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每个导演都有自己的美学启蒙,启蒙对象可以是多样的,它不仅可以是电影本身,也可以是某一幅画、某一个人或是某一段悠长的记忆。
白岭的美学启蒙是文学,准确的来说是三岛文学。
回忆起来白岭也觉得不可思议,他原以为自己的审美启蒙应该是那些动物的尸体,或者那些自它们之上新生的白色蠕虫。又或者再极端些,是在它们即将完成属于它们的进化时,将它们用纸巾杀死在温床之中时从心底升起的平静。也许死亡与新生给他的审美奠定了主基调,但那并不能称之为美学。
所谓美学,应该是具有思辨性的。它与心理学、语言学、人类学、神话学等有着紧密的联系,是一种感性包裹下的极端理性——当然了,这只是白岭自己的观点。
所以白岭认为,自己的美学启蒙是三岛由纪夫,那位存在即是极端本身的作家。
他在中学时读了第一本三岛文学,是在阿姊周六补课不在家时自己去书店里看的。他很难说清楚自己是怎么翻开那本书的,也许是因为已经接受过一些基础美术教育的他被书封尖锐的冷暖对比吸引了眼球,也许是因为成片包装的精致而复古的外国文学里只有它是小小的一本,又或许只因它那有些滑稽的书名——《假面的告白》——说谎就说谎,告白就告白,戴着假面告白未免显得太拧巴和做作——怎么会有人给自己的书起这样的名字
总之白岭翻开了那本书,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美学的冲击。年少的他并没有看懂那本书,里面充斥着太多他上了大学才接触到的生僻的美学知识,这并不是一本合适的与三岛由纪夫进行初次连接的书籍——它太过于晦涩和浓缩,以至于作为三岛的首部小说,它其实更适合放在最后进行阅读。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不可名状的审美忽然被体系化和具象化了——有着红彤彤面颊和炯炯有神眼睛的掏粪工;近江白沙一般的皮肤和如庭院夏日杂草的腋毛;被死亡所拒绝的精准却又直觉式的概括……独属于三岛由纪夫的极端文字给白岭带来了一种微妙的眩晕,他在这种眩晕中将文字直接翻译为画面,从而感到一种本应如此的平静,而这种平静又滋生出一种附着在后颈上的躁动。
是的,也许被天赋找上门就是这么一种奇妙的体验,一种又冷又热又昏沉又清晰的感受。到生命的尽头再次回味起这一刻时他才明白,那和人之将死时平静与混乱交织的感觉如出一辙——原来一天真的可以是一年的缩影。
于是白岭爱上了三岛文学,也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自己想要为之奉献一切的东西——电影。还有什么能比电影更适合他没有。没有任何一种艺术形式可以像电影一样,把平凡的文字翻译成光影和视听的艺术。
上大学时导师夸赞过白岭,说他选择电影是明智的。白岭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和往日的每一天一样,看起来一副好脾气受气包的样子。所有人都不可能知道的是,白岭在心底十分不屑地冷笑了一声,对自己这个只会讲理论却一天片场都没有跑过的导师嗤之以鼻,毫不客气地默默纠正了他的错误。
——我和你们这群废物不一样,是电影选择的我。
他并没有放弃对三岛文学的喜爱,在上大学前就读完了三岛由纪夫的所有作品,包括剧作和杂记。三岛由纪夫对白岭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不仅表现在创作和审美,也体现在他的生活里。
读过《假面的告白》后,白岭的大脑像是被焚烧后重新进行了建构,他不再只是漫无目的地、泛泛地感受这个世界,而是对万物都投以一种理性的凝视。这种理性带有一种过于极端的穿透性和冷漠性,他开始习惯性地置身事外,只做观察者而不想掺和进任何事情里,于是开始条件反射地答非所问,别人丢来一句什么话他都说对不起。
也许在外人看来这是白岭这种窝囊废本能性地服软和谦逊,但他本人和他亲爱的阿姊都清楚,这是一种无差别的傲慢。
