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泼墨,沉甸甸地涂抹在县衙大牢低矮粗糙的石墙上。狭窄的甬道深处,最后一点微光挣扎着穿过铁栅栏上的灰尘,无力地落在潮湿阴冷的青砖地上,随即被更浓重的黑暗吞噬,仅剩下悬挂在通道高处的一两盏昏暗油灯,火苗摇曳不定,如同濒死者时有时无的气息,在冰冷的石墙上投射下巨大而狰狞、不断晃动的影子。
空气浓稠得化不开,凝固着霉烂稻草、陈旧血迹、久未清洗的身体散发的汗臭,还有牢狱深处传来断断续续的、不知是呻吟还是咒骂的绝望声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黏滞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着腐烂的淤泥。
甬道尽头,是一间比其他牢房更厚重的铁栏。栅栏之后,陆远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双臂环抱,蜷缩在角落里。他身上那件破旧的褐色葛布短衫沾满了污迹,几天没打理的头发油腻地粘在额角颈后,脸上蹭着灰尘,嘴角甚至刻意糊着一点像是呕吐残留物的东西,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底层挣扎者特有的、长期被生活碾压后近乎麻木的卑微气味。唯有那双半阖着的眼睛深处,目光锐利清明,如同深潭之下蛰伏的暗流,悄然扫视着整个空间。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碾压感,踩碎了牢狱的死寂。油灯光线艰难地穿透愈发浓郁的黑暗,勾勒出两个身影的轮廓。
当先一人,身穿绛色官服,腰束墨玉带,身形清癯挺拔,如同雪后孤松。县尉崔彦。他面容端正,眉宇间惯性地凝着一股读书人的方正之气,那是一种多年审阅卷宗、执掌刑名带来的深沉和肃杀。然而此刻,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唇边那抹温和却又不容置疑的笑意,浅浅的,恰到好处地挂在脸上,仿佛这并非囚徒即将面见的生死判官,而是一位准备为庶民平冤的宽厚父母官。但那双眼睛——沉静如古井,映着跳跃的灯火,却透不出一丝暖意,只有精心计算好的冰冷评估。他扫过角落里的陆远,那目光犹如无形的探针,试图刺穿那层麻木卑微的外壳,去掂量里面包裹着什么。
紧随其后的是一名壮硕武官,步伐沉重如擂鼓,正是县衙的李校尉。玄色劲装包裹着贲起的肌肉,脸上自右额角斜划至左腮的一道陈旧刀疤,将他原本就凶悍的面容切割得更加狰狞。他左手按在腰间鲨鱼皮刀鞘的横刀上,右手则紧紧攥握着一根油亮沉重的枣木水火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瞪着角落里的陆远,眼神里尽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和烦躁,仿佛在看一条随时可以碾死的臭虫。
崔彦挥了挥手,身后亦步亦趋的狱卒忙不迭打开铁栏上的沉重铁锁,刺耳的哐啷声在死寂中猛地炸开,如同碎裂的破锣。崔彦步入牢房,那丝温和的微笑依旧固定在脸上。李校尉冷哼一声,庞大的身躯几乎堵住了狭小的牢门,手中水火棍的末端无意识地在地面粗糙的石砖上摩擦,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滋啦声。
两个小吏抬着一张沉重的榆木方桌和两把鼓凳迅速搬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牢房正中。桌上,一盏新添的油灯被点燃,昏黄的光晕稍稍撑开一小块清晰的空间,驱散了脚下浓重的黑影,却又将四壁衬得更加幽深。
陆远。崔彦的声音响起,和他脸上的笑容一样,温和,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安抚般的韵律。他没有坐,只是站在桌边,双手优雅地负在身后,微微侧身打量着角落里的囚徒。起来吧,本官有些话,要问问你。
