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了个活,三倍定金,差点把我的命搭进去。这事得从半个月前说起。我叫苏净,开着一间半死不活的古物修复工作室,专接一些瓷器木雕的私活。那天深夜,我正对着一尊匿名寄来的木偶发愁。木偶通体漆黑,像是被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浸透了。五官雕刻得极其古朴,没有性别特征,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客户的要求也很怪,只通过加密邮件联系,预付了三倍的定金,只有一句话：完全复原,不得更换任何部件。
末了,还加了一句：它必须像当年一样完整。
快递单上,寄件人空白,电话是空号。按理说,这种来路不明的单子,我不会接。但钱给得实在太多,而且这木偶的材质,是整块的阴沉木
——
百年不腐,沉在江河湖底,吸足了阴气,行内人也叫它
乌木。这玩意儿有价无市,用整块阴沉木雕个人偶,简直是暴殄天物。
我戴上白手套,拿起镊子,准备处理它左耳后那道极细的裂纹。那裂纹很奇怪,不像摔的,倒像是被什么锋利的薄片划过。按照惯例,我拿起相机,准备拍一张修复前的存档照。对焦,按下快门。就在我回看照片的瞬间,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
取景框里,那尊木偶原本空洞无神的眼睛,瞳孔似乎极轻微地转向了我的方向。心跳漏了一拍。我死死盯着手里的木偶,它还是那副死样子,安静地躺在丝绒布上。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是加班太久,眼花了。也许是镜头反光造成的错觉。我删掉照片,重新拍了一张。这一次,一切正常。可那种被人窥视的冰冷感,已经像条毒蛇,缠上了我的后颈。客户强调的
完整,到底是指物理上的完整,还是别的什么
我把木偶锁进恒温保湿柜,决定先睡一觉。那一晚,我做了个梦。一个无比真实,也无比恐怖的梦。我梦见自己躺在一片无边的黑暗里,像被灌了铅,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眼皮重得像山,怎么都睁不开。可我的意识却异常清醒,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身上插着管子。耳边是仪器单调的
滴答
声,还有两个模糊的人影在低声交谈。一个声音说：脑干未受损,生命体征平稳。
另一个声音接话：可惜了,这么年轻。就这么一直保持植物状态,什么时候是个头
植物状态我疯了似的想尖叫,想告诉他们我醒着,我能听见！可喉咙里像是被棉花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将我吞没。
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睡衣已经被冷汗浸透。窗外天色微亮,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狂跳不止。缓了好一会儿,我才跌跌撞撞地冲进工作室。拉开柜门,那尊黑色的木偶静静地立在修复台上,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仿佛比昨天更上扬了一丝。是我疯了,还是它……
活了接下来连续三晚,我重复做着同一个梦。同样的病床,同样的黑暗,同样的仪器滴答声。我开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记下梦里的一切细节。我
听
到了我的病房编号,是
307。我
感觉
到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风吹过时叶子会沙沙作响。我还
看
到了给我翻身的护士,她胸前别着一枚蓝底白色小花的胸针。这些细节真实得可怕,仿佛我真的在另一个地方,过着另一种人生。
第四天,我实在熬不住了,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去了古玩街,想找人聊聊。正巧,碰上了开茶馆的老马。老马玩了一辈子杂项,见过的邪门东西比我吃过的盐还多。我没敢说得太详细,只含糊地提了一嘴,说自己接了个阴沉木偶的活,感觉有点不对劲。老马正端着他的紫砂壶喝茶,听完我的话,端着茶壶的手在半空中顿住了。他抬起眼,脸色变得异常严肃：多大的木偶整块的阴沉木
我点了点头。他放下茶壶,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丫头,听我一句劝,这活别接了,定金退了,东西原封不动寄回去。这姓赵的手笔,咱们惹不起。赵姓您认识寄件人
我追问。老马讳莫如深地摇摇头：行内都知道,‘影子’科技那位老板,祖上就是玩阴沉木起家的。这木偶,怕是他家的‘镇宅之宝’。
我心里咯噔一下,老马的话像一颗石子,激起千层浪。
那天晚上,我第五次入梦。这一次,梦境不再是静态的黑暗。我
看
到了,或者说,我的意识被强行拉入了一段回忆。一个年轻男人,站在一栋摩天大楼的天台上,他面容清瘦,眉心有一颗极小的褐色小痣。他身后,一个模糊的黑影猛地将他推了下去。失重感瞬间包裹了我,风在耳边呼啸。我看见他从高空坠落,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而在他坠落的最后一刻,他手里死死攥着一个东西
——
那是一尊通体漆黑的木偶。梦醒时,天还没亮。我浑身颤抖,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我疯了一样冲到电脑前,调出之前给木偶拍的存档照片,一张张放大。那梦里男人手里攥着的木偶,跟我工作室里这尊,一模一样。
我冲回工作室,几乎是颤抖着将木偶从柜子里取出来。这一次,我不再关注它诡异的微笑,而是直接拿起最高倍的放大镜,对准了它左耳后那道细微的裂痕。就是这里。老马说,寄魂桩需要一个
