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一缕玉兰初绽的馨香 > 第一章

清末民初,家传香坊凝香居被廉价劣质膏体冲击。
我拒绝投机,坚持古法工艺,为顾客定制香膏。
当微商美白神膏因汞中毒倒闭后,我免费救治烂脸受害者。十年后,曾受助的落魄花旦成为名角,带领贵妇们涌向我的香坊。
百年后,曾孙女发现顾客留言簿:危难时赠膏救急,这份情比香还浓。
柜台摆着祖训拓片,年轻店员正讲解:天然成分见效慢,却护肌肤长远。
我,苏明远,站在凝香居那扇被岁月浸润得油亮发黑的门槛前,望着铺子外头京城初春的街景,心头却像压着一块沉甸甸的冰坨子。那冰坨子,一半是祖父仙去留下的空落,另一半,则是眼前这越来越看不懂的世道。空气里飘着新潮的、甜腻得有些发齁的脂粉味,压过了凝香居里沉静温厚的天然草木香,刺得我鼻子发酸。
少东家,老伙计福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您看……对面‘春艳坊’那‘三日美白神膏’,又卖疯了。刚开门,那队排得都快甩到咱家台阶下了。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满是焦虑的粗糙。
我没回头,目光落在对面铺子那红得刺眼的幌子上。三日美白,四个大字张牙舞爪,透着股急不可耐的贪婪。门口挤满了年轻姑娘,脸上洋溢着近乎狂热的期待,攥着铜板的手,指节都发白了。那膏体装在粗劣的瓷罐里,颜色白得瘆人,像刷墙的腻子。听说里头掺了水银,抹上脸,确实能立刻白得吓人,如同戏台上的纸人。可福伯悄悄打听过,用久了,脸皮会发红、起疹子,最后烂得不像样子。就这样的东西,竟敢卖三两银子一罐!利字当头,心肝都黑了。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一丝刺痛传来。祖父临终前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情景犹在眼前,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气若游丝,却字字砸在我心上:明远…凝香居…交给你了……记着…咱家卖的不是胭脂水粉…是让姑娘们安心变美的…底气啊!那底气二字,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也像烙铁一样,烫在了我心上。
底气……我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这底气,如今在三日美白的喧嚣和铜臭里,显得那么不合时宜,那么沉重。凝香居的账本,像一块吸饱了水的破布,沉甸甸地坠在柜台的抽屉里。打开它,每一页都像是无声的控诉。上好的玫瑰露、珍珠粉、白芷、茯苓……哪一样不是真金白银换来的哪一道工序不是熬更守夜、倾注了心血成本明明白白摆在那里,价格自然比那些用猪油拌石灰的神膏高出不止一筹。客人呢像春日融化的雪水,一点点渗走了。连那些从前隔三差五来买脂粉的老主顾,眼神也开始闪烁,脚步开始犹豫。她们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被对面铺子门口那汹涌的人流吸引过去。
店堂里冷清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仅有的两个小学徒,阿贵和小顺子,百无聊赖地用鸡毛掸子拂拭着光可鉴人的柜台和那些蒙尘的精美瓷罐,动作懒洋洋的,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怠惰。福伯搓着手,在我身边踱来踱去,像只困在热锅上的蚂蚁。终于,他停下脚步,凑得更近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恳求:少东家……不是老朽多嘴……这光景,硬扛着不是办法啊!咱这老方子……就不能……稍稍动一动学学人家,搞点‘见效快’的哪怕就……掺那么一点点‘好东西’先把铺子的流水稳住再说他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我,里面交织着绝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惭。
福伯!我猛地转过身,声音陡然拔高,在空旷的店堂里激起微弱的回响,惊得阿贵手里的鸡毛掸子差点掉在地上。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烧得我脸颊发烫,您老在凝香居几十年了!我祖父当年是怎么教咱们做香的‘宁亏本,不亏心!’这话您忘了那掺了水银的玩意儿,是能往人脸上抹的吗那是刮骨的刀!是毁人的毒!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手指重重戳向对面那刺眼的幌子方向,看看对面!他们赚的是快钱,是绝户钱!是要遭报应的!凝香居就算今天关门歇业,我也绝不做这种断子绝孙的勾当!祖宗的脸,不能在我苏明远手里丢尽!我一口气吼完,胸膛剧烈起伏,眼前甚至有点发黑。
福伯被我吼得愣住了,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半晌说不出一个字。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委屈,有担忧,最后慢慢沉淀成一种深重的无奈。他颓然地低下头,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重得仿佛要把整个铺子的地砖都压沉几分。他默默地转身,脚步蹒跚地走向后院的作坊,佝偻的背影写满了沉重。
店堂里死一般的寂静,连灰尘似乎都凝滞在了空气中。只有对面铺子隐隐传来的、夹杂着廉价脂粉味的喧嚣声浪,如同潮水般一阵阵涌进来,拍打着凝香居摇摇欲坠的门墙。那声音像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心上。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腾的心绪。祖父那双充满期许的眼睛又浮现在眼前。硬扛硬扛不是办法。凝香居不能在我手里坐以待毙。可出路在哪里难道真要去学那些下三滥的手段不!绝无可能!祖父的训诫是刻在骨头里的,绝不能违背。
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店堂,扫过那些蒙尘的精美瓷罐,它们安静地排列着,如同沉默的士兵,等待着一个正确的命令。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火星,骤然闪现。祖父说,卖的是让姑娘们安心变美的底气。这底气,除了东西要好,是不是……还少了点什么少了点让人安心的缘由
阿贵!我猛地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正对着一个空罐子发呆的阿贵吓了一跳,茫然抬头:啊少东家
去库房,我指着后院方向,语气斩钉截铁,把咱们最好的茉莉花露、珍珠粉、还有新到的玉簪花粉都找出来!小顺子,你去前面,把柜台最显眼的地方给我腾干净!福伯——我提高了声音,对着后院喊道,您老别叹气了!带上咱们的家伙事,跟我走!
