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夜沈聿把离婚协议甩给我:穷鬼配不上沈太太的位置。
我抚摸孕肚轻笑:好巧,沈氏继承人今天也配不上我了。
在他错愕的目光中,我摔碎了他送的唯一礼物——玻璃玫瑰。
四年后画廊酒会,我带新作《碎月》艳惊四座。
沈聿红着眼攥住我手腕:晚晚,孩子的眼睛像我...
展台突然骚动——我们的女儿正踮脚戳破《碎月》的玻璃罩。
妈咪,它和爸爸摔碎的玫瑰花声音好像呀!
当暴雪封山我缺氧垂危时,那个曾嫌贫爱富的男人割开手臂:晚晚,用我的血暖和。
冰冷的雨点,砸在巨大的落地窗上,噼啪作响,像千万粒碎石子不断击打着玻璃。窗外,沉甸甸的暮色早已侵吞了这座城市的轮廓,远处零星的灯火在雨幕中洇开,晕成一片片模糊、阴郁的光斑。屋内没开主灯,只有沙发边立着的一盏孤零零的落地灯,惨白的光线被沉重的黑暗挤压着,仅仅能照亮沙发周遭一小圈区域,沈聿的身影便投在这窄小的光亮里,切割出一种触目惊心的孤绝。
他就那么站着,身形挺拔,昂贵的深灰色衬衫袖口随意挽到了小臂,露出一截线条利落的腕骨和那只价格不菲的手表。水晶表盘在昏暗中偶尔捕捉到一丝微弱的光,转瞬即逝,像极了他此刻眼底深处晦暗不明的东西——一种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平静。他微微低垂着眼帘,视线落在沙发前那张孤零零的小几上,一张白纸被随意地扔在那里,被纸镇压着,上面墨色的标题清晰地刺破了凝滞的空气——《离婚协议书》。
偌大的客厅空旷得令人窒息,昂贵的手工地毯无声地吞噬了脚步声,空气冷冽得像结了冰,浮动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死寂。这是沈聿第一次回来,距离他毫无征兆地切断联系,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月零五天。三个月零五天,他没有接过苏晚一个电话,也没有回复过只言片语,就像是无声地从这个房子里,也从她的生活里彻底蒸发了。然后,在这个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暴雨之夜,他像个归来的主宰,甩下了这张纸。
浴室的门轻微响动了一下,打破了这几乎凝固的僵局。
苏晚推门走了出来。她的步子很慢,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荆棘上。她没有开灯,任由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颊和颈侧,发梢还在不断往下滴着水珠,洇湿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松垮柔软的旧T恤,勾勒出腰腹间已然清晰的圆润弧度。她径直走到那张承载着判决书的小几前,在长沙发的另一头坐了下来,柔软的沙发垫陷下去一小块。
她坐下的动作很轻,甚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一只手习惯性地、像守护珍宝般轻轻覆上自己隆起的小腹,另一只手却极其稳定地探向那张冰冷得毫无人气的离婚协议书。纸张被抽离出来发出细微的、刺耳的摩擦声。
她垂着眼睫,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神情平静得像是在审视一份普通的业务合约。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暴虐的雨声,还有两人间死水般的沉默在无声蔓延。纸页翻动的轻微声响在这片静默中异常清晰。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终于抬起头,目光像被水洗过的玻璃,剔透、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径直投向那个立在阴影边缘、被光切割出凌厉侧影的男人。
沈聿,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落在雨声里却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们谈谈
沈聿终于缓缓抬起眼帘。他没有动,只是将目光从虚无的某处挪到了她脸上,那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审视。他的嘴角扯了扯,一丝凉薄到极致的弧度若有似无,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其荒谬的笑话。
他迈开腿,几步就踱到了那张单人沙发前,动作利落地坐下,修长的双腿交叠,身体向后靠进沙发深处。皮质沙发发出轻微的受压声,在这个过于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他抬起手,指节极其随意地弹了弹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昂贵西裤膝头,仿佛那里沾染了什么看不见的灰尘。他抬眸看她,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锋,锐利而轻蔑地刮过她和她护着腹部的手,最后,停在协议书上那处关于财产分割的空白上。
没必要浪费彼此时间。他的声音低沉、磁性,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寒铁质感,每一个字都像精准投掷的冰锥,带着能将血液冻结的穿透力,协议条件随你填,只要不是太离谱,作为你陪我玩这场无聊恋爱游戏的报酬,沈家不会吝啬。
签了吧,他顿了顿,下巴微微抬起,线条冷硬的下颌线划出一个疏离而倨傲的弧度,灯光在他鼻梁一侧投下深刻的阴影,苏晚,你该有点自知之明。沈太太这个位置,不是一个一穷二白、靠着点廉价的嘘寒问暖就想鱼跃龙门的女人能坐得稳的。
这些话从他薄唇间流泻而出,如此顺畅,如此理所当然,又如此残忍。他轻描淡写地给他们过去的几年定了性——一场无聊的、由他恩赐进行的、各取所需的恋爱游戏。他对她说鱼跃龙门,带着骨子里渗出的贵族俯瞰尘埃的傲慢与冷酷,仿佛忘记了,或者说刻意无视了当初那个在她破旧出租屋门外,笑容温润、眼神羞涩地捧着一束廉价但开得异常热烈的向日葵的落魄男人。那个自称薪水微薄、家境普通、努力工作只为给她一个不太委屈的未来的男人。
他此刻的每一寸神情,每一个字眼,都在残忍地否定着那个穷小子沈聿的存在。那个曾在台风夜,浑身湿透却死死护着怀里一个保温饭盒、只因为她随口提了句想吃某家粥铺皮蛋瘦肉粥的男人,那个会在她加班深夜回来,笨拙地用电饭煲保温着一碗清汤挂面的男人……都是彻头彻尾的虚构。
苏晚覆在小腹上的手掌,无意识地收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圆润的弧线在她掌心下传来清晰的生命脉动,像一枚心脏在顽强地跳动。腹中的小生命似乎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所扰,有些不安地轻轻动了动。
她一直低垂的、羽扇般的睫毛终于颤了颤,然后缓缓掀起。那双眼睛——沈聿曾经无数次在黑暗中亲吻,称它们像倒映着星光的湖面——此刻却平静得可怕,仿佛一片巨大的、刚刚冰封的湖面,表层是光滑的死寂,深不可测的底层却涌动着足以粉碎一切的暗流。
她唇角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向上弯起。那笑容绽放在她苍白却依旧柔美的脸上,没有半分暖意,反而像一柄缓缓出鞘的薄刃,映照着霜雪的光。
呵……
一声低低的、尾音微微上扬的轻笑,从她喉咙里极其清晰地滚了出来。这笑声里没有了往常的温度,只剩下纯粹的讽刺,冰锥一样,突兀地刺破了沈聿精心构筑的、名为施舍的氛围。
沈聿,她吐字很慢,字正腔圆,每个音节都像冰珠落在玉盘上,你说得对。贫穷,确实是个硬伤。她停了停,在沈聿的眉头微微蹙起、审视意味更浓的目光注视下,那双平静如镜湖的眸子里,骤然掠过一丝锋利到让人心悸的光芒。
她的视线,似乎不经意地,越过他的肩膀,落向那隐藏在光影更深处、通往书房一隅的回廊方向。就在昨夜,在他这场时隔三个多月的王者归来上演前,一封意外被深夜风卷入客厅角落的、来自遥远异国权威医疗机构的特快专递,让苏晚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沈聿——一个出生即被冠以沈氏继承人身份、却在幼年就被送往国外、接受顶级精英教育和治疗的、命格高贵到连血脉不净的疑云都驱不散的男人的体检报告。
那个一直被贫穷束缚、需要她小心翼翼照顾肠胃的普通男人沈聿,只是个精心打造、严丝合缝的假象。
