哗啦一声嵌进她皮肉。
疼就记住。
他俯身,呼吸拂过她耳廓,姜惊瓷,这是你欠朕的。
欠
她欠他什么
欠他一条命,还是欠他一场欺骗
她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年雪夜,他躺在她怀里,呼吸微弱,却固执地睁着眼,说阿瓷,别丢下我。
她没丢。
她把他带回军营,用仅剩的草药救他,甚至替他挡过一支毒箭。
后来,她才知道,那支箭原本就是冲他来的。
而她,只是顺带。
——
鸡鸣时分,谢怀珩终于搁下朱笔。
他起身,锁链牵动,惊瓷被迫跟着站起。
膝盖早已失去知觉,她踉跄一下,撞进他怀里。
谢怀珩单手扶住她腰,动作看似温柔,指尖却掐得她生疼。
站不稳
他低笑,那就跪着。
锁链一抖,她重新跪回地上。
谢怀珩抬脚,靴尖挑起她下巴,逼她仰视。
灯火在他眼里跳动,像两簇幽暗的火。
姜惊瓷,你恨朕吗
惊瓷望着他,眼睫上还有未化的雪。
恨。
她答得干脆。
谢怀珩笑了,笑得胸腔震动。
那就恨吧。
恨比爱长久。
他弯腰,将她打横抱起。
锁链拖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龙榻之上,锦被冰凉。
惊瓷蜷缩在角落,指尖死死攥住衣襟。
谢怀珩并不急。
他坐在榻边,慢条斯理地解她衣带,像在拆一件礼物。
别怕。
他低声哄她,朕轻一点。
可那一夜,她仍疼得咬破唇。
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像某种诅咒。
——
天将明时,谢怀珩起身。
他穿戴整齐,回头看她。
惊瓷缩在锦被里,露出一截细白手腕,腕上锁链被磨得发红。
今日之后,你住昭阳殿。
他淡声道,朕会遣散后宫,给你最好的一切。
惊瓷闭眼,声音沙哑:包括自由吗
谢怀珩系腰带的手一顿。
除了自由。
他俯身,指腹擦过她眼尾,惊瓷,别再挑战朕的耐心。
下一次,坠地的就不是雪鹰了。
——
谢怀珩走后,宫人鱼贯而入。
为首的嬷嬷捧着一碗药,黑得发苦。
姑娘,陛下吩咐,趁热喝。
惊瓷盯着那药,忽然笑了。
避子汤
嬷嬷垂眸不语。
惊瓷接过,一饮而尽。
药苦得发涩,她却连眉头都没皱。
碗底沉着一颗未化的朱砂,像凝固的血。
她盯着看了很久,忽然抬手,将碗砸在地上。
瓷片四溅。
宫人跪了一地。
惊瓷赤脚站在碎片里,掌心被割破,血滴在白玉砖上,像雪里开出的梅。
告诉谢怀珩。
她轻声道,我姜惊瓷,此生此世,绝不为他孕育子嗣。
——
消息传到御书房时,谢怀珩正在批折子。
听完太监的回禀,他沉默许久,忽然笑了一声。
由她。
他提笔,在折子上勾出一道猩红。
她不愿生,朕便不强求。
但朕有的是时间。
等她求朕的那一日。
——
夜深,昭阳殿。
惊瓷坐在窗前,看雪。
掌心伤口已结痂,却仍隐隐作痛。
她想起姐姐临终前的话:
阿瓷,别信谢家人,他们天生薄情。
那时她不信。
如今信了,却太晚。
窗外,雪又落了。
一片雪花飘进来,落在她指尖,瞬间融化。
像那年雁门关外的少年,握她的手,说阿瓷,别丢下我。
如今,他成了她的囚笼。
而她,成了他的囚徒。
2
雪鹰折翼
昭阳殿的雪下到第四日,檐角风铃冻成冰坠,一碰就碎。
姜惊瓷再没说过话。
宫人私下传,新主子是个哑巴,脾气却硬得像玉阶下的青石——避子汤日日送,她日日喝,喝完了就把碗砸在阶前,碎瓷攒了一盆,像雪里埋刀。
谢怀珩没再来。
他只让内侍传话:
——她若想见雪鹰,就开口求朕。
惊瓷听见,只把窗推开一线,看北风卷雪,像看一场别人的戏。
她不提雪鹰,不提自由,连饭也吃得极少。
三日后的子夜,昭阳殿的门被推开。
谢怀珩披着一身寒气进来,手里提着一只桐木箱。
箱里传出扑棱的动静,低低的,像垂死的喘息。
他把箱子放在她脚边,弯腰打开——
那只雪鹰躺在软缎上,左翼齐根而断,伤口用白绫草草缠了,血已浸透。
它一看见惊瓷,便挣扎着想站,可只剩一只翅膀,哪里飞得动,只把头往她靴面上蹭,喙微张,发出嘶哑的咕声。
那声音小得可怜,像幼猫挠门。
惊瓷终于开口,嗓音哑得不像自己的:你折了它第二翼
谢怀珩半蹲下来,指腹拨开雪鹰零乱的羽,它自己撞笼,朕不过顺手。
谢怀珩,她一字一顿,你到底想怎样
朕想听你说软话。
他抬眼,眸色深得像无月无星的夜,说一句,朕给它治。说两句,朕放它回北地。说三句——
他指腹落在她腕侧的锁链,朕给你一夜无锁。
惊瓷垂眸,指尖在雪鹰的断翼上停了一瞬。
那羽根处还残留她少时系上去的红绳,如今被血糊住,辨不出颜色。
她忽然想起雁门关外,她抱着这只鹰崽烤火,少年谢怀珩倚在破庙门口,目光穿过雨帘,静静落在她指尖。
那时他伤得极重,却笑得温柔:它叫什么名字
照夜。她答。
那便借它照我一夜。
如今照夜折翼,少年不在。
惊瓷抬眼,眼底一片血丝:我求你。
谢怀珩的指微不可察地一颤。
求你……她声音嘶哑,却极稳,给它治伤,放它回北地,再……赐我一死。
殿中灯火噼啪一声。
谢怀珩的笑慢慢敛了,像雪落火塘,只剩焦糊的冷。
姜惊瓷,他轻声道,你拿朕的怜惜当什么
他起身,靴子碾过雪鹰垂落的尾羽,一声脆响。
惊瓷伸手去护,却被他攥住腕子拖起。
锁链挣得哗啦,她踉跄撞进他怀里。
他低头,声音贴着她耳骨:想死可以。
但不是现在。
朕要你活着,看朕如何坐拥江山,看你如何——一寸寸忘了姜氏,一寸寸……只剩朕。
他手一扬,桐木箱被踢翻,雪鹰滚在地上,发出一声凄厉的唳叫。
惊瓷挣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宫人进来,将雪鹰拖出去。
血在金砖上拖出蜿蜒的线,像一道裂开的疤。
殿门阖上,谢怀珩俯身将她抱起,扔回榻上。
锦被冰凉,他覆上来,指尖拂过她眼角,声音低得近乎温柔:恨吗
惊瓷不答。
他便笑,唇落在她锁骨,像落雪,也像落刀。
恨吧。
恨到骨髓里,也别忘了——
朕是你唯一的仇人,也是你唯一的男人。
……
后半夜,雪停了。
惊瓷蜷在榻角,指尖触到枕边一点湿意。
她分不清是自己的泪,还是他发梢未化的雪。
窗外,宫人抬着桐木箱往御苑去。
雪鹰的唳叫断断续续,最后一声,戛然止在风里。
她听见自己心脏裂开的声音——很轻,像春冰乍破。
谢怀珩背对她站在窗前,嗓音倦淡:它死了。
你求的三句,朕只允一句。
治伤,没来得及。
惊瓷闭上眼,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
她咬住被角,没让自己哭出声。
谢怀珩回头,看她缩成小小一团,喉结滚了滚。
他想说,雪鹰其实还有救,可他改了主意。
他怕她太乖。
怕她一乖,他就再也找不到理由留她。
这一瞬,他忽然生出悔意。
悔意刚冒头,又化作了更深的戾气。
他转身,掀帘而出。
夜风卷着碎雪扑进来,吹灭一盏灯。
惊瓷睁眼,望向那一点火星,在黑暗中慢慢冷掉。
她想起姐姐曾说:阿瓷,恨一个人太累,你爱笑,别恨。
可她如今,连笑都忘了。
——
天明,宫人进来收走碎瓷。
她们发现,新主子坐了一夜,竟在窗棂上刻了两个字。
照夜。
笔画凌乱,却极深,像是要把骨头也刻进去。
谢怀珩下朝回来,指腹抚过那两个字,良久,吩咐宫人:
把昭阳殿的窗,全换成铁棂。
他怕她跳下去。
又怕她不跳。
3
落胎之痛
昭阳殿的铁棂装上那天,惊瓷第一次主动开口要东西。
她站在殿门口,隔着一扇半阖的朱漆门,对当值的太监道:我要一盆雪。
嗓音轻,却惊得太监险些摔了拂尘。
消息递到御书房,谢怀珩正批折子,朱笔一顿,墨汁晕开,像朵黑梅。
他低低笑了一声:她要,便给她。
未时,内侍抬进一只铜缸,里头盛满新扫的檐上雪,覆着一层细碎的冰晶。
惊瓷蹲下身,把双手埋进雪里。
冰渣刺进指缝,她却像感觉不到疼,只慢慢拢起一捧,按在自己小腹上。
那里还平坦,可她分明觉得有什么在跳动——
一下一下,像照夜临死前最后的心跳。
她闭上眼,无声地张口,对那未成形的孩子说:
对不起,娘留不住你。
——
腊月十九,谢怀珩赐宴外廷。
回宫时,他喝了酒,披一身风雪,径直踏进昭阳殿。
殿内只点一盏小灯,惊瓷伏在案边,袖口半卷,露出细白手腕,正用雪水擦拭一截断翎——那是照夜最后掉下的翼羽。
她擦得极认真,像在给故友净身。
谢怀珩立在帘外,看了很久,才出声:姜惊瓷。
她指尖一抖,翎毛掉在地上。
他弯腰拾起,指腹掠过羽根的血痂,声音低哑:还疼吗
惊瓷没答。
谢怀珩便自顾自往下说:朕今日在麟德殿,听太医令回禀——
他顿了顿,似在斟酌字眼,你有了。
短短三字,惊瓷眼底那点残光倏地熄了。
她抬眼,第一次用那种平静至极的目光看他:几个月
不足两月。
谢怀珩俯身,指腹落在她腕侧,像抚一截易碎的瓷,朕知道你不愿,可朕想留。
惊瓷忽然笑了。
那笑意像雪夜里的刀光,薄而亮。
留
她轻声问,留到几时留到它成形,再亲手灌我红花还是留到它出生,再教他认贼作父
谢怀珩眸色一沉,掐住她下巴:朕不是贼。
你是。
惊瓷一字一句,你弑君篡位,灭我姜氏,如今连我最后的血脉也要囚。谢怀珩,你怎配为父
配不配,由不得你。
他松开她,嗓音冷下去,明日辰时,太医令会送药来。你乖,便少受些苦。
——
那夜,惊瓷坐在铜缸前,看雪一点点化。
水面上浮起淡淡血丝,是她掌心的旧伤裂了。
她想起姐姐临终前,抓她的手,血顺着指缝滴在她裙裾:
阿瓷,若有一日你有了孩子,一定带他走得远远的……别让他姓谢。
她当时哭着点头。
如今,却连自己都走不了。
寅时三刻,殿门被推开。
太医令携女官鱼贯而入,托盘上摆着一只鎏金小盏,盏内药汁浓黑,浮着几粒未化的红花。
谢怀珩立在帘外,没进来,只隔着一层纱,看她。
惊瓷端起药盏,指尖稳得出奇。
她抬眼,望向帘外那道挺拔的影子,声音极轻:谢怀珩。
这是她第一次唤他名字,而非陛下。
帘外的人影明显一僵。
我求你。
她继续说,嗓音沙哑,却字字清晰,放过我的孩子。
谢怀珩没动。
半晌,他开口,声音像钝刀划纸:朕放过它,谁放过朕
惊瓷便懂了。
她垂眼,吹了吹药面,忽然问:你记得照夜死前的叫声吗
谢怀珩没答。
我听见它喊娘。
她笑,一滴泪砸进药盏,现在,轮到我的孩子喊我了。
她仰头,一饮而尽。
药苦得像烧红的炭,一路灼穿喉咙。
她弯腰,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
小腹开始绞痛,像有一把刀在绞她的肠。
她蜷在地上,指尖抠进地砖的缝,血从指缝渗出。
太医令退至帘外。
谢怀珩终于掀帘进来,俯身想抱她。
惊瓷却猛地挣开,指甲划破他手背,血珠滚落。
别碰我!
