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初三那年,
我爸摔了户口本:
儿啊,咱得回山河省高考了。
我幻想有帝都亲爸妈从天而降:
幻想破灭,
我被塞进恒水一中,
时刻表精确到秒。
摸底考砸,老师冷笑:
大专都悬,还做梦呢
_____
帝都,初三下学期刚开学没俩月,
家里那点暖气还没散干净呢。
我爸王建国,平常蔫了吧唧一人,
那天推开我房门,
手里攥着个红本本。
他把红本本啪一声砸在书桌上,
震得我堆成山的
《五年中考三年模拟》都跟着跳了三跳。
儿啊,他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声音,
咱…咱得回山河了。
我,王建国的亲儿子,王十一
眼珠子黏在那红本本上——
烫金的字儿晃得人心里发慌。
上面写的,指定不是我熟悉的那行
帝都市某某区。
脑子里嗡的一下,
我张着嘴,半天没喘上气儿。
爸…爸!积分…积分落户那事儿,黄了
我听见自己声音劈了叉。
王建国肩膀一下子塌了,
整个人矮了半截,
黄了。
他就蹦出俩字,沉得能砸死人。
他别开脸,不敢看我,
眼神儿飘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
还有远处模模糊糊、
跟打了马赛克似的国贸三期楼尖儿。
咱家这点分儿,垫底儿都够不着。
没辙了,真没辙了。
他像是对着窗户说,又像是对着空气说。
我瘫在椅子上。
书桌角上,我和初中那帮哥们儿
在故宫墙根底下咧嘴傻笑的合影,
笑得没心没肺。
现在瞅着,就跟上辈子的事儿一样。
操!回山河省高考
那地方卷起来,听说能卷死人!
我这帝都散养出来的半吊子,
回去不得让人生吞活剥了
一股邪火猛地顶上来,
我腾地站起来,:
凭什么啊!我学籍在这儿!
我打小就在这儿!凭啥让我回去
王建国转过身,
那眼神儿绝望,看得我心里咯噔一下,
刚鼓起来的那点劲儿噗地就泄了。
凭啥他声音不高,
就凭咱家没本事!
就凭你老子是个废物!
搞不定那该死的帝都户口!
你想在这儿考行啊,除非…
他喘了口粗气,
眼神突然飘忽了一下,
带着点自己也觉得荒诞的希冀,
除非…你压根儿就不是我亲生的!
对啊!我眼睛唰地亮了,
电视里不都这么演的吗
抱错了!豪门遗珠!
我扑过去,
一把抓住王建国:
爸!爸!你好好想想!
当年医院…医院真没抱错
产房里…有没有那种特有钱、
特有派头的夫妇开大奔来的那种
我盯着他的眼睛,
想从里面抠出点金光闪闪的希望来。
王建国被我晃得身子直晃,
先是茫然,
最后变成无奈。
他使劲甩开我的手。
抱错他扯着嘴角,
那笑比哭还难看,
王十一!你醒醒吧!
瞅瞅你这鼻子眼睛,
跟你老子我年轻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穷命,根儿里带的!别做那白日梦了!
最后那点肥皂泡,啪地一声,
在我眼前炸得粉碎。
完了。
帝都的天,彻底塌了。
______
火车况且况且
在灰突突的大地上爬,
窗外光秃秃的田垄
和远处矮趴趴的土坡,
看得人心里发沉。
王建国缩在对面的硬座上,
眼皮耷拉着,像霜打的蔫茄子。
终点站到了,
站台上挤满了人。
我俩拖着半人高的行李,
刚挤出出站口那狭小的铁门,
一块大牌子就差点怼到我鼻子上——
蓝底白字,硬邦邦的方块字:
恒水一中
新生接待点。
牌子下面站着个瘦高个儿男人,
戴副黑框眼镜,镜片厚得像瓶底,
眼神儿隔着老远就唰地扫过来。
王十一他声音不高,平平的。
我嗯了一声,算答应。
我是你班主任,姓李。
东西拿好,车在外面。
一句废话没有,转身就走,
步子迈得又大又快,带起一阵小风。
我和王建国对视一眼,
赶紧拖着沉重的箱子,
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
一辆中巴车窗户紧闭,里面已经塞了不少人。
李老师下巴朝车里一点:上。快。
王建国把箱子塞进车肚子的行李舱,
转回身,嘴唇动了动,挤出几个字:
十一…好好的。听老师话。
他那张脸皱得像个苦瓜,
还有种近乎卑微的恳求。
车门哐当一声关上,
隔断了外面王建国越来越小的身影。
中巴车一抖,
载着一车沉默的囚徒,
摇摇晃晃地扎向那个传说中的
高考集中营。
恒水一中那几栋方方正正的灰白大楼,
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冷气儿。
进了宿舍,八张铁架床塞得满满当当,
刚放下行李,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
一个穿着蓝白校服、
剃着板寸的男生就蹿到我面前,
手里捏着个塑料卡片,
啪一下塞我手里。
喏,你的表!他语速快得像机关枪,
赶紧看!晚上熄灯前背熟!