福伯的身影很快出现在通往后院的门帘处,他脸上还带着未散的愁苦和疑惑:少东家您这是……
闭门造车,死路一条!我大步走向他,脸上因方才的激动而残留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但眼神已重新凝聚起光亮,咱们得出去!去听听那些买香膏的姑娘们,她们脸上到底缺了什么!她们心里,到底想要什么‘底气’!
福伯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亮起了一丝微弱的光,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看到一丝可能生路的本能反应。他不再多问,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成!听少东家的!他转身,步履似乎比刚才轻快了一些,对着还在发愣的阿贵和小顺子一挥手,还杵着干啥快!按少东家吩咐的办!
于是,在那个被三日美白神膏搅得人心浮躁的春天,凝香居的少东家带着老伙计和小徒弟,背着一摞厚厚的、簇新的凝香居肤质录,像一群不合时宜的探宝者,重新踏上了京城繁华却也喧嚣的街巷。我们不再守株待兔,而是主动叩响了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府邸、绣坊、甚至寻常巷陌的门扉。
起初,迎接我们的是惊诧、不解,甚至是婉拒。那些曾经的老主顾,脸上带着尴尬和同情,仿佛看着一群不识时务的傻瓜。一个相熟的绸缎庄老板娘,一边飞快地往脸上拍打着明显是神膏的惨白粉底,一边摇着团扇叹气:哎哟,明远少爷,不是我说,如今这世道,谁还耐烦等你的‘慢慢养’啊瞧瞧人家对面,抹上就白,多省心!你这又是问肤质,又是记这记那的,太麻烦啦!那层不自然的惨白浮在她脸上,像戴了个僵硬的面具,衬得她眼角的细纹反而更深了。
麻烦我心头一刺,脸上却挤出笑容:王婶子,您说得对,是麻烦点。可您想想,您这脸面,是图一时省心,还是图一辈子的安稳舒坦那‘神膏’……我话没说完,王婶子眼神闪烁了一下,挥着团扇的手更快了,似乎在驱赶什么不吉利的东西:哎,行了行了,知道你是好心。可这脸……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发红发烫的脸颊,眼神黯淡下去,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摆摆手,示意送客。
碰壁是家常便饭。有时,我们甚至能听到门扉在我们身后关上的瞬间,里面传来低低的嗤笑声。阿贵和小顺子年轻气盛,脸上挂不住,常常憋得满脸通红。福伯则沉默地跟在我身后,那本厚厚的肤质录被他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沉重的、无人理解的信念。他偶尔看我一眼,眼神复杂,但终究没有开口劝我放弃。
少东家,这……值得吗在一个闷热的午后,又一次被拒之门外后,小顺子终于忍不住,抹着额头的汗,低声嘟囔,语气里满是沮丧。
我停下脚步,看着街角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她脸上生着恼人的红疹,却依然用清澈的眼睛看着过往行人。我拍了拍小顺子的肩膀,指向那个小姑娘:你看她。她脸上的疹子,可能就是因为用了对面那种‘省心’的东西。我们记下的每一个字,问的每一句话,或许就能让另一个像她一样的姑娘,少受点罪,多点安心。这,就是值得。
我们就这样,笨拙地、固执地、一家家叩门,一遍遍解释。渐渐地,事情起了微妙的变化。或许是我们脸上的诚恳和疲惫太过明显,或许是一些人心中终究对那三日白存了疑虑。开始有人愿意打开门,半信半疑地让我们看看她们的脸,说说她们的困扰。
一位深居简出的翰林夫人,常年被肌肤敏感困扰,稍用脂粉便红肿刺痒。她望着我们带来的、散发着清雅花露香气的小样,犹豫了许久。我让福伯当场取来最细腻的玉簪花粉,兑上纯净的茉莉花露,再加入一点点珍贵的白茯苓粉末,仔细调匀。夫人,您试试这个,我用最干净的银挑子挑起一点,轻轻涂抹在她手腕内侧,凝香居的东西,不敢说立竿见影,但求一个温润滋养,不伤根本。您这肌肤,娇贵,经不起猛药。那温润清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怔。几天后,她竟派丫鬟悄悄来铺子,定制了专门的舒缓香膏,还特意叮嘱:少东家用心,我记下了。
另一个在绣坊当差的年轻绣娘,手指因为常年接触丝线和染料,变得粗糙皲裂,甚至起了细小的水泡,疼痛钻心。她怯生生地站在凝香居门外,只敢远远望着,眼神里满是渴望和窘迫。我主动上前,细细看了她的手,又询问了她日常的活计。福伯根据她的情况,用上好的杏仁油、蜜蜡,配上滋养的紫草根和几味温和的草药,熬制了一小罐特制的护手膏。这个拿着,早晚用温水净手后涂上,能润着点,护着点。我把温热的瓷罐递给她。那绣娘捧着罐子,手指都在抖,眼圈瞬间红了,嘴唇翕动着,最终只深深地、无声地鞠了一躬,转身飞快地跑开了。
这些微小的回应,如同干涸河床上的涓涓细流,一点点滋润着我们几乎要枯竭的信心。福伯抱着那本越来越厚的肤质录,脸上的愁苦渐渐被一种专注的凝重取代。他不再叹息,而是常常对着那些记录凝神思索,有时还会翻翻祖父留下的那些泛黄的香方古籍。阿贵和小顺子也收起了抱怨,送小样、记要求跑得格外勤快。