她嘶声喊,嗓音像裂帛,你杀了我的孩子,还要我谢你
谢怀珩僵在半空,手背的血顺着指节滴在她裙裾,像雪里点梅。
他忽然俯身,将她整个人箍进怀里,力道大得像要把她嵌进骨血。
惊瓷挣不动,只能咬他肩。
血腥味在唇齿间炸开,他却纹丝不动。
小腹的绞痛越来越密,她眼前开始发黑。
失去意识前,她听见他在耳边说:姜惊瓷,你恨吧。
恨到忘了所有人,也别忘了——
是你先不要它的。
——
惊瓷醒来时,天已黑透。
殿内灯烛全熄,只余一盏小灯笼,搁在她枕边。
灯笼上画着一只展翅的雪鹰,血迹未干,是他亲手画的。
她指尖颤了颤,终究没碰。
帐外,太医令低声回禀:血已止,但……日后恐难再有孕。
谢怀珩沉默良久,只问一句:她醒了吗
刚醒。
他掀帘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温热的红糖水。
惊瓷别过脸,没看他。
谢怀珩也不恼,只舀了一勺,送到她唇边:喝了,不苦。
惊瓷忽然笑了,笑到眼泪滚进鬓角。
谢怀珩。
她声音轻得像风,你知道吗我给它取过小名。
叫‘迟迟’。
因为我想让它慢一点来,等娘亲带它离开这里。
谢怀珩指尖一颤,瓷勺磕在碗沿,发出一声脆响。
惊瓷却闭上眼,不再说话。
那一夜,昭阳殿的灯彻夜未熄。
谢怀珩坐在床边,守着她,像守着一件易碎的瓷器。
可她醒着,却再没睁眼看他。
——
4
落胎后的第十日,上京骤暖。
檐角的冰棱一夜之间化成了水,顺着铁棂滴进铜缸,叮咚声里掺着遥远的春雷。
姜惊瓷半倚在榻,素色中衣被汗浸透,贴在脊背,像第二层皮。
她睁着眼,看帐顶绣的一对戏水鸳鸯——线色褪得发灰,却依旧死死纠缠。
宫人说,那是元后亲手所绣。元后姓姜,单名一个瓷字。她的孪生姐姐。
一、旧玉
谢怀珩来时,怀里抱着一只黑漆小匣。
匣面描金,锁扣却缺了半片——像是被人匆忙掰断。
他立在帐外,指尖摩挲那缺口,迟迟未掀帘。
惊瓷听见动静,偏过头。
日光从铁棂漏进来,在她脸上切出一道冷白的线,像一柄薄刃。
陛下若再站片刻,她声音沙哑,臣妾便又要睡着了。
谢怀珩这才进来。
他今日没穿龙袍,只一身苍青常服,袖口用银线勾了云纹,翻飞时像雪夜远灯。
他把匣子放在她枕边,指尖一点,锁扣弹开。
里头躺着半枚玉玦。
玉质温润,却有一道裂痕自中间劈开,断口处渗着暗褐色的血沁。
惊瓷的瞳孔猛地收紧。
那是姐姐的遗物——
当年雁门关破,姐姐胸口被流矢贯穿,她抱着她,在尸堆里爬了半夜。
姐姐临终前,把玉玦塞进她掌心,笑得很轻:阿瓷……替我活下去。
如今,玉玦只剩一半。
另一半在谢怀珩手里。
你……从哪儿得来
她伸手想夺,指尖却抖得不像话。
谢怀珩没躲,任她把玉玦攥进掌心。
三日前,暗卫在乱葬岗翻出来的。
他嗓音低哑,你姐姐身边,还有一具婴骨。
惊瓷呼吸骤停。
谢怀珩俯身,指腹擦过她唇角,声音轻得像诱哄:想知道那孩子是谁的吗
她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一阵阵发黑。
那孩子……
姐姐死时已有七个月身孕,太医说是个男胎。
后来城破,她抱着姐姐,一路血一路泪,再醒来时,尸首与孩子都不见了。
她以为被狼叼了。
如今才知,竟是被他收了。
谢怀珩,她嗓音撕裂,你疯了……你连死人都不放过
朕不放过的是欺骗。
他忽然抬手,扣住她后颈,逼她抬头,你姐姐死前,告诉朕一个秘密。
她说,她怀的不是朕的孩子。
她说,那孩子……是姜氏与北狄的孽种。
惊瓷脑中轰的一声。
你胡说!
她挣扎,指甲在他腕上挠出三道血痕,姐姐她——
她亲口说的。
谢怀珩指腹摩挲她的唇,像在擦去并不存在的血,朕不信,她便用这玉玦,划开了自己的脖子。
玉玦的断口,沾着陈年血渍。
惊瓷的眼泪砸在上面,冲不开。
她忽然明白,这些年他为何夜夜梦魇,为何总在她耳边唤阿瓷。
他不是在叫她。
他是在叫姐姐。
他恨姐姐骗他,恨到连死后的尸骨都要翻出来。
而她,不过是个替身。
一个长着同一张脸的容器。
用来盛放他的恨,也盛放他的悔。
二、剜心
惊瓷。
谢怀珩指腹落在她胸口,隔着单薄的衣料,按在那道旧疤上。
这里,还疼吗
那是三年前她为救他,挡下的毒箭留下的疤。
箭矢穿胸而过,离心脏只差半寸。
她昏迷七日,醒来时,他抱着她,泪落在她颈窝。
如今,他指尖沿着那疤游走,像在丈量她的罪。
朕今日来,是想取回一样东西。
他声音极轻,当年你救朕时,胸口嵌了半块玉,太医说取不得,取了便没命。
如今,朕想要它。
惊瓷怔住。
她记得那玉——
是姐姐给她的护身符,说能保她平安。
她昏迷前,只记得胸口一阵剧痛,再醒来,玉已不见。
原来,竟在他手里。
你要它做什么
谢怀珩没答,只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
匕首薄如蝉翼,刃口泛着幽蓝的光。
别怕。
他指腹擦过她眼尾,朕不会让你死。
惊瓷想逃,却被他扣住手腕,压在榻上。
刀刃贴上她胸口时,她听见自己心脏裂开的声音。
不是疼。
是空。
像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剜走。
血涌出来,染红她素白的衣襟。
谢怀珩指腹沾了她的血,在玉玦的断口处轻轻一抹。
血沁进去,像一条细小的河。
他把两半玉玦合在一起。
裂痕犹在,却终于完整。
你看,他声音低哑,它合上了。
惊瓷眼前一阵阵发黑,却死死盯着那玉玦。
她忽然笑起来,笑到眼泪滚进鬓角。
谢怀珩,她声音轻得像风,你剜的不是玉……
是我的心。
三、余温
谢怀珩走后,昭阳殿落了锁。
宫人被遣散,只留一个小宫女,日日为她换药。
那宫女名唤阿苦,生得瘦小,胆子更小,换药时总抖着手。
惊瓷却极乖,不喊疼,也不哭。
只在夜里,阿苦听见她低声哼一首北地的童谣。
调子破碎,像被风刮散的纸鸢。
三日后,谢怀珩再来。
他手里提着一只檀木盒。
盒里是一枚新的玉玦。
玉质温润,雕着一只展翅的鹰。
他把玉玦系在她腕上,声音轻得像哄孩子:新的,赔你。
惊瓷没说话,只抬手,把玉玦扔出窗外。
玉碎声清脆。
谢怀珩僵在原地。
半晌,他弯腰,一片片拾起碎玉,攥进掌心。
血从他指缝渗出来,滴在地板上。
他却像感觉不到疼,只低声道:无妨,碎了也好。
碎了,就再也合不上了。
四、梦回
当夜,惊瓷发了高热。
她梦见姐姐坐在雁门关的城楼上,怀里抱着一个襁褓。
襁褓里的孩子冲她伸手,笑出两颗小牙。
她跑过去,却一脚踩空。
再睁眼,谢怀珩坐在床边,掌心贴着她的额。
他眼下青黑,像几夜未眠。
惊瓷,他嗓音哑得不像话,别睡。
惊瓷望着他,忽然伸手,指尖抚过他眉心。
那动作太轻,像风拂过。
谢怀珩一怔。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碰他。
却听她低声道:谢怀珩,我梦见姐姐了。
她说,她恨你。
谢怀珩指尖一颤。
她说,她宁愿死,也不愿再见你。
谢怀珩没说话,只俯身,将脸埋进她掌心。
惊瓷感觉到湿意。
她以为是自己的汗。
后来才知,那是他的泪。
——
5醉吻迷情
一、错灯
上元夜,宫城照例悬灯万盏。
铁棂外照进碎金似的火光,把昭阳殿的白墙映得忽明忽暗。
惊瓷被锁在内殿第四十九天,第一次获准出门——谢怀珩的贴身内侍传话:帝命她赴麟德殿赏灯。
不是请,是命。
她站在铜镜前,由宫女为自己系上最后一粒盘扣。
月白织锦,银线暗绣鹰羽,像北地雪夜的天光。
这件衣裳,与她第一次救谢怀珩时所穿那件,花色几乎一样。
宫女小声说:是陛下亲自挑的。
惊瓷垂眼,指腹在袖口摩挲,像抚一道旧伤。
原来,连衣服都是替身的一部分。
麟德殿灯火最深处,谢怀珩已半醉。
他倚在赤金龙椅里,玄袍松散,露出锁骨下一道极淡的粉疤——那是她剜玉时留下的。
案上列着十二只琉璃灯,灯罩上绘着同一张脸:或笑或嗔,全是她的轮廓,却署名阿瓷。
阿瓷,阿瓷。
满殿都在叫这个名字,像一场盛大的祭祀。
惊瓷踏进殿门那一刻,风带起她的衣摆。
谢怀珩抬眼,漆眸里倒映着火,也倒映着她。
他忽然起身,踉跄一步,唤:阿瓷——
嗓音哑得不像君王,像少年。
惊瓷被锁链牵着,停在距他三步远的地方。
灯火太亮,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见他低声补了一句:
你终于肯来梦里见我。
原来,他把她当成了亡人。
二、醉吻
宫人悄悄退下。
殿门阖上,万灯摇曳,只剩两个人的影子在地面重叠、碎裂、再重叠。
谢怀珩伸手,不是拉,而是小心翼翼地捧住她的脸。
指尖带着酒气,也带着夜露的凉。
阿瓷,他呢喃,我很想你。
惊瓷僵直着背。
这一刻,她应该厌恶的。
可当他低头把额头抵在她肩窝时,她竟生出荒诞的错觉——
仿佛被思念的不是姐姐,而是她。
谢怀珩的唇掠过她耳廓,带着灼烫的酒意,落在她颈侧。
惊瓷微微侧头,声音像风:陛下认错人了。
朕没有。
他吻上她眼角,尝到一点咸涩,才低低地笑,阿瓷的泪痣在左,你也有。
可惊瓷知道,姐姐的泪痣在右。
他醉得连方向都分不清。
她突然伸手,环住他的腰,掌心贴上他后背的脊骨。
谢怀珩重重一颤。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个主动的拥抱——
惊瓷踮脚,吻住他的唇。
她吻得生涩,牙齿撞破他的唇角,血气弥漫。
谢怀珩闷哼一声,随即反客为主,扣住她后脑,加深这个吻。
灯火噼啪炸出火星,像无声的惊呼。
惊瓷的指尖顺着他的脊背滑到腰侧,停在那枚系兵符的暗袋。
暗袋用银线缝死,只需挑断三根线,便能抽出虎符。
她摸到冰凉的金属边缘时,谢怀珩忽然握住她手腕。
别动。
他声音低哑,带着酒意,却分明清醒。
惊瓷僵住。
谢怀珩指腹摩挲她腕骨,一寸寸往下滑,最后与她十指相扣。
阿瓷,他阖眼,嗓音像哀求,别再骗我。
惊瓷心底某根弦,被这句话拨得嗡然作响。
她忽然分不清,他求的是姐姐,还是自己。
三、裂帛
更深,烛火尽。