角落里的陆远明显哆嗦了一下,像是突然被针刺到。他慢吞吞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先是茫然无焦点地四处游移,最终才带着惊惧落在崔彦那身代表权势的绛色官服上。他笨拙而惶恐地挪动身体,手脚并用地从阴冷湿滑的地上爬起来,动作间显出一种被生活压垮的酸疼僵直。站定后,他依旧微微佝偻着背,肩膀下意识地内扣着,整个人缩得如同寒冬里的鹌鹑,眼神低垂,死死盯着自己露在破旧草鞋外的、沾满泥污的脚趾,似乎想把自己的存在压缩到最小。
县…县尉大人…声音是哑的,带着过度惊惧后特有的、像砂纸摩擦木头般的干涩和颤抖,小的…小的冤枉啊…小人就是个本分的盐贩子…那…那人真不是小人杀的…
崔彦唇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许,那温和的笑容里渗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猫逗弄爪下老鼠般的玩味。他悠然踱步到榆木方桌旁,目光从容扫过桌上摆放的数件物品——那是一个早已准备停当的铁证刑台。
他拿起第一件:一柄半尺长的解腕尖刀。刀刃薄而锋利,闪着一种浸过血的、冰冷腻滑的青光。刀柄是简陋的硬木,上面清晰地带着凌乱细小的沟壑划痕,那是汗水和盐分长期侵蚀留下的痕迹,是盐贩子们手上最常见的苦力印记。
认得它吗崔彦的声音里没有逼迫,只有一种循循善诱的和气。他掂了掂手中的尖刀,光滑的刀面反射油灯微弱摇曳的火苗,在陆远惊惧的脸上投下一道游移不定的寒光。
陆远猛地一颤,目光触及那刀光,脖子像受惊的蛇一样缩了缩,眼睛瞪大,忙不迭地摇头,带着哭腔:不…不认得…大人!这刀…不是我的!
崔彦未置可否,只将刀轻轻放下,拿起旁边一个褪色的靛蓝粗布包袱,当众解开。里面抖落出的,是一件揉得皱巴巴、沾满大片黑褐色污迹的灰色短褂。那污迹浓重发暗,早已干涸板结,却依然散发出浓烈的、令人窒息的铁锈与腐朽混杂的血腥气,瞬间在封闭的牢房内弥漫开来,如同沉甸甸的鬼手扼住了人的咽喉。
这件呢崔彦依旧温和地问。
陆远的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似乎连站立的力气都瞬间被那血腥气抽走,两条腿难以自制地筛糠般剧烈抖动起来。他张着嘴,喉结上下滚动,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崔彦将血衣也放回原处,最后拿起第三件东西。那是一个普通的本册,封皮略旧,内里墨迹清晰。他慢条斯理地翻开其中一页,动作如同欣赏一幅雅致的水墨,对着上面的名字轻轻一点。
昨日下午,申时二刻,崔彦的声音依旧平稳,每一个字却像一把小锤,精准地敲击在周遭的死寂上,万安桥往西三里地,那个不起眼的旧土地庙旁边。有人在那里见过你,陆远。就在刘三(即死去的盐贩)被害的现场附近。
他啪的一声合上册子,声音不高,却震得角落里的陆远一个趔趄。崔彦目光如炬,牢牢锁定陆远那布满惊惶与绝望的脸,唇边的那抹笑意,此刻竟有了一丝掌控生杀予夺的冰冷意味。
人证、物证俱在,崔彦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如同薄霜悄然爬上绿叶,那柄刀上刻着你的独门暗记,只有相熟的行商才懂;血衣样式尺码,与你平日所穿一般无二;更是有人亲眼瞧见你在血案刚发生时出现在现场附近…
他稍作停顿,审视着陆远骤然煞白的脸和微微佝偻抖动的肩膀,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杰作。随即,他提起了那支细长的青玉狼毫笔。笔尖在莹润如玉的端砚里蘸饱了浓黑的墨汁。那墨黑得纯粹,吞噬着一切光线,像一块凝固的血块。他提笔,在预先铺好的、白得刺眼的判纸上,沉稳有力地书写。
笔锋划过宣纸,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清晰无比地穿透了令人窒息的死寂。一个淋漓淋漓的字在笔下成型——
死!