一天傍晚,铺子正要打烊,一个纤细的身影在门外徘徊。天色昏暗,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她衣着单薄陈旧,身形带着一种伶仃的孤寂感。她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迈进门槛,声音细若蚊蚋:掌柜的……有……有最便宜的、卸妆不伤脸的香膏么她始终低着头,双手局促地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
我示意阿贵先别上门板,走近几步,借着店里昏黄的油灯细看。这姑娘年纪不大,眉眼生得极好,只是此刻脂粉浓重,像是涂了好几层廉价的铅粉,掩盖着底下憔悴的底色。尤其是眼周和脸颊,皮肤显得异常干燥紧绷,甚至有些微小的起皮。一股浓烈的、劣质脂粉和汗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这装扮,这气味……我心中了然,大约是哪个小戏班子里跑龙套的姑娘,下了戏台,急着卸去那伤脸的浓妆。
姑娘是唱戏的吧我尽量放柔了声音。
她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被厚重油彩覆盖的脸,只有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带着惊惶和一丝被看穿的羞窘,像受惊的小鹿。她飞快地又低下头去,声音更低了:嗯……是‘庆喜班’的……跑个宫女丫鬟……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难言的苦涩,班子里发的卸妆油……烧脸,疼……可贵的……实在买不起……她瘦削的肩膀微微瑟缩着,仿佛承载着生活全部的重量。
烧脸我心里一揪。那些粗劣的卸妆油,多用强碱制成,无异于往脸上泼腐蚀药水。看着她脸上那层厚厚的、几乎要开裂的油彩,想象着劣质卸妆油抹上去的刺痛,我立刻对福伯说:福伯,取咱们新调的那罐‘玉兰净颜蜜’来,再包上一小罐‘甘草润肤霜’。
福伯愣了一下。那玉兰净颜蜜用了上好的冷榨玉兰籽油和清润的芦荟汁,温和卸妆的同时还能滋养肌肤;甘草润肤霜更是加了名贵的甘草精粹和蜂蜜,专为安抚修复受损的皮脂。这两样,成本都不低。他看了我一眼,见我神色坚定,便不再多言,转身去取了。
我把两个小巧精致的白瓷罐轻轻放在柜台上,推到那姑娘面前:姑娘试试这个。净颜蜜卸妆,润肤霜后敷。温和些,不伤脸。昏黄的灯光下,瓷罐温润的釉面泛着柔和的光。
姑娘看着那明显不属于便宜货的精致瓷罐,眼中先是闪过惊喜,随即被巨大的惶恐淹没。她慌乱地摆手,连连后退:不不不!掌柜的!这……这太贵重了!我……我买不起!真的买不起!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脸上厚厚的油彩也掩不住那份绝望的窘迫。
拿着!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我拿起那两个小罐,直接塞进她冰凉颤抖的手里,指尖触到她粗糙的皮肤,姑娘,这银子的事儿,不必挂心。你只管用。戏台之上,一颦一笑皆是文章,一张脸面就是吃饭的本钱。护好了它,比什么都金贵。我看着她那双瞬间蒙上水汽、却依然清澈透亮的眼睛,好好唱你的戏,让满堂的看客都记住你的风采,那就是给凝香居最好的‘银子’了。
她捧着那两个小小的瓷罐,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又像捧着两块烫手的炭火。泪水终于忍不住,冲开了厚重的油彩,在她脸上冲出两道狼狈的沟壑。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是对着我,深深地、深深地弯下腰去,脊背弯成一道沉重的弧线。良久,她才直起身,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把油彩和泪水糊成一团,却努力地对我挤出一个极其难看又极其真诚的笑容,然后转身,飞快地跑进了门外沉沉的夜色里,单薄的身影很快被黑暗吞没。
唉……福伯望着空荡荡的门口,长长地叹了口气,语气复杂,少东家,您这心……也太善了。话虽如此,他脸上却并无多少责备,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坦然。
福伯,我看着门外浓重的夜色,声音低沉,祖父的话,我一直记着。咱凝香居,卖的是让人‘安心变美的底气’。这姑娘在台上,若总担心自己的脸被劣质油彩和卸妆油毁了,她哪还有底气唱好她的戏连戏都唱不好,她又拿什么在这世道立足这份‘安心’,有时候,比那几两银子重得多。我转过身,看着福伯,咱们眼下是难,但再难,也不能丢了这立身的根本。这姑娘的戏台风采,就是咱们凝香居的金字招牌。您信我,这招牌,比银子更值钱。
日子依旧紧巴,凝香居的流水并未因我们主动走出去而立刻丰盈起来。对面春艳坊的三日美白神膏依旧卖得如火如荼,那喧嚣像一层厚厚的油污,蒙在京城的上空。然而,一种微妙的变化,如同地底悄然涌动的暖流,正在发生。
店里渐渐有了一些稳定的回头客。她们不再是仅仅购买固定脂粉,而是会拿着那本肤质录,或者直接说出自己的困扰:明远少爷,上次那罐滋润的,入秋了感觉还是有点干……福伯,我这脸上新起了几个小红点,您给看看是不是该换方子了阿贵和小顺子也机灵起来,会根据记录主动提醒客人:李小姐,您上次说天热了脸上爱出油,我们新调了款清爽的玉簪花露,给您留了一小罐试试