笑容在她唇边加深,却愈发冰冷刺骨。这年头,穷人削尖脑袋想装富,图个光鲜,还能理解,她望着他,眼神锐利如刀,剖开他光鲜的表层,直刺内里的不堪,可像沈总您这样的,明明是镶金玉的龙子凤孙,却自降身份跑来穷巷子里玩‘灰小子体验卡’,真是……少见又新鲜。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沈聿的耳膜上。他挺直的背脊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交叠的膝盖似乎也瞬间绷紧了,那张俊美如神祇却冰冷坚硬的面具,终于出现了第一道明显的裂痕。一丝真实的错愕,混杂着被戳穿的狼狈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飞快地掠过他深不可测的眼瞳。他从苏晚平静无波的叙述里,嗅到了那个被深埋、他以为可以永远掩盖的秘密的腐败气息。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依旧保持着那份强制性的平稳,但仔细听,那稳重的基石下,已然出现了一丝被极力压抑的震荡。他交叠的双腿放了下来,身体微微前倾,离她近了一些,目光如鹰隼般紧锁着她,试图捕捉她脸上任何一丝破绽,你查我
那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将人穿透,带着久居上位的审视和一丝冰冷的怒气。他从没想过,那个在他眼中柔弱、温顺、毫无城府的苏晚,竟会有一天用这样洞悉一切的、冰冷讽刺的眼神看着自己。
苏晚迎着他的逼视,唇角那丝凉薄的笑意纹丝未动,如同雕刻在冰面上。查她轻轻反问,尾音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嘲弄,沈总把那种顶级疗养院的昂贵报告不小心落在书房门口,是打算让我……如何不去查她顿了顿,目光缓缓下移,重新落回自己的小腹。掌心下的动静更清晰了,那个小小的生命仿佛也在无声地抗议着来自父亲的冰冷判决。她的指尖温柔地抚摸过隆起的弧度,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石破天惊的力量:
不过,你说得很对。‘穷’,确实配不上沈太太这个位置。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享受沈聿眼中那愈发浓重的阴鸷和潜藏的不安,然后,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宣告道:
但我觉得吧,不光是‘穷’,现在……连沈氏的继承人本身,好像也有点配不上我这个……怀着继承人的可怜女人了呢。你说呢,沈聿
轰隆!
窗外一道撕裂天际的惨白闪电骤然劈开浓墨般的夜幕,瞬间映亮了沈聿那张血色褪尽的英俊脸庞。那苍白如此触目,几乎要与闪电的残影融为一体。惊雷紧随其后,在头顶炸开沉闷恐怖的巨响,震得整个房子似乎都摇晃起来。
沈聿猛地从沙发中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疾风,昂贵的西装下摆在空中急促地掠过一道弧线,撞翻了小几边立着的花瓶。昂贵的瓷器碎裂声清脆刺耳,在雷霆的余震中显得格外微不足道。他挺拔的身形第一次显露出了清晰的晃动,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凿中了心脏,一个踉跄,几乎站不稳,必须用力地撑住沉重的沙发扶手才勉强稳住。
你……他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失去了所有的冷静和掌控力,只剩下一种劈裂般的嘶哑。那双惯于审视和控制的深邃眼眸,此刻爆发出难以置信、被颠覆、甚至带着一丝惊惶的巨大震骇,死死地锁在苏晚依旧平静护着小腹的手上。
那眼神里交织着惊涛骇浪——怀疑是她最后的孤注一掷,但又夹杂着猝不及防被击穿的剧痛和极度荒谬的狂怒。他看着苏晚的小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那个存在,而不仅仅是她用来谈判或者挽回的筹码。沈氏的继承人他说她不配生下的……会是沈氏未来的继承人!这个念头本身就足以将他牢固的世界瞬间炸成齑粉。
他胸膛剧烈起伏,几乎无法呼吸,额角有青筋在冰冷的皮肤下急促跳动,一字一字地挤出牙缝,带着血腥气: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孩子是你的。苏晚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暴风眼中心那最诡异的死寂。她看进他那双濒临疯狂的、失去所有自持的眼眸深处,清晰地重复着,每一个字都钉入他的灵魂:沈聿,我肚子里的,是沈氏法律上和你生物学上,无可争议的继承人。现在,
她轻轻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笑容,目光终于如冰锥般尖锐地刺向他:你说,是沈太太这个位置……还轮得到谁来坐还是……该由谁来决定,哪个继承人……配不配出生
雷声再次滚过长空,轰隆隆的余音在房间内沉闷地回荡,压抑着,酝酿着下一场更大的毁灭。
沈聿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仿佛支撑他的骨骼在那一刻寸寸断裂。他脸色呈现出一种极度失血后的惨白,那是一种混合着惊涛骇浪的、纯粹的被毁灭感的颜色。他伸出的那只手,骨节分明,曾经优雅有力,此刻却控制不住地颤抖,朝着苏晚的小腹方向,像是想要抓住什么来证明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幻影,又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灼伤,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和一种世界崩塌的巨大痛苦。
他的手悬在半空,微微痉挛着,连带着修长的手指也在轻微抖动。最终,那凝聚了巨大风暴的手,还是颓然地、沉重地垂落回身体一侧,徒劳地攥紧了西装裤缝,攥得指节发白,深色布料褶皱如深渊。
孩子……我的……他反复低喃着这几个词,每一个音节都干涩得如同沙漠中绝望的旅人,带着碾碎灵魂的破碎感,眼神涣散地聚焦在她隆起的腹部,似乎想穿透那层薄薄的衣料,亲眼看到那个被他宣判过不配出生的生命。这突如其来的认知,像一把淬了剧毒、裹挟着巨力的刀,狠狠捅穿了他精心构筑的所有自以为掌控一切的谎言和高墙,并残忍地搅动着,将那些高傲的碎片彻底碾成粉末。
苏晚没有避开他的目光,也对他的失魂落魄没有半分动容。她微微侧过脸,不再看他那副被撕碎的面具和失控的狼狈,视线穿过冰冷的空气,落在客厅一角的博物架上。
那里,曾经放着他们相恋第一年,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圣诞夜,拮据的他,在街头小贩那里花了不到一百块买下的礼物——一朵由劣质玻璃吹制而成的玫瑰。花瓣粗糙,颜色黯淡呆板,花茎部分甚至不够流畅,带着廉价手工制品特有的笨拙感。在那无数个他扮演着普通男人沈聿的日子里,这个在他眼中便宜得几乎可笑的玩意儿,成了他扮演深情戏码最方便的道具。
苏晚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略带窘迫又含着几分讨好意味地将这朵玫瑰递给自己时,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轻慢和不耐。那一刻的细微破绽,在此刻这巨大的现实讽刺下,被无限放大。
她唇角勾起的弧度,冷漠里浸透了彻骨的嘲弄。没有愤怒的嘶吼,没有委屈的眼泪,她只是异常平静地伸出手,拿过那张依旧冰凉坚硬的离婚协议书。洁白的A4纸上,沈聿两个字已经龙飞凤舞地签好,是签字笔锋利的墨痕,彰显着决定他人命运的冷酷决断。而她自己的名字下方,仍是令人心悸的空白。
苏晚拿起搁置在纸面边缘、他那支触感冰凉沉重的签字笔。笔尖接触纸张的瞬间,发出极其轻微的沙的一声。
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笔尖在空白的签名栏上划过。笔画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带着一种斩断过去所有尘埃落定的从容。签下的名字,不是苏晚。
——苏晚,那个名字承载了太多虚假的温情和屈辱,早已被毒汁浸透。
笔尖落下的是一个全新的、锋利的签名——苏念一。是她在原生家庭经历巨大变故、决心彻底告别过去的那个深夜,为自己亲手刻下的新生烙印。每一个笔画都带着破茧重生的锐气。这个名字如同淬火的利刃,将在今后的阳光下,重新闪耀。
最后一笔稳稳落下。
她轻轻松手,那张承载着虚假过去最终判决的协议书飘落回冰冷的玻璃几面,落在纸镇的阴影旁。
然后,苏晚站起身。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侵犯的尊严。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博物架上那朵被精心放置、却在昂贵摆设中格格不入的玻璃玫瑰。它那廉价的棱角,在室内惨淡的光线下,折射着冰冷而虚假的光泽。
她没有再看身旁那个僵立如同石雕、脸色灰败、眼中风暴尚未平息的男人一眼,径直走了过去。
脚步落在厚软的地毯上,无声无息。
在博物架前站定,苏晚伸出手,指腹没有留恋地抚过那粗糙冰冷的玻璃花瓣。那触感冰冷而硌手。
手指下移,握住玻璃玫瑰那笨拙模仿着自然卷曲的花茎部分,猛地一用力——
整个动作快如闪电,干脆利落到了极致,带着一种将所有过往虚假温情彻底摔碎的决绝。
哗啦——!