谢怀珩醉倒在软榻上,衣襟半敞,锁骨处的疤被灯火映得发红。
惊瓷坐在他身侧,指尖绕着那枚兵符的银线。
只需一下,就能挑断。
可她迟迟没有动手。
她的目光落在他眉心——那里有一道细小的褶,总在梦魇时蹙起。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少年谢怀珩窝在破庙角落,发着高热,梦里一直喊冷。
她把自己唯一的狐裘盖在他身上,自己冻得发抖。
那时她就想,这个人若活下来,她要他岁岁平安。
如今他活了,平安了,却用锁链囚她。
惊瓷俯身,唇贴在他耳畔,声音轻得像雪落。
谢怀珩,我放过你这一次。
下一次,我取你命。
她指尖一挑,银线断裂。
兵符入手,冰凉。
她刚欲起身,手腕却被攥住。
谢怀珩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他眼底血丝密布,却一片清明。
阿瓷,他嗓音破碎,别走。
惊瓷僵住。
谢怀珩另一只手,摸出一把钥匙——那是她脚踝锁链的钥匙。
他抬手,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拧。
咔哒。
锁开了。
他把它递给她,掌心向上,像献祭。
你走吧。
趁朕……还忍得住。
四、归途
宫门三道,每一道都比前一道更冷。
惊瓷披着谢怀珩的大氅,怀里揣着兵符。
她走得极慢,像怕惊醒什么。
最后一道宫门时,守将拦她,却在看清她手中的虎符后,跪地放行。
夜风卷雪,扑在脸上,像刀。
她忽然回头——
高高城楼上,一点灯火孤独地亮着。
灯火下,谢怀珩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他站着,没有追。
惊瓷收回目光,转身踏入风雪。
她不知道,城楼上的谢怀珩,在她背影消失的那一刻,忽然弯下腰。
一口血溅在雪里,像落梅。
他抬手,抹掉唇角血迹,低低地笑。
阿瓷,你终究……还是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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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雪路逃亡
一、雪路
上元夜后的第四日,上京城外三十里,风把官道吹得发白。
姜惊瓷披着那件苍青大氅,一路向南。
大氅内衬缝了暗袋,虎符就贴在她心口的位置——金属被体温熨得微烫,像一枚烧红的烙印,烙得她每一步都生疼。
可她不敢停。
她怕自己一停,就会想起城楼上那盏孤灯,想起灯火下谢怀珩弯腰呕血的样子。
她更怕自己一回头,就会看见他追上来,对她说——
阿瓷,你终究没舍得走。
官道尽头有座破庙,檐角悬着残铃。
惊瓷推门进去,神像的金漆早已剥落,露出泥胎,像一具被岁月掏空的尸骨。
她在神像脚下坐下,解开大氅,取出虎符。
铜铸的虎符在月光下泛着幽绿,背面却有一道细小裂纹——那是她方才用指甲划的。
裂纹里渗出一点暗红。
不是铜锈,是血。
她忽然意识到不对。
真正的虎符是青铜所铸,血渗不进去。
能吸血的,只有人骨。
惊瓷指尖发抖,猛地把虎符砸向地面。
咔嚓一声脆响,虎符裂成两半。
里头竟嵌着一截细若发丝的玉线,线上沾着早已干涸的血迹。
她认得那玉——
正是当日谢怀珩从她胸口剜出的那半枚玉玦。
原来,他从未打算放她走。
他给她的,是死路。
二、旧伤
破庙外传来马蹄声。
惊瓷把碎虎符塞进怀里,翻身躲进神像后的暗格。
暗格里积满灰尘,她却摸到一片冰凉——
是铁。
一柄短剑,剑身锈迹斑斑,剑柄上刻着一个谢字。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少年谢怀珩把剑递给她,说:若有一日我负你,用此剑杀我。
那时她笑他傻,把剑埋在了雁门关外的老杏树下。
如今,剑在这里,树却不知被谁砍了。
马蹄声停在庙门外。
有人推门进来,脚步轻得像猫。
惊瓷屏住呼吸,从暗格里望出去——
是谢怀珩。
他披着黑色大氅,肩头落满雪,脸色却比雪更白。
他弯腰,拾起地上碎裂的虎符,指腹摩挲那截玉线,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阿瓷,他嗓音沙哑,你还是发现了。
惊瓷握紧短剑,指节泛青。
谢怀珩却并未靠近神像,只是转身,在蒲团上坐下。
他从怀里摸出一方素帕,铺在地上,又取出一把匕首。
刀尖对准自己的左腕。
我欠你一条命,他低声道,今日还你。
刀光一闪,血溅在素帕上,像一瓣瓣凋零的梅。
惊瓷从暗格冲出来,短剑横在他颈侧。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谢怀珩抬眼看她,眼底血丝密布,却带着奇异的温柔。
不,我只是想告诉你——
你姐姐的孩子,没死。
三、血书
破庙的供桌上,摊着一张泛黄的纸。
纸上血迹斑斑,字迹却娟秀——
阿瓷吾妹,若见此信,吾已殁。
腹中子,实乃谢氏骨血。
雁门关破,谢怀珩受困,我以身为饵,换他一线生机。
他不知真相,恨我入骨。
我死后,望你护他周全,莫让他知晓孩子尚在。
玉玦为证,虎符为匙,杏树下埋婴骨一具,乃北狄死胎,可乱真。
慎之,慎之。
——姜瓷绝笔
惊瓷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纸。
谢怀珩腕上的血还在流,滴在信纸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我剜玉那日,他嗓音低哑,在你胸口摸到虎符的纹路,才知你姐姐骗了我。
她用自己的死,换我一生愧疚。
也换你……一生囚笼。
惊瓷忽然笑起来,笑到眼泪滚进鬓角。
原来我们所有人,都是她的棋子。
她弯腰,拾起那封血书,凑到烛火上。
火苗舔上纸角,谢怀珩伸手去抢,却只抓住一把灰烬。
烧了也好,他喃喃,烧了,就再也没有人知道真相。
惊瓷把灰烬攥进掌心,抬头看他。
谢怀珩,你告诉我,孩子在哪里
谢怀珩沉默良久,从怀里摸出一枚小小的长命锁。
锁上刻着迟字。
我把孩子送去了北地,他低声道,交给姜氏旧部。
那日放你走,是想让你亲自去接他。
可你……还是回来了。
四、灰烬
破庙外,风雪更急。
惊瓷站在门槛处,回头望了一眼。
谢怀珩仍坐在蒲团上,腕上的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面汇成小小一滩。
他脸色白得透明,却对她笑。
阿瓷,他轻声道,这一次,别再回头。
惊瓷握紧长命锁,转身踏入雪幕。
她没有回头。
所以没有看见,谢怀珩在她走后,慢慢倒下。
血从他腕间涌出,染红蒲团,也染红那封早已烧成灰的信。
灰烬被风吹起,像一场黑色的雪。
——
7枯灯重逢
一、北行
上元夜后的第二十七天,北地风雪初霁。
雁门关外的官道被车轮碾得泥泞,像一条冻僵的蛇,蜿蜒向天边。
姜惊瓷裹着粗布斗篷,斗篷下藏着那枚小小的长命锁——锁上的迟字,被她用指尖摩挲得发亮。
她已换了男装,发尾束在脑后,眉眼用炭笔描粗,像极了一个清瘦的少年。
可越是往北,风越如刀,割得人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她在路上听说,北狄新王即位,祭旗三日,要将前朝遗孤的血滴进酒里。
前朝遗孤四个字,像一根刺,扎在她心底最软的地方。
谢怀珩说,孩子交给了姜氏旧部。
可姜氏旧部早被北狄铁骑冲得七零八落,如今只剩一支残旗,躲在阴山背后。
她必须赶在祭旗前,把孩子带回来。
二、枯灯镇
第七日,她抵达一个叫枯灯的小镇。
镇子极小,一条街,一口井,一棵枯死的老杏树。
树干上刻着歪歪扭扭的一行小字:
——阿瓷,我在这里。
字迹被风雪磨得模糊,却依稀能认出是谢怀珩的手笔。
惊瓷指尖一顿,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
她想起很多年前,少年谢怀珩在雁门关外,也是这样刻字。
那时他刻的是:谢怀珩欠姜惊瓷一条命。
如今,他欠她的何止一条命。
镇上唯一的客栈里,掌柜是个哑婆。
哑婆看见她腕上的长命锁,忽然跪下,咿咿呀呀地比划。
惊瓷看懂了——
小公子在镇后的破庙里,有人守着。
三、破庙重逢
破庙比雁门关外的更旧,屋顶塌了半边,月光漏下来,像一泓冷泉。
庙里供着一尊泥塑菩萨,菩萨的头没了,只剩半截身子,怀里却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
襁褓里露出一张粉白的小脸,睫毛上结着霜,睡得极沉。
孩子。
她的孩子。
惊瓷膝盖一软,几乎跪倒。
她伸手去抱,却在指尖碰到孩子的瞬间,听见一声极轻的咳嗽。
咳嗽声从菩萨背后传来。
她绕过去,看见一个人。
——谢怀珩。
他比她离开时更瘦了,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左腕缠着厚厚的白绫,隐约渗出血色。
他靠墙而坐,怀里抱着一盏枯灯。
灯芯早已燃尽,只剩一截焦黑的棉线,他却仍固执地拢着,像拢着最后一丝温度。
你来了。
他抬眼,对她笑,声音轻得像风,我等你很久了。
惊瓷后退半步,短剑横在胸前。
你怎么会在这里
孩子病了,谢怀珩低声道,他们治不了,我只好亲自来。
你不是……在破庙放血求死
死过一次,没死成。
他抬起左手,白绫滑落,露出一道狰狞的疤,像一条蜈蚣爬在腕骨上。
我欠你的,还没还完。
四、雪夜长谈
夜深,孩子被安置在唯一的干草堆上。
谢怀珩把枯灯放在地上,灯罩里积着一层雪,像撒了盐。
惊瓷坐在门槛处,与他隔着一丈的距离。
风雪从破窗灌进来,吹得灯火摇晃。
孩子叫迟迟。
谢怀珩先开口,嗓音沙哑,他长得像你姐姐,眼角有痣。