我们将铺子后面一间小小的储物室收拾出来,挂了幅素雅的山水画,放上一张榆木小几和两把圈椅,点上一炉淡淡的檀香,取名梳妆雅间。这成了凝香居一个不大不小的特色。不为买卖,只为那些愿意来的姑娘媳妇们,细细讲解如何根据季节、肤质挑选和搭配香膏脂粉,如何用最天然的法子养护肌肤。有时是福伯讲些古法炮制的门道,有时是我说说不同香料的性情。来的多半是些上了年纪的夫人或家境尚可、心思细腻的姑娘。她们坐在雅间里,听着,问着,交流着,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香和一种难得的、不焦躁的宁静。这种宁静,与外面街道上三日美白的疯狂叫卖声,形成了刺耳的对比。
明远少爷,一位常来的刘家小姐曾感慨,在您这儿坐一会儿,听听这些花啊草啊的脾性,心里头那点为了脸面着急上火的劲儿,好像就淡下去了。外面那些‘三天变天仙’的话,听着就让人心慌。
我笑着为她续上一杯清茶:刘小姐通透。脸面的事,急不得。养花还得讲究个节气水土呢,何况是长在身上的皮肉慢慢养,顺其性,根基扎实了,自然经得起风雨,耐得住岁月。
就在我们守着这份慢慢养的信念,在寒冬里艰难跋涉时,对面春艳坊那座用谎言和贪婪堆砌起的琉璃塔,终于毫无征兆地、轰然倒塌了。
消息是像瘟疫一样在京城迅速蔓延开的。
起初是零星的传言:东城绸缎庄王掌柜家的千金,用了那神膏后,脸肿得像发面馒头,又红又烫,起了密密麻麻的水泡,疼得日夜哭嚎。接着是南城一个富商家新纳的小妾,原本娇艳的一张脸,如今布满褐色的斑痕和脱落的皮屑,形同鬼魅,被主家嫌弃,锁进了后院柴房。恐慌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越来越多的哭诉、控诉、咒骂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汇聚成一股汹涌的、愤怒的洪流,直扑向春艳坊。
曾经门庭若市、风光无限的铺面,一夜之间被砸得稀烂。愤怒的人群举着烂脸的亲眷,哭喊着赔我脸来!黑心肝的毒商!还我银子!……破碎的瓷罐、污浊的膏体、被撕烂的幌子,连同那些曾经狂热的梦想和如今绝望的哭嚎,一起被践踏在泥泞的街面上。
那个曾经趾高气扬、用暴利营销席卷京城的微商老板,早已卷走了所有的金银细软,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人间蒸发,只留下一个烂透了的摊子和无数张被彻底毁掉的脸,以及无数个被绝望笼罩的家庭。昔日的喧嚣化作一片狼藉的废墟,只余下受害者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在寒风里回荡,像钝刀子割着每一个听闻者的心。那些曾经被三日美白诱惑而抛下凝香居的老主顾,如今脸上带着惊恐和后怕,远远望着那片废墟,眼神复杂,像是做了一场荒诞而恐怖的噩梦。
凝香居的店门紧闭着,隔绝了外面的哭嚎与混乱。福伯、阿贵和小顺子都站在门板后面,透过缝隙紧张地向外张望,脸色发白。阿贵声音发颤:老天爷……真……真烂脸了还烂得这么厉害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有余悸。
福伯沉默地看着,浑浊的老眼里翻涌着剧烈的情绪——是震惊,是愤怒,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和果然如此的沉重叹息。他慢慢转过头,看向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声悠长的、沉痛的:唉……作孽啊!
我站在柜台后面,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只素净的白瓷罐。外面绝望的哭喊声清晰地穿透门板,一声声砸在我心上,沉重无比。那些声音里,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有富贵的,也有贫寒的。她们的脸,她们的未来,甚至她们的人生,都被那罐掺了水银的毒膏彻底毁了。愤怒在我胸腔里冲撞,为那黑心商人的丧尽天良,也为这些无辜受难的女子。然而,比愤怒更强烈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如同祖父临终前紧握我手时传递的力量。
凝香居的方子,固本培元,温和滋养,虽不能立时让烂掉的脸恢复如初,但至少能缓解那钻心的痛楚和火烧火燎的灼热,能滋养那受损的根基,给绝望中的人一点点抚慰和希望。这方子,此刻或许就是她们唯一的福木。
福伯,我的声音在压抑的寂静中响起,异常清晰,把库房里所有备着的白茯苓、金银花、甘草、还有上好的冷榨杏仁油、蜜蜡,全都找出来!有多少拿多少!
福伯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我:少东家!您……您这是要……他似乎猜到了我的意图,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巨大的忧虑。
救人!我斩钉截铁,两个字掷地有声,能救一个是一个!我绕过柜台,大步走向后院作坊,阿贵,小顺子!别愣着!生火!烧水!准备家火!