入口。在放大镜下,裂纹的阴影深处,似乎有一个比尘埃大不了多少的反光点。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取来工作室里最精密的超声波清洗仪,将功率调到最低,对准那道裂纹。一阵轻微的嗡鸣后,一粒芝麻大小的金属碎片,从裂纹深处被震了出来,掉在白色的丝绒布上,微不可见。我用最细的镊子夹起它,放到显微镜下
——
那根本不是什么金属碎片,而是一枚微型定位芯片。芯片的型号极其特殊,我立刻上网查询,结果让我如坠冰窟
——
这个型号的芯片,根本不对外发售,是某家名为
影子科技
的公司,专门用于内部高端安保监控的设备。而这家公司的老板,在道上,只有一个代号
——影子。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困惑和恐惧。那个神秘的客户,他不惜花三倍的价钱,用加密邮件联系我,不是真的想让我修复这尊木偶。他要的也不是什么
像当年一样完整。他只是想通过我这个第三方,一个专业的修复师,用最精密的手法,确认一件事
——
确认这尊作为
寄魂桩
的木偶,在经历了那场坠楼后,是否还完好无损。确认里面的那个灵魂,是不是还
活着。我,成了他们用来探路的棋子。我猛地将木偶丢回柜子,锁死。我决定立刻终止这份合约,不管什么三倍定金,我一条命可比这值钱多了。我拔掉了工作室里所有的网线,手机关机,把自己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想。只要我不碰它,不修复它,切断所有的联系,这场噩梦总该结束了吧。可当晚,我再次坠入那片熟悉的黑暗。他依旧躺在那张冰冷的病床上,四周是单调的仪器滴答声。只是这一次,他好像正透过那双紧闭的眼皮,死死地盯着我。
后背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我猛地从工作台前弹开,像是被电击了一样,死死捂住胸口,大口喘着气。那个木偶,那个被我命名为
陆执
的木偶,静静地躺在绒布上,油画般的眼睛紧闭,可我刚刚分明感觉到了一股视线,阴冷、执拗,穿透了那层木质的眼皮,钉在我身上。我当晚就做了决定：暂停修复。这东西太邪门了。我把它用黑色的绒布裹了三层,塞进储藏室最里面的铁箱子里,上了锁。我告诉自己,眼不见为净。只要我不碰它,不修复它,它就只是一块昂贵的木头。我和它之间的诡异连接,自然会断开。可我错了。当晚,我又梦到了那个场景。惨白的病房,窗外摇曳的梧桐树,还有病床上那个沉睡的男人。一切都和之前一模一样。切断物理接触,根本没用。
这一次,我没有像之前那样惊慌失措。既然躲不掉,不如主动出击。我在梦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意识前所未有地清晰。我凝视着病床上那个男人苍白的脸,在心里,像念咒一样,一遍遍地默念：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突然,病床上的男人,那双紧闭的眼皮下,眼球竟轻微地颤动起来。幅度很小,几乎难以察觉,但它确实动了。那感觉,就像一个失焦的镜头,在拼命地想要对准焦距。他在回应我！我瞬间惊醒,心脏狂跳。一个荒谬但唯一的解释在我脑中成形：我的意识,正通过那尊木偶,与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产生了连接。我不是在做噩梦,我是在
探视
他。
我立刻从床上跳起来,冲到电脑前。梦里的线索不多,但足够清晰：窗外的梧桐树,以及门牌上一闪而过的数字
307。我调取了全市公共区域的监控录像,利用图像识别软件,将所有符合
医院、梧桐树
这两个特征的地点进行筛选。三个小时后,结果出来了
——
市北脑科医院。住院部
A
栋楼外,种着一整排高大的梧桐树。而其中一间病房的窗户,正对着最大的一棵。我放大监控画面,门牌号虽然模糊,但轮廓依稀是
307。我没再犹豫,第二天就换上了一身朴素的衣服,戴上口罩,从社区服务中心
借
了一件志愿者红马甲,混进了市北医院的探访区。
当我站在
307
病房的玻璃窗外,看到那个躺在病床上的男人时,我的呼吸都停滞了。就是他。梦里那张脸,此刻就安静地躺在那里,身上连接着各种维持生命的仪器。床头的病历卡上写着他的名字：陆执。入院时间：八个月前。事故原因：醉酒失足,高处坠落,重度颅脑损伤,植物状态。一切似乎都对得上。可就在我准备离开时,我的目光扫过床头柜上的一个相框。照片里,一个年轻俊朗的男人站在一座古色古香的老宅前,笑得温和灿烂。他手中,正捧着一尊木偶。那木偶的眉眼、衣饰,甚至左耳处那道细微的裂痕,都和我储藏室里锁着的那尊,一模一样。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我必须知道更多。我冒险找到了负责这间病房的周护士,一个看起来刚毕业没多久的小姑娘。我谎称自己是陆执的远房表妹,从老家赶来,想了解一下他的情况。也许是我的表情太过悲切,周护士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我拉到了一边。她告诉我,陆执被送来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一个穿着笔挺黑西装的男人,不带任何表情地出现,自称是陆执的
监护人,要求医院立刻停止抢救,拔掉所有管子。主治医生当然拒绝了。那男人也没纠缠,只是在离开前,冷冷地留下了一句话：属于我的东西,必须完好无损地回来。
那眼神,那语气,真不像在说人,倒像在说一件物品。周护士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我当时觉得瘆得慌,就偷偷用手机录了音。
我的心猛地一沉,属于我的东西,难道指的是那尊木偶我借口说想留个念想,从周护士那里拷贝了那段录音。
回到家,我反锁了门,从铁箱里取出了木偶。我将录音导入声纹分析软件。结果出来的那一刻,我遍体生寒。那段低沉、冷漠的声音,与我的仇家,影子