明儿早上五点二十,操场集合跑操!
迟到一秒,扣分!扣够分,回家!
说完,也不等我反应,
扭头就钻回自己床上去了。
我低头看那硬邦邦的塑料卡。
上面印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05:20
操场集合跑操
05:40
晨读(必须出声,音量达标)
06:00
早饭(限时15分钟)
06:15
早自习
07:00
第一节课
……
22:30
熄灯(必须上床,禁止任何活动)
精确到分钟!
连拉屎撒尿的时间都给你算死了!
我感觉手里捏的不是一张时间表,
而是一道勒紧脖子的催命符。
第二天,天还黑得跟锅底似的,
刺耳的起床哨
就撕裂了宿舍楼的死寂。
我像根弹簧一样从硬板床上弹起来,
手忙脚乱地套衣服、叠被子。
冲下楼梯时,
操场上黑压压全是人影,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大部队跑,
两条腿灌了铅似的沉。
跟上!掉队扣分!
一个穿着运动服、
手里掐着秒表的老师
站在跑道边上吼。
跑完步,冲到食堂。
窗口前排着长长的队,
每个人手里都攥着饭卡,
眼睛死死盯着前面移动的速度。
我学着前面的人,
把饭卡往读卡器上一拍,
抓起两个硬邦邦的馒头,
又胡乱指了个菜盆:这个!快!
打饭的胖师傅眼皮都没抬,
勺子飞快地一舀,
一勺油汪汪的炖白菜
啪叽扣进我的不锈钢饭盆里。
我端着盆,
几乎是冲到一张空桌前,
屁股刚挨着板凳,
抓起馒头就往嘴里塞,
噎得直翻白眼,
又赶紧扒拉两口白菜往下顺。
旁边几个男生吃得呼噜山响,
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
不到十分钟,
哨声再次响起。
早饭结束!立刻回教室!
一个值班老师站在食堂门口大吼。
我猛地站起来,
抓起还剩小半个的馒头,
整个塞进嘴里,差点没噎死,
胡乱嚼了两下就往下咽。
跟着人流往外冲,
手里的空饭盆哐当作响,
胃里那点刚下去的食物翻江倒海。
时间!时间!
每一秒都像勒在脖子上的绞索,
越收越紧。
摸底考试安排在三天后。
考场里静得吓人,
只听见笔尖划过卷子的沙沙声。
我捏着笔,手心全是汗。
看着卷子上那些似曾相识
又面目可憎的题目,
脑子里却像灌满了浆糊。
那些在帝都觉得还算凑合的基础,
在这张明显加了难度的卷子面前,
脆弱得不堪一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卷子上的大片空白嘲笑着我的无能。
成绩发下来那天,
李老师抱着一摞卷子走进教室,
镜片后的目光冷得像冰。
他啪地把卷子扔在讲台上。
他拿起最上面一张,
眯着眼看了看名字。
王十一!
他声音不高,
教室里所有脑袋都齐刷刷转向我。
我头皮一麻,僵硬地站起来。
李老师两根手指捏着我的卷子,
抖了抖,嘴角往下撇着,
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
六十八分
他拖长了调子,
像是在品味这个数字的滑稽,
啧,真行啊!