作坊里,炉火重新熊熊燃起,映照着几张肃穆的脸。空气中弥漫开浓烈而复杂的药草气息——是甘草的甘甜,金银花的清苦,白茯苓的土腥,混合着杏仁油的温润和蜜蜡的醇厚。我们四个人,如同在打一场无声的战役。福伯佝偻着背,用他那双布满老茧和裂纹的手,一丝不苟地挑选、称量药材,动作缓慢却异常沉稳。阿贵和小顺子守着炉火,眼睛熬得通红,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候,搅拌着锅中渐渐变得粘稠的药膏。浓烈苦涩的药味混合着油脂的微腻,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熏得人眼睛发涩。
我守在锅边,汗水浸透了里衫,紧贴在背上。浓烈的药味直冲鼻腔,呛得我喉咙发干,胸口发闷,胃里一阵阵翻滚。这味道,是救命的良药,更是对那场滔天罪行的无声控诉。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对面那些刺耳的哭嚎意味着什么。我强忍着不适,仔细盯着锅中膏体的色泽和浓稠度,不时用银挑子挑起一点,在瓷碟上冷却观察。
第一批药膏熬制好的那天下午,凝香居紧闭的店门外,传来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和犹豫不决的敲门声。很轻,很迟疑,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仿佛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开门。我对守在门边的阿贵说。
门板吱呀一声被卸下一条缝。门外站着三个女子,用厚厚的头巾和面纱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双惊惶、痛苦又带着强烈羞耻的眼睛。露在头巾外的额角和鬓边皮肤,能看到明显的红斑、水泡和脱屑的痕迹,触目惊心。她们瑟缩着,互相搀扶着,像三只在寒风中濒死的雏鸟。
进……进来吧。阿贵的声音也有些不稳,侧身让开。
她们几乎是挪进来的,带着一身绝望的气息。店里草木的清香似乎让她们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点点,但身体依旧僵硬。
我看着她们,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温和:几位姑娘,别怕。凝香居熬了些舒缓的药膏,或许能帮你们减轻些苦楚。我示意小顺子把刚刚冷凝装罐的药膏拿过来。
药膏其中一个女子猛地抬头,面纱后露出的眼睛里充满了极度的不信任和尖锐的警惕,声音嘶哑,又是药膏你们……你们还想骗我们还想在我们烂掉的脸上再捞一笔是不是!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绝望和愤怒,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另外两个女子也跟着哭出了声,绝望的情绪瞬间在小小的店堂里弥漫开来。
姑娘!我提高了声音,压下心中的刺痛,凝香居开门做生意,童叟无欺,到今天,没卖过一罐掺水银的毒膏!这药膏,是白茯苓、金银花、甘草配的,加的是冷榨的杏仁油和蜜蜡,方子就在这里!我拿起桌上祖父留下的那本泛黄的香方手札,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工整的字迹,只为舒缓你们的痛楚,滋养受损的肌肤!分文不取!
我将三罐还带着温热的药膏塞到她们手里。瓷罐温润的触感让她们同时一颤。
分文……不取那为首的女子捧着药罐,看看我,又看看福伯和阿贵他们,再看看罐子里那色泽温润、散发着清苦药香和微甜油香的膏体,眼中充满了巨大的、难以置信的茫然。她似乎想从我们脸上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但最终,只看到一片沉痛的肃穆和坦然的真诚。
拿着吧,福伯沙哑地开口,指了指她们裹着面纱的脸,赶紧回去,用温水轻轻洗了脸,薄薄涂上一层。能止点痒,消点肿也是好的。别……别耽搁了。老人家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朴素的、不容置疑的关切。
那女子眼中的警惕和愤怒,如同冰雪遇到暖阳,一点点融化,最终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淹没。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捧着药膏,对着我们,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另外两人也紧跟着鞠躬。无声的感激和巨大的悲伤在她们弯下的脊背上流淌。她们相互搀扶着,如同来时一样,慢慢地挪出了店门,融入了外面依旧混乱的街景。
从那天起,凝香居那扇紧闭的门板后面,熬药的炉火日夜不息。苦涩的药味成了铺子新的印记。一罐罐温润的、带着我们心血的修护膏,被阿贵和小顺子送到那些散落在京城各处、如同惊弓之鸟般躲藏的烂脸女子手中,或是被她们鼓起最后一丝勇气,亲自上门来取走。每一次送出,每一次接收,没有银钱的往来,只有沉重的叹息、无声的泪水、深深弯下的腰肢,以及一句句发自肺腑的、带着泣音的谢谢掌柜的!谢谢活菩萨!