墨迹犹湿,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沉重粘稠的乌光,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黏滞感,仿佛凝固的、不可转圜的命运之楔。
陆远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死字上,犹如看到了地狱洞开的大门。他浑身猛地一紧,肩膀剧烈地耸起又落下,身体难以控制地前后摇晃,脚下踉跄一步,双手像是溺水者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绝望地向前伸出,微微颤抖着。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抽气,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那张原本就布满风霜和污垢的脸上,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苍白,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汇成一股,沿着鬓角缓缓流下。他眼神涣散空洞,嘴唇哆嗦着翕动了几下,无声地喃喃着重复那一个字。
崔彦将那幅字轻轻向前推了推,让它更接近陆远,仿佛在展示一件艺术品。他唇角温和的弧度未曾改变,声音却陡然沉了下来,像冻裂的冰河:
普通的盐贩陆远那都是糊弄鬼的把戏!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那蜷缩抖动的身躯,目光锐利如鹰,一个走南闯北的盐贩子,被同行欺负了,连个屁都不敢放躲在这里装鹌鹑你那身粗皮糙肉下,藏着的可不是老实巴交的骨头!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无声地弥漫开去,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穿秘密的阴冷:私盐贩运,小过尔尔。真正的勾当,是那个!他顿了顿,一字字吐出,是那条人命!刘三是不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或者……分赃不均再不然……他挡了你的路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枚淬毒的钉子,狠狠钉入陆远的心防。陆远的身躯颤抖得更厉害,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膝盖里,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濒死小兽般呜咽声。
证据都摆在这儿,崔彦的声音陡然扬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判决意味,手指几乎要戳到那血衣和尖刀上,你,还想抵赖!
大人…小的…真的冤枉…陆远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破碎,眼中瞬间涌起大股大股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灰尘,冲刷出两道浑浊的水痕,在惨白的脸上格外醒目,带着乞求卑微的光,那刀…小人平时是随身带着…防个山贼野兽…可…可那天晌午…真的不见了啊!他语速急促混乱,几乎语无伦次,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就在小人装车的时候!盐袋堆在道旁,就那么一转身的功夫…刀就不见了踪影啊大人!小人还急得到处找过…
泪水汹涌而出,滚过污浊的脸颊,啪嗒啪嗒滴落在地面的尘土上,形成几个深色的、无谓的斑点。
旁边的李校尉早已按捺不住,巨大的身体骤然前倾,如同山岳压顶,一股浓烈的汗味混杂着皮革的腥气扑面而来。他满脸的横肉和那条狰狞的刀疤因极度的鄙夷和愤怒而扭曲抽搐,握着水火棍的右手猛地抬起,枣红的棍影带着凌厉的风声直劈而下!
妈的!嚎你娘的丧!炸雷般的咆哮在狭小的牢房里震得墙壁嗡嗡作响,人证物证俱全的铁案,还敢在县尉大人面前狡赖!剥了你这身臭皮!再不给老子好好交代,老子现在就叫你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那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掌就要揪住陆远的衣领。
住手!崔彦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果断,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在棍风和咆哮中切开一道裂缝。
李校尉的手骤然僵在半空,距离陆远那颤抖的衣襟只差寸许。他猛地收力,脸色涨红如猪肝,不解又愤懑地看向崔彦,眼神里全是为何拦我的急躁:大人!这腌臜泼皮分明就是在耍滑头!对这种滚刀肉,不用点辣汤…
退下!崔彦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锥刺骨,目光凛冽地扫过李校尉,本官审案,自有章程!再敢擅动私刑,军法从事!