不愧是‘首都’回来的高材生!
他把首都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带着刺耳的讽刺,
就这水平
还想在咱们这儿考大学
我看啊——他顿了顿,
目光扫过全班,
最后落回我的脸上,
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大专都悬!
轰的一声,
教室里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嗤笑声,
我脸上烧得厉害,
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老师后面再说什么,
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耳朵里只剩下他那句宣判
——大专都悬!
像口大钟,在我脑子里嗡嗡回荡,
震得我眼前发黑。
______
日子在恒水一中
那精确到秒的齿轮里,
一天天被碾得粉碎。
李老师那句大专都悬的判词,
时时刻刻提醒着我的无能。
我成了教室后排的固定背景板,
别人刷题刷得昏天黑地,
我对着卷子上的空白发呆;
别人吃饭像打仗,
我对着那油汪汪的炖白菜胃口全无。
成绩单上,我的名字像生了根,
牢牢焊死在倒数那几行。
直到那天下午课外活动——
其实哪有什么活动,
不过是换个地方自习。
我实在憋闷得喘不过气,
偷偷溜到教学楼后面
那个废弃的小自行车棚。
我从校服内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小本子,
上面是我偷偷画的六线谱,
还有几行歪歪扭扭的歌词。
又从书包最底层,
掏出一把小小的、
只有几根弦的练习吉他。
这东西是我从帝都带来的唯一念想,
一直藏着掖着,跟做贼似的。
手指轻轻拨动琴弦。
生涩的旋律流淌出来,
不成调,磕磕绊绊的。
我哼着那些在帝都写的、
带着少年愁绪的词儿,
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你…会弹吉他
一个清亮的女声
突然在安静的棚子里响起,
我吓得一哆嗦,
手里的吉他差点掉地上。
只见门口逆着光站着一个身影。
校服穿在她身上,居然不显臃肿,
高挑,扎着干净利落的马尾辫。
是林薇。班花。学习委员。
老师眼里的好苗子,
同学心中的女神。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犄角旮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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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脸腾地一下烧起来,
手忙脚乱地把吉他往身后藏,
恨不得把自己也塞进墙缝里。
舌头像是打了结:
没…没…我就瞎玩…
林薇却走了进来,脚步很轻。
在我旁边不远不近的地方蹲下,
双手抱着膝盖,歪着头看我,
马尾辫滑到一侧肩头。
瞎玩也挺好听的。
她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比整天听‘之乎者也’有意思多了。
你刚才哼的什么自己写的
她离得那么近,
身上有股淡淡的、干净的洗衣粉味儿。
我的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耳朵里嗡嗡响,
除了她说话的声音,
什么都听不见了。
嗯…瞎写的…
能再弹一遍吗就刚才那段。
林薇的声音带着点好奇,很柔和。
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手指僵硬得不像自己的。
深吸一口气,
努力回忆刚才的旋律,
笨拙地拨动琴弦。
比刚才更糟,好几个音都弹错了。
我窘得恨不得当场去世。
林薇却听得挺认真,
等我磕磕绊绊弹完那一小段,
她轻轻拍了两下手:
挺好的!真的!
调子有点…嗯…丧丧的,但有意思。
她顿了顿,看着我,
你叫王十一从帝都转来的
我点点头。
我叫林薇。
她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
然后指指我身后的吉他,
这个,藏好了。
让老班看见,
能给你掰成两半儿当柴火烧了。
她做了个夸张的掰断手势,
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声清脆,像小铃铛。
那笑声,像一道微光,
照进了我灰暗泥泞的恒水生活里。
_____
日子在恒水一中又碾过几个月。
日历撕到高二上学期快结束。
我的成绩还是顽固地沉在班级中下游的泥潭里。
老师们看我的眼神,
早就从最初的审视,
变成了彻底的漠视。
模拟考成绩单发下来,
我目光黏在预估录取栏
那行刺眼的小字上:
省工业职业技术学院(专科)。
绝望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周末,拖着双腿回到家。
王建国正对着他的旧手机,
手指头笨拙地在上面戳戳点点。
听见我开门,他抬起头。
十一!回来了!