惊瓷握紧长命锁,没说话。
我把他藏在北地,是想让他远离纷争。
可北狄新王的祭旗日,就是明日。
他们要用姜氏的血,祭他们的旗。
谢怀珩抬眼,眼底血丝密布,我来,是想带你和孩子走。
惊瓷笑了一声,笑到眼泪滚下来。
走去哪里
去江南,去岭南,去没有雪的地方。
他声音低下去,只要你想,我都陪你。
惊瓷却摇头。
谢怀珩,你忘了,我是姜氏最后的血脉。
我若走了,姜氏就彻底亡了。
她起身,走到他面前,俯身看他。
你把孩子给我,我带他回雁门关。
至于你——
她指尖点在他心口,就在这里,守着你的枯灯,直到风雪埋了你。
五、灯灭
谢怀珩没再劝。
他只是把枯灯递给她,灯罩冰冷,像一块铁。
灯芯没了,火也熄了。
可我仍想让它亮一次。
他低头,咬破自己的指尖,血滴进灯盏。
血珠滚过焦黑的棉线,竟真的燃起一簇极小的火苗。
火光映在他脸上,像一瞬的春。
惊瓷抱着孩子,站在门口,最后一次回头。
谢怀珩对她笑,轻声道:走吧。
别回头。
她没回头。
所以她没看见,火苗舔上他的指尖,烧出焦黑的疤。
也没看见,他腕上的白绫被血浸透,滴在雪地里,像一串串小小的红梅。
六、雁门关
惊瓷带着孩子回到雁门关时,祭旗日已过。
北狄新王的王旗上,染着她的血——
不是孩子的,是她的。
原来,谢怀珩早把孩子的血换进自己体内。
他用自己的命,换了孩子一命。
惊瓷站在关楼上,望着北地茫茫雪原。
风卷着灰烬,像一场黑色的雪。
她忽然想起,那盏枯灯里燃起的最后一点火,像极了少年谢怀珩在破庙里,为她点的那盏小油灯。
灯油尽了,火也灭了。
可那一点光,却照了她半生。
七、尾声
很多年后,雁门关外的老杏树重新开花。
树下立了一块无字碑。
碑前,常有一盏枯灯。
灯芯早已燃尽,却仍有人日日添新油。
传说,点灯的人是个女子,眼角有泪痣。
她从不说话,只在每年第一场雪落时,在碑前放一枚长命锁。
锁上刻着迟。
——
8春灯旧梦
一、南渡
惊蛰一过,江南的风像一匹软绸,轻轻覆在人脸上。
乌篷船摇进姑苏城外的桃花渡,惊瓷抱着迟迟立于船头。孩子两岁了,会含糊地喊阿娘,却不会喊爹。
她没教,也没人敢教。
渡口早有人候着——姜氏旧部仅剩的一位老嬷,银发梳得一丝不乱,见了迟迟,扑通跪下,哽咽良久。
哥儿眼角这粒朱砂,与先皇后一模一样。
一句话,惊瓷心口像被薄刃划开。
她抬头,十里桃林正开得云蒸霞蔚,像谁打翻了一坛胭脂。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北地之外,还有春和景明。
二、桃林
老嬷说,桃林是三年前一位外乡客商所植。
客商姓谢,独臂,左腕常年系一条白绫——
姑娘,那人说,等花开到第十里,便有人归。
惊瓷没接话,只在夜深时,抱迟迟立于林口。
风一过,花瓣簌簌落在孩子发顶,像一场无声的问候。
第三日,她在溪边浣衣,迟迟踉跄追蝶。
忽听花影深处有人低咳,一声,两声,惊得桃花成片坠落。
她攥紧木槌,回头——
空无一人。
只有风,卷着半片染血的桃花瓣,贴在她手背。
那血色新鲜,像刚离腕。
三、春灯
江南旧俗,桃月十五放春灯,祈愿百病消散。
老嬷抱迟迟去集市买花灯,惊瓷独坐廊下,缝一件小衫。
针脚却怎么也缝不直——
她想起北地雪夜,那人用指尖沾血,点亮一盏枯灯。
灯油里掺了雪,火舌颤得像随时会碎。
如今春灯万盏,却无人再为她燃一星火。
傍晚,迟迟抱回一盏莲花灯。
灯面绘着一只展翅的雪鹰,笔意潇洒,却缺了左翅。
老嬷说:卖灯郎只剩这一只,见哥儿喜欢,便白送了。
惊瓷指腹抚过残翅,心口骤疼。
那分明是照夜的模样。
四、重逢
夜半,桃花渡灯火阑珊。
惊瓷抱迟迟沿河放灯。
莲花灯漂出丈余,忽然打旋,似被什么阻住。
她俯身,看见灯影里多了一双手——
指骨修长,苍白,腕间缠着白绫,血渗出来,染红水面。
她惊退一步,抬头。
谢怀珩立于灯下,一身青衫,像从桃花深处走出的一场旧梦。
他瘦得厉害,左袖口空了一截,以白绫束起——
那日雁门关外,他以血换子后,北狄追兵至,他断腕引敌,换她母子一线生机。
如今伤口愈合,却再提不起剑。
迟迟睁大眼,奶声奶气:叔叔,疼么
谢怀珩单膝蹲下,用右手摸了摸孩子的发顶,声音低而温柔:早不疼了。
惊瓷抱紧迟迟,退后半步,眼里风雪翻涌:你来做什么
他抬眼,眸里映着万盏灯火,却只盛得下她一人。
来看花。
他说,有人在信里说,若桃花开到第十里,便允我远远瞧一眼。
惊瓷这才想起——
那封她在无字碑前烧掉的信里,曾写过一句:
若桃夭真至第十里,便算我原谅你十分之一。
她以为他永远收不到。
原来,他收到了,却仍不敢靠近一步。
五、花雨
夜风忽起,桃林摇曳,花瓣铺天盖地。
迟迟伸手去接,咯咯地笑。
谢怀珩站在三尺之外,不敢上前,只抬手替孩子拂去鬓边花。
那一瞬,惊瓷看见他右手虎口新添的疤——
是她当年剜玉时,剑锋划过的旧痕。
如今再添新伤,像两枚交叠的月牙,死死扣住他的命脉。
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落瓣:手给我。
谢怀珩一怔,缓缓伸出右手。
她指尖搭上他脉搏,指腹冰凉。
脉息紊乱,像被风雪撕碎的丝线。
你毒入心经,活不过明年桃花开。
她用的是陈述句。
谢怀珩笑,眼底却带一点孩子般的满足:够了。
能再见一次,已经赚够。
六、春宵
老嬷抱迟迟去睡。
桃花渡只剩他们两人。
谢怀珩坐在石阶上,用仅剩的右手折了一支桃枝。
枝上花苞半开,像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
我今夜宿在渡口,明日便走。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你若厌我,便不必再见。
惊瓷没答,只抬手,把折下的桃枝别在他襟口。
花枝轻颤,像一场欲言又止的告白。
月色溶溶,水声潺潺。
她转身回屋,却在门槛处停住。
谢怀珩。
她背对他,声音散在夜风里,今夜,桃花第十里已满。
身后良久无声。
她回头——
那人仍立在渡口,身影被月色拉得极长,像一道即将融化的剪影。
他轻声应:嗯,我看见了。
七、尾声
第二日清晨,渡口大雾。
迟迟醒来,枕边多了一只木雕的小鹰,鹰翅雕得笨拙,却栩栩如生。
老嬷说,卖灯郎连夜雕的,雕坏了三只手,才得这一只。
惊瓷抱孩子立于渡口,水面空荡,连昨夜那盏残灯也漂得无影无踪。
只有桃林深处,落英成冢。
她俯身,在冢前埋下一坛桃花酿。
封口处,用新折的桃枝写一行小字:
——谢怀珩,若明年今日你还活着,便来饮这一盏春酒吧。
风过,枝上花瓣簌簌而落,像一场无声的应答。
——
9
斩首之约
一、归北
永嘉五年,惊蛰未至,北地先乱。
雁门关外烽烟再起,传言北狄新王暴毙,王弟摄政,铁骑南下,一路踏碎春草。
姜惊瓷在江南接到飞鸽传书,只七个字:
——谢侯重伤,望归。
落款是谢字缺了最后一横,像断腕。
她把迟迟托付给老嬷,只身渡江。
船过桃渡时,桃花已谢,枝头空荡,像谁忘了收的旧伞。
她想起去年春灯夜,谢怀珩立在渡口,说能再见一次,已经赚够。
如今,他竟连再见也吝啬给她。
二、白骨旗
三月初九,雁门关破。
惊瓷混在流民里进城,满目断壁残垣。
城楼上高悬王旗,旗面却钉着一截白骨——
腕骨,细长,骨节分明,白绫半幅缠在腕底,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城下百姓跪倒,哭声压过风声。
有人说,那是谢侯的断腕。
也有人说,谢侯已死,摄政王悬骨示众,以儆效尤。
惊瓷站在人群最末,指尖掐进掌心。
她不信。
那截白骨太干净,没有血,也没有肉,像被人精心打磨过。
谢怀珩不会让自己死得这样潦草。
三、旧宅
夜探谢府。
府邸早被查封,荒草没膝,唯有后院那株老杏树还活着。
树下埋着当年那柄短剑,剑柄已朽,剑身却寒光如初。
惊瓷掘土时,指腹被锈刃划破,血滴在剑身,像唤醒沉睡的魂。
她忽然听见枯枝轻响——
回头,月色下立着一个人。
黑衣,蒙面,只露出一双血丝密布的眼。
那人抬手,扯下面巾,露出一张瘦削苍白的脸。
——谢怀珩。
四、残梦
我没死。
他嗓音低哑,像被砂纸磨过,但快了。
他抬起右手,掌心摊开——
一枚断成两截的玉簪,静静躺在那里。
玉簪是当年她及笄时,他亲手雕的,簪头一朵小小的杏花,背面刻着瓷字。
如今,杏花碎成齑粉,只剩半枚瓷字,血从裂缝渗出,像泪。
摄政王用我换北狄退兵,他轻声道,明日午时,斩首示众。
惊瓷指尖发抖,却听见自己声音极稳:换谁
迟迟。
谢怀珩抬眼,眼底血丝像裂开的冰,他们查出孩子在我手里。
我若不赴死,他们便屠城。
五、碎簪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杏花落雪。
惊瓷把短剑横在他颈侧,剑锋贴住那道旧疤。
谢怀珩,你凭什么替我做主
你欠我的,还没还完。
谢怀珩却笑,指尖抚过剑身,血珠顺着刃口滚落。
我欠你的,用这条命抵。
至于迟迟……
他从怀里摸出一枚令牌,塞进她掌心,城西密道,子时开。你带孩子走,别回头。
惊瓷攥紧令牌,忽然低头,吻住他。
这个吻像一场迟来的暴风雪,带着血腥与绝望。
谢怀珩僵住,随即反客为主,攻城掠地。
唇齿间尝到铁锈味,不知是谁的血。
一吻毕,惊瓷退开半步,把碎簪插进他发间。
谢怀珩,她声音轻得像落雪,你若敢死,我便让孩子姓姜。
你若活下来,她指尖抚过他眼尾,我让他姓谢。
六、斩首
次日午时,雁门关校场。
谢怀珩被绑在木桩上,玄衣染血,断腕处缠着白绫,被风吹得猎猎。
监斩官宣读罪状,声音被风声撕得七零八落。
惊瓷混在人群里,指尖死死攥着那枚令牌。
午时三刻,刀光落下——
却砍在空处。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钉在刀背,震得刽子手虎口迸血。
人群哗然。
惊瓷翻身跃上高台,短剑挑断绑绳,把谢怀珩扯进怀里。
走!