李校尉被那目光中的厉色慑住,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咕噜声,脸上凶暴的横肉抽动了几下,最终还是狠狠剜了陆远一眼,带着极不情愿的粗重喘息,握着水火棍,重重地后退一步,回到了崔彦身侧的阴影里。
崔彦的目光重新落回到陆远身上。这个看似被吓破胆的盐贩,刚才在李校尉棍风扑面时,身体本能地绷紧蜷缩,但那瞬间的动作幅度似乎太大了些…眼角那滴泪也似乎流得过于准确。他审视着眼前这团仍在抖动的卑微躯体,语气放缓了些许,依旧带着审问的锐利:
你说刀丢了何时何地细细道来。不得有半句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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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远像是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整个人脱力般瘫软下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神依旧涣散惊惶,声音却努力维持着清晰和破碎的委屈:就…就在城西土桥那一段乱石滩,申时头吧…小人装车…把几袋盐搬到路边堆着好套车辕…那刀就掖在右边的腰绳上…搬最后一袋盐的时候,盐堆滑了一下,差点闪了腰…他描述着,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右腰,小人得用手撑住盐堆…站稳了再回头…右边腰绳就空了…小人吓死了,赶紧四下里寻,石头缝、草丛子…翻遍那一块地方,连个刀影都没瞧见啊大人!就…就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啊!他抬起头,泪水再一次模糊了视线,语调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大人,那杀千刀的贼!他…他一定是趁小人搬那最后一袋盐、手脚使不开的时候下的手!专偷小人的命根子啊!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瘦骨嶙峋的肩膀在单薄的葛布下剧烈起伏,身体几乎蜷缩成一团,如同风中的枯叶。那狼狈凄惨的模样,让人心头发堵。
崔彦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触手,在陆远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和痛苦的动作上慢慢逡巡。他看着陆远那几近崩溃的瑟缩与绝望的泪水,眼神里之前那丝洞悉的光芒似乎在无形间松动了一瞬。他身体不易察觉地靠回了椅背,指节在光滑冰冷的砚台边缘若有所思地轻轻叩了叩,发出笃、笃两下微响,像是在考量这段意外失刀的供述。
牢房内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因这暂时的安静而显得更加粘稠沉重。油灯昏黄微弱的光芒跳动了一下,在冰冷的石壁上拉伸出扭曲变形的巨大暗影。
陆远依旧维持着那副失魂落魄、气若游丝的濒死模样,蜷缩的身体微微抖着,眼皮低垂,浑浊的泪水沿着脸颊滑落,渗进凌乱肮脏的鬓角。然而,就在崔彦收回审视、指节敲击砚台的瞬间,他那藏在乱发后的、半眯着的眼睛里,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冷澈如冰的精光,快得像电光石火,倏忽即逝,淹没在卑微的表象里,未曾惊动任何人。
他喉咙里努力压制着咳嗽的残响,声音细弱得如同游丝,透着一股溺水者般的虚弱和不甘,打破了这片死寂:
小人…小人真的被那挨千刀的贼坑惨了…大人明镜高悬…那刘三…他…他又是怎么没了的大人…小的…小的实在想不通啊…
崔彦抬起眼,目光如刀,重新钉在陆远身上。他并没有回答这个看似绝望无辜的疑问,反而从桌案上拿起了几张写满字的纸,那是现场勘查的记录。
刘三,是被掐毙的,颈骨碎裂。崔彦的声音恢复了他惯常的平稳叙述,只是字字清晰,如同宣读铁律,从尸僵程度、尸斑位置来看,致命窒息就在你丢失刀后的申时二刻前后。
崔彦拿起另一张纸,上面清晰地勾勒着草草的现场位置图。