他声音带着近乎亢奋的急切,
来!快来看!
他激动地冲我招手,
差点把手机扔地上。
我有气无力地走过去,
瞥了一眼他手机屏幕。
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
什么海河英才计划、积分落户、
临河新区……看得我脑仁疼。
看啥我闷声问,
津门!王建国眼睛瞪得溜圆,
手指用力戳着屏幕,唾沫星子乱飞,
咱有救了!
爸打听明白了,津门户口!
高考分儿比咱山河省低一大截!
比帝都也低!低老多了!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
爸算过了!
咱家这条件,努努力,够得着!
津门户口高考分低
这几个词在我心湖里砸出几圈涟漪。
我坐直了身体,
真…真的能搞
能!王建国一拍大腿,斩钉截铁,
随即眼神黯淡下去,声音低了下来,
就是…就是得下点血本儿。
他深吸一口气,
爸决定了!
把咱家帝都那套小房子…卖了!
卖房!我惊得直接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那套老破小,
是王建国和我妈(虽然她早走了)
在帝都奋斗半辈子唯一的窝!
是根儿!是念想!
爸!你疯啦那是咱家根儿!
王建国避开我震惊的目光,
低着头,声音干涩:
根儿…根儿在哪儿,
得看你在哪儿能扎下根儿!
爸没本事,搞不定帝都户口,
害你回来受这罪…
津门,是爸最后能给你抢的一条路了!
卖了房,钱够在津门买个小的,
再努努力,咱…咱把户口挪过去!
他猛地抬起头,
眼神里有疯狂,也有乞求,
十一,爸就剩你了!
你得争气!咱爷俩…得在津门扎下根儿!
房子最终挂了出去。
看房的人来了几波,
挑挑拣拣,嫌这嫌那。
王建国陪着笑脸,
腰弯得更低了。
终于,一个急着给孩子落学的买家,
压着价签了合同。
搬家那天,屋子里乱糟糟的。
王建国把最后几个打包好的纸箱子
摞在门口,
环视着这个住了快二十年的、
家徒四壁的小屋。
他长久地沉默着,
过了好一会儿,
他才转过身,眼睛红得厉害:
走…走了!去津门!新…新家!
新家在临河新区一个老居民楼里,
面积小得可怜。
王建国顾不上收拾,
安顿好我就开始跑落户的事。
他早出晚归。
咋样了爸每次他回来,我忍不住问,
心也跟着悬起来。
快了…快了…
他总这么含糊地应着。
直到一个傍晚,
王建国像丢了魂儿似的撞开门。
他没脱鞋,
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门口玄关。
我心里咯噔一下。
爸…我的声音有点发颤。
王建国抬起头,
他张了张嘴,好半天,
才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眼:
学历…卡…卡壳了…
他手里的纸无力地飘落到地上,
人家…人家说…
我那破中专…不算…不算数…不够格儿…
他身体晃了晃,
靠着门框才没倒下去。
学历不够
卖房换来的最后一丝希望,
就这么断了
完了。
津门的天,也塌了。
______
那点刚刚燃起的、
关于津门的希望火苗,
噗地一下,
彻底被这盆冰水浇灭了。
他极其艰难地弯下腰,
把那几张决定命运的纸
从地砖上捡起来。
他没看我,低着头,
盯着纸上的条款,
一行一行地看。
突然,他背脊一僵。
眼睛直勾勾地盯住我,
里面翻涌着复杂的东西——
爸…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他声音抖着,带着亢奋,
办法…办法还有!还有一条路!
王建国眼睛里的光疯狂闪烁,
你!十一!
你替爸去考!考个大专文凭回来!
你年轻!你脑子活!
你替爸去考!就考一次!一次就行!
拿着你的文凭,
爸就能去申请!
咱家户口就有戏了!
你就能在津门高考了!
轰隆!
我整个人都懵了。
替考冒名顶替
这…这TM是犯法的吧
我瞪大眼睛,
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癫的男人,
这还是我爸吗
爸!你疯了!
我甩开他的手,
声音都变了调,
这是犯法!!
犯法范啥法!
王建国喘着粗气低吼,
谁查谁管
就一个破大专考试!根本不是正规考试!