白岭是自己世界里的暴君,他不在意任何人,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他的答非所问能让所有稍微有点智力的正常人去变相看他脸色。他不需要通过明确流畅的语言证明他不出自于主观的冷暴力和忽视是正当的,他只用保持那看似窝囊的沉默就可以让一切情感上的暴虐都变得正当。
这种令人崩溃的游离逼疯了他人生中最喜欢的人,他举着自己的相机,隔着镜头对她投以最后的凝视。一个完美演员的谢幕需要观众回以一定的尊重,所以白岭用他当时能买得起的最好的相机记录下了这一幕,并不做任何处理地将原胶卷封存。
他清楚,他极度自私的阿姊想要的不是这种自己视角里的尊重和祭奠,她要他为她的死亡而忏悔,要他感受到一种与她同频共振的失控,感受那种失去人生中重要事物所带来的无孔不入的痛苦。
可惜阿姊不是白岭生命中最重要的,甚至不是重要的,他生命里重要的只有电影艺术,仅此而已。
阿姊死后白岭在世界上没有了亲人,他拿着自己的工资和阿姊留下的一小笔钱去了日本,想要用一场对三岛由纪夫的朝圣之旅作为自己将要开始的职业生涯的开端。
他其实对日本文化没什么兴趣,因为日本本身的地理环境使得那一定是一个单一且扁平的民族,所以他跑一趟日本其实只是为了去看金阁寺,想要看看激起三岛由纪夫创作欲的文物是什么样子。
白岭站在湖边的围栏前凝视金阁,意料之中地撇了撇嘴。
那天天空暗淡,一点儿看不见太阳。浓云密布,只有一部分闪着白光,整个世界惨白一片,无趣且令人烦闷。重建的金阁伫立在湖上,伫立在树木间,大片的金色看不出美,也并不协调,只让人觉得失望和无趣。
经历过四年专业美术教育的白岭盯着金阁,给出了自己心中最客观的评价——不美。不过他也不是很失望,因为他早已在沟口的视角里得知了这种与想象出入过大的茫然,所以反而没什么情绪,只是从审美角度觉得不美。
他盯着那毫无瑕疵以至于显得十分虚假的金阁反复端详,慢慢将自己脑中三岛由纪夫笔下被熏黑且脱落了大片金箔的金阁覆盖上去,看着那虚伪的黄金饰品慢慢被扭曲成了一块黝黑、光洁而带有锈迹的金锭子。
苍白而忧郁的年轻人嘴角弯起弧度。是的,摇摇欲坠的金阁,比重建过后的金阁更美。因为将一个物品推向极端的生太难了,没人可以定格下那种令人感到焦躁的生机。但向死的美相对容易,也更加多样,审美范围更宽,也更加贴近白岭这种俗人的爱好。
02.
他怀着一种自己在出发前就预料到的平静回了国,开始自己的第一份正式工作。作为导演助理的白岭不止是导演的助理,而是所有人的助理,因为太窝囊和怯懦,所有人都可以使唤他。
白岭本人对此没什么怨言,他是来学习的,目的达成了就好,别的不重要。同时他本身不喜欢跟人起冲突,那样会很麻烦,如果相对忍气吞声可以规避不必要的人际交往,那他也不会觉得自己吃了亏。
在剧组工作结束后他跟着总导演一起进行后期工作,一首独特的插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导演叫了白岭两次给自己添咖啡他才反应过来,连声道歉着给导演又续了一杯咖啡。
好听吗导演问他。
白岭答非所问,放下咖啡壶道歉:对不起。
导演显然也不太把白岭的态度当回事,自顾自地说着:我也算是废了点功夫才找来刘箐橙给我写这首插曲,说不定拿奖就是这一首的事儿。
导演对刘箐橙的褒扬并不夸张,因为白岭觉得导演的作品是垃圾,他那充满匠气的剧本和构图更像商业片,但他硬要给自己安一个文艺片导演的名头,似乎模仿王家卫式的抽帧和娄烨式的手持镜头可以拯救他那无趣的灵魂。如果说这部电影里一定有点什么值得人去品味的,那只有这首插曲。
谱曲人显然是个直觉型的天赋选手,他摒弃了传统的多个乐器叠加的创作,整首曲子只有一把阴冷的小提琴,和一个说不清的特殊音效,总之和那一段焚烧尸体的剧情十分贴合,甚至超越画面本身,让白岭看到另一个更加空虚也更加令人迷失的新画面。
太美了。这是白岭对刘箐橙的第一印象——一个能让人感受到美的作曲人,让他再次感受到了电影的包容和伟大——文字、音乐都可以被翻译为画面。