送出的膏药越来越多,库房里原本就不宽裕的药材储备飞速见底。看着空了大半的药材柜子,福伯的眉头又紧紧锁了起来,忧心忡忡:少东家,白茯苓快没了,甘草也只剩一小包……这杏仁油……价钱可一直在涨啊!再这么送下去……他没说完,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凝香居自己也要揭不开锅了。
我站在空荡荡的药材柜前,手指拂过冰冷的木板。外面隐约还有受害者的哭泣声传来,像细小的针,扎在心上。我何尝不知铺子的艰难每一罐送出去的药膏,都在消耗着凝香居本已微薄的元气。可是,看着那些女子接过药膏时眼中重新燃起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光,听着她们哽咽着说涂上后没那么火烧火燎地疼了,我又如何能停手
福伯,我转过身,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像是说给他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我知道难。可您看看外面那些人。她们的脸毁了,心也快死了。我们送出去的,不只是一罐药膏,是给她们一点熬下去的念想,一点……活着的尊严。我走到柜台边,拿起一个空的白瓷罐,冰凉的釉面贴着掌心,赚钱是结果,不是目的。心伤了,脸毁了,赚再多的银子,也焐不热那颗凉透的心。凝香居今天就是卖房子卖地,这药膏,也得送下去!直到……直到再没人需要它为止。
福伯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昏黄的灯光下,他沟壑纵横的脸上,那份沉重的忧虑渐渐沉淀下去,最终化作一种认命般的平静,还有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东西。他点了点头,不再看那些空了的药柜,只是默默转身,走向那口依旧散发着苦涩药香的大锅,拿起沉重的铜勺,用力地、缓慢地搅动起来。炉火映照着他佝偻而坚韧的背影,在作坊的墙壁上投下一个巨大而沉默的剪影。
时间,如同永定河的水,裹挟着世事变迁,无声流淌。十年光阴,足以冲刷掉许多浮华与喧嚣。那些曾经靠着暴利和谎言昙花一现的神膏仙粉,如同被浪头打碎的泡沫,早已湮灭在岁月的尘埃里,连名字都被人遗忘。唯有它们留下的伤疤,还隐隐印刻在京城一些女子的脸上,成为那个浮躁时代最沉痛的注脚。
凝香居,如同河床深处一块不起眼的顽石,在激流冲刷后,反而显露出温润坚韧的本色。它并未暴富,没有气派的高楼,没有喧嚣的吆喝,依旧是前店后坊的老格局。然而,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一种沉甸甸的口碑,却像古树深扎的根系,在京城爱美之人的心中悄然蔓延、稳固。
按需定制和售后无忧,成了凝香居最朴素也最响亮的招牌。姑娘媳妇们不再盲目追逐三日美白的神话,她们学会了珍惜自己肌肤的脾气,知道安心二字的分量。铺子里,常能听到这样的对话:
福伯,我娘说用了您调的玉容膏,往年入秋就干的起皮,今年好多了!让我再来一罐,顺便问问,能不能再给她加点安眠的薰衣草她夜里总睡不踏实。
阿贵小哥,上次那罐控油的薄荷露真好使!就是天凉了感觉有点单薄,明远少爷说给我调个滋润点的方子,好了没
小顺子,这罐面脂我用了小半年了,还剩个底儿,香味淡了,是不是该换新的了你帮我看看肤质录……
店堂里总是弥漫着草木的清香和一种平和、家常的氛围。祖父留下的那块刻着宁亏本,不亏心的祖训拓片,被我郑重地装裱起来,悬挂在柜台后方最醒目的位置。那朴拙有力的刻痕,无声地诉说着凝香居的根脉。
一个深秋的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店里只有两三位熟客在轻声挑选着香膏。福伯戴着老花镜,正仔细核对一份新下的订单。阿贵和小顺子则在整理着刚到的药材。一切平静而有序。
忽然,店门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马蹄声清脆,车轮辘辘,还有丫鬟仆妇们细碎而恭敬的说话声。紧接着,一个清亮悦耳、如同珠玉落盘的女声响起,带着掩不住的激动和笑意:就是这儿!‘凝香居’!我可算寻回来了!
这声音……莫名地有些耳熟。
店门被推开,阳光涌入,带来一阵微凉的秋风。当先走进来的是一位盛装的丽人。她身着一袭流光溢彩的云锦旗袍,身姿窈窕,容颜极盛,眉目如画,顾盼间神采飞扬,通身的气派贵不可言。她身后跟着几位同样衣着华贵、气质不凡的妇人,再后面是捧着礼盒的丫鬟仆妇,瞬间将凝香居本就不大的店堂映衬得有些拥挤,也带来一股与店内沉静氛围截然不同的、富丽堂皇的气息。
阿贵和小顺子看得有些发愣。福伯也放下手中的订单,疑惑地抬起头。
那为首的丽人目光如电,飞快地在店堂内扫视一圈,最后定格在我脸上。她眼中瞬间爆发出极其明亮、极其复杂的光彩——有激动,有感慨,有深深的怀念,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湿润。她款款上前几步,无视了旁人惊艳或探究的目光,径直走到我面前,朱唇轻启,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苏掌柜,十年不见,别来无恙
这声音,这眉眼深处依稀可辨的轮廓……电光石石间,那个深秋寒夜、捧着两罐香膏、泪流满面跑入黑暗的单薄身影,与眼前这位风华绝代的丽人瞬间重合!
你是……我心头巨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庆喜班的那位……姑娘
是我!她粲然一笑,那笑容如同牡丹盛放,瞬间照亮了整个店堂。她微微侧身,向身后那些华服贵妇介绍道:诸位姐姐,这位便是凝香居的苏明远苏掌柜!十年前,若非苏掌柜仗义援手,赠我良药,护我脸面,又岂有我柳如眉今日在戏台上的几分光彩她的声音清越,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柳如眉!福伯失声叫了出来,手中的老花镜差点掉落。阿贵和小顺子更是惊得张大了嘴巴。柳如眉!如今京城最炙手可热、风头无两的昆曲名角!一曲《游园惊梦》唱得多少王孙公子倾倒,她的妆奁用度更是引领着京城贵妇圈的潮流!谁能想到,眼前这位倾倒众生的名伶,竟是当年那个连卸妆油都买不起的落魄小戏子
柳如眉含笑点头,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充满了真诚的感激:苏掌柜,当年那两罐香膏,于您或许是举手之劳,于我柳如眉,却是雪中送炭,是护住了我吃饭家伙的恩情!更是护住了我在这世上……最后一点念想和尊严。她的话语坦荡而真诚,毫无遮掩当年的窘迫,这份恩情,如眉一直铭记于心。今日,特意带着几位相好的姐姐们前来,一则重谢恩人,二则,也是真心实意地,向诸位姐姐们推荐凝香居的香膏——这才是真正养人、护人的好东西!