他死在盐车旁边不足三尺之地。尸体面朝下倒伏在地,身下压着一个散开的盐袋子,粗麻布袋,盐粒泼洒一地。他的指尖在那张纸的某个位置点了点,语气笃定,致命伤在后颈——施袭者动作狠辣,猝不及防,一击即碎喉骨、窒息夺命。随后,大概是刘三挣扎时,撞倒了旁边摞着的盐袋……其中一个破了的袋子正好压在他身上,撒出的盐沾染了他的衣服和口鼻…他略微顿了顿,似乎在脑中又回溯了一遍那个场面,目光里带着一种检视罪证的精明和冷酷,盐袋如此放置,他指向图上盐袋被撞倒前的位置,压在身下…说明行凶过程极快,刘三全无反抗余地。正是那被撞倒散落的大量盐粒,覆盖了挣扎的痕迹和一些…本可能留下的脚印。他放下了记录,抬眼看向陆远,唇角似乎动了动,不是笑,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这,就是凶手的幸运。
是…是…陆远依旧惶恐地应着,头点得像啄米的小鸡,眼神里充满了对县尉大人刑名智慧的敬畏。但随即,他脸上划过一丝迷茫,眉头不由自主地、困惑地皱了起来,像是被什么难以理解的小石子梗住了思绪,大人英明…那刘三死得…真是惨…小人…小人有句话,就是…就是心里头憋得慌,想不明白…
他微微抬起头,带着一种不敢冒犯的小心翼翼,又藏不住底层人常有的好心和愚钝,怯生生地问:
那盐袋子…压…压在他背上的…是哪边呀
右侧肩后。崔彦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应,语气带着一丝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耐。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桌上的现场图确认了一下位置。图中被撞倒的盐袋,散落的盐粒位置正好覆盖了死者右肩后方靠近脖颈的一片区域。
哦…右边啊…陆远恍然般点头,喃喃自语,眼中那点茫然却似乎更重了,他下意识地比划着,小人那会儿在右边滩地上装车…盐袋也是往右边堆…刘三…他应该是在…盐车附近等着套辕那么说…他当时是不是…面向盐堆站着或者……正准备去牵那骡子
陆远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纯粹的、近乎不合时宜的思考。他一边说,一边还笨拙地模仿着想象中的姿势,整个身体重心无意识地偏向右侧。
崔彦看着他粗糙笨拙的动作,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这盐贩子问的角度…他下意识地重新审视桌上的现场图——死者被掐毙时,面朝下扑倒,致命伤在后颈……若要一击制敌,且能撞倒死者身体右侧(即凶手面对死者时,死者右侧)的盐袋…那么施袭者…似乎的确应该从刘三的…正面发起攻击若是从背后偷袭,又怎会撞到死者身体前方的盐袋(注:刘三在准备套车时,盐袋堆在车侧前方,面朝盐堆或车时,盐袋自然在他的右侧)
但这念头如同微小的水泡,在崔彦严密而权威的逻辑之海里刚一升起,就被汹涌的定罪意志无情扑灭。他脸色一沉,声音恢复冰冷:这些枝节,本官自有定论。你只需认罪!
是是是…大人说的是…陆远被他骤然转冷的语气吓得又是一个哆嗦,惶恐地连连应承,小人多嘴…小人该死…他瑟缩着低下头,额角的冷汗又开始渗出。
但随即,他像是又忍不住想到了什么,带着一种怯懦的求知欲,小声嘟囔了一句,仿佛只是想从县尉大人这里印证自己的想法:
那…那刘三…他脖子后面被掐碎的时候…是正面受袭,还是…背后…被…被…
话没说完,他猛地刹住,一脸惊惶地看向崔彦,仿佛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多么敏感的问题,双手慌不迭地在身前摇动着,像是要把刚刚出口的大逆不道之言挥散。
这几乎就是一句赤裸裸的诱导!
崔彦的脸色瞬间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这个看似吓破了胆、语无伦次的盐贩子,嘴里问出的每一个字,却都像带着无形的钩子,不偏不倚地勾向他构建的铁案中最易松动的环节!
旁边的李校尉早已怒不可遏,额角青筋暴起,紧攥着水火棍的指关节发出嘎嘣一声脆响,庞大的身躯猛地前倾,怒目瞪着陆远:
狗胆包天的杀才!你是嫌没被伺候够皮肉!他咆哮着,手中的水火棍几乎指到了陆远的鼻子上,县尉大人断案如神,岂容你这等下贱坯子在这里指手画脚、妄想翻供!还想攀诬谁不成!