白岭记住了他,在所有工作闲暇之余会不由自主地想象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幕后工作者不要长得太好看,最好只是普通的清秀,不要太出挑,外貌不能盖过自身的气质,否则会丧失艺术从业者的神秘感。可以的话,最好有一双动物一样澄澈的眼睛,能让人在被注视时感受到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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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么想着,一边剪片子一边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唇,被自己这种和沟口一样的对陌生美丽事物的遐想和构建给逗笑了。像阿姊说的一样,自己真是好没出息的人。
在这个剧组的所有工作结束后白岭才终于想起来上网查一下刘箐橙的资料,他在搜索栏内打下刘箐橙三个字后就自动出现了一堆关联词,但他一个都不敢看,闭着眼睛深呼吸,纠结了许久,他低头死死盯着键盘上的回车键,怕自己后悔一样地快速摁了下去。
屏幕上的页面已经跳转了,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抬头就能看到这位优秀作曲人的所有信息,但他还是踌躇着没有动,细细品味心底这点莫名的恐惧和躁动。
他最终还是抬头对上了电脑屏幕上位于网页最顶端的人物百科,照片用的应该是刘箐橙某一次演出的官方摄影。白岭快速看了一眼人物百科,看到他原来不是作曲家而是歌手时心里一阵失落,但还是将视线又一次移回了照片上,细细打量着。
照片上的刘箐橙穿着件黑夹克,手里抱着一把看起来像是定制的木吉他,青灰的头发随意散着,也许是因为当天有风,有几缕被吹到了脸上。他和白岭想象的差不多,不是好看得令人挪不开眼的人,只是清秀,但气质好,所以看起来比较抢眼。
白岭对上照片里刘箐橙的眼睛,隔着一层电脑屏幕,静静与他对视。可能是因为表演需要,刘箐橙的嘴角带着一抹笑意,面上看着不羁又随性。
但那是假的。
白岭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刘箐橙的表演,并且是十分拙劣的表演,浅表得不能再浅表,甚至称得上是一种敷衍。他嘴角的那一点弧度与其说是相对努力做戏的结果,不如说是一种嘲弄,嘲讽他的观众们竟然会被他这一点小把戏糊弄到。
他那双眼睛完全没有白岭期待的灵动和野性,只是一双平静得像两颗玻璃珠一样的眼,装不进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东西。那双眼睛没有看向观众,也没有看向镜头,它直直地看向很远很远的远方,平静地穿透了所有人。
也许是有些不死心,完全不爱听流行音乐的白岭打开了音乐软件找到刘箐橙,认真地从他的第一首单曲听到目前的最后一张专辑,最后平静地摘下了耳机。
刘箐橙的歌是好听的,这是一件客观事实,白岭必须承认。但它并不具有美感,完全见不到一丝一毫的灵气,也无法让白岭在脑中将音乐翻译为画面。
三岛由纪夫是这样写沟口第一次见到金阁寺时的心理活动的:我怀疑金阁掩饰了它的美丽,抑或将美丽幻化为别的东西了。美为了保护自己,时常会蒙混人的眼目。我应该更加亲近金阁,排除自己眼里觉得丑陋的障碍,逐一检点细部,亲眼观察美的核心。
白岭认为,沟口的心理活动代表了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五的废物,他们不愿承认自己的一厢情愿和愚蠢,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像个蠢货,只能给自己曾经的失误找一个更蠢的借口。可白岭不是这样的人,他相信自己的审美,自己觉得好的才是好的,别人的喜好不重要,并且和自己没有关系。
所以他不会给刘箐橙找借口,也不会再花心思在他身上。他从一个令人期待的影子变成了一个无趣的实体,所以自己那隐隐的期待停在这里就够了。白岭随便翻了翻刘箐橙的生平就知道他大概是个什么人,他对艺术是没有敬畏之心的,艺术是他追名逐利的工具。他不知道刘箐橙为什么平白无故帮人写插曲,总之是有目的的,也大概率是不会再有下一次的。
他关闭电脑,洗漱一番后躺回床上,明天他将要去另一个剧组工作,今天已经耽误了太多的时间。
03.