她话音一落,身后那几位原本还带着几分矜持和好奇的贵妇,看向凝香居的目光瞬间变得不同了。惊讶、了然、钦佩,还有浓浓的兴趣。柳如眉的亲身经历和如今的光彩照人,无疑是最有分量的背书。
柳大家说得极是!一位身着绛紫旗袍、气度雍容的夫人率先开口,笑容亲切,早听闻凝香居用料讲究,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苏掌柜,劳烦您也给我瞧瞧,这秋冬时节,该用些什么养养我这老脸她的目光扫过柜台上那些素雅的瓷罐,带着真诚的探询。
对对,还有我!另一位珠光宝气的年轻太太也凑上前,柳姐姐的脸蛋儿就是活招牌!苏掌柜,您可得给我好好配一套!
店堂里顿时热闹起来,充满了贵妇们七嘴八舌的询问声。阿贵和小顺子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招呼,手脚麻利地搬椅子、倒茶水。福伯则悄悄背过身去,用袖子飞快地揩了揩眼角,肩膀微微耸动。
柳如眉站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这热闹的景象,目光最后落在柜台后方那块朴拙的祖训拓片上,凝视良久。她忽然转向我,眼中闪烁着别样的光芒:苏掌柜,如眉斗胆,有个不情之请。
柳大家请讲。
凝香居以诚为香,以心为料,护人根本,泽被长远。如眉想借贵宝地笔墨,为凝香居题一块小匾,聊表心中敬意,不知苏掌柜可愿笑纳她的话语诚挚而恳切。
我心头一热,郑重拱手:柳大家盛情,凝香居蓬荜生辉!求之不得!
阿贵早已机灵地备好了笔墨纸砚,在店堂中央的榆木大案上铺开一张上好的洒金宣纸。柳如眉挽起云锦的袖口,露出一截皓腕。她凝神静气,提笔,蘸墨。整个店堂都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那支饱蘸浓墨的笔尖上。她神色端凝,运腕如飞,笔走龙蛇,八个苍劲有力、风骨铮铮的大字跃然纸上:
**以诚为香,以心为料。**
墨迹淋漓,酣畅饱满,如同她此刻的情意,力透纸背。最后一笔落下,她轻轻搁笔,脸上绽放出释然而满足的笑容。
好!好字!好个‘以诚为香,以心为料’!福伯第一个拊掌赞叹,声音激动得有些哽咽。贵妇们也纷纷称赞。
我看着那八个墨迹未干、却仿佛凝聚了千钧之重的大字,又抬头看向眼前这位光彩照人、却不忘初心的名伶,心中百感交集。十年沉浮,市场洗牌,投机者早已化作尘埃。凝香居坚守的那点笨拙的诚心,终究没有被辜负。祖父的底气,柳如眉的风采,在这一刻,仿佛穿越了时空,在这小小的香坊里,在这八个墨香四溢的大字上,完美地交融在一起,散发出一种温润而恒久的光。
柳如眉带来的热潮,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涟漪一圈圈扩散开去,久久不息。那幅以诚为香,以心为料的墨宝,被我请了最好的匠人精心装裱,悬挂在店堂正中最显眼的位置,与祖父的祖训拓片并列。柳如眉的亲身经历和她如今的光彩,成了凝香居最动人、也最无可辩驳的口碑。一时间,京城里稍微讲究些体面的闺阁女子、官家太太,乃至一些追求天然之美的伶人清客,都以能拥有一套凝香居量身定制的香膏为荣。
流水自然丰盈起来,库房里渐渐又堆满了上好的原料。福伯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许多,调配香方时,哼起的小曲儿也带上了久违的轻快。阿贵和小顺子更是忙得脚不沾地,送订单、取药材,脸上却始终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兴奋。凝香居并未因此扩张铺面、招摇过市,依旧是那方小小的天地,只是那份沉静温厚的草木馨香里,悄然多了一份历经风雨后的笃定从容。
时光荏苒,岁月无声。当我也成了别人口中的苏老掌柜,将凝香居的担子交给儿子,自己退居后院,每日不过侍弄些花草,偶尔看看铺子时,祖父那句安心变美的底气和柳如眉那以诚为香,以心为料的匾额,早已融入了凝香居的每一缕香气,每一道工序,成了无需言说的本能。
我这一生,见过太多如三日美白神膏般喧嚣一时又轰然倒塌的招牌,也见过太多在浮华中迷失、最终泯然众人的字号。凝香居始终守着那份慢,那份笨,那份诚,如同老树扎根,不疾不徐,却稳稳地立住了脚跟。它没有成为富甲一方的巨贾,却成了无数京城女子心中,一个温暖的、踏实的、可以托付容颜的老地方。这份价值,远非金银可以衡量。
又是一个百年轮回。
我,苏晚,站在苏家祖宅光线略显昏暗的阁楼里。空气里弥漫着旧木头、灰尘和陈年纸张特有的、略带苦涩的沉静气味。作为凝香居的第五代传人,我正着手整理家族旧物,为筹划中的一个小型家族历史展做准备。阳光从狭小的老虎窗斜射进来,在飞舞的尘埃中形成一道朦胧的光柱。
角落里,一只落满厚厚灰尘、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红木箱子引起了我的注意。拂去灰尘,打开锈迹斑斑的黄铜锁扣,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墨香、纸香和一丝极淡、几乎难以捕捉的、若有似无的草木陈香扑面而来。箱子里,静静躺着一本册子。