在一次公开演讲中的音频,吻合度高达
97%。是他。那个毁了我老师,逼得我隐姓埋名的男人。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当我把那段录音在外放设备上播放时,一直静静躺在桌上的木偶,那双彩绘的眼眶里,竟然缓缓渗出了两道微量的暗红色液体。液体顺着脸颊滑落,在灯光下闪着诡异的光。我用棉签蘸取了一点,送到我的微型检测仪上。结果显示：微量血红蛋白,混合树脂。它像是在……
流血泪。
我明白了。我不能再躲避,也不能再隔绝。陆执的事故绝不是意外,影子
的出现,还有这尊会
流泪
的木偶,背后一定隐藏着巨大的秘密。我必须继续修复它,但要改变策略。我不再追求完美无瑕的复原。我刻意保留了它左耳处那道最深的裂痕,没有用树脂完全填平。我要把这里,当成我和陆执之间最直接的
通道。我取出最细的刻针,在那道裂痕的边缘,用指尖的触感,小心翼翼地刻下了三个摩斯电码字母：S-O-S。做完这一切,我又找来一张极薄的纸条,写上四个字：谁推你下去
我把纸条卷成一个极小的卷,轻轻塞进了木偶那只半握着的手掌心里。
当晚,我抱着木偶睡去。梦境如期而至,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再是那间惨白的病房。我的意识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入,坠入了一段不属于我的记忆里。我
看
到陆执站在一间古朴的书房,他熟练地推开一排书架,露出后面的暗格,从里面取出一只布满铜绿的樟木箱。箱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的,正是这尊木偶。他珍而重之地将木偶捧在手心,口中开始念诵一段古老而拗口的祝词。那音节不属于任何我所知的语言,却带着一种神圣而悲悯的力量。突然,窗外一道黑影闪过。他猛地回头,只看到一张熟悉的、带着冷笑的脸
——
是
影子。下一秒,一股巨力从背后传来。天旋地转,身体失重,他被狠狠地推下高楼。坠落的瞬间,他死死地将木偶护在怀里。
记忆的最后,是一段涌入我脑海的信息,清晰而决绝。这木偶,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古董。它是陆执家族世代守护的
守魂器。能在人濒死之际,承载其最后一缕意识。只要有带着善意的人触碰并修复它,魂魄便不会彻底消散。我从梦中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坠落的失重感还残留在四肢百骸。医院,影子,坠楼……
所有线索都串联起来了。可有一件事,比
影子
的谋杀更让我感到心惊。是陆执在取出木偶时,口中念诵的那段祝词。它不是临时起意,也不是照本宣科。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熟稔,仿佛演练过千百遍。每一个音节,每一个顿挫,都充满了传承的仪式感。我的目光落在工作台上的木偶身上。它不再只是一件需要修复的文物,也不仅仅是一个承载着求救信号的容器。它是一个家族秘密的钥匙。而我,一个只想安稳度日的文物修复师,已经握着这把钥匙,站在了门前。
我脑子里那根名为
常理
的弦,嗡地一声断了。什么珍稀木材,什么传家宝,都是障眼法。这根本不是修复文物,这是在为一个被困的灵魂加固囚笼。而那个委托我的人,所谓的
影子,他不是藏家,他是刽子手。他要我亲手磨亮刀刃,好让他能精准地找到陆执残存的意识,然后,一刀毙命。冷汗顺着我的脊椎骨往下爬,工作室里温暖的灯光都变得像手术室的无影灯,冰冷刺骨。不行,我不能让他得逞。我,苏净,一个靠手艺吃饭的修复师,平生最恨的就是有人砸我的招牌,毁我的作品。而现在,陆执的意识,就是我手里这件独一无二的
作品。
我深吸一口气,重新戴上放大镜和手套。修复工作,继续。但这一次,每一步都带着我的私心。我翻出之前从医院拷贝的陆执老宅照片,将大门上那个古朴的兽面门环图案放大,再放大,直到看清每一丝纹路。这是陆执家族的图腾,是根。我将这图腾的符文,以反向的笔画,用最细的刻刀,一笔一画,悄无声息地刻在了木偶背部内腔的夹层里。正向的符文是封印,那反向的,就是加固。我要像钉钉子一样,把陆执的意识牢牢地锚定在这个小小的木偶里,任他外头狂风暴雨,也休想轻易将他吹散。
这还不够。我重新调配了大漆。在最后一道面漆里,我混入了微乎其微的金属铜粉。极少的量,肉眼根本无法分辨,不影响色泽,不改变手感,但在专业的红外扫描下,它会让木偶呈现出不正常的、微弱的热源反应。这是一个标记,也是一个陷阱。是为了一场我即将导演的戏,提前埋下的伏笔。做完这一切,我感觉自己像个在悬崖边上走钢丝的疯子。
光有操作还不够,我需要证据,更需要了解对手的节奏。第二天,我提着一篮水果,再次敲开了周护士的办公室门。苏小姐你又来了。
周护士有些意外。我挤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担忧的微笑：周姐,我就是心里不踏实,想再来看看。对了,陆执的那个家属……
就是委托我修东西的那位,他还常来吗哦,你说他啊。
周护士没什么防备,人不常来,但挺关心。他好像是个技术专家,每周都会远程连接我们的系统,调取陆先生最新的脑电波数据图。对了,他助理林婉前几天还来问过情况,看起来很紧张。
我的心猛地一跳。果然如此。他在等,等一个信号。一个脑电波剧烈波动的信号。那将是木偶被
激活,陆执意识短暂复苏的瞬间。那一刻,陆执的位置将彻底暴露,而对方会毫不犹豫地按下删除键。
我必须抢在他之前,拿到最关键的证据。我找到了我们修复中心合作多年的安防工程师,陈工。陈工,帮个忙。
我将一个厚厚的红包塞进他手里,压低声音,我一个朋友,家里情况特殊,想随时看看住院亲人的情况,但医院规矩严。你能不能帮我搭个线,就接入陆执的那个监护系统,我要他最近一周的脑电图数据。放心,就我自己看,绝不外传。
陈工掂了掂红包,脸上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小事一桩,苏老师。包在我身上。