有一个几乎被遗忘的美国作家有一句惊世骇俗的名言:命运的看法比我们更准确。
白岭对这句话有一定的欣赏,但也只停留在欣赏。不过当刘箐橙微笑着胁迫他签给自己当导演时,他忽然感受到了这句话中的力量。也许有一些事情是扯不清楚的,从一开始就是。
他没有挣扎,唯唯诺诺地答应了刘箐橙。不然还能怎么样呢他从导演助理到副导演就花了三年,靠着自己硬着头皮熬到导演那个位置怕是要再有个五六年。如果刘箐橙只是想要一个史官来记录他精心设计的一生,并且还愿意给他自己执导电影的机会,那如了他的意又如何呢
作为合作者的诚意,刘箐橙给白岭拉了一笔充足的投资让他去拍一部自己的电影,并交代他最好能一次拿奖,让他看到自己的投资是有价值的。所以白岭拍出了《梵山》,是他自编自导的作品,也是他审美的集中体现。
谁见了都要说一句窝囊的白岭在《梵山》的创作中是完全的放飞自我,也许是考虑到这可能是自己此生唯一一部真正属于自己的电影,所以白岭几乎将自己掏空,像三岛由纪夫写《假面的告白》一样,将自己的血肉全部附着在了这部电影里。
他在这部电影的指导中展现出了一个导演的独裁,第一次将自己血缘中与阿姊一脉相承的控制欲暴露出来。女主演被他凌晨拉到坟堆里拍夜戏,她原本还有点害怕想冲着白岭好脾气赖掉这场戏,但是被白岭一句认真且冷漠的如果你不配合,我会让你成为长眠于此的一员吓得不敢再找借口。
《梵山》大获成功,虽然只得了国内一个主流电影节的最佳影片,但在其他电影节上也提名了好几个奖项,白岭作为导演第一次被影迷记住了。
刘箐橙很满意,但白岭清楚他不是为自己高兴,他只是陶醉于自己选了一个趁手的工具,感慨于自己再一次做出了无比正确的选择。白岭在庆功宴上恢复了那副窝囊样子,《梵山》拍摄期间一闪而过的暴君形象荡然无存。他恭敬地给刘箐橙敬酒:老板,谢谢你。
刘箐橙没有动那杯酒,他时刻谨记自己的歌手身份,于是从不抽烟喝酒,只是坐在主位上平静地看着白岭。白岭不在乎他怎么想,自己此刻的感激是认真的,所以他倾斜酒杯,让自己的杯沿低过刘箐橙的,轻轻一碰,随后将酒液一饮而尽。
后来他几乎成为了刘箐橙的御用导演,两人合作的第一部影片是《铃儿响叮当》,这部电影被外界视为他送给刘箐橙的生日贺礼,虽然没有拿奖,但是为刘箐橙和白岭自己博得了几个提名。
白岭能接触到的人太少了,他不仅是刘箐橙的导演,还是他的打手,更是他钦定的史官。习惯性地凝视了一圈青媒的所有职工后,他不可避免地再度去凝视刘箐橙。
刘箐橙是个傲慢且不具有表演素质的演员,这是毋庸置疑的。他只能演出那些流于表面的东西,也不具有什么高级的审美,他的眼里只有自己。所以不管外界对他的评价有多高,白岭对他的评价始终是不合格。
按理来说刘箐橙这种完全不屑于做戏的人应该有一双白岭期待的眼睛,但它偏偏是两颗一动不动的玻璃珠。白岭没事做时就会偷偷盯着刘箐橙,自顾自地思考这件事。
只是得到答案时是很多年以后了,那时青媒签约了一个年轻演员,叫时兆缨。白岭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他,当时就知道这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或者说他是个无法长大的孩子。再次见到他时白岭的评价依旧没有变。
他不介意这个小孩在所有人面前阳光开朗,但是在自己面前凶相毕露,因为不重要。就像他不介意阿姊在所有人面前善良无助,但只在自己面前歇斯底里。不过时兆缨还是不能跟他的阿姊比,因为时兆缨的表演是精心雕琢过的,除了匠气就是匠气,他永远达不到自己阿姊那种浑然天成的境界。
时兆缨的加入没有对白岭的生活产生一丝一毫的改变,他唯一的作用只是成为自己加班时候的美味夜宵,同时解开了他对刘箐橙最大的疑惑。
要清晰地解释这个问题需要三个人——刘箐橙、时兆缨以及白岭本人。白岭自己也觉得好笑,自己竟然有一天沦落到了要和这两个几乎无法正常沟通的幼稚鬼相提并论的地步。
刘箐橙和时兆缨是几乎不会感受到痛苦的人,所以他们也就不会拥有太多对艺术的敏感性。
刘箐橙可以将灵魂撕扯成两半,一半兢兢业业地表演,一半坐在观众席上津津有味地观看。如果说投入和抽离是一根线段的两个端点,那么刘箐橙是那个伫立在中点上的人。他两半被分裂的灵魂各司其职,互不干扰,因此他从不痛苦,他只平静地享受自己一手设计出的完美人生。