一声极其尖锐、清脆刺耳的爆裂声炸响,比窗外滚过的闷雷更撕裂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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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朵精心伪饰的、代表着他施舍般廉价爱情信物的玻璃玫瑰,在冰冷坚硬的木地板上瞬间粉身碎骨。无数尖锐的、大小不一的玻璃碎片如晶莹的、带着剧毒的冰雹,在灯光下四散飞溅开来。其中一片最细小的碎片,如同被恶念驱使,带着一道惨白的反光轨迹,不偏不倚地飞向站在风暴中心的沈聿。
碎片精准地划过他撑在沙发扶手上的手背。
细微,但足够锋利。
一条极细、极新的血线瞬间在那骨节分明的手背上浮现,在惨白皮肤的衬托下红得惊心动魄。一滴温热的血珠几乎是瞬间就凝聚成形,颤巍巍地沿着清晰的骨线轮廓,直直向下坠落。
啪嗒。
极其轻微的一声。
那滴滚圆的血珠,在死寂得只剩下暴雨肆虐声的房间里,带着一种诡异而恐怖的清晰感,砸落在厚重的白色羊毛地毯上。
留下一个迅速洇开的、暗红色的点。
就像,某种命运的印章。冰冷地、强制性地,为这一段以谎言和羞辱开始,最终由背叛与觉醒终结的游戏,盖上了最后的句号。
沈聿的身体剧烈地震颤了一下。手背上传来的刺痛感如此鲜明,却又如此微不足道。那只手上,几小时前刚刚签下让她净身出户的冷酷判决,此刻,沾染上的这一丝血痕,是对他高高在上的傲慢与算计最微不足道却又最响亮的耳光。
血珠砸落地毯的声音,仿佛惊醒了困在庞大躯壳中的一头濒死野兽。
他的目光,死死地、凝固地,锁定在那一点不断扩大的暗红上。几秒钟前那震惊、慌乱、被颠覆的瞳孔,此刻正在被一种更深沉、更黑暗、更绝望的情绪,疯狂地吞噬、占据——那是一种世界在眼前彻底坍塌成绝对黑暗的、万劫不复的毁灭感。
他的喉咙深处,终于发出一丝压抑到极致、扭曲变形的、如同濒死野兽低吼般的颤音。那声音太短促,太含糊,似乎想喊她的名字,又被那巨大的毁灭洪流瞬间掐灭了。
他猛地抬起那张已彻底失去血色的脸,那双深邃的、曾经装满了星辰大海又布满冰霜的眼眸,此刻正被一种纯粹的、地狱炼火都无法比拟的惊涛骇浪疯狂席卷,他急切地、甚至是狂乱地,死死地看向那个刚刚摔碎玻璃玫瑰的身影。
苏晚甚至没有给那破碎的玻璃渣一个多余的眼神,更遑论身后那个被她亲手推入精神地狱的男人。
她迈开步子。
脚步很稳,没有丝毫停留。
没有去拿那装着寥寥可数个人物品的提包,没有带走除了她自己和腹中那个正在安静见证这决绝时刻的生命之外的其他任何东西。她就那样空着手,挺直着背脊,在窗外泼天雨幕的背景板下,一步一步,朝着被厚重门板隔绝的风雨世界,走去。
开门。
风裹挟着冰冷的、潮湿的雨腥气,扑面而来。巨大的门厅灯光,在她身后拉出一道孤勇而笔直的、决绝的影子。
关门。
砰。
一声并不算非常沉重,却带着钢铁般冰冷意味的闷响,彻底隔断了屋内那令人窒息的、粘稠的、混合着震惊、绝望和毁灭气息的空气。
也将那个高大、昂贵、却在此刻显得如此渺小无力的身影,连同那碎了一地的玻璃渣和地毯上尚未干涸的血渍,一起,锁在了门内那片无声的、无边的黑暗里。
门彻底合拢的那一瞬间,隔绝了所有光线和声响的死寂之中。
一滴滚烫的、巨大的液体,猝不及防地砸落在深色地毯上那块新鲜的血渍旁,发出微不可闻的嗤的一声轻响,瞬间被昂贵的羊毛纤维贪婪地吸干。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无声的滚落,混着那点猩红,在那片昂贵的纯白上,洇开一小片更深的、脏污的暗痕。
四年后。
初夏傍晚的风,带着温润的花草香,拂过坐落在繁华商业区边缘、闹中取静的墨池艺术中心。通体玻璃幕墙的现代建筑在夕阳余晖下,像一块巨大的温润玉石。灯火未盛,但内部早已人头攒动,觥筹交错。名流雅士、艺术新贵、收藏大鳄,衣香鬓影,流淌着低语和酒杯碰撞的韵律。
今夜是一念之间·苏晚个人艺术展的开幕酒会。这个名字在短短几年内,如同一股不容忽视的清锐之力,强势地切入被固有格局所垄断的艺术圈,以一种令人侧目的速度被看见,被热议,甚至被追捧。她的装置作品,用破碎与重构讲述坚韧与重生,精准地击中了时代脉搏中隐隐的疼痛,也敲开了诸多苛刻评论家和顶级藏家的心扉。
酒会的气氛热烈而微醺。闪光灯不时亮起,追逐着圈中那些备受瞩目的面孔。苏晚被围在人群中央,成为当之无愧的焦点。她穿着一身简洁却剪裁极富质感的烟灰色斜肩丝绒长裙,勾勒出更加成熟内敛的线条,柔顺的黑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优雅地垂落颈侧。那张清丽依旧的面庞,褪去了几分过去的柔软懵懂,眉宇间沉淀下的是经过淬炼后的沉静锋芒,如同一汪深潭,清澈却难测其底。她嘴角噙着得体的、职业性的微笑,指尖优雅地捏着香槟杯细长的杯脚,正从容不迫地回应着一位国际知名策展人的热情交谈。
苏小姐,你那件《潮汐之隙》对工业金属和柔软纱线的运用,这种强硬的对抗与温柔的共生……简直……那位策展人眼中闪着惊艳的光。
苏晚微笑颔首,正要开口。
哇——!!!一声稚嫩清脆、带着巨大惊奇的童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碎石,极具穿透力地炸响在稍显喧嚣的空间里。
人群的嗡嗡声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无数道目光,瞬间被这突兀的童声吸引,唰地一下循声望去——
整个展览厅最核心的位置,被高强度防爆玻璃严密保护着的展台上,悬挂着本次展览最令人瞩目的作品——《碎月》。它通体由无数细小的、经过特殊烧制的棱面玻璃拼合而成,形态抽象而灵动,内里置入了精密的微光系统,在特定角度下,会折射、漫射出清冷而迷离的幽蓝色光芒,如同一弯被揉碎又重聚的残月,静谧中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