当晚,我的邮箱里就收到了一个加密文件。解压后,一张张密密麻麻的脑电图曲线铺满了我的屏幕。大部分时间,那些代表
α
波、β
波的曲线都平缓得像一潭死水。我打开工作室的记录视频,将时间轴与脑电图一一对应。时间,三天前,下午两点十七分。视频里,我的指尖正轻轻抚过木偶的心口位置,试图打磨一处微小的划痕。而同一时刻的脑电图上,代表放松和潜意识活动的
α
波,陡然出现了一个清晰的、尖锐的波峰！我的呼吸瞬间停滞。我又找了几个时间点,每一次,当我触碰到木偶的特定部位,尤其是头部和胸口时,陆执的脑电图都会产生同步的、微弱但清晰的波动。连接,是真实存在的。那个躺在
ICU
里,被所有人判定为植物人的陆执,他的意识真的还活着。活在我手里的这尊木偶里。
证据确凿,是时候收网了。我花了两天时间,用一块质地相近的木料,雕刻了一尊一模一样的木偶。从尺寸、形态到我后加的漆色,都完美复刻,唯一的区别是,它的内部,空空如也。我将真正的木偶,用防潮油布层层包裹,藏进了工作室最里面一间储藏室的地板夹层下。然后,我坐回电脑前,给那个神秘的邮箱地址发去了一封简短的邮件：先生,您委托的藏品已修复如初,随时可以取回。
当晚,我关了工作室所有的灯,只留下一盏对着工作台的射灯,将那尊假的木偶照得宛如舞台中央的主角。而我,则缩在堆满杂物的角落阴影里,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午夜十二点,门锁处传来一声极轻微的
咔哒
声。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高大的黑影闪了进来。他穿着一件黑色长风衣,头上戴着鸭舌帽,脸上是医用口罩,只露出一双阴鸷的眼睛。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向工作台,拿起那尊假的木偶。他戴着黑色的皮手套,指尖在木偶身上缓缓划过,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胜利者般的微笑。终于……
回来了。
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快意。随即,他从风衣内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类似扫描仪的便携设备,对准了木偶。一束幽蓝的光从设备上射出,笼罩了整个木偶。
我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男人的目光死死盯着设备的小屏幕,几秒后,屏幕上跳出一行小字。虽然看不清具体内容,但我猜也能猜到。果然,男人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皱起眉头,将木偶翻来覆去地看,又扫描了一次,屏幕上的结果依旧没变。意识未激活……
他困惑地低语,声音里满是不解和一丝烦躁,难道是她技术不行,没修对路子
那一刻,我终于确认：他真正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件木偶文物,而是里面那个
活着
的陆执。男人似乎有些不甘心,但他显然很谨慎,没有久留。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尊
没用
的木偶,像是丢垃圾一样将它扔回工作台,转身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中。门被轻轻带上,脚步声彻底远去。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我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从堆满杂物的角落里,一点点站直了几乎麻木的身体。
指尖还残留着死死捂住口鼻的触感,带着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我没敢开灯,借着窗外渗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指尖颤抖着点开刚刚录下的音频。刺啦的电流声后,是那个黑衣男人冰冷的声音：……
意识未激活,暂无威胁。
短短几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脑中炸开。意识未激活。我反复咀嚼着这五个字,一个可怕的推论浮出水面
——影子
他们真正忌惮的,并不是植物人状态的陆执,而是陆执苏醒过来的意识。那个木偶,就是抑制他意识的关键。他们还会再来。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冰冷。下一次,绝不会只是一个人的试探,很可能是带着专业设备来强取。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翻出通讯录,拨通了市第一医院周护士的电话。夜深了,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喂
周护士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我压低声音,用一种焦急又悲伤的语气说：周护士,您好,我是陆执的远房表妹苏净。家里人……
家里人想让我帮忙整理一下他的遗物,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您能帮我查一下他入院时,身上都带了些什么东西吗遗物
两个字我说得极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她会直接挂断。最终,她叹了口气：你等一下,我给你找找当时的记录。
几分钟后,我的手机收到一张照片,是一份手写的入院物品清单。字迹潦草,但内容清晰：1.