监考的都是些混日子的!
你头发剃短点,穿成熟点,低着头!
谁能看出来啊
他逼近一步,
不这么干,咱爷俩就真完了!
房子白卖了!
你…你还得滚回山河省去!
回恒水!你想回去吗啊
想被那李阎王指着鼻子骂废物吗
想看着林薇那丫头片子,
以后考上好大学飞走了,
连头都不回一下吗
林薇的名字狠狠扎了我一下。
王建国精准地戳中了我的死穴。
恒水那令人窒息的时间表,
李老师刻薄的嘴脸,
同学们冷漠的眼神…
还有林薇那双亮晶晶的、
带着笑意的眼睛…不!
我死也不要回去!
我看着王建国
就…就一次
我的声音干涩。
就一次!
王建国斩钉截铁,
爸保证!
成了,咱爷俩的户口就稳了!
你就彻底解脱了!
______
王建国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
弄来了他那张皱巴巴、
边缘都磨毛了的老身份证,
上面的照片是他三十来岁时拍的,
照片上的人和我,
除了眉眼间那点遗传的轮廓,
几乎没有半点相似。
头发!头发必须剃了!
王建国拿着个推子,
剃最短的!毛寸!
不,直接推平!越短越好!显得老气!
镜子里,我的脑袋很快变成了青皮,
配上这张还没完全长开的脸,
显得不伦不类,
像个刚放出来的小混混。
还有这!
王建国变戏法似的掏出个一次性纹身贴,
图案是条张牙舞爪的青龙。
刺啦一下撕开,
啪地按在我左边小臂上,用力压实。
贴上!遮遮你这细皮嫩肉的!
看着像道上混过几年的!
他又翻箱倒柜,
找出一件他压箱底、深蓝色旧工装外套,
硬是让我套上。
衣服又大又肥,套在我身上,
空空荡荡,滑稽得要命。
王建国用手指沾了点墙角的灰尘,
不由分说就往我额头上、脸颊上蹭。
灰头土脸点!显得沧桑!
别整得跟个学生仔似的!
看着镜子里那个顶着青皮头、
贴着假纹身、穿着破工装、
脸上脏兮兮的怪物,
这…这真的能行
这TM不就是个活靶子吗
考试那天,天刚蒙蒙亮。
考点设在一个职业学校的破旧教学楼里。
门口挤满了人,
大部分是二三十岁、
穿着朴素甚至有些邋遢的男女。
我低着头,
下巴几乎要戳进那件破工装的领口里,
手心里全是冷汗。
别…别抬头!别乱看!
王建国压得极低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捏着身份证!到你了就递过去!
啥也别说!
记住,你是王建国!1968年生!
记住了吗
我僵硬地点点头,
手指紧紧攥着那张属于我爸身份证。
终于轮到我了。
我把头埋得更低。
我把汗湿的身份证递过去。
王建国
一个中年男声响起。
那监考老师拿着身份证,
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上面的照片,
又抬起眼皮,随意地瞥了我一眼。
他那眼神,带着点审视,有点疑惑,
在我那剃得发青的头皮、
贴着劣质青龙纹身的手臂、
还有那件肥大的破工装上
停留了一瞬。
我双腿发软,几乎要站不住。
完了!被发现了!
啧。监考老师皱了皱眉,
随手把身份证丢在登记桌上,
进去吧!左转第一考场!
动作快点!磨蹭啥呢!
我如蒙大赦,
几乎是抢过身份证,低着头就往里冲,
差点被门槛绊倒。
冲进考场,
找到贴着我爸名字的座位坐下。
卷子发下来,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考!必须考过!
为了津门户口!
为了不滚回恒水!为了…林薇!
凭着在帝都积累的那点可怜的老本
和后来在恒水被逼出来的应试本能,
填涂着那些选择题。
至于后面的大题
能蒙就蒙,能编就编!
终于熬到交卷铃声响起,
走出考场,
王建国从人群里钻出来,:
咋…咋样成了没
有人…有人看出来没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点了下头。
王建国把我往怀里一拽,
用力拍着我的后背,
声音带着哭腔:
好…好儿子!成了!成了!