而此时,在这个冰冷艺术品的玻璃防护罩正前方,一个约摸三四岁的小女孩,正踮着脚,伸出一只肉乎乎、白嫩嫩的小手。她头上扎着两个被精心梳理过、圆鼓鼓的朝天揪揪,像两只淘气的小犄角。身着一件缀满亮粉色花朵图案的蓬蓬纱裙,整个人像一颗刚从童话书里滚出来的、活力四射的糖果炮弹。
那双乌溜溜的、仿佛盛满了夏日清泉的大眼睛里,正闪烁着纯粹无比、被什么奇异事物强力吸引的、充满探索欲的光芒。她完全无视了周围骤然投来的、众多愕然、惊讶、探究的目光,小小的食指带着孩童特有的无所畏惧,异常准确地戳向了防爆玻璃罩上,一个几乎看不见的、但在她这个特定高度和角度却能精准捕捉到的凸起的细小棱角节点。
啪!
极其短促、轻微的一声脆响。
在因人群骚动而显得过分寂静的大厅里,被放大得异常清晰。
紧接着,是令人心头发紧的、如同细小冰晶裂开的纹路瞬间延展开的细微咔啦声!
暖暖!苏晚脸上的职业性微笑瞬间冻结,几乎在女儿发出惊呼的同时就猛地转过身,脱口而出呼唤那个深深刻在她骨血中的乳名。声音里那份素来掌控全局的从容荡然无存,只余下深切的急迫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悸。《碎月》的玻璃防护罩,每一寸都经过精密计算和反复测试以确保安全稳固,但也绝对不可能用来检验一个幼童出于好奇的、毫无章法的外力冲击极限!
她将手中的香槟杯随手塞给身边不知是谁,甚至顾不上裙摆的束缚,本能地就要拨开人群冲过去。
然而,就在她的惊呼穿透人群的刹那,另一个方向,一道高大挺拔、裹挟着强大压迫感的身影,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空气的急迫,以更快的速度从人群外围强行挤了进去!
人群被那强硬的气场所迫,不由自主地纷纷向两侧分开一条通道。
下一秒,那身影已经旋风般掠到了展台前。
男人深灰色高定西装挺括笔挺,却因为动作幅度过大,带着一种紧绷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感。他根本没有去看那件价值连城、险些受损的艺术品一眼,所有的注意力,全身的感官,都在那个小小的、穿着粉色蓬蓬裙的女孩身上。
苏晚的指尖在推开最后一位宾客时骤然停滞。
是他。
沈聿。
四年的时光在他身上刻下了更深的棱角和更沉的重量。那张英俊到近乎失真的脸庞轮廓更加冷硬深刻,眉宇间曾经刻意维持的温润早已被一种久居上位、不怒自威的锋锐所取代,此刻却因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而显出些微裂痕。他的目光,如同被强力磁石吸附的铁屑,紧紧黏在那个正用好奇又委屈的眼神望着碎裂玻璃罩的小女孩脸上。
灯光透过《碎月》那精密的棱面结构,折射出无数跳跃的幽蓝光点。其中一道光线恰好精准地打在小女孩微微抬起的左眼角侧下方。
那里,极其精巧地缀着一颗非常细小、几近微不可察的浅褐色小痣。
颜色,位置,乃至那几乎无法复刻的角度和形状——与他右眼下眼睑那颗遗传自祖母的标志性泪痣,分毫不差!
时间在那一刹那仿佛彻底凝固。大厅里的喧嚣、空气流动的声音、甚至展台上细微的警报嗡鸣,都从苏晚的感知里消失了,化为一片模糊的背景音。
她只能清楚地看到,那个曾站在权力顶峰、视感情如棋局操控万物的男人,他高大的身形在那一瞬间,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无法控制地猛地晃了一下!
如同四年前那个雨夜里,他第一次听到她宣告真相时那般踉跄。
那双深不见底、惯于掌控一切的深褐色眼瞳,在看清那颗泪痣的瞬间,爆发出一种足以焚毁理智的强光——那光芒里裹挟着翻天覆地的震骇,排山倒海的难以置信,仿佛沉没海底的巨舰猝然撞见失散多年的珍宝碎片……最终,所有激烈的情绪都在眼底深处化作了无法被任何词汇描述的、带着巨大创痛的柔软浪潮,汹涌地冲垮了他最后一道名为体面的高墙。
沈聿甚至忘记了呼吸。
他死死地盯着小女孩,嘴唇微微颤抖着,像是一台因巨大电流冲击而短暂失控的精密仪器,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乎破碎的、不成调的低吟。然后,那声音终于艰难地挤了出来,沙哑得如同在粗砺石头上磨过,带着一种绝望之人重见光明般的、极其压抑的颤抖——
……像……像我的……眼睛……
他无意识地、梦呓般地重复着,眼神像被强力胶水固定在了那张承袭了他血脉的小脸上,视线贪婪而小心翼翼地描摹过孩子精致可爱的五官轮廓,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贪婪的珍视,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处安放的痛悔。
小女孩——暖暖,似乎被这个突然冲到自己眼前、神情激动又复杂得像个怪叔叔的陌生人吓到了。她嘟起小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漫上一层薄薄的雾气,细声细气地、带着点委屈地质问:叔叔,你挡住月亮碎片了!
这句话,如同一根点燃的引线。
暖暖的目光很快被展台上《碎月》那独特的光芒重新拉回。刚才的小插曲似乎很快就被她抛诸脑后。她微微歪着小脑袋,大眼睛里充满了最纯粹的好奇和最敏锐的孩童感知,像是努力回忆着什么,白嫩的小手指不自觉地又指向那布满蛛网状裂痕的防爆玻璃罩。那裂痕在幽蓝光芒的照射下,像被冻结的冰河,裂开奇异的纹路。
妈咪,她转过头,看向正疾步赶来、脸色发白的苏晚,声音脆亮,带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清晰地回荡在因沈聿那声低语而愈加死寂的大厅里,这个大玻璃,和以前家里爸爸摔碎的那个花——声音好像呀!那个声音也是‘啪’的一下!就碎了!