崔彦的目光,阴沉而缓慢地从那根指着陆远鼻尖的水火棍上移开,落在暴怒的李校尉脸上,然后又重新锁死在陆远那张布满惶恐卑微的脸上。那眼神里冰冷的审视意味,浓得几乎要溢出来。
李校尉!崔彦的声音极冷,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怒火。
大人!李校尉像被滚油烫了一下,猛地撤回水火棍,转头看向崔彦,脸上横肉扭曲,急切辩白,这小子实在奸滑透顶!您听听他问的!句句都像在挖坑!不给他点颜色,怕是真要被他诓过去…
本官问你了吗崔彦截住他的话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李校尉剩下的话被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憋得满脸通红。
崔彦不再看他,逼视着陆远,嘴角那抹伪装的温和笑容彻底消失,只剩下审判者冰冷的轮廓:你,是不是还想看看尸格看看刘三的尸体
陆远被李校尉刚才那一下几乎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软倒在地,此刻又被崔彦森冷的目光攫住,忙不迭地以头抢地,额头在冰冷潮湿的青砖上撞得砰砰作响:不敢!小人不敢!小人该死!小人多嘴!大人息怒啊…求饶声凄惶无比。
看在你……或许确实有些糊涂的份上,崔彦盯着他,片刻后,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丝,却更加危险,本官倒不妨让你‘解惑’一二。他不再看陆远,而是转头,用冰冷的命令口吻吩咐旁边候着的书记小吏:去,将刘三的尸格取来。
书记小吏浑身一凛,忙不迭地应了声是,转身小跑着离开了牢房。脚步声在幽深的甬道里显得格外急促空洞。
牢房内陷入一片冰冷的死寂,只剩下油灯灯花偶尔爆裂的轻微噼啪声。崔彦坐回鼓凳,面无表情地看着桌案上的死字。李校尉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瞪着瘫在地上的陆远。而陆远,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软软地趴在地上,只有肩膀因为恐惧而细微地起伏着。
很快,书记小吏捧着一本厚重的簿册匆匆返回,小心翼翼地将那本硬皮封的簿册双手呈给崔彦。封面上,墨笔饱蘸了腥红的朱砂,画着一个狰狞骷髅标记,触目惊心,正是死囚验尸册。崔彦接过,翻开,冰冷的手指在略微粗糙发黄的纸页上划过,最终停在了一页记录上。烛火将那页纸上的蝇头小楷映照得清晰可辨,也映亮了他线条愈发冷硬的侧脸。
看清了他声音低沉,如同裹着冰碴,死者刘三,前胸后背皆无致命创口,致命伤在后颈正中——此处……他指着尸格上的某处,颈椎第三节、第四节碎裂。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在纸页上扫过,继续道:死者双手手掌……他念到这里,语气顿了一下,似乎对某个细节有些微的犹豫,但并未影响他的节奏,……皆有明显摩擦型茧痕,系常年劳作所致。掌心厚茧为新,掌缘根部茧壳陈旧发硬……他继续念着那些冰冷的文字描述,目光落在最后一段结论上,……与贩运、装卸盐袋等重体力活计之特征吻合,无兵器操持旧伤迹象。
念罢,他合上册子,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笃定:你可听明白了
明白了…小人…小人听明白了…陆远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感激涕零地回应。他艰难地抬起头,脸色依旧灰败,但那双之前充满惊惧的眼睛里,茫然之色却莫名其妙地加重了一层。他舔了舔干裂流血的嘴唇,小心翼翼地看着崔彦,再次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虚弱的气管里挤出来,带着一种纯粹的困惑:
大人…您说…刘三哥这手上的茧…都是…都跟盐袋子磨出来的
崔彦锐利的目光立刻钉在他脸上:然。尸格上白纸黑字写得明白。
那就是了…那就好…陆远喃喃道,似乎松了口气,可紧接着,那茫然的困惑又爬了上来,他微微歪着头,努力回忆着什么,用一种旁观者、甚至带点惋惜愚钝的语气低声道:小人有回…早几个月吧…跟刘三哥一起押盐,路上渴得厉害,刘三哥使钱请了路边茶摊…递茶碗那会儿…我记得清楚呢…他那只右手的拇指根…就这儿…
陆远笨拙地伸出自己右手,指着大拇指指根和手掌相接的、厚实的肌肉部位(俗称虎口位置),茫然地比划着:
那里…有道横着的…又深又旧的疤印…小人的盐袋子…磨得再狠…好像…好像也磨不到…手指根儿这缝缝儿里去吧…那得是…使短刀、使惯了匕首、常年那么攥着磨出来的人…才有的旧伤样子吧
他一边说,一边无意识地模仿着常年紧握刀柄的姿势,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捏拢弯曲了几下。随即,他似乎猛地意识到失言,脸色瞬间又吓白了,猛地伏低身体,额头再次重重磕向冰冷的地面:
小人该死!小人是烂泥塘里的猪脑子记岔了!胡说的!大人别信小人胡吣!
他磕得咚咚作响,身体因剧烈的恐惧而筛动不止。
牢房里的空气,骤然凝固如铅块!