她低喝,声音被风声撕碎。
谢怀珩却笑,指尖沾血,在她掌心写下一个字:
——迟。
七、密道
密道狭窄,仅容一人侧身。
惊瓷背着谢怀珩,一步步往前挪。
他体重轻得吓人,像背着一具空壳。
血从断腕处滴落,在她衣襟晕开一朵朵暗梅。
放我下来。
谢怀珩声音低哑,你带迟迟走。
惊瓷没理,只把背上的绳子又紧了紧。
谢怀珩,你给我听好。
你若敢死在这暗道里,我便把你拖回江南,埋在桃花树下。
让你日日看花开,却永不得见。
八、生路
密道尽头,老嬷抱着迟迟等候。
孩子睡得安稳,不知人间疾苦。
惊瓷把谢怀珩放上马车,自己翻身上马。
马蹄扬起尘土,雁门关渐渐远去。
谢怀珩靠在她怀里,声音轻得像风:阿瓷,我累了。
惊瓷低头,吻住他眉心。
那就睡吧。
睡醒了,我们还有一辈子要吵。
九、尾声
很多年后,江南桃渡。
老杏树下,谢怀珩用右手教孩子写字。
孩子写的第一行字,歪歪扭扭:
——谢迟。
惊瓷坐在廊下,手里握着那枚碎簪。
簪上的瓷字,被他用金箔补了半笔。
她抬眼,桃花正盛,风一吹,花瓣簌簌落在三人发间。
像一场迟到的圆满。
——
10坠城之誓
一、南风未起
永嘉六年的端午,江南雨丝缠绵。
桃渡的杏子尚青,谢迟已会摇摇晃晃追着谢怀珩喊阿爹。
声音软糯,却像钝刀,把惊瓷的心口磨得生疼。
谢怀珩的毒是旧疾,每逢阴雨便咳血。
血色暗红,落在白帕上像一瓣瓣凋零的梅。
他从不让她看见,却总在半夜起身,独自去廊下,把帕子浸进雨水里。
惊瓷假装熟睡,听着雨声里夹杂的隐忍咳嗽,指尖把被角攥得死紧。
五月初五,龙舟鼓点未响,一封密信先至。
信笺薄如蝉翼,却压得人透不过气。
欲救稚子,携虎符入京。
落款是摄政王的私印,朱红如血。
虎符仍在她体内——当年剜玉时一并缝进去的青铜薄片,如今成了催命符。
谢怀珩看完信,只说一句:我去。
惊瓷抬眼,声音平静得像冰下暗流:你拿什么去一条命
他抚过她的发,指尖微颤:阿瓷,我欠你的,欠迟迟的,总要还干净。
这一次,换你在家等我。
他第一次用家字,惊瓷却听见诀别的尾音。
二、稚子被夺
端午当天,桃渡最热闹。
谢迟坐在谢怀珩肩头,小手去够檐下风铃。
惊瓷在灶间煮菖蒲酒,忽闻院外马蹄疾响。
她掀帘,只来得及看见黑衣人掠走孩子——
动作干脆,像鹰攫雏鸟。
谢怀珩追出两步,毒发跪地,一口血喷在青石板。
暗红蜿蜒,像一道无法跨越的河。
当夜,他撑着最后一口气,把匕首塞进她掌心。
信里说只许你一人进京,否则立斩稚子。
阿瓷,别信。
可我不能拿迟迟赌。
她跪在廊下,把匕首抵在自己腕间。
谢怀珩,你听好——
我死之前,必把孩子还你。
若我回不来,你带他好好活。
匕首划破夜色,血滴在虎符残片上,发出极轻一声嗒。
三、皇城旧路
七日后,上京。
城门照旧巍峨,却换了守将。
摄政王亲自立于城楼,笑意温和。
姜姑娘,别来无恙。
他抬手,宫墙之上悬着一只竹篮。
篮里铺着锦被,谢迟睡得安稳,颈侧却系着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链。
链尾坠着小小一枚铃铛,风一吹,便叮当作响。
摄政王手指轻弹,铃铛声清脆。
稚子无辜,本王只想要一样东西。
虎符。
亦或——谢怀珩的命。
惊瓷抬眸,眼底风雪未化。
我要先见孩子。
摄政王微笑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宫门缓缓开启,像一张沉默的兽口。
四、幽阁
孩子被安置在御花园最偏僻的暖阁。
四壁无窗,只一盏琉璃灯昼夜不熄。
谢迟看见她,眼睛一亮,伸出小胳膊要抱。
惊瓷蹲身,却被铁栏隔住。
摄政王立于檐下,声音温雅:取虎符,需剥开皮肉。
本王不忍,姑娘可自行决断。
三日后,若无结果,稚子血祭。
他转身离去,衣袂拂过灯影,像一条冷血的蛇。
惊瓷抱紧迟迟,指节泛白。
孩子的小手抓住她衣襟,软软喊:阿娘,回家。
她低头,把脸埋进孩子肩窝,泪无声浸透锦被。
五、旧盟
当夜,她潜入御药房,偷走一柄薄刃。
月色如银,她坐在铜镜前,解开衣襟。
锁骨下那道旧疤,颜色已淡,却仍微微隆起。
她记得,当年谢怀珩剜玉时,指尖的温度。
如今,她要用同一把刀,剜出虎符,换孩子一命。
刀刃贴上皮肤,冰凉。
血珠滚落,像一串断了线的红豆。
她咬住帕子,额角冷汗淋漓。
刀尖一寸寸深入,终于触到坚硬的金属边缘。
她用镊子夹住虎符残片,猛地一扯——
血喷涌而出,染红铜镜。
她眼前发黑,却死死攥住虎符,像攥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六、交易
第三日,摄政王如约而至。
虎符被血浸透,却仍完整。
他指尖轻弹,笑意愉悦:姑娘果然果断。
稚子可还,但须姑娘亲自护送。
本王要谢怀珩,亲眼看着你们团圆。
惊瓷抬眼,声音嘶哑:他若不来
摄政王轻笑:那本王只好让稚子再尝一次离别的滋味。
七、雨夜
当夜,上京暴雨。
惊瓷抱着迟迟,被押上城楼。
雨丝如箭,打在脸上生疼。
城下,谢怀珩独骑而来,未披蓑衣,雨水顺着下颌滴落,混着血色。
他抬头,目光穿过雨幕,落在她与孩子身上。
惊瓷唇角微动,无声道:走。
谢怀珩却笑了,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臣,谢怀珩,奉命前来。
摄政王抬手,弓箭手万箭齐发。
谢怀珩不躲不闪,任由箭雨穿透肩胛。
血花绽开,像一场迟到的春。
八、坠城
惊瓷抱紧迟迟,翻身跃下城楼。
箭雨擦过她耳畔,风声呼啸。
谢怀珩起身,用仅剩的右手接住她。
三人重重摔在泥水里,他却死死护住她与孩子。
血从他口中涌出,混着雨水,蜿蜒成河。
惊瓷抱住他,泪如雨下:谢怀珩,你不准死!