咱爷俩…成了!津门…津门是咱的了!
______
那张墨绿色的大专文凭,
被王建国虔诚地捧在手里,
递进了津门临河新区
人才引进办公室的窗口。
同志,您看…您看这样…行了吗
窗口后面传来纸张翻动的哗啦声,
然后是敲击键盘的哒哒声。
终于,
一个公事公办、没什么起伏的女声
从窗口传出:
材料齐全,
符合‘海河英才’计划
第三类人才引进标准。
户口准迁证,
十个工作日后凭回执来取。
成了!真的成了!
户口迁入手续办得异常顺利。
拿到那本崭新的、
印着津门市临河新区字样的户口簿时,
王建国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
目光长久地停留在,
登记着我的名字和崭新身份证号码,
的那一栏,
十一…十一啊…
他反复念叨着我的名字,声音哽咽,
咱…咱是津门人了!真…真成了!
新的难题立刻横亘在眼前——时间!
高二下学期已经快过完了。
我必须立刻、马上
从恒水一中转学回津门,
否则学籍无法转入,
就无法在津门参加高考!
留给我的时间,只剩下最后不到一年。
离别的时刻还是来了。
我站在校门口老槐树下,
眼睛盯着校门里面。
终于,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林薇跑得气喘吁吁,
她跑到我面前,停下脚步,
明亮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水汽。
真…真要走了
她的声音有点哑。
我艰难地点点头:
嗯。津门…户口落下了。
得回去…高考。
林薇咬着下唇,沉默了几秒。
她忽然伸出手,
把一个小小的、硬硬的东西
塞进我手里。
我低头一看,
是一枚小小的、银色的吉他拨片,
上面刻着一行几乎看不清的英文小字:
Keep
Fighting(坚持战斗)。
拿着。她声音很低,
去了新地方…别怂。好好考。
她顿了顿,抬起头,
眼圈迅速泛红,
别忘了…你还欠我一首歌呢。
没写完那首。
林薇…
我握紧那枚带着她体温的拨片,
想说点什么,
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最后深深地看了林薇一眼,
想把这张脸刻进脑子里。
她眼里的水光终于凝结,
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我转过身,不敢再看,
冲向路边等待的出租车。
拉开车门的瞬间,
我忍不住回头。
林薇还站在那老槐树下,
身影单薄。
再见了,炼狱。
再见了,那束曾短暂照亮我的微光。
津门,未知的前方,等待我的又是什么
______
津门新学校的大门比恒水一中气派得多,
压力,却一点也没少。
踏进高三(七)班教室门的那一刻,
几十道目光唰地聚焦过来。
班主任姓孙,
是个四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男老师。
他推了推眼镜,
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才开口介绍,
声音不高:
同学们,安静。
这是王十一同学,
从恒水一中转来的。
恒水一中,大家应该都知道吧
他加重了恒水一中四个字,
教室里立刻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哦——声,
那些目光瞬间变了,
掺杂了惊讶、探究,甚至…一丝敬畏
那可是高考工厂里的战斗机!
前排一个胖乎乎的男生小声嘀咕了一句。
孙老师转向我,:
王十一同学,欢迎加入七班。
恒水的尖子生,实力肯定不俗。
大家要好好交流学习经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班,
这次月底摸底考试,
正好让王同学适应一下
我们津门的卷子难度,
也让大家看看…
‘恒水模式’的威力!
最后那句话带着煽动和期待。
压力。巨大的压力。
尖子生恒水模式
我心里苦笑,
只有我自己知道,
在恒水,我连尾巴尖都算不上。
新环境还没捂热乎,
摸底考试就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卷子发下来,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扫了一眼题目,心里稍微定了定神。
题型是有些差异,
但知识点还是那些知识点,
比恒水后期那些变态的模拟题
似乎…还温和一点
看来津门的难度,不过如此
前面几道选择题做得还算顺手。
可渐渐地,不对劲了。
肚子里面,猛地一阵翻江倒海!
不行…忍不住了…真的忍不住了!
我举起手,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
老…老师…
我…我要去厕所!
实在…实在憋不住了!