博利恒牌男士衬衫一件。2.
积家大师系列手表一块。3.
右手掌心紧握的黑色木屑若干。最后一行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黑色木屑。材质,与我修复的那个木偶完全一致。我的猜想被证实了。陆执坠楼的时候,那个木偶就在他手里,并且已经碎裂。现在我手里的这个,是
影子
事后找齐了残片,又重新拼凑起来送过来的。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重新落到那个装着木偶的快递包裹上。我把它拎起来,凑到鼻子前,仔细嗅闻。除了包装材料本身的味道,包裹内衬的棉布上,有一股极淡、却很特别的气味。消毒水和雪松混合的味道。这不是普通物流仓库会有的气味,倒像是……
某种高端实验室或者医疗机构。我立刻打开工作室的电脑,侵入文创园区的安保系统后台。我需要案发当晚,也就是三天前园区所有的巡逻记录。很快,一条记录吸引了我的注意。巡逻员：赵启明。时间：晚十一点三十五分。事件：B
区后门发现陌生商务车辆短暂停留,车牌被泥污遮挡,未见人员下车,约五分钟后驶离。因无财物损失,未上报警方。B
区后门,正对着我工作室所在的这条巷子。
第二天一早,我提着两杯热咖啡,在园区门口堵到了刚下夜班的赵启明。他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眼窝深陷,一脸疲惫。赵哥,辛苦了,请你喝杯咖啡。
我把其中一杯递过去。他有些受宠若惊,但还是接了过去：苏老板,你这太客气了。就是想问问你,
我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三天前晚上,你在
B
区后门看到那辆车,还有没有别的印象
赵启明喝了一大口咖啡,精神好了些,他皱着眉回忆：那车挺怪的。黑色的商务车,玻璃也贴了很深的膜。司机下过车,就一小会儿,去后备箱拿了个东西。拿了什么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个银色的箱子,看着像那种医用恒温箱。那人穿着一身黑西装,还戴着白手套,特别讲究。我当时还以为是哪个搞艺术的在运输什么特殊材料,他就说是文物运输,有温控要求。
赵启明挠了挠头,哦对了,我想起来了,他还接过一张快递单,我看着他用笔尖,在收件人那一栏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个动作,我见过。在一个关于
影子
的公开演讲视频里,他回答提问者问题前,习惯性地用笔尖在桌面上轻点三下,像是在确认某个节拍。就是他。
线索在这里全部串联起来了。我必须设一个局,一个能让他们露出更多马脚的局。我立刻给我的技术顾问陈工打了电话,他是个顶尖的白客,也是我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陈工,帮我个忙。在市第一医院的监护系统里,伪造一份陆执的脑波日志,显示他在明天凌晨两点整,出现一次剧烈的异常波动。把这份日志,通过内网,自动推送到这个账号上。
我把从
影子
公司财报里扒出来的一个高管内网账号发给了他
——
正是林婉的邮箱。小事,
陈工在那边敲着键盘,还有呢还有,帮我远程触发一个警报。明天凌晨一点四十五分,让
C
区仓库的红外感应器‘误触’一下。调虎离山苏净,你玩得越来越大了。没办法,总得让他们的人,有机会单独行动。
挂了电话,我回到工作室,将那个修复好的木偶重新从盒子里取出。我从暗格里拿出了一小瓶特制的温感变色漆,用极细的笔刷,在木偶背部涂覆了薄薄的一层。这种漆在常温下是透明的,与木偶原本的黑漆融为一体,肉眼无法分辨。可一旦温度低于
18
摄氏度,它就会显现出我用摩斯密码刻下的信息
——HERE。我把木偶重新放回修复台的正中央,关掉了室内所有的照明,只留下一盏检查瑕疵用的紫外线小灯。幽蓝的光线打在木偶上,营造出一种修复工作尚未完成的假象。
一切准备就绪。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凌晨一点四十五分,园区
C
区仓库的方向,果然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我从窗户的缝隙里看到,赵启明骂骂咧咧地开着巡逻车,朝那边赶了过去。诱饵已经撒下。我迅速转移到隔壁那间早已租下、但一直空置的仓库里,透过墙上预留的通风口,举起了手里的热成像仪。镜头对准了我的工作室。一点五十分,警报声还未停歇。一道黑色的影子,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翻过了
B
区的围墙,精准地落在我工作室的后窗下。电子撬锁器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嗡嗡声,门锁被无声地打开了。热成像仪的镜头里,一个橙红色的人形轮廓闪了进来。他动作流畅,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径直走向修复台。他戴上了手套,和我预想的一样。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木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扁平的、类似扫描仪的设备,贴在了木偶的胸口。仪器屏幕亮起微光,一串串数据飞速闪过。他似乎在比对什么。几秒钟后,他收起仪器,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他的声音很低,但我通过通风口,还是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目标已获取……