童言无忌。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了的匕首,带着最纯粹、也最无情的天真。
精准无比地、深深刺入沈聿那颗刚刚因骤见血脉而掀起惊涛骇浪的心脏,并狠狠地翻转搅动,仿佛将那些被他刻意深埋的、沾满羞辱和谎言的黑暗记忆碎片,一瞬间全部从他灵魂的最深处翻搅了上来,暴露在镁光灯下。
那朵在雨夜被他当作道具、又被他决绝的前妻亲手摔碎的廉价玻璃玫瑰,啪的碎裂声……被这个流着他血脉的小生命,用如此轻松、如此天真的语气……轻易地联系起来。
沈聿的脸庞,一瞬间失去了所有颜色,苍白如同冰冷的新雪。
刺骨的寒意,从心脏深处爆炸般蔓延开去,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那因见到女儿而燃起的一点滚烫的狂喜和微弱的希望,在刹那间被冻成了深不见底的绝望冰窟。他高大的身形猛烈地摇晃了一下,这次再也无法支撑,膝盖一软,咚一声闷响,单膝重重地砸在坚硬冰冷的展厅地面上!
他几乎是本能地抬起一只手掌,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心脏位置,指关节根根暴起,用力到指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仿佛想要强行按回那几乎要破膛而出的剧痛。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颤抖着、带着一种垂死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绝望渴望,伸向近在咫尺的女儿暖暖那小小的、还带着奶香气的肩膀——
晚晚……一声撕裂心肺般的呼唤从他紧抿的唇缝间挤出,带着滚烫的血腥气,眼睛却死死越过暖暖的头顶,像锁定猎物的鹰隼,带着一种即将彻底沉没前迸发出的全部力量,钉在了已冲到近前的苏晚脸上。
几乎在同一时刻,苏晚也用力伸出了手。
但她的目标,不是他。
她一步跨上前,精准无比地、带着保护和隔离意味地挡在了暖暖和沈聿之间!她的手臂迅速而有力地圈住了女儿,如同最坚硬的盾牌,将那个小小的、还有些茫然无措的身体紧紧地护入自己怀中,严丝合缝地隔绝了那双带着巨大痛楚和绝望、如同要吞噬一切般的滚烫目光。
她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领地的母兽的森然冷意。
她的指尖甚至擦过了沈聿伸过来的、在半空中剧烈颤抖着的手腕。
没有碰到分毫。
冰凉的手指擦过他灼热的皮肤表面,带来的是一线极其锐利、瞬间将他最后一丝妄想彻底斩断的冰冷触感。
苏晚的视线冰冷如霜雪,没有一丝温度地扫过他因剧痛而扭曲、死死捂住胸口的脸。那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怒,甚至连一丝波动都没有,只有深海般的漠然。她飞快地低下头,在确认女儿被牢牢护在怀里并未受到实质惊吓后,目光再次抬起,直视着沈聿那双已经彻底被绝望风暴吞没的、血丝密布的眼底,声音清晰、冷静得如同山涧撞击岩石的冰棱——
沈先生,请离我的女儿远一点。
沈聿单膝跪地,那只伸向女儿的手还僵在半空,在苏晚那句切割空间般冰冷的话语下,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臂膀般,颓然地垂落下来。骨节分明的手指无力地蜷起,指尖几乎触碰到冷硬地面,又猛地蜷缩回去,仿佛想抓住些什么,最终只能徒劳地陷入昂贵的西装裤料中,攥出深深的、绝望的褶皱。他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彻底褪尽,变成一种死寂的灰败,只有撑在地上的那条手臂,因肌肉绷得太紧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苏晚甚至没有再多停留一秒。
她果断地收回目光,将怀中还在新奇地望着破裂玻璃的暖暖更紧地搂住,一边温柔地低声安抚:暖暖不怕,妈咪在这儿。一边毫不迟疑地抱着孩子,转身分开那些窃窃私语、神情各异的人群,走向远离风暴中心的、专为开幕准备的安静休息室方向。
那决绝的背影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沈聿已被彻底冻结的世界里,荡漾出最后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涟漪。
他高大的身躯终于支撑不住,双膝都软了下去,整个前身几乎要伏向冰冷的地面。他用尽全力,才仅靠那只攥紧拳头、死死撑着地面的手,维持住了最后的、摇摇欲坠的支撑姿势。喉结上下滚动,最终只是发出了一声如同被砂纸磨破的、沉闷至极的、泣血般的低吼,彻底湮灭在展厅里重新浮动起来的、压抑的嗡嗡声中。
没有人敢靠近。
只有那破碎的防爆玻璃罩,在碎月幽蓝的光晕映照下,裂痕如同冻结的伤口,无声地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那颗小小的泪痣,连同孩子天真的话语,像两把淬毒的尖刀,将沈聿自以为早已愈合的灵魂,再度狠狠钉穿在地。他的目光穿透人群的缝隙,贪恋地、绝望地追随着苏晚抱着孩子离开的那扇门。那道紧闭的门,如同四年时光一样,横亘在他与她们的世界之间,绝情地将一切可能再次拒之门外。
一个月后。
阿尔卑斯北部,格洛克纳山脉深处。
呼啸的山风裹挟着雪粒,如同亿万把钢刀,疯狂地切割着陡峭悬崖上那座孤零零的木质猎人小屋。屋体在狂风的暴力撕扯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吱嘎嘎作响。几小时前天空还是一片沉静的铅灰色,如今已被搅成了混沌的深渊墨黑,厚重的雪云仿佛带着万吨巨石的重量,沉沉地压在头顶,不断倾泻下铺天盖地的白色幕布。
真正的暴风雪,终于掀开了它最狰狞的帷幕,将整个山脉彻底吞没。这片绝境之中,海拔近2500米的孤立小屋,如同怒海狂涛中的一粒孤舟,随时可能被彻底吞噬。
小屋之内。原本作为壁炉燃料储备的松木干柴已所剩无几,冰冷刺骨的寒气如同无孔不入的幽灵,正贪婪地攫取着所剩无几的暖意。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极其微弱、令人眩晕发闷的柴火焦味,那是壁炉最后一点余烬挣扎着发出的最后悲鸣,火光早已熄灭多时。
门板内侧厚重结霜,挂着寒冰。
狭小的空间里,光线晦暗不明。苏晚蜷缩在避风的角落,身上盖着她和暖暖带来的最厚的保温毯和几件备用衣物。怀里的小丫头暖暖此刻已经彻底昏睡过去,长长的睫毛安详地垂着,在白得透明的小脸上投下两弯浅浅的阴影。厚厚的羊毛帽和小围巾将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几乎全藏了起来,只露出一点冻得微红的鼻尖和紧闭的嘴唇。孩子的呼吸很轻很浅,带着一种让苏晚心脏被无形之手攥紧的微弱感。