时兆缨是刘箐橙的反面,他将线段弯成一个圆,使自己站在两个端点接轨的位置,稍稍一个波动就会让他轻易地从一个极端去往另一个极端。所以他一定是一个没有机会长大的孩子,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修正自己的表演,像在芝诺钟下永远追不上乌龟的阿基里斯,越是追逐刘箐橙就越被反噬得面目全非。他一定会痛苦,但不会痛苦太久,因为走向另一个极端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痛苦的只有白岭自己,因为他的灵魂被扩散至躯体的最表面,被卡在其中进退两难,他无法完全脱身,也无法全情投入。也许这是他天赋的背面,他能同时接收理性与感性,也就注定忍受这种无休无止的撕扯。
白岭。
整理明白这一套逻辑的白岭当时正在给刘箐橙补妆,被他一句话唤回了神。他第一反应是细细检查了一番刘箐橙的妆造有没有因为自己的跑神出现问题,但好在他一个导演被刘箐橙当助理用惯了,这么多年磨出来的化妆技术已经变成了一种单纯的手感,就算注意力不够集中也没有出现任何的差错。
他没有看刘箐橙的眼睛,只是往后退了一步,十年如一日地张嘴就是一句:对不起,老板。
休息室里的空气寂静了一会儿,白岭感受到刘箐橙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自己身上,不寻常的是,白岭并没有感受到被忽视和穿透,他忽然觉得刘箐橙在认真打量他,从而使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灼烧感。
过来。他站起身,向剧组租来的那架天价钢琴走去,像往常的每一次一样,毫无心理负担地发号施令。
白岭走到他身边站定,只是依旧没有看他,那种像是被剥下了皮肤的不安没有消失,反而在两人间经常性出现的沉默中无限蔓延。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想离刘箐橙远一点,越远越好。
没有预兆地,刘箐橙忽然开始演奏。在这座几乎被焚毁的危楼中,白岭的意识被抽离开来,他看到一片幽深而静谧的森林,而他在其中的一座木屋中。有什么东西叩响了他的房门,房门打开,一只乌鸦庄重地走入小屋。
有一瞬间白岭在自己的通感中再次产生了幻象,他看到那只通体铺满黑亮羽毛的鸟变成了露筋姑,又看着那个小怪物被一点点拉长、扭曲,最后变成了刘箐橙。就像当时胁迫白岭签给他一样,他微笑着对白岭说:永不复焉。
一曲结束,白岭重新回到那摇摇欲坠的危楼,刘箐橙早已站起身,脸上带着一种微妙的笑意端详白岭的反应。那个笑容在白岭的灵魂第一次被彻底地抽离体外旁观这一切时开始缓慢加深,像升格镜头一般展现着他脸上每一块肌肉的运动轨迹,直至露出刘箐橙那一口白森森的牙。
白岭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这笑容的来源是什么,他的肉体只是僵在原地,有些不解地望着刘箐橙。而对方只是心情颇好地走到他面前,两颗原本空洞的眼球中盛了些虚假的怜悯和真诚的嘲弄,并施舍给他一个意味不明的拥抱。
刘箐橙很快放开了他,并且在一瞬间回到了往日的模样,恍若刚才的一切都是白岭的幻觉。他没有在这还未搭好的场景里多做停留,径直回到了片场,独留白岭一个人站在原地。
灵魂的回归只是眨眼间的事情,白岭几乎是在刘箐橙离开的那一刻就再次感受到了被撕扯的痛苦,并且比以往更加撕心裂肺。
刘箐橙从一个无意义的空壳变成了白岭心中永恒的金阁寺。他否定了白岭的美学认知,嘲讽白岭只是一个被美所寄生的宿主,而不是它的主人。他变为了一个与美高度挂钩的影子,永远站在白岭的身后,无时无刻地提醒他,有一瞬间他被一种极致的美映照出了所有自己不愿面对的不堪。
他是所有人眼中一个不可被理解的魅影,轻巧地穿梭于美的世界而不被其干扰。他只是随意地从中挑选自己的首饰,用那些可被人类所理解的美来衬托这种超出认知外的美。他无论在何种境地都会展现出一种我自古居于此,未来亦永劫于此的姿态,直接从现实世界中超脱出来,无论任何转移和多变的因素,都与之无缘。这种美拒绝所有意义,呈现着一种空前的辉煌。
这种认知让白岭对刘箐橙从毫无感情直接转变为了怨恨。所以手头的这部电影结束后,他直接向刘箐橙提出了辞职。
刘箐橙似乎对白岭的要求毫不意外,甚至没有装模作样地挽留,而是直接答应了下来。白岭全程没有看他一眼,签了字就带着自己的东西落荒而逃,往后的每一天都刻意绕开与刘箐橙有关的一切。
04.