他抬手,指腹擦过她泪痣,声音轻得像风:阿瓷,我答应过你……
好好活。
九、尾声
暴雨过后,上京桃花尽落。
摄政王死于乱箭,皇城易主。
谢怀珩被抬回江南,终年未醒。
每年桃渡花开,惊瓷都会抱着迟迟,坐在老杏树下。
树下埋着那柄短剑,剑身锈迹斑斑,却仍锋利。
迟迟会踮脚,把一朵新开的桃花放在剑柄上。
奶声奶气地问:阿爹什么时候醒
惊瓷摸摸孩子的头,轻声答:等桃花开到第十里。
可她知道,第十里桃花,永远不会开了。
——
11迟园惊梦
一、归隐
永嘉七年初夏,江南的雨像一张湿绸,蒙住桃渡。
老杏树比去年又低了半头,枝桠斜斜探进窗棂,把斑驳的影子投在谢怀珩的榻前。
他仍沉睡,脸色苍白得像纸,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惊瓷每日用银匙喂他参汤,汤汁沿唇角滑落,她用手背抹去,动作熟稔得像在照顾一株病梅。
迟迟会在黄昏时踮脚把刚摘的桃子放在他枕边,奶声喊阿爹吃。
无人应答,孩子也不哭,只把桃核一颗颗攒进小瓷罐,说攒够一百颗,阿爹就会醒。
七月初七,乌篷船悄悄离了桃渡。
惊瓷将谢怀珩安置在船舱最里处,身下铺的是当年他为她猎的雪鹰羽垫——羽色早已灰败,却仍带一点北地的冷香。
她带走的极少:一柄锈剑、一盏枯灯、半枚碎簪,还有迟迟的长命锁。
船行三日,转入支流,两岸芦苇渐密,水鸟低飞。
她选了一处无人小岛,结庐而居。
岛极小,潮涨时只余一树、一井、一屋。
她给屋子取名迟园,用剑锋刻于木匾,字瘦而硬。
二、夜袭
八月十五,潮声如鼓。
北狄刺客踏浪而来,黑衣融进夜色,只露一双幽绿狼眼。
惊瓷抱剑坐于檐下,锈剑横膝,剑锋映月。
她早知会有这一日——摄政王虽死,北狄王帐仍记恨谢氏遗孤。
刺客十人,无声逼近。
她起身,剑光如匹练,血花溅在芦苇上,像点点残梅。
最后一剑刺穿刺客胸口时,她听见身后脚步极轻。
回头——月色里,另一柄长剑已抵在谢怀珩咽喉。
刺客首领以牙咬剑,声音含混:姜氏余孽,一并死。
她扑过去,锈剑脱手。
首领的剑锋一转,直刺她心口。
血涌出的一瞬,她听见自己心跳骤停,又骤响。
剑尖偏了半寸,刺穿锁骨,却避开心脏。
她倒下时,额头重重磕在井沿——
咚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在颅骨里碎裂。
三、忘川
她再醒来,天光已大亮。
锈剑断成两截,刺客横尸井侧。
迟迟抱着她手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抬手,想替孩子擦泪,却发现自己指尖颤抖——
她记得自己叫阿迟,记得怀里孩子叫迟迟,记得要护他周全。
却忘了为何在此,忘了榻上沉睡的男人是谁,甚至忘了自己原本的名字。
她拖着伤,把尸体拖进芦苇荡,又洗净血迹。
黄昏时,她坐在榻前,看着陌生男人的脸。
他睫毛很长,唇色极淡,像随时会化进风里。
迟迟把桃子放在他枕边,小声说:阿爹,吃。
她心口莫名一抽,指尖抚过他眉心那道浅疤。
你是谁她轻声问,自然无人应答。
四、春灯
九月,迟园的芦苇枯黄。
她学着孩子叫他阿爹,每天三遍参汤、一次擦身。
夜里,她抱着迟迟睡在榻边,梦里总有桃花漫天。
醒来却记不起梦里的脸。
十月初一,是迟迟三岁生辰。
她煮了长寿面,用木簪挑灯芯。
灯影晃动,她看见铜镜里的自己——
发尾不知何时白了数根,眼角却带着陌生的温柔。
面煮好了,迟迟却跑进来,拽她衣袖:阿娘,井里有灯!
她随孩子走到井边,见水面漂着一盏莲花灯。
灯面绘着残翅雪鹰,灯芯燃得极旺,火光映出井底一行字:
——阿瓷,别哭。
她盯着那行字,心脏骤然抽紧,像被细线勒住。
眼泪掉下来,砸进井里,火光晃了晃,灭了。
五、旧剑
十一月,大雪封岛。
她收拾屋子,在榻下发现一只木匣。
匣里躺着断剑、碎簪、枯灯,还有一封被血浸透的信。
信纸已脆,字迹却清晰:
阿瓷,若我醒不来,替我陪迟迟长大。
若你忘了我,便忘了吧。
只别哭,别回头。
——谢
她指尖发抖,把信贴在胸口。
雪落无声,她忽然记起——
记起雁门关的雪夜,记起桃花渡的春灯,记起城楼上坠下的那截白骨。
记起自己叫姜惊瓷,记起榻上的人叫谢怀珩。
记起她曾恨他,也曾爱他,如今忘了他,却又重新爱上。
六、惊蛰
来年惊蛰,迟园第一声雷响时,谢怀珩醒了。
他睁眼,看见她坐在榻边,发尾全白,手里握着那枚碎簪。
她对他笑,眼泪落在簪尖:我好像把你弄丢了,又好像把你找回来了。
谢怀珩抬手,指腹擦过她泪痣,声音沙哑:阿瓷,别哭。
她俯身抱住他,像抱住一场迟到的春。
迟迟跑进来,扑进他们怀里。
窗外,老杏树抽出新芽,第一朵杏花颤巍巍地开了。
——
12春汛惊魂
一、春汛
永嘉八年的春汛来得比往年都早。桃花汛卷着碎冰,一路撞进姑苏。迟园的杏树被淹了半截,老枝发出细微的裂声。惊瓷蹲在树下,把迟迟高高举起,让他摸一枝新杏。孩子指尖沾了雨水,咯咯地笑,笑声像一串银铃,把连日阴霾撞出一道缝。
谢怀珩倚在廊下,面色比雨更淡。一年沉睡耗去了他大半生气,如今行走不过十步便要停一停。他看着母子俩,眼底有笑意,却掩不住灰败。惊瓷回头,与他目光相撞,那一刻,风也似乎停了——
阿爹——迟迟在雨中喊。
谢怀珩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被雨淹没,却仍是笑着的。
二、烽火再起
三月初三,北境急报:北狄摄政王死而复生,集结十万铁骑,剑指雁门。
更坏的消息在夜里抵达:迟迟被掳。
来人是北狄死士,只留下一句话——
拿谢氏遗孤与虎符残片,换稚子一命。
虎符残片在惊瓷体内,当年剜玉时一并缝进,如今已与血肉长在一处。
谢怀珩听完,只是沉默。半晌,他抬手,指尖抚过惊瓷发尾的白丝,声音低哑:我去。
惊瓷按住他腕脉,那里跳动微弱,却倔强。
你拿什么去
拿命。
不够。她轻声说,北狄要的是我。
三、裂帛
当夜,惊瓷独赴上京。
她穿素白丧服,发间无饰,只簪那枚碎而复补的杏花簪。
城门大开,摄政王立于高台,笑意温雅,眼底却藏着北地风雪。
谢夫人,别来无恙。
他抬手,宫墙之上悬着一只小小竹篮。
迟迟被缚其中,手腕系银铃,风一动,铃声碎得人心颤。
稚子无辜。
摄政王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只要夫人一样东西——
你体内的另一半虎符,以及谢怀珩的降书。
降书,是谢氏最后的体面。
惊瓷抬眼,雨水顺着她睫毛滚落。
我若不给
摄政王指尖微动,银铃骤响,迟迟哭声撕破雨幕。
不给,便以稚子之血祭旗。
四、以身为祭
三日后,祭台高筑。
北狄王旗猎猎,黑底金纹,像一张吃人的兽口。
惊瓷被缚于高台中央,素衣染血,锁骨处刀痕未合,仍渗着殷红。
摄政王执匕首,刀尖挑起她下颌。
谢夫人,再问你一次——虎符,降书
惊瓷抬眼,目光越过人群,落在远处一人身上。
谢怀珩立于雨幕尽头,一袭玄袍湿透,断腕处白绫翻飞。
他右手执剑,剑尖拖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似踩在刀尖上,却一步未停。
摄政王。
他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你要的降书,在此。
他抬手,剑尖挑起一卷白帛。
白帛上字迹潦草,却盖着谢氏家印,鲜红如血。
摄政王眯眼:谢侯果然识时务。
谢怀珩却笑了,笑意未达眼底:但我要先见我妻儿。
摄政王指尖微动,银铃骤停。
迟迟被抱下竹篮,跌跌撞撞朝他奔来。
谢怀珩蹲身,单手抱住孩子,右手剑尖一转,抵在自己心口。
虎符在我妻体内,取不得。
但谢怀珩的命,可以给你。
他抬眼,目光穿过雨幕,与惊瓷对视。
那一眼,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无声的——
别怕。
五、血雨
剑尖刺入心口一寸,血溅在祭台。
摄政王却大笑,匕首猛然转向,直取迟迟咽喉。
稚子与父,一同祭旗!
电光火石间,惊瓷挣断缚绳,素袖裂帛,碎簪划破掌心。
她以簪作刃,刺向摄政王手腕。
匕首偏转,划过她臂弯,血线如虹。
谢怀珩趁机抱住孩子,翻身滚下高台。
台下,姜氏旧部伏兵四起,刀光剑影混着雨声,像一场迟到的春雷。
六、永诀
混战至夜,摄政王被斩于马下。
谢怀珩却再撑不住,倒在惊瓷怀里。
雨水冲淡了血迹,却冲不淡他唇角的笑。
阿瓷……
他抬手,指尖抚过她泪痣,声音轻得像风,这次,我没骗你。
好好活。
他指尖滑落,落在孩子发顶。
迟迟懵懂,伸手去抓父亲指尖,却只抓住一把冷雨。
七、尾声
永嘉八年冬,雁门关外立起一座无字碑。
碑前,杏花年年早开。
惊瓷与迟迟住在关内旧宅,杏花开时,她教孩子写字。
迟迟写的第一行字,歪歪扭扭:
——谢怀珩,阿爹。
她站在碑前,把一枝杏花插在碑顶。
风过,花瓣落在她发间,像一场无声的拥抱。
——
13北雁南归
一、北雁南飞
永嘉十一年,雁门关外换了新旗。
北狄旧部早已打散,边市重开,驼铃与羌笛混着汉人的丝竹,日日喧闹。
迟迟五岁,第一次随商队南下。
他穿一身素白小袍,领口别一枝风干杏花,怀里抱着只巴掌大的檀木牌位——
上书先考谢公怀珩,字迹是惊瓷亲手刻的,瘦而硬。
孩子奶音郑重:阿娘说,要把阿爹带回京城,让他看看太平。
商队走了整整一月。
迟迟每日把牌位擦得发亮,夜里用衣袖裹了才肯睡。
同行老卒逗他:小公子,你阿爹真厉害
迟迟挺起小胸脯:阿爹守关,一剑当关,万夫莫开!