更让苏晚一颗心沉入冰窟的是她自己——太阳穴两侧传来沉重冰冷的钝痛,像有两块冰不断挤压着她的头颅,每一次呼吸吸进肺里的都像是碎冰渣,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喉咙口发紧,手脚的知觉早已麻木,指尖一片冰凉僵直。每一次勉强集中思绪,都像要耗尽全身的力气。这是失温与缺氧共同作用的可怕征兆,正无声无息地腐蚀着她的意识。
她艰难地抬起沉甸甸的眼皮,目光试图穿透小屋门板前那个高大身影,去确认外面的情状。那个男人,沈聿,正用整个宽阔的后背死死抵住那道风雨飘摇的门扉。
狂风带着恶毒的意志,挟着积雪一次次重重撞上木门,发出闷雷般的撞击声。沈聿的身体如同一块磐石,被这股力量推撞得猛烈一震,脚下随之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每一次撞击都让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一分,额角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瞬间又在屋内的低温下凝成白霜,紧紧贴在他青筋虬结的鬓角。手臂肌肉绷得像即将断裂的钢丝绳,死死撑住门板边缘,指骨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瘆人的青白色,连指甲都深深陷入了朽旧的木头纹理中。
四天了。被困在这被冰雪遗忘的角落。四天前,一个毫无预兆的、几乎垂直攀升的雪崩气浪将他们三人(苏晚、暖暖,还有因为极度焦虑而一路暗中跟随、最终在山腰暴露、被她们母女默许暂时同行的沈聿)连同向导一起卷入危机,苏晚抱着暖暖奇迹般地被冲入这间废弃的猎人小屋,而沈聿则是在最后的刹那,用身体为她和孩子挡住了最致命的冲击波和如山的雪块。
向导消失在风雪深处,生死未卜。沈聿背上那件冲锋衣被雪崩的巨大力量撕开了数道口子,露出底下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每一次门的撞击,都像一把重锤狠狠敲打在他受伤的背脊上,他的呼吸因剧痛而粗重颤抖,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沉闷压抑的摩擦音。
情况……更糟了……苏晚的声音被喉咙口的肿胀感和冰冷的空气压迫着,微弱得如同蚊蚋,几乎散碎在风雪的咆哮中。她费力地凝聚起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看向那个用脊背替她们挡住地狱之门的男人。氧气……她喘息着,艰难地吐出词,低……得……
窗外彻底陷入一片墨黑的混沌。风的嘶吼声陡然拔高,尖锐得像是无数厉鬼在屋顶同时嚎叫。小屋猛地一震,仿佛遭到了无形的巨锤轰击,房梁上簌簌落下呛人的灰尘。
紧接着,一道沉闷如滚雷、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恐怖轰鸣声,带着足以碾碎灵魂的恐怖回音,穿过厚重的雪幕和剧烈抖动的门板,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凿在沈聿和苏晚的心口!
雪崩!
规模远超之前任何一次!
小木屋如同被巨人攥住的玩具,疯狂地摇晃起来。屋顶的积雪哗啦啦崩塌滑落,砸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腐朽的窗棂发出刺耳的悲鸣,下一秒就可能彻底碎裂!
沈聿猛地转过头,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布满了熬夜和伤痛交织的血丝,此刻却猛然爆发出一种极其刺目的、濒死困兽般的疯狂光芒!他死死地盯着苏晚和她怀中昏迷的女儿,那眼神穿透了厚厚的毛毯和衣物,似乎要将她们的样子刻进灵魂最深处。
堵死……窗户……下面……他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迸出这几个破碎的词,胸腔剧烈起伏,声音嘶哑得如同砂轮磨过生铁,角落!捂紧孩子!低头!
吼声刚落下,更为沉重、更为恐怖的巨大撞击力轰然锤击在门板上!
轰——!!!
那声音如同地狱之门的倾塌。支撑着门扉的整个框架在令人牙酸的撕裂声中彻底扭曲变形!整扇厚重门板像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扇中,在无法想象的巨力冲击下,从内嵌的门框里骤然向外崩飞出去半尺!瞬间撕裂的口子处,狂暴的气流卷挟着浓重的、足以令人瞬间窒息的雪沫冰尘,如同决堤的洪流般猛冲了进来!
刺骨的白色洪流劈头盖脸砸向刚刚完成转身的沈聿!
冰冷的雪粒如同高速射出的钢砂,狠狠拍打在他的脸颈和后背上!
他那用身体筑成的堤坝在绝对的自然伟力面前瞬间崩溃!
呃啊——!一声短促而压抑、仿佛骨骼都被压碎发出的痛哼,从他被风暴撕开的唇齿间迸出。男人高大的身体如同被攻城锤正面击中,被那股澎湃肆虐的雪浪洪流冲得向后倒飞!
砰!
沉重的闷响。
沈聿的后背重重砸在小屋内冰冷的原木墙壁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骨裂的闷响。他眼前瞬间一黑,金星乱迸,强大的冲击力让尚未落地的积雪都骤然腾起一片白雾。他靠着墙壁,身体剧烈地抽搐痉挛了两下,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甜腥,被他死死咬牙咽了回去。
暖……晚……他试图呼喊,声音却破碎得不成样子,嘴唇翕张着,只发出无声的气流。眩晕和剧烈的背脊骨裂般的疼痛让他几乎无法思考。
苏晚在沈聿发出第一声吼叫时,就本能地用尽全力蜷缩身体,将怀中的暖暖更深地埋入自己怀抱形成的防护空间里,同时低头将自己的头脸也完全遮挡在厚实的保温毯下。然而,当那扇门被暴力轰开的瞬间,巨大的气压差和狂涌而入的寒流瞬间夺走了她肺部本就稀薄的所有氧气!
窒息!
冰冷!像无数根冰针刺入肺腑!
意识如同瞬间被巨大的黑暗包裹、拖拽,飞速地沉向无底的深渊。所有的感官都在这一刻变得遥远、模糊。耳边只剩下一片尖锐刺耳的嗡鸣,那是死亡靠近时吹响的号角。心脏在胸腔里徒劳地狂跳了几下,如同濒死挣扎的小鸟鼓动翅膀,随即便以一种极其可怕的速度变得冰冷、沉重、即将停摆。指尖,身体深处传来的寒意越来越浓,几乎要将她的灵魂冻结成冰。
黑暗彻底降临之前,她最后一点模糊的感知里,只捕捉到那个被雪崩洪流撞飞、重重砸在墙上的高大身影,正极其艰难地、一寸寸地,将血肉模糊的后背从那冰冷的木墙上剥离下来。
然后,那个身影动了。动作踉跄,拖沓着灌了铅的双腿,却带着一种无法动摇的、殉道者般的绝望和坚定,一步一步,蹒跚地,逆着那疯狂涌入的、裹挟着死亡气息的雪尘寒风,朝着她和她怀中已然失去意识的孩子,扑了过来!
模糊的视野中,苏晚感觉那只冰冷的大手猛地攥紧了自己紧紧护着暖暖的手腕!
那力量如此之大,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心,甚至让她早已麻木的手腕都感到一阵被捏碎般的剧痛!