它比寻常账簿要厚实得多,封面是深蓝色的厚棉纸,早已褪色发白,边角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粗糙的纸胎。没有题签,朴素得近乎寒酸。我小心翼翼地捧起它,分量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无形的岁月。翻开第一页,内页纸张已然泛黄、发脆,如同秋日的枯叶。上面的字迹是用毛笔写的,墨色深浅不一,字迹也各不相同,有的工整清秀,有的略显潦草,有的力透纸背,有的则娟秀婉约。
一行行,一页页,全是手写的字迹:

壬子年三月初七,购得凝香居茉莉香膏一罐。用后肤质细润,幽香盈袖,胜却无数俗物。苏掌柜诚心经营,必得福报。——城南李婉


癸丑年腊月,家母面生红疹,灼痛难忍。凝香居苏掌柜闻之,亲送特制甘草膏一罐,分文不取。母用之三日,痛痒大减,十日疹消。苏家恩德,永铭于心。——西城绣娘张巧儿泣书


凝香居玉簪花露,十年如一日。吾自少女用至鬓生华发,肌肤温润如初。非神速之效,乃长久之功。苏家香道,贵在恒心。——老顾客王氏


丁巳年秋,戏班潦倒,脸面几毁。幸得苏掌柜赠‘净颜’‘润肤’二宝,护我残妆,救我脸面。此恩重于山,情浓于香。他日若得登台,必报此恩!——庆喜班柳如眉
我的目光在柳如眉三个字上停留了许久。那个早已成为传奇的名字,竟如此真实地、带着当年的窘迫与感激,留在了这泛黄的纸页上。字迹虽略显稚嫩,却一笔一划,力透纸背,仿佛能看见那个寒夜中泪流满面的少女。
再往后翻,墨迹愈发陈旧:

危难时赠膏救急,非为利也。凝香居之德,此情此义,比香更浓,比金更坚。受助者感念泣书。


家传凝香居脂粉,祖母传于母亲,母亲传于我。用之安心,闻之悦心。愿此香此德,代代相传。——顾家女
指尖抚过那些或清晰或模糊的字迹,感受着纸张脆弱的纹理和墨迹微微的凹凸,仿佛触摸到了百年前那些留下文字的人的温度和心跳。那些感激、信赖、托付,穿越了漫长的时间尘埃,依旧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直直地撞入我的心底。鼻尖萦绕的那丝若有似无的草木陈香,仿佛也变得更加清晰、醇厚起来。
阁楼里静极了,只有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我捧着这本沉甸甸的留言簿,如同捧着一颗百年凝香居跳动的、温热的心脏。窗外的喧嚣——汽车的鸣笛、手机的铃声、商场的促销广播——似乎都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与震撼,混合着一种厚重的归属感,如同温热的泉水,从心底汩汩涌出,瞬间漫溢了全身,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包里新买的、包装精美的国际大牌防晒霜滑落出来,啪嗒一声掉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显得如此突兀和轻飘。
我深吸一口气,那沉淀了百年的草木余韵混合着旧纸墨香,仿佛带着某种沉静的力量,悄然抚平了心头的波澜。我小心地将这本承载了无数安心与底气的留言簿重新合上,抱在怀中,像护着一件稀世珍宝。然后,我站起身,没有再看地上那只崭新的防晒霜,径直走下了咯吱作响的木楼梯。阳光从楼梯转角的小窗照进来,暖洋洋的。
走出祖宅厚重的大门,外面是车水马龙、光鲜亮丽的现代商业街。巨大的电子屏幕闪烁着炫目的广告,衣着时尚的男女步履匆匆。我抱着那本深蓝色的留言簿,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街角那间依旧挂着古朴木匾、在摩登店铺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凝香居。
推开那扇熟悉的、带着岁月包浆的木门,熟悉的、清雅沉静的草木混合香气温柔地包裹而来,像一位老友无声的拥抱。店里陈设依旧简朴雅致,光线柔和。几位年轻的女顾客正站在柜台前轻声交谈。而在柜台后方最醒目的位置,悬挂着两件东西:左边,是那幅装裱精致的以诚为香,以心为料的匾额,墨色如新;右边,则是祖父那块宁亏本,不亏心的祖训拓片,朴拙的刻痕在灯光下清晰可见。它们像两座沉默的灯塔,静静地昭示着这家百年老店的灵魂。
一位穿着素净棉麻工作服的年轻女店员,正站在柜台后,微微倾身,耐心地向一位正在试用面脂的年轻女孩讲解着。女孩脸上带着一丝对速效的期待和疑虑。
店员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如同山涧清泉,在这充满历史回响的空间里流淌:
……您看,这款玉兰滋养霜,用的是古法冷浸提取的玉兰籽油,配上三年陈的野蜂蜜,还有微量白茯苓粉。它不像一些化学添加的产品,抹上可能立刻显得特别白亮或者特别水润。它的好,是慢慢沁进去的,润物细无声。刚开始用,可能感觉就是滋润、舒服,香味清淡自然。但坚持用下去,尤其是在换季或者皮肤状态不稳的时候,您会感觉到它的力量——它是真的在帮您的皮肤打好底子,强韧起来,由内而外地去滋养、去保护。天然的东西就是这样,见效或许慢一些,但求一个长久安稳,护的是肌肤的长远健康……
女孩听着,脸上的疑虑渐渐消散,代之以一种认真的思考,她轻轻嗅了嗅手背上试用的面脂,点了点头。
我站在门口,怀中紧抱着那本深蓝色的百年留言簿,耳畔是年轻店员温和却坚定的讲解声,眼前是那两幅穿越了漫长时光、依旧熠熠生辉的匾额和祖训。
一缕温润如玉兰初绽的馨香,在鼻尖悄然萦绕。
慢一点,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