老卒大笑,笑声里却带泪。
二、京华再遇
十月初一,上京霜降。
迟迟牵着老卒衣角,挤进御街。
今日摄政王归朝,万人空巷。
鼓声三通,铁骑开道。
高头大马之上,一人玄袍金冠,侧颜冷峻,左腕佩黑玉护臂。
遥遥一眼,迟迟怔住——
那眉、那眼,与牌位上的画像如出一辙,只少了断腕处的白绫。
人群轰然跪倒。
迟迟被挤得踉跄,檀木牌位落地,咔一声裂成两半。
他扑过去捡,指尖被碎木划破,血珠滚在谢字上。
马背上的男人垂眸,目光掠过孩子,掠过牌位,掠过血迹,眼底无波。
却在经过迟迟身侧时,勒马停住。
谁家的孩子
声音低沉,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
老卒颤声回禀:回、回殿下,雁门关旧部遗孤。
男人指腹摩挲缰绳,良久,轻笑一声:遗孤
他弯腰,用马鞭挑起牌位残片,定在那半枚谢字上。
谢
尾音微挑,像利刃划破绸缎。
三、夜探王府
当日深夜,迟迟被安置在驿馆。
三更鼓响,窗棂无声而开。
男人披一身夜露,立在床前。
月光照在他脸上,冷白如玉,左腕的黑玉护臂泛着幽光。
迟迟揉眼,下意识喊:阿爹
男人指尖一颤,黑玉护臂发出极轻一声咔。
他蹲身,与孩子平视:我长得像你阿爹
迟迟点头,又摇头:阿爹不会这么冷。
男人低笑,笑意不达眼底:那你阿爹在哪
迟迟指了指窗外雁门关方向:很远。
男人顺着那方向看了一眼,夜色深沉,什么也看不见。
他起身,却在转瞬间瞥见孩子怀里的半块木牌。
谢公怀珩四字,刀痕凌厉。
男人指腹抚过,指节蓦地收紧。
你娘,叫什么
迟迟想了想,认真答:阿娘就是阿娘。
男人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物——
是一枚断簪,簪头杏花残缺,背面却刻着一个瓷字。
他把断簪放在迟迟掌心:告诉你阿娘,明日午时,摄政王府,故人侯。
四、旧物惊心
迟迟连夜托老卒带信出城。
驿站灯火里,惊瓷展开断簪,指尖瞬间冰凉。
杏花、瓷字、断口处的金箔——
是她亲手补过的那枚簪,明明随谢怀珩葬在雁门关。
如今却出现在上京。
她想起三年前,棺木入土那日,她曾亲手把簪别在他发间。
难道——
她不敢想,却又不得不想。
五、王府相见
摄政王府,朱门深锁。
惊瓷素衣白裙,鬓边别一枝新折杏花。
门开处,男人立于影壁,玄袍金冠,左腕黑玉护臂。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
他先开口,声音低哑:姜惊瓷
惊瓷指尖微颤:殿下认得我
男人抬手,黑玉护臂滑落,露出一截苍白手腕。
腕骨处,一道环状旧疤,像被利器贯穿。
认得。
他轻声道,梦里常见。
六、真假之间
男人名唤谢无咎,摄政王义子,三年前于乱军中被救,失忆至今。
他只记得自己姓谢,记得胸口旧伤,记得梦里常有一枝杏花。
其余皆空。
太医说,这是失魂症,药石无医。
直到那日御街惊马,他看见牌位上的谢字,胸口旧伤骤痛。
夜里,驿馆窗前,孩子一声阿爹,他竟脱口而出:阿瓷,别哭。
连他自己也怔住。
七、试探
殿下可曾去过雁门关
惊瓷轻声问。
谢无咎摇头,却在转身时,袖口滑落一片薄纸。
纸上是一幅画,墨迹未干——
杏花树下,女子背影纤瘦,发尾别一枝残花。
落款:阿瓷。
惊瓷指尖发抖,那背影分明是她。
谢无咎却一脸茫然:梦里画的,不知为何。
八、血证
迟迟被带进府。
孩子扑进谢无咎怀里,小手抓住他衣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阿爹,你为什么不回家
谢无咎僵住,缓缓抬手,抱住孩子。
那一刻,他胸口旧伤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茧而出。
他低头,看见孩子颈侧朱砂痣,与自己梦里那女子眼角的泪痣,重叠成一片。
九、真相
夜半,惊瓷立于廊下。
谢无咎走来,手里托着一只黑玉匣。
匣里是一封旧信,信纸泛黄,字迹潦草——
阿瓷,若我醒不来,替我陪迟迟长大。
落款:谢怀珩。
谢无咎指尖微颤:这信,是我三年前醒来时,枕下所得。
我不知是谁放的,也不知为何,每每读来,心痛如绞。
十、抉择
惊瓷望着他,眼底风雪翻涌。
她想起棺木里那截白骨,想起无字碑下的空冢。
原来,他从未真正死去。
他只是忘了。
忘了她,忘了迟迟,忘了自己曾以命护她。
如今,他站在她面前,眼底陌生,却又熟悉。
十一、尾声
天亮时,惊瓷带迟迟离开。
谢无咎立于城楼上,目送他们远去。
风过,他抬手按住胸口,那里空了一块,却又像被什么填满。
他不知自己是谁,却知自己欠那女子一场杏花春雨。
十二、归鸿
迟园杏花再开时,迟迟在树下埋下一封信。
信里只有一句话:
阿爹,杏花开了,你什么时候回家
风吹过,花瓣簌簌而落,像一场无声的应答。
——
14
雪夜惊变
一、雪兆
永嘉十二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更凶。
迟园的杏树一夜白头,枝头残花被冰凌裹住,像封存的旧信。
惊瓷蹲在廊下劈柴,迟迟踮脚把雪团塞进她领子里,冻得她直打哆嗦。
孩子笑得弯了腰,笑声脆生生撞在雪幕上,又被风吹散。
她抬眼,看见远处官道上一骑绝尘而来。
马上人披着北境黑羽大氅,腰间佩刀,刀鞘上一点朱砂,红得像旧时血。
信使翻身下马,单膝点地,递上一封朱砂封口密函。
摄政王殿下亲启。
惊瓷指尖一顿,那三个字烫得她几乎握不住。
——谢无咎。
密函里只有十二字:
北狄犯境,稚子无辜,盼夫人携子入京。
盼夫人携子入京。
不是请,不是命,是盼。
她想起去年杏花树下,那人立于城楼,眼底陌生,却又藏着深海般的波澜。
如今,他竟用盼字。
二、风雪夜奔
三更鼓响,乌篷船离了小岛。
迟迟裹着狐裘,怀里抱着那只檀木牌位——牌位已裂,用金箔细细补过,像一道不肯愈合的伤。
船头挂一盏枯灯,灯芯短得可怜,却固执地亮着。
惊瓷立于船尾,看雪片落入水面,瞬间化尽。
她想起三年前,也是这般雪夜,她抱着牌位北上,以为此生再无归途。
如今,牌位仍在,人却活了。
可那人,再不识她。
七日后,上京。
城门洞开,黑羽卫夹道而立,铁甲覆雪。
谢无咎立于城楼,玄袍猎猎,左腕黑玉护臂映着雪光,冷得像冰。
他目光掠过人群,落在惊瓷身上,眼底似有波澜,又似无波。
夫人,别来无恙。
声音温雅,却带着上位者的疏离。
惊瓷福身,指尖微颤:殿下召见,不敢不来。
谢无咎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稚子无辜,本王自当护他周全。
三、质子
迟迟被安置在偏殿。
殿内暖炉终日不熄,金丝楠木小榻上铺着雪狐裘,角落里堆满西域进贡的玩器。
孩子却不安,夜里总惊醒,哭着要阿娘。
惊瓷抱着他,轻拍他背,哼北地的童谣。
歌声低低,像雪夜里的风。
谢无咎立于窗外,指尖无意识摩挲黑玉护臂,眼底晦暗不明。
第二日,北狄使臣至。
使臣带来摄政王手书:
愿以谢氏遗孤,换北境十年安。
遗孤,指迟迟。
谢无咎阅毕,指尖微紧,信纸皱出一道痕。
他抬眼,看向惊瓷:夫人意下如何
惊瓷抱紧迟迟,声音平静:殿下曾言,稚子无辜。
谢无咎沉默良久,轻声道:无辜,却也是谢氏骨血。
谢氏骨血,便该为谢氏担责。
四、裂帛
当夜,偏殿走水。
火舌卷着雪风,瞬间吞没半个殿宇。
惊瓷抱着迟迟,立于雪地里,素衣被火星溅出焦痕。
谢无咎赶来时,正见她从火中奔出,发尾被火舌舔过,散出一股焦香。
他伸手,想替她拂去鬓边灰烬,却在指尖触及她肌肤时,猛地收回。
惊瓷抬眼,眼底映着火光,也映着他微微颤抖的指尖。
殿下,她声音轻得像雪落,迟迟若死,谢氏便绝嗣。
绝嗣,便无责可担。
谢无咎指尖收紧,黑玉护臂发出细微碎响。
夫人,他声音低哑,本王欠你一条命。
如今,再欠一次。
五、坠雪
火后的第三日,北狄铁骑压境。
谢无咎率黑羽卫出城,玄甲覆雪,左腕黑玉护臂映着寒光。
惊瓷立于城楼,看大军远去,像一条黑龙没入风雪。
迟迟被留在她身边,小手紧攥她衣角,眼里满是惊惶。
阿娘,阿爹会回来吗
惊瓷蹲身,把孩子抱进怀里,声音轻得像雪落:会。
阿爹答应过我们,要回家。
七日后,捷报传来——
黑羽卫大破北狄,摄政王战死。
捷报里夹着一封血书,字迹潦草,却极工整:
阿瓷,雪停了,我带迟迟回家。
落款:谢无咎。
六、空棺
大军归朝那日,上京飘雪。
黑羽卫抬回一口黑棺,棺盖未合,里头空无一人。
副将呈上断剑与黑玉护臂,声音哽咽:殿下为救小公子,坠崖而亡。
惊瓷立于雪中,接过断剑与护臂,指尖微颤。
黑玉护臂上,一道新裂痕横贯咎字,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
迟迟扑进她怀里,哭得撕心裂肺:阿爹骗人!