她混沌的意识被这痛楚刺得一激灵,眼睛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
近在咫尺。
是沈聿那张脸。
额发被冰凌和汗水纠缠成一绺一绺,贴在那毫无人色的青白皮肤上。脸颊上遍布着被高速冰粒刮出的细碎血痕,有些已经凝结,有些还在渗出细小的血珠。嘴角挂着一缕刺目的鲜红血迹,蜿蜒流过紧绷的下颌线。那双眼睛——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深深地凹陷下去,目光却亮得惊人,如同燃尽了生命最后薪柴的火焰,跳跃着令人灵魂战栗的执念。
他的视线似乎越过了她涣散的眼瞳,直接烙在了她身后被厚毯层层包裹、昏迷不醒的女儿的身影上。那目光里有决绝,有剧痛,有万蚁噬心般的自责,最终,却都化作了唯一纯粹的念头——
活下去!
必须让她们活下去!
他滚烫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喘息喷在苏晚冰冷麻木的脸颊上。
晚晚……
他低唤了一声,那嘶哑破碎的音调,让苏晚模糊的意识仿佛被电流击中,倏地挣扎了一下,似乎在回应着这个刻入骨髓的名字。
下一秒,没有一句解释。
没有一丝犹豫。
沈聿猛地抽回了那只死死攥住她手腕的大手!另一只还算相对完好的手臂闪电般挥起——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
冰冷锋锐的光芒在苏晚模糊的视野里极其短暂地一闪!
是他从战术腰带上抽出的高强度登山冰爪!尖锐的爪尖如同野兽的獠牙!
噗嗤!
一声沉闷的、血肉被利器毫不留情撕开的恐怖声响,在苏晚耳边炸开!刺得她仅存的那点意识猛地一颤!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骤然弥漫开来,瞬间盖过了雪尘的冰冷味道!
沈聿那只粗壮、小臂肌肉虬结的前臂上,骤然撕开了一道又深又长的恐怖豁口!登山冰爪的锐利尖端毫无阻碍地深深刺入皮肉,再被他以一股悍然的力量狠狠向外侧猛地一撕!
猩红温热的液体如同失控的水闸,瞬间狂飙而出!汹涌地、滚烫地,喷溅在近在咫尺的、苏晚同样被冰爪划破的冰冷手臂上,也喷溅在厚厚的保温毯上!
剧烈的疼痛让沈聿高大健硕的身体如同被高压电击中般骤然绷紧、弓起!他的脸颊扭曲变形,颧骨高耸的肌肉抽搐着,牙关紧咬到几乎要碎裂的程度!额头上的青筋如同粗大的蚯蚓瞬间暴起!豆大的冷汗混合着伤口附近溅上的鲜红血珠疯狂滚落!
但他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多余的哀嚎。
那双血丝密布、快要瞪出眼眶的眼珠死死盯着自己手臂上那道还在不断涌出滚烫血液的、深可见骨的创口。
然后,他猛地将自己那汩汩涌血的手臂伤口,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用力地、狠狠地压在了苏晚麻木冰冷的手臂和那只护着孩子的手腕上!
温热!一种极致滚烫的温热,带着浓烈的、令人惊心的铁锈腥味,如同最强烈的火山熔岩,骤然撞击在苏晚早已冻僵的感官之上!那温度透过皮肤,透过冰冷的衣物,甚至透过保温毯,直接烫进了她的骨髓深处!
失温的身体本能地,贪恋地想要汲取那热源!
晚晚!张开嘴!用力……吸!沈聿嘶吼着,声音已经不成调子,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用刀刮着喉咙喊出,带着破音和撕裂般的痛苦,用我的血……暖你!用它代替氧气……
他几乎将那狰狞的伤口直接凑到苏晚苍白干裂的嘴唇边!
那灼热刺目的、正如同沸腾泉眼般涌出他生命力的猩红液体,一滴、一滴滚烫地砸落在她冰冷的嘴唇上,沿着唇瓣的微隙,渗了进去……
咸腥,滚烫……那是他心脏搏动泵出的温度……
意识如同被投入冰与火交织的熔炉,巨大的撕扯感和那灼烫的液体在体内炸开的、带着铁锈味的微薄暖意,让苏晚本能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肺部那口几乎冻僵的气似乎被这刺激猛地撼动了一下!
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呛咳从她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紧接着,一股极其微弱、但无比真实的、带着刺痛感的冰冷气流,终于重新灌入了她那几近衰竭的肺部!
她大口地、贪婪地吸着气,那滚烫带血的液体混合着冰冷的空气被她吸入,又引发一阵剧烈的呛咳和呕吐感。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被冻僵的躯干,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但——空气!那微薄却真切存在的氧气,终于再次进入了她的身体!
意识被这剧烈的生理反应强行拽回了一丝清明!
她猛地抬起头。
视线中,是沈聿那张因剧痛和失血而扭曲得近乎狰狞的面孔!汗水、血水、雪水糊满了他整张脸。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着,那只完好的手臂死死撑在冰冷的木墙上,支撑着他不至于立刻倒下。然而那只被她鲜血浸透的手臂伤口,依旧像一个被强行撕开的小型喷泉,温热的、暗红色的血液汩汩不断涌出,顺着两人接触的手臂、手腕,如同蜿蜒的血蛇,流下,再滴落在苏晚死死护着孩子身前的保温毯上,在冰冷的织物上迅速凝结成一片片令人心悸的暗红冰晶,迅速扩大。
别咳……吸……
他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嘶哑得只剩下气音,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中断。那双曾经俯视一切、如今却只剩下燃烧生命光芒的眼睛死死盯着苏晚重新有了微弱起伏的胸口,暖暖……接过来……你也这样…让她吸…她能…撑过来…
这句话抽干了沈聿几乎所有的力气,撑在墙上的手臂开始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苏晚的视线骤然变得极其模糊——巨大的悲伤和一种冰冷的决断撞击着她的心防。她几乎是咬着牙,想将那只沾满他温热血迹的手收回来,去按住他自己仍在不断涌血的伤口。
……不要!她艰难地说出两个字,喉咙像是被滚过的火炭灼烧。
闭嘴…!沈聿猛地低吼打断她,喉咙里再次涌上一股新的甜腥,再次被他狠狠咽下。他的眼神骤然变得极其凶狠,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不容置疑的蛮横,听我一次!苏晚!他血红的眼睛死死钉在她脸上,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别宣言,别让它停!流得慢一点…你们…就能活得……久一点!
就在这时——
轰隆隆!
一阵低沉但穿透力极强的、如同巨兽在远处低吼的引擎声,穿破了暴风雪持续不断的、令人绝望的嘶鸣!那声音带着一种钢铁般的稳定感,越来越近!
是直升机螺旋桨!救援来了!
苏晚灰暗的眼底骤然爆发出一丝如同极寒冰原上骤然跳跃的火苗般的光亮!她猛地抬头,几乎屏住了呼吸,奋力地想要将耳朵更靠近窗缝的方向。风雪似乎在这一刻短暂地变小了一丝!那螺旋桨的轰鸣声变得异常清晰!
真的有救援!真的来了!
晚晚,你听!是救援!苏晚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狂喜和强烈的期盼,她甚至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呼喊!可她的身体早已被寒冷和失温剥夺了绝大部分力量。
然而,沈聿的反应却让她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沈聿脸上,那副为了撑住濒临崩溃的身体而强作的凶悍表情,在救援机轰鸣声响起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巨锤骤然击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解脱了的、虚脱般的灰败和解脱感。他撑在墙上的手臂终于彻底失去了最后的力量,高大的身躯猛地一软,如同断了线的提线木偶,整个人直挺挺地、沉重地向着冰冷的地面轰然倒下!