物理样本与数据不符,启动
B
计划。
B
计划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我的陷阱起作用了,却也触发了他们更深的后手。那人挂断电话,将木偶放进了一个随身携带的、同样有恒温功能的软包里。然后,他没有原路返回,而是走向了我藏身的那个暗格。他俯下身,似乎想检查我是否曾藏在里面。然而,他只是停顿了一秒,便直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在了暗格的盖板上。那东西很小,在热成像仪里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点。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身,迅速消失在夜色中。直到园区彻底恢复平静,我才屏住呼吸,悄悄潜回工作室。我打开灯,走到那个暗格前。盖板上,静静地躺着一枚制作精良的金属徽章。徽章的图案,是一座线条极简的科技大厦,下方刻着两个字
——天穹。
第二天,我换上了一身清洁工的制服,推着保洁车,低着头混进了
天穹
大厦。这里是
影子
的商业帝国核心,安保严密到连一只苍蝇飞进来都要验明公母。但我赌的就是灯下黑,越是高级的地方,越是看不起底层的服务人员。借着清理顶层会议室的机会,我溜进了林婉的独立办公室。她是大厦的运营总监,影子
最信任的左膀右臂,她的办公室,一定有线索。我仔细检查着每一个角落,最终,目光锁定在她那张昂贵的红木办公桌上。我用指节轻轻敲击,在抽屉底部,听到了一丝不寻常的空洞回响。我用清洁工具里的一根细铁丝,小心翼翼地撬动夹层,一个暗格应声弹开。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份用塑料封套保护得极好的复印件。纸张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是手写的毛笔字。我只看了一眼,心跳就漏了一拍。这是一份族谱。上面用极其简洁的文字记载着一桩百年前的公案。陆家先祖,曾用不光彩的手段,从一个姓赵的家族手中,夺走了一件据说是
镇宅之宝
的木偶。不仅如此,陆家先祖还是一位精通民俗秘术的高人,他用一种秘法,将赵家的气运死死地封印在了那尊木偶之中。自那以后,赵家一蹶不振,迅速败落,最后彻底消失在了当地的历史里。而陆家,则摇身一变,成了守护一方民俗的望族,风光无限。赵氏……
影子本姓赵。我手心冰凉,终于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商业吞并,也不是单纯的贪婪。影子
不惜一切代价要得到陆执的木偶,不是为了什么商业价值,而是一场跨越了百年的,扭曲又疯狂的复仇。他要的不是夺走,而是
归还——
把属于赵家的气运,连本带利地拿回去。
当晚,我做了个异常清晰的梦。梦里不再是模糊的迷雾,陆执的意识第一次如此清晰地
呼唤
我。我
看
见他穿着一身素白长衫,跪在陆家老宅那间阴森的祠堂里,面前是密密麻麻的牌位。他的嘴唇在动,像是在念诵着什么。我拼命想听清,断断续续的音节和词语像碎片一样飘进我的脑海。我猛地从床上惊醒,浑身是汗。我不敢耽搁,立刻凭着记忆,将梦中听到的那些音节录了下来,天一亮就冲去了老马的旧货铺。老马戴上老花镜,把录音听了一遍又一遍,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最后变得一片惨白。丫头,这……
这是‘断契咒’。什么意思这是一种极其霸道的护主咒法。
老马的声音有些发抖,如果有人想强行夺走寄宿着主人魂魄的器物,施咒者就能以此反噬对方的心神,让掠夺者付出惨重的代价。但是……
这种咒法有一个前提。
他死死盯着我,施咒的人,必须意识尚存,哪怕只有一丝。
我懂了。陆执一直没有放弃。他躺在病床上,用他那仅存的、微弱的意识,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对
影子
发起反噬。可他太虚弱了,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
我不能再等了。我必须帮他完成这个仪式。我立刻返回陆家老宅,用宣纸将大门上那对古朴铜门环的纹样拓印下来。回到工作室,我取出那尊真正的木偶,用混合了银粉的特制朱砂,将门环的纹样,一笔一画地绘制在木偶的背部。银,在民俗中是破邪之物,门环,是守护之形。两者结合,形成了一个最简单,也最直接的
反契阵。做完这一切,我看着那枚从木偶背后取出的,比米粒还小的定位芯片,心生一计。我找出一面样式古旧的圆形铜镜,小心地将芯片嵌入铜镜背后的木质边框里。镜子,在民俗里是
破邪引魂
的利器。而这枚芯片,则会让
影子
的探测设备误以为,他心心念念的信号源,还安安稳稳地待在我的工作室。我把铜镜交给一直帮我照顾陆执的周护士,让她悄悄挂在陆执病房的门外。周姐,记住,不管谁来,千万别让他碰这面镜子。
我严肃地叮嘱她。
当晚,影子
果然来了。陈工截取的医院走廊监控画面实时传到了我的手机上。画面里,影子
和林婉一前一后地站在陆执的病房门口。他没有立刻进去,只是隔着门上的玻璃窗,静静地凝视着里面昏迷的陆执,站了很久很久。突然,他抬起手,似乎想推开那扇门。可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门框的瞬间,他整个人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弹开,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踉跄着后退好几步。林婉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扶住他,声音里带着惊恐：您怎么了