显而易见地,离开刘箐橙后白岭的事业一路走低。电影市场变了,资本总是想要复制某一种看似一定可行的道路赚到最多的钱。曾经繁荣多样的电影行业开始坠落,全球一起坠落。
白岭其实不太清楚面对这种境遇应该表现出什么样的情绪,毕竟任何的情绪都没有用处。他再也拍不出《梵山》一样的作品,床头柜上始终只有那一座奖杯。其实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但必须亲自去面对时却仍然不可抑制地失望。他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只有短暂地向市场妥协,不断地去拍那些能赚到钱的东西,期待有朝一日可以自费再度拿出一部至少可以和《梵山》比肩的作品。
于是他只能不断地接手各种各样的剧本进行拍摄,影视行业的工作本就高压,日复一日的连轴转成功消耗了白岭本就不够健康的身体。
《无声花》的拍摄结束后,他收到一通陌生来电。
喂您好,我是白……
安平市医院,503。
白岭扯了扯唇角,对刘箐橙这种不让他说完话的行为习以为常,哪怕已经不再共事了,对他下意识的迁就依旧是一种抹不去的习惯。
好……沉默一阵,白岭还是答应了下来。
对面传来一阵连续的咳嗽声,好一阵才再次传来刘箐橙不复往日的声音:别让我等太久。
电话被挂断,白岭看了手机恢复的开始界面许久,随后认命地叹了口气,背着自己的摄影机买了最近一班的高铁去了安平市。
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白岭将摄影机换了个肩背着,没停顿地打开病房门走了进去。
病房里只有刘箐橙一个人,医疗器械的滴答声盖过了他微弱的呼吸,他注意到了白岭,但是没有给任何反应。
感受到这一点的白岭松了口气,他没有拉开椅子坐下,只是走到刘箐橙的病床边站着,下意识地说出了那句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没有说出口的称呼:老板……
话出口后白岭才意识到刘箐橙早就不再是他的上级,是自己亲口提的辞职,也是自己单方面地选择绕开与他有关的一切。犹豫了一下,他将自己背了一路的摄影机放在病床边的椅子上,以自己和刘箐橙都无比熟悉的窝囊语气开了口:刘先生,您现在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离开青城文化传媒是白岭这一辈子里为数不多的一次独立选择,一切都早已和他无关,从各种角度来讲,他似乎都没有什么应该留在这里的必要。
刘箐橙脸上戴着呼吸面罩,听到白岭叫他刘先生忽然轻声笑了一下。短暂的笑容后是他努力调整了很久才重新恢复规律的微弱呼吸,病房里的光线很暗,白岭看不清他的眼睛。但不用看清也知道,那应该依然是一双和玻璃珠一样的眼,平静地穿透一切物理世界中的实物。
快结束了。他忽然抬手摘掉了自己脸上的呼吸面罩,所有与他相关的声音都能更加清晰地传入白岭的耳中。
他依旧是一个时刻在意自己眼中的体面的人,他将呼吸重新调整为平缓的节奏,即使他需要为此忍受半缺氧的痛苦。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白岭走到床尾帮他把病床摇了起来,让他能够不用太过费劲地与自己对话。
很久没关注过影视作品了,白导,最近有什么新作吗
他冷不丁地开口,白岭握着摇杆的手僵了一下。他走到刘箐橙身边,依旧没有看他的脸:我……嗯……跟王琪合作的《无声花》今天下午刚杀青。
恭喜你。