油灯昏黄跳跃的火苗,在崔彦骤然僵硬的脸上投下一片阴晴不定的斑驳暗影。那握着尸格册的指关节,捏得一片惨白,微微有些颤抖。验尸格目上分明写着掌心厚茧为新,掌缘根部茧壳陈旧发硬,描述的是掌心厚皮是新的重体力磨出的,掌缘根部(即虎口靠外沿位置)的硬茧是陈旧的……这陆远,一个被吓得魂不附体的盐贩子,竟能如此精准地点出连尸格都未能详述(尸格只笼统记载了茧的位置)的、刘三虎口那一道陈年旧伤的特征!
旁边的李校尉眼珠子猛地凸起,暴怒取代了凶狠,化作一股被戳穿了某种隐秘般的狂躁恐慌,整张脸上的横肉都在抽搐扭曲。他脖颈上青筋暴涨,如同无数条扭动的毒蛇!再也按捺不住,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咆哮:
放你娘的狗臭屁!!!
那根油亮沉重的枣木水火棍带着狂暴无匹的厉啸,不再是威胁,而是裹挟着暴戾的杀意,破开粘稠死寂的空气,狠辣无比地朝着地上磕头求饶的陆远头颅猛砸下去!这一下若是砸实,必然是脑浆迸裂!
陆远似乎吓傻了,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崔彦的眼神冰冷到了极点,没有去管砸下的水火棍,甚至没有去看那看似将要命丧当场、卑微如尘的陆远。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棱,不偏不倚,死死钉在李校尉那张因狂怒失控而扭曲变形的脸上!
千钧一发!
陆远那只放在地上、沾满泥污的右手,此刻却快到完全不是他卑微盐贩该有的速度!五指如鹰爪般猛地抠入地面石砖缝隙,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释放,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巨力和惊人的柔韧协调!他不是后退或翻滚,而是一个极其刁钻迅疾的侧身翻滚!
就在那沉重的棍梢带起的阴风几乎要擦到他头皮发丝的一刹那!
呜——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颤的巨响!粗壮的枣木水火棍裹挟着李校尉全身的蛮力,结结实实、凶狠无比地砸在了陆远刚才趴跪位置的冷硬青石砖地面上!石块碎片和尘土猛地炸开、飞溅!坚硬的石地面硬生生被砸出一个凹陷的浅坑!
李校尉一击落空,巨大的前冲力道让他收势不及,身体一个趔趄向前冲撞,刀疤脸上全是狰狞狂暴的不可置信和被戏耍的滔天羞怒!
电光石火之间,未等李校尉咆哮出声,崔彦猛地一拍桌面,那盏油灯剧烈地摇晃起来!他再也维持不住那份伪装的沉静,那副官袍下深藏的伪善如同龟裂的面具般片片剥落!
反了你了陆远!崔彦怒喝,声音尖利刺耳,带着一种被逼入绝境般的疯狂,在本官面前竟敢行险伤人!还敢妄图狡辩攀诬!来人!
外面的狱卒闻声而动,沉重的脚步声急骤逼近!
地上的陆远,在侧滚躲避的瞬间,身体如同惊鸿转折、鲤鱼打挺,以一个不可思议的流畅和迅捷,已经稳稳当当地站在了囚室相对开阔的那一侧角落。刚才那一套闪避动作之迅疾、精准、毫不拖泥带水,哪里还有半分盐贩子的笨拙和惊恐
此刻,他背脊挺直如同修竹!脸上那刻意涂抹的卑微、那流淌的浊泪、那惊惧瑟缩的表情…所有伪装在刹那之间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抹去!如同拂去画布上拙劣的涂鸦。露出的脸庞,线条锐利如刀刻斧凿,眼窝深陷,目光沉静深邃得宛如万丈寒潭,嘴角甚至勾起一抹冰冷而锐利的弧度,那绝不是绝望的苦笑,而是掌控棋局的、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淡漠自信!
伤他陆远轻轻嗤笑一声,声音平稳清澈,再无半点浑浊与惊惶,冷得像冰湖初冻,崔大人,睁眼说瞎话的功夫,您当真是炉火纯青!他的目光,如同两柄无情的快刀,直刺在崔彦惊怒扭曲的脸上,这‘行险伤人’的棍子,可是握在你这位忠心耿耿的李校尉手中!
崔彦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毒针狠狠扎到!一个你字堵在喉头,脸色由怒红骤转铁青!