惊瓷抱紧孩子,泪水落在雪里,瞬间化尽。
阿爹没骗我们。
他只是……迷路了。
七、尾声
永嘉十三年,雁门关重修。
关外立起一座新碑,碑上无字,只雕一枝杏花。
碑前,杏花年年早开,雪落时,花瓣与雪同白。
惊瓷与迟迟住在关内旧宅,每年雪落,迟迟都会在碑前放一盏莲花灯。
灯面绘着残翅雪鹰,灯芯燃得极旺,火光映出孩子眼角泪痣。
惊瓷立于碑侧,发间已全白,却仍簪那枚碎而复补的杏花簪。
风过时,花瓣簌簌而落,像一场无声的应答。
——
15
——所有故事的最后,不过是一句:原来你还在。
一、杏花十年
永嘉二十三年,雁门关的杏花比往年迟了半月。
迟迟束发之年,身量已抽得颀长,眉眼像极当年的谢怀珩,只少了那份凌厉,多了北地的疏朗。
他在碑前种了一整坡杏树,春来时花云翻涌,风一过,花瓣淹过无字碑的基座,像一场迟到的回信。
每年花朝,迟迟都会持一盏莲花灯,灯面仍绘那只残翅雪鹰。
灯油滴落,在碑前凝成小小的洼,像谁不肯干涸的泪。
他跪在碑前,背脊笔直,声音却还带着少年人的脆亮:
阿爹,我今年十七,能提得动您留下的断剑了。
您若迷路,就顺着杏花回来吧。
二、雪夜来客
是夜,关外又落雪。
迟迟在碑前守灯,风把火星吹得摇摇欲坠。
忽有脚步声踏碎积雪,缓慢而稳。
迟迟回头——
雪幕里走来一人。
玄衣,乌发,左腕系一条极薄的黑玉带,带身裂纹纵横,像干涸的河床。
那人停在碑前十步,抬手拂去碑上落雪,指尖在杏花二字上停住。
迟迟的心口猛地一撞——那侧脸,与祠堂画像分毫不差。
您……是谁
少年声音发颤,却仍握紧断剑。
那人垂眸,嗓音低而哑,像雪压断枝的脆响:
我姓谢,名……无咎。
迟迟眼底骤热,却倔强地挺直脊背:那是我阿爹的名字。
我知道。
那人轻叹,抬手,掌心躺着一枚黑玉护臂残片——
裂痕间嵌着极细的金箔,正是当年碑前遗失的那一块。
三、旧伤
迟迟引他入关。
旧宅灯火未灭,惊瓷倚门而立,鬓边已全白,却仍簪那枚碎而复补的杏花簪。
雪花落在她睫毛,瞬间化水,像十年前的泪。
她望着灯下的人,唇角微微发抖,却没有上前一步。
殿下。
她用了最生疏的称呼,声音却轻得像怕惊碎什么,雪路难行,可要用酒
谢无咎拱手,动作温雅克制:叨扰夫人。
酒过三巡,他始终坐在客位,左手拇指摩挲黑玉带,像在安抚久别的疼。
惊瓷忽然开口:十年前,殿下坠崖,尸骨无存。如今归来,可还记得旧人
谢无咎抬眼,眼底风雪未化:只记得梦里常有一枝杏花,醒来腕间旧伤疼得厉害。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那枝杏花,总在滴血。
四、真相
迟迟捧来一只木匣。
匣里,是十年前副将带回的断剑与黑玉护臂。
护臂内侧,刻着极浅的珩字,被血浸过,颜色暗红。
谢无咎指尖抚过,眉心微蹙,似被针扎。
迟迟跪坐他对面,声音哽咽:阿爹当年为救我,坠崖失踪。
副将寻了七日,只带回护臂与断剑。
母亲立碑守冢,十年不肯离关一步。
谢无咎指腹停在珩字上,忽然一笑,笑意苍凉:原来如此。
他抬手,解开衣襟。
左胸,一道旧疤蜿蜒至肋下,像被利刃剖开又缝合。
十年前,我醒来时,在阴山雪谷。
胸口插着断剑,腕骨尽碎。
救我之人,是北狄巫医。
他说我姓谢,名无咎,是摄政王义子。
我信了,因为除了疼痛,我什么都不记得。
他声音低哑,像雪压断枝,直到今日,看见碑上杏花,才知梦里滴血的,不是花,是人心。
五、迟来的信
夜深,雪停。
迟迟已睡,怀里仍抱着那半块黑玉护臂。
惊瓷与谢无咎立于廊下,雪光映得两人影子交叠。
他自怀中取出一封信,信纸泛黄,墨迹却未晕。
坠崖那日,我写给夫人。
巫医说,我活不过三日,让我留遗言。
我写了,却又撕了,只留下一句:
‘若我醒来,忘了前尘,便请夫人忘了我。
若我未醒,杏花树下,替我守他。’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信未送出,我竟醒了。
醒来时,北狄已乱,我成了摄政王义子。
我忘了自己是谁,却记得要回家。
可家在哪我不知道。
直到今日,看见你鬓边白发,才知我错过了十年。
六、杏花为证
雪后初晴,迟迟带着谢无咎去了碑林。
少年指着坡上新树,一株一株告诉他:这是我五岁那年种的,那是七岁……
谢无咎抬手,抚过树干上歪歪扭扭的年轮刻字,指尖微颤。
迟迟忽然转身,从怀里掏出那盏旧莲花灯,灯面残翅雪鹰已褪色斑驳。
阿爹,灯芯我换过无数次,可灯面我一直没敢补。
我怕补了,就不是原来的了。
谢无咎接过灯,指腹抚过残鹰翅,声音低哑:补吧。
这次,我陪你一起补。
七、春灯再燃
上元夜,关内灯火万盏。
迟迟在杏树下挂起新灯,灯面绘着完整的雪鹰,翅羽舒展,似要破灯而出。
谢无咎立于树下,左手执灯,右手执笔,在灯面补最后一笔。
笔锋落下,灯芯啪一声燃亮。
火光映出他眼角细纹,也映出惊瓷鬓边白发。
迟迟仰头,声音脆亮:阿爹,阿娘,灯亮了。
惊瓷牵住谢无咎衣袖,指尖微颤,却终究没有松开。
谢无咎垂眸,掌心覆上她手背,声音轻得像雪落:阿瓷,我回来了。
杏花簌簌而落,像一场迟到的春。
八、尾声
后来,雁门关的百姓常看见一家三口。
男子玄衣,女子素裙,少年白衣。
他们在碑前种杏,在雪里放灯。
灯芯燃尽时,少年会踮脚添新油。
女子会倚着男子肩,轻声哼旧日童谣。
男子左腕的黑玉带,裂纹里嵌着金箔,像一条愈合的河。
每年花朝,迟迟都会问:阿爹,今年杏花第几里
谢无咎会答:第十里。
然后,他侧头,吻过惊瓷鬓边白发。
第十里,刚刚好。
——全文完——
【作者的碎碎念】:嘻嘻嘻,由于本作者觉得不够虐
,所以特地加了个番外!主要是作者心情不好(高虐预警,慎入)
【晋江·独家番外】
《雪上春灯》
——杏花一夜落满肩,却原来只是旧雪未干。
一、楔子
永嘉二十四年,冬至。
上京初雪,御苑千灯。
谢无咎登基的第三年,颁下第一道罪己诏:
朕负一人,负十年。
诏书末尾,只写了一个无人敢念的名字——姜惊瓷。
宫人私下传说,那夜雪极大,皇帝在奉先殿外跪至天明,膝下积雪三寸,血渗成冰。
而真正的故事,被锁在御苑最深处的迟阁,不许史官录,不许画师描。
只有每年冬至,迟阁檐下会挂一盏旧莲花灯,灯面残翅雪鹰,灯芯燃尽又续,续了又尽。
二、旧灯
迟阁里藏着的,其实是一幅画。
画长七尺,绢色泛黄。
画里女子素衣白裙,鬓边一枝杏花,眼角泪痣殷红,像落在雪里的朱砂。
她怀里抱着个婴孩,婴孩颈侧一点朱砂,与她泪痣相映。
画前供着一盏灯,灯油是北地狼脂,点起来有淡淡的腥甜。
谢无咎每日寅时必至,拂灯、添油、静坐。
宫人听见他低声念一句:
阿瓷,今日雪晴,你疼不疼
三、雪夜
冬至前夜,雪片大如掌。
谢无咎屏退众人,独上迟阁。
灯油将尽,火苗奄奄一息。
他俯身添油,袖口滑落一物——
是那枚碎而复补的杏花簪。
簪尾裂痕里嵌着金箔,却缺了最后一角。
他将簪子贴近灯火,火光透过裂痕,投在画上女子的泪痣,像重新为她点了一粒朱砂。
忽有风来,灯芯啪一声爆开,火舌舔上画轴。
谢无咎徒手去护,掌心瞬间燎起一串血泡。
画却被火舌卷住,绢面焦黑,女子的脸在火里碎成灰。
他失声喊:阿瓷——
声音被风雪撕裂,无人应答。
四、梦魇
火灭后,谢无咎大病。
高热中,他梦回永嘉八年。
梦里雁门关大雪,他胸口插着断剑,血顺着剑锋滴在雪里,开成一朵朵红梅。
梦里惊瓷抱着迟迟立于城楼,发间白丝与雪同色。
他想喊,却发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转身,一步步走进雪幕。
雪幕尽头,是一树枯杏,枝桠上悬着一盏灯,灯面残翅雪鹰,灯油燃尽,火光忽闪。
他伸手去够,灯却坠下,落在雪里,熄了。
梦里最后,是她低低一句:
谢怀珩,好好活。
他惊醒,掌心还握着那枚焦黑的画轴残片。
五、寻骨
病愈后,谢无咎下旨——
开雁门关旧冢,寻姜氏遗骨。
副将跪谏:陛下,姜夫人衣冠冢已空,实无骨可寻。
谢无咎只说一句:那就寻她活过的痕迹。
于是,关内关外,凡是她踏过的雪,都被重新翻起。
最后,在旧宅井底,寻到一只木匣。
匣里是一封未寄出的信,墨迹被井水晕开,只余一行:
若你醒来,忘了前尘,便请忘了我。
若你未醒,杏花树下,替我守他。
落款:瓷。
信纸下压着一截焦黑的灯芯,和半片残翅雪鹰。
六、春祭
次年花朝,雁门关杏花早开。
谢无咎素服简从,携迟迟至碑前。
迟迟已高至他肩,眉眼像极当年的他,只是眼角无泪痣。
少年把新折的杏花插在碑顶,声音哽咽:阿娘,今年杏花第十里。
谢无咎立于碑侧,掌心覆上碑面,低声道:
阿瓷,第十里,我来了。
他自怀里取出那枚杏花簪,裂痕里重新嵌了金箔,最后一角也补全。
簪尖刺破指尖,血滴在碑上,与旧年雪水相融,渗进杏花二字。
迟迟忽然伸手,抱住他腰:阿爹,阿娘在灯里。
谢无咎怔住,垂眸看孩子——
迟迟掌心躺着那盏旧莲花灯,灯面残翅雪鹰,灯芯燃着新火。
火光里,女子的侧影若隐若现,眼角泪痣殷红如初。
七、尾声
后来,雁门关的百姓常看见——
雪夜里,皇帝独骑而来,在碑前点一盏灯。
灯芯燃尽时,他会添新油,火光映出他鬓边白发。
再后来,灯不再熄,碑前杏花年年早开,花下多了一盏新灯。
灯面绘着完整的雪鹰,翅羽舒展,似要破灯而出。
灯下,立着一个少年,眉眼与皇帝九分相似,只是眼角无泪痣。
少年问:阿爹,阿娘什么时候回来
皇帝答:等杏花第十里。
少年笑:第十里,刚刚好。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