这句话从刘箐橙嘴里出来让白岭有些恍惚,他终于抬眼去看刘箐橙,再度对他投以凝视。他在外观上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硬说有什么不一样也只是鬓角多了几缕白。但他的态度令人陌生,那个站在线段中点上的刘箐橙不会说出这种话。
没什么可恭喜的。白岭顺着他的话说,上映后又是铺天盖地的骂声,都是这样。区别无非是这次有王琪小姐的参与,或许看在她的面子上评价会温和些……这么说着,他甚至有些怀念那些给刘箐橙工作的时光,但无所谓了,总要生活的。
不可能无所谓的。没有人比白岭更爱电影,虽然他有自己的审美偏好,但客观意义上好的电影他也总愿意去给予发自内心的赞美。现在影视行业的问题是个一环套一环的连锁反应,他无法找出源头在哪,因为认真去追究总有下一环。
我记得你从前可是接受不了那些骂名的。
白岭扯了扯唇角,他不能说自己其实觉得现在的东西都不算枉担骂名,和千禧年的文化高峰相比,这些垃圾被骂就被骂吧,其实是无所谓的。
寻找个人的特异性已经变成了这个时代下所有人的终极追求,不管什么学历、什么身份、什么年龄,所有人都想展现出自己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存在价值,想要获得一份殊荣。只是那些人不明白,无论是为了什么而振臂高呼,当所有人都在大声呼喊时,那依旧是一种盲从。
白岭。刘箐橙忽然叫了他的名字,眼睛看着椅子上的摄影机,这场戏要落幕了。
白岭为他简单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为他拍下了出自自己之手的最后一张照片。镜头里的刘箐橙比现实里要更加苍白,甚至呈现出一种惨白。只是这种惨白是美的,若是结合镜头外的桌上那些被时兆缨收拾得像贡品一样的纪念品,更是为他平添几分神圣。
怎么样
白岭抿了抿唇,不知道该怎么向刘箐橙解释这种美,他单方面认为刘箐橙会不喜欢这张照片,于是想要重新为他补拍一张:对不起,我给你重新拍。
不用。
白岭被他按住手,把摄影机又放了下去。再次认真凝视刘箐橙的眼睛,他发现演员刘箐橙已经不在了,剩下的是看客刘箐橙。
一次就好。
05.
白岭看着医务人员为刘箐橙蒙上白布,他的呼吸就像是被做了减弱处理的音效,停止得悄无声息。
白岭先生吗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拿着一份文件递到他的面前。
白岭简单浏览了一下文件的内容,刘箐橙把青城文化传媒留给了他。他签了字,离开医院把给刘箐橙拍的最后一张照片洗了出来,装裱完成后又将它放在了青城文化传媒刘箐橙的办公桌上。
那张桌子上有一个木匣子,显然是刘箐橙刻意留在那里的。白岭将其打开,里面是一支录音笔。他拿走了那支录音笔,太多晚没睡,他打算先回住处休息一下。
天上蒙着一层浓厚的云,看起来要下雨了,整个安平市都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暗光滤镜。白岭走在天桥上,将录音笔中唯一一段录音文件打开,放在耳边听着。
那是一段吉他独奏,像二十年前一样,白岭的脑子直接将其翻译成了画面,只是这次他看到的并非陌生的景象,而是自己的《梵山》。
他呆站在天桥上,直到一曲结束。
白岭握了握掌心中的金属物件,将它塞进自己的衬衫口袋时不由地笑出了声。与刘箐橙共事多年,他竟然才发现这人如此恶毒。他不用回头就知道,此刻那个自己有意摆脱的影子再次立在了自己身后,唇角带着真心实意的弧度,用那双令人感到无地自容的眼睛盯着他。
逃不掉了。
白岭将这支录音笔与《梵山》的最佳影片的奖杯摆在一起。
他的金阁用无孔不入的美强行嵌进了他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