牢房狭窄的铁门被猛地从外拉开!两名魁梧狱卒握着刀冲了进来!
就在这剑拔弩张、牢门打开的瞬间——
呼喇!
陆远猛地抬手!两手抓住胸前那件肮脏、沾满汗渍与血污气息的褐色葛布囚衣前襟!没有丝毫犹豫!
手臂肌肉贲张,爆发出撕裂粗麻布的恐怖力量!
嗤啦——!!!
裂帛之声响彻牢笼!比那水火棍砸空的巨响更加惊心动魄!
一片葛布被暴力撕下,露出了囚衣下的胸膛和半边臂膀。那长期日晒雨淋、肩挑背扛而形成的黝黑粗粝的皮肤上,覆盖着结实、饱含爆发力的匀称肌肉线条!而在那贲起的左胸心脏上方,一块皮肤似乎经过特殊的处理,比周围的肤色略深,也更加光滑,带着一种被时光磨砺过的质感!
但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被那个部位牢牢攫住,再也无法挪开!瞳孔剧震!
那里赫然纹着一个刺青!刺青不过婴儿巴掌大小,线条流畅古朴,风格刚猛狞厉:是一只头颅高昂、獠牙毕露、怒视前方,随时准备扑击猎食的狰狞豹首!张开的豹口中,隐隐透出森白獠牙锐利齿锋的寒光。整只豹首以浓重的靛青和玄黑二色精工点染勾勒,豹眼中镶嵌着两点细小如米粒、却闪烁着妖异摄人红光的宝石碎粒!在昏黄的油灯下,那两点红光如同两簇来自地狱的鬼火,幽幽燃烧,散发着令人灵魂冻结的邪魅妖气与铁血杀伐的无形威压!
豹首凶猛栩栩如生,带着古拙神秘的气息,赫然是大唐不良人秘不外传的独门暗记!
大……!门口的狱卒失声惊叫,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胸口,声音扭曲变形,握刀的手僵在半空,身体抖如筛糠,连退两步!
李校尉如遭雷击!脸上的狂暴和刀疤瞬间僵死凝固,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一双牛眼死死盯着那散发着邪异红光的狰狞豹首,瞳孔深处是无法掩饰的、源自骨髓深处的惊惧和绝望!浑身贲张的肌肉瞬间松弛垮塌下来,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水火棍当啷一声,从他彻底失力的手中滑脱,沉重地砸落在地,滚到角落。
崔彦脸上的表情僵死了。伪装的方正、隐忍的狂怒、失算的震惊、骤然被戳穿的恐慌……所有复杂的情绪如同瞬间凝固的泥浆,在他那张原本温润如玉的脸上定格、破碎、崩塌。
他如同一个被剥掉了所有金漆的木偶,目光呆滞地钉在那一点慑人的豹首红光上。一股冰寒刺骨的死意,顺着脊椎无可阻挡地瞬间爬满了全身!他想说什么,嘴唇哆嗦着,却连一个最简单的音节都发不出来。一股腥甜的血气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头,又被他自己死死咽下,喉结上下剧烈滚动,发出咕咚一声瘆人的闷响。
牢房里死寂无声!连呼吸都停滞了!唯有那枚刺青上的红宝石,依旧在昏沉的灯焰下幽幽闪烁,燃烧着来自大唐阴影深处的、令人窒息的绝对权威!
陆远冷冷地俯视着眼前这两位从云端骤然坠入地狱的大人,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钢珠砸在铜盘之上,回荡在狭小封闭的囚牢里,带着一丝无法忽视的戏谑:
一个盐贩子他轻轻反问,嘴角的弧度冰冷而锋利,崔大人,那不过是张挂在砧板上的羊皮!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铡刀,重重落下:
这条命案这盐车这万安桥还有你崔县尉精心栽赃给盐贩子的这把刀和这件血衣……他每说一句,目光便冷一分,不过是为你这位‘青天’大人,亲手烹制的一席盛筵!
陆远踏前一步,这一步仿佛踏碎了整个虚假的牢笼。他看着崔彦惨白僵硬、几乎碎裂的脸,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宣告终局的惊雷炸响!
这出戏,
请!君!入!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