监控的收音效果很好,我清晰地听到
影子
用一种混合着惊疑和恐惧的沙哑声音喃喃自语：那东西……
在看着我。
他最终没有进去。通过陈工截取的后续音频,我确认他在离开时,对林婉下达了命令：明天找人,把那个碍事的镜子处理掉。
我心中冷笑,他已经感知到威胁了。
我不敢再把真木偶留在工作室。连夜,我将它转移到了老马的旧货仓库。那里堆满了上百年的旧家具、旧器物,每一件都沉淀着时光和人事的痕迹,无数驳杂的气场混在一起,是天然的屏障,足以屏蔽掉
影子
任何高科技的探测设备。在把木偶放进一口旧樟木箱前,我犹豫了一下,从它空空如也的掌心,取出了那张陆执留下的、写着我名字的纸条。然后,我换上了一张新的。上面只有一句话：你家的债,我替他还。
那一晚的梦境,发生了惊人的变化。我再一次
看
到陆执,他不再跪着,而是静静地站着,看着我。他的嘴唇微微翕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努力地凑近,凑近,这一次,我终于
听
懂了。是三个字
——谢谢你。也就在那一刻,现实世界里,陆执重症监护室的监护仪上,代表他大脑皮层活动的
α
波,在沉寂了数月之后,首次出现了持续性的、平稳的上升趋势。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我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然而,第二天清晨,陈工的一个紧急电话,瞬间将我打回了冰点。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急促和凝重：苏净,你现在在哪千万别回工作室！
老马的电话像一道催命符,打断了我所有的思绪。我挂断电话,手心冰凉。影子
疯了。他不仅动用了私人力量,像一张网一样撒遍全城搜查我的工作室,甚至连老马那间小小的古玩店都不放过。这已经超出了商业竞争的范畴,这是一种不惜一切代价的毁灭欲。陆执的意识被他用邪术困在黑暗里,而我手里的真木偶,是陆执回家的唯一一座桥。他要做的,就是在我把桥修好前,彻底炸了它。我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
——
不能再等了。必须在
影子
彻底失控,找到这里之前,完成最后一步。将陆执的意识,从那片无尽的黑暗里,刻
回到这尊木偶身上。再借助修复的仪式,引导他的魂魄回归本体。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翻出之前从陆家老宅拓印的资料。那些残缺的古籍和手稿在我眼前铺开,我几乎是一目十行地扫过。最后,我的目光定格在一份关于
守魂器
修复仪式的残篇上。上面用朱砂小字写着一行不起眼的注释：守魂器最后一环,需修复者心头血为引,入生漆,以为
代祭。以血为引,代祭天地。我懂了。修复的不仅仅是器物,更是链接两个世界的通道。这滴血,就是给通道的
过路费。我没有丝毫犹豫,从工具箱里找出最锋利的一把刻刀,在左手指尖上轻轻一划。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我将指尖对准盛着生漆的瓷碗,殷红的血滴落入暗褐色的漆中,像一朵无声绽放的红莲,随即融为一体。
我端起漆碗,用小刷搅匀,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那个名字。陆执。然后,我拿起了那尊真正的,承载着陆执魂魄的木偶。他静静地躺在修复台上,眉眼温润,像个沉睡的孩子。我蘸着混了血的生漆,将刻刀的尖端对准了他的胸口。陆家的修复师,会在修复完成的器物上留下家族的图腾印记。但这一次,我不打算那么做。我要刻的,不是图腾,而是一个名字。是他的名字。第一笔,横。落刀的瞬间,我眼前一阵恍惚,那些日夜纠缠我的梦境再次涌现。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陆执的身影在其中沉浮。但随着我刻下这一笔,一道微光仿佛刺破了黑暗,驱散了周遭的一丝寒意。第二笔,竖。黑暗退散得更快了,陆执模糊的轮廓在我
眼前
似乎清晰了一分。我能感觉到,他的意识正在被我的行为所牵引,从那片混沌中慢慢凝聚。我屏住呼吸,手腕稳如磐石。陆。执。
当最后一笔
执
字刻完,我眼前那片纠缠了我无数个日夜的黑暗,轰然崩塌。取而代之的,是陆执那张清晰的脸。他闭着眼,神情安详,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对我微笑。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后背都湿透了。成了。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是老马。我刚接通,他急促的声音就从听筒里钻了出来：丫头！他们来了！三个人,手里提着一个银色的金属箱子！看样子是冲着你来的！
我心里一沉。这么快！我立刻挂断电话,拨给了另一个人
——
赵启明。赵先生,是我,苏净。‘影子’的人已经到老马店里了,他们很快会找到我这里来。我需要你帮我。
赵启明的声音沉稳又果决：需要我做什么以园区电路检修的名义,立刻带人来我的仓库。记住,你是来检修的,不是来抓人的。明白。
结束通话,我迅速环顾四周。这间仓库里堆满了各种待修复的旧物,要藏起一尊小小的木偶轻而易举,但要瞒过
影子