监考的是个年轻女老师,
看到我面无人色、冷汗淋漓的样子,
也吓了一跳。
她皱着眉,有些不耐烦,
但还是挥了挥手:
快去快回!别耽误时间!
我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考场,
冲进厕所隔间,
刚锁上门,就再也控制不住,倾泻而下。
等我浑身虚脱地挪回考场时,
时间已经无情地溜走了大半。
剩下的时间,
脑子里一片混沌。
结果摸底成绩毫无悬念。倒数第三。
发卷子那天,孙老师拿着成绩单,脸色阴沉。
他走到我座位旁,
把卷子啪地一声拍在我的课桌上。
王十一!
他声音不高,
438分这就是你‘恒水模式’的威力
摸底考,考个连大专线都够呛的分数
你在恒水…
是专门负责给尖子生垫脚的吗
轰——
教室里的嗤笑声沸腾起来。
嗬,还以为多能耐呢,
原来是个银样镴枪头!
就是,白瞎咱孙老师那么看重他。
还恒水尖子呢,吹的吧
另一个声音立刻附和。
我看啊,
八成是恒水实在混不下去了,
才跑咱津门来的吧
真当咱这儿是垃圾回收站了
每一句话都像鞭子,抽得我体无完肤。
恒水模式尖子生狗屁!
我TM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孙老师扫视了一圈:
王十一,你严重拖了班级的后腿!
自己好好想想吧!
就你这状态,别说本科,
津门本地的大专,
你看哪个愿意收你
趁早…想想别的出路吧!
别的出路
我还能有什么出路
滚回山河省不!绝不!
恒水一中那精确到秒的作息表,
那刻入骨髓的紧迫感,
劈开了我混沌的脑海。
对!时间!我还有时间!不到一年!
______
下课铃刚响,
我从座位上弹起来,
撞开挡路的椅子,冲出教室。
跑到学校旧实验楼。
顶楼尽头的小储藏室,
我从书包最里层,
掏出一个边缘磨得发毛的塑料卡片。
恒水一中。
那张精确到分钟、
曾让我无数次想撕碎、逃离的作息表!
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了,
但每一个时间点,
都刻在我记忆深处。
05:20
跑操。
05:40
晨读。
06:00
早饭(15分钟)…
每一个数字,
都代表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秩序和效率。
行…你们都觉得老子是废物
那就…走着瞧。
从那天起,
我彻底变成了一个只存在于题海和时间缝隙里的幽灵。
凌晨四点半,我从硬板床上直挺挺地坐起来。
抓起书包,悄无声息地溜出家门。
门卫大爷裹着军大衣在打盹,
我熟练地从围墙一处松动的栏杆缝隙
钻进去,
直奔那栋废弃的旧实验楼。
顶楼的破储藏室,成了我的王国。
一柄小台灯,
是这里唯一的光源。
我就着这点光,摊开书,摊开卷子,
一头扎进去。
清晨六点,教学楼开始有动静。
我掐着点,溜出旧楼混入奔向食堂的人流。
排队打饭时,
手里永远捏着几张单词卡或公式条。
两个硬馒头,一勺咸菜,
五分钟内囫囵吞下。
滚烫的粥没时间等它凉。
舌头被烫得发麻,也顾不上了。
吃完,立刻起身,
第一个冲出食堂,冲向教室,
在早自习开始前,已经做完半套卷子。
下课铃那是什么
我的世界里,
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和脑子里高速运转的齿轮摩擦声。
课间休息的十分钟,
同学嬉笑打闹,我充耳不闻,
头埋得更低,
飞快地演算着上节课没啃完的难题。
午休奢侈!