……来了……就好……一声微弱到极致、带着无比满足和尘埃落定般的叹息,消散在灌进屋里的风中。
沈聿——!苏晚肝胆俱裂的嘶喊只冲出半声,就被喉头涌上的巨大哽咽和恐惧掐断!
他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溅起一片薄薄的雪尘。暗红色的血液,以比之前更加汹涌的速度,从他依旧死死按在苏晚手臂上的伤口处奔涌而出!他的身体在冰冷的地面上无意识地抽搐、蜷缩。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苍白转为死人的青灰。那双曾燃烧着生命最后火焰的深邃眼睛,也缓缓地、无力地阖上……连同那手臂上的血液奔流,似乎也在加速走向衰竭……
那螺旋桨轰鸣的救赎之音还在屋外持续低吼,迫近。但此刻在苏晚耳中,世界却骤然失声。她的心跳和呼吸,仿佛被那只无力垂落、浸满他温热血迹的冰冷大手,一同攥住,拖向地狱的最深处。
她只看得见眼前这张迅速失去生命的、青白的面孔。这张面孔,曾写满冰冷算计和令人作呕的谎言,也曾被绝望和赎罪的疯狂所占据。而此刻,它只剩下一种万籁俱寂般的、令人灵魂尖叫的死寂。
意识沉浮中,他似乎呢喃过一句什么,含糊不清,像碎雪消融在水洼……
直升机桨叶巨大的轰鸣声几乎贴着屋顶碾压过来,刮起的强气流让整个脆弱的小木屋如同风中残烛般疯狂摇曳。救援绳索如同神罚之鞭,猛地破开屋顶一角堆积的厚重雪块和腐朽木材,卷携着冷硬的空气和雪沫嘭的一声重重砸在屋里被鲜血浸透的冰冷地面上!激起的碎木雪粉在惨淡的光线下升腾弥漫。
苏晚蜷缩在角落,意识如同沉入深水的溺水者,在冰冷的黑暗与失血的剧痛间反复沉浮。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晃动的水膜,模糊且带着重影。她只感觉有冰冷的金属锁扣紧紧扣在了自己腰际,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将她从地面拖曳而起!天旋地转之间,似乎还有另外一只机械臂爪伸了过来,极其迅捷但还算谨慎地将暖暖包裹着的厚毯卷离她的怀抱!
孩子……我的孩子……她本能地想要挣扎嘶喊,张开干裂的嘴唇却只吐出破碎的气流,喉咙里像塞满了粗糙的冰碴,每一次微弱的抽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灼痛。
夫人!冷静!孩子安全!一个遥远陌生、带着德语口音焦急无比的声音穿透螺旋桨的轰鸣强行刺入她混沌的感知。
苏晚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颠簸和失重感中被迅速提升。刺骨的冷风夹杂着雪花如同无数冰针,狠狠地扎在她裸露的、冻得青紫的皮肤上。冰冷新鲜的空气疯狂涌入她缺氧的肺部,带来一阵阵更加剧烈的眩晕和恶心。
当视野稍微清晰一丝时,她已经被安置在直升机机舱冰冷的地板上。视线努力聚焦——不远处的暖炉旁,专业救援人员已经小心翼翼地将裹着厚毯的暖暖平放,一个穿着橘红色救援服、带着呼吸面罩的身影正在快速利落地检查孩子的情况,动作紧张但有序。
苏晚胸口那口死死憋着的气,猛地松懈了一丝。然而下一刻,一股更加巨大、几乎攫住她灵魂的冰冷恐惧瞬间攥紧了她狂跳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沈聿!
他被带上来没有!他流了那么多血!他最后……
她想扭头寻找,脖颈却沉重得像灌了铅。
那位先生情况怎么样!快!快急救!一个低沉严肃、显然是救援队长声音的男人朝着机舱尾部方向厉声吼道。
苏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不顾一切,拼命调动全身每一丝残余的力气,用一只还能微动、沾满干涸血迹的手臂,死死扒住机身冰冷的金属内壁,指甲几乎要抠进去!硬生生将自己的身体撑了起来几寸!视线拼命地向机舱尾部方向投去——
光线昏暗的角落里。几个救援人员正围拢着地上一个毫无动静、高大的身影。
一个救援医生跪在旁边,动作快如闪电!他一把撕开沈聿那件早已被雪水、冷汗和浓重干涸血迹冻结成硬块的冲锋衣前襟!另一只手已经摸出了强光笔,飞快地照射向沈聿的瞳孔!同时,医生头也不抬地对着旁边助手大吼着苏晚听不懂的德语术语。
医生强光笔照射下,沈聿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紧闭的眼皮没有丝毫反应。他的胸膛……苏晚死死地盯着——似乎,没有一丝呼吸的起伏!唇色青紫得骇人,如同冰冻的死鱼!颈侧动脉的位置,那个医生的手指用力按压着,脸色紧绷如铁!没有脉搏!检测仪器尖锐的嗡鸣声猛地响起!
无自主呼吸!动脉搏动未探及!快,除颤器准备!准备肾上腺素!冰冷急促的指令清晰传来。
苏晚眼中的世界轰然倒塌!最后一丝模糊的希望彻底化为齑粉!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铅块,瞬间灌满了她的五脏六腑!
不……
她眼前阵阵发黑,冰冷的四肢百骸里却燃烧起一股绝望的烈火!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濒死幼兽般的悲鸣,这声音太微弱,消散在震耳欲聋的引擎声和机舱内紧张到极点的救援动作中。她还想往前扑,身体却像一滩软泥,被重新按回冰冷的舱板。冰凉的泪水终于冲出眼眶,混合着脸上的冻疮和干涸血痕滚落。
妈咪……
就在这时,一个细小、虚弱、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嘈杂声响的童音,如同天籁般在苏晚身侧响起。
一个救援人员已经将暖暖面罩摘下,小丫头似乎刚恢复了一点意识,大眼睛还带着点迷糊的睡意,茫然地四下张望着。当她看到浑身是血、被救援人员围着、手臂上还绑着厚厚的、被血迹染红的临时绷带的妈妈时,小小的身体明显地瑟缩了一下,紧接着,目光就下意识地投向了机舱尾部那个同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高大身影。
她认得那个给她买过大大彩色棒棒糖、却在展览厅那天显得很奇怪的怪叔叔。
暖暖的小脸瞬间皱了起来,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水气。她似乎感受到了妈妈濒临破碎的绝望和机舱尾部弥漫开的沉重死意。她扭动着小身体,努力地从厚毯中挣脱出一只小手,颤巍巍地指向沈聿倒下的那个方向,小嘴委屈地瘪着,带着一丝刚刚恢复知觉的鼻音,奶声奶气地、清晰地对着苏晚说:
妈咪……爸爸手臂流了好多红水水……他……他之前偷偷和暖暖说……他说……说如果他死掉了……是不是就可以……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回忆那个对她来说还很陌生的词,稚嫩的声音像投入油锅的冰晶,带着残忍的天真,……就可以……永远住在妈妈的心里面了
永远住在妈妈的心里面了
暖暖脆生生的、带着懵懂困惑的话语,如同最冰冷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所有引擎轰鸣和救援人员紧张的呼喊,狠狠凿进苏晚的耳膜,也刺入了正在对沈聿进行心脏按压的救援医生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