一个冷馒头在课桌下悄悄解决,
眼睛始终黏在摊开的习题册上。
晚饭同样如此,五分钟解决战斗,
然后立刻返回教室,
直到熄灯铃响彻校园。
教室熄灯了,
我的战斗却没有结束。
那盏破旧的小台灯,
在废弃的储藏室里,
倔强地亮到深夜十一点半。
孙老师的课,成了我最大的战场。
每次提问,似乎都带着针对性。
他不再叫我名字,
而是用那位从恒水来的同学代替,
语气里的嘲讽和不屑毫不掩饰。
那位从恒水来的同学,
这道电磁感应切割磁感线的题,
高考必考重点。
看你写得挺满
来,说说你的思路
让大家也听听,
‘恒水模式’的高效解法
他的声音不大,
却清晰地传遍安静的教室。
所有目光聚焦过来,带着看好戏的戏谑。
我站起身,拿起粉笔,
走到黑板前。
没有废话,没有犹豫。
粉笔尖划过黑板,
发出清晰有力的哒哒声。
受力分析图、切割速度矢量分解、
法拉第电磁感应定律公式、
楞次定律判断方向…
每一步,条理清晰,逻辑严密,
推导过程简洁而精准。
最后,啪的一声,
粉笔点在最终答案上。
整个推导过程,
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卡顿。
写完最后一个符号,
我转过身,粉笔灰沾在指尖。
目光平静地迎向孙老师镜片后
那双带着愕然的眼睛,
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孙老师,我的思路讲完了。
您看,这样解,‘效率’还可以吗
我刻意了效率两个字。
那些看好戏的眼神变成了惊讶和难以置信。
孙老师他张了张嘴,
想挑点毛病,
但看着黑板上无可挑剔的推导过程,
最终只是脸色难看地推了推眼镜,
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含糊的音节:
嗯…下去吧。
我面无表情地回到座位,
坐下,立刻又翻开另一本习题册,
拿起笔,
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都与我无关。
日历一页页撕掉,
堆叠的卷子和用完的笔芯
成了我唯一的见证。
教室后面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数字,
从三位数,
无情地跳到了两位数,
又飞快地逼近个位数…
______
六月七号,清晨。
闹钟还没响,我就睁开了眼。
桌角,那枚小小的、
刻着Keep
Fighting的银色吉他拨片,
在微光中反射着一点冷冽的金属光泽。
我伸出手,
指尖轻轻拂过拨片的表面,
感受着上面细微的刻痕。
王建国轻手轻脚地推开门,
探进半个脑袋,
十一…十一醒啦感觉…咋样
他声音压得极低。
挺好。
早饭是王建国特意准备的,
豆浆、油条、煮鸡蛋,
摆得整整齐齐。
他坐在我对面,
那啥…十一…他终于忍不住,
别…别紧张啊。
平常心…考成啥样…爸都…都认。
嗯。知道。我点点头,拿起书包,走了。
我验准考证,安检,走进考场。
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铃声响了。
监考老师表情严肃,
开始宣读考场纪律。
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回荡。
试卷和答题卡发下来。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笔。
笔尖落在光滑的答题卡上,
发出第一声清晰的沙——。
时间,开始了。
______
等待分数的日子感觉更漫长。
王建国坐立不安。
他不敢在我面前提成绩,
刷着各种高考信息群,
屏幕的光映着他焦虑不安的脸。
分数终于出来了
总分:638
语文:120
数学:135
英语:135
理综:248
全市排名:5224
我在老师的指点下报完了志愿。
王建国又陷入了焦急等待中。
这天一个陌生的本地座机号码。
我放下书,拿起手机,
喂您好!
请问是王十一同学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我是。
我是大连理工大学盘锦校区
招生办的刘老师!
恭喜你啊王同学!
你被我们学校录取了!物理系!
大连理工盘锦校区物理系
几个关键词砸过来,
我握着手机,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们看了你的档案,
尤其是数学和物理成绩,非常突出!
特别符合我们物理系的培养方向!
谁…谁的电话
王建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被大连理工录取了。我开口,
盘锦校区。物理系。
王建国手里的抹布掉在了地上。
两行浑浊滚烫的泪水,
从他眼眶里奔涌而出,
顺着他脸上深刻的皱纹肆意流淌。
8月20日,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我掏出来,是一条短信。
发件人是个陌生的山河省号码,
内容只有简单的几个字:
听说你考上了恭喜。
我报了本省的师范。保重。‘’
没有署名。但我知道是谁。
那枚小小的拨片,
安静地躺在我的掌心,
我握紧了它,
边缘的棱角硌着皮肤,
带来清晰的触感。
Keep
Fight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