那种人的眼睛,普通的方法根本没用。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墙角的一面半人高的红木屏风上。那屏风是老马淘来的旧货,他说这东西邪门,是当年陆家祖师爷亲手做的,表面绘的不是山水花鸟,而是一幅
百年桃木镇邪图。老马还神神秘秘地告诉我,这图其实是一个阵,叫
魂归阵。我走上前,轻轻敲了敲屏风的夹层,果然是空心的。就是它了。我小心翼翼地将刻好名字的真木偶用软布包好,塞进了屏风的夹层里,再将屏风恢复原样,推回墙角,用几件旧家具挡住。
做完这一切,仓库的卷帘门外传来一阵刺耳的刹车声。紧接着,是粗暴的砸门声。我迅速躲进一排高大的货架后面,屏住了呼吸。卷帘门被强行撬开,刺眼的手电光扫了进来。三个人高马大的黑衣人簇拥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为首的那个,正是赵启明他哥,那个一直伪装得温文尔雅的
影子。此刻,他彻底撕下了面具,头发凌乱,双眼布满血丝,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疯狂和偏执。我知道你在里面！
他嘶哑地吼道,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苏净！把木偶交出来！
没人回应。他神经质地笑了一声：不出来是吗好！那就把这里都给我砸了！只要木偶毁了,他,就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他身后的人立刻开始动手,粗暴地掀翻修复台,将架子上的旧物一件件扫落在地。
就在这时,赵启明带着两个穿着工作服的
电工
冲了进来。住手！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
赵启明假意喝止,挡在他们面前,这里到处都是监控,你们乱来是犯法的！影子
看到赵启明,眼里的疯狂更盛：滚开！别多管闲事！哥！你疯了！为了一个破木偶值得吗
赵启明痛心疾首地喊道。两拨人顿时争执起来。混乱中,我按下了藏在口袋里的遥控器。仓库的音响系统被我提前改装过,此刻,一个清冷而熟悉的声音,通过各个角落的喇叭响了起来。是陆执的声音。是我之前修复他那支录音笔时,提取出来的一段
断契咒
的录音。……
以名定契,以魂为誓……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每当录音里念出一句咒语,影子
就控制不住地向后踉跄一步,他捂住头,额角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名毁形灭,债归本主！
当最后一句咒语落下时,影子
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他双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头发,面目狰狞地嘶吼：陆……
陆执！你没死！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度恐惧的东西,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墙角那面屏风。是你！是你对不对！
他疯了一样冲过去,抱起身边的一只铜香炉,用尽全身力气砸向了屏风！砰！
屏风应声碎裂,木屑四溅。赵启明和他的人都惊呆了。我趁机从货架后冲了出来,手里举着一把大功率的紫外线灯,对准了地上的残片。在紫光灯的照射下,所有人都看清了。碎裂的屏风夹层里,那尊被软布包裹的木偶安然无损地躺在地上。而在它的胸口处,陆执
两个字,正泛着一层淡淡的、温润的微光。
影子
看着那两个字,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地,嘴里不断地喃喃自语：不……
不可能……
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被刻进黑暗里了……
第二天清晨,市北脑科医院的特护病房里。动了！动了！周护士你快看！陆先生的手指动了！
年轻的护工发出一声惊喜的尖叫。周护士连忙上前,只见监护仪上,那条原本平缓得近乎死寂的脑电波曲线,此刻正像潮水一般,剧烈地起伏、复苏。同一时间,我的工作室里。我坐在修复台前,用最柔软的羊毛刷,一点一点地给那尊木偶上着最后一道保护漆。手机在旁边震动了一下,弹出一条本地新闻推送。标题很醒目：知名企业继承人赵某深夜精神异常被紧急送医,情绪失控,自称‘名字被刻进了黑暗’。
我关掉新闻,指尖轻轻抚过木偶胸口那两个已经变得平滑温润的字。我低声说：你修的,从来都不是木偶。
是人心。窗外,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了进来。金色的光斑,落在我摊开的修复日志的末页上。那里用铅笔画着一尊小小的木偶,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对我笑。我拿起一块干净的软布,轻轻擦拭着修复台上残留的漆屑和木粉。工作还没彻底结束,还有最后一道收尾的工序。
镜子里的虚影只存在了短短一瞬,快得像是我眼花。可我知道,那不是幻觉。铜镜是开过光的,是我从老马那儿淘来的,专门用来照
不对劲
的东西。影子没死,他只是换了个方式存在。我浑身冰凉,几乎是瞬间想通了所有关节。从一开始,我就被误导了。陆执的昏迷,家族的诅咒,都只是
影子
计划中的一环。他根本不是要向陆家复仇,他是要取而代之。不是取代陆执,而是取代陆家的
魂器,成为那个不朽的
神。我费尽心血的修复,根本不是在救人,而是在为他打造一副完美的躯壳。那个刻在木偶胸口的
陆执
二字,原本是想用陆执的气息和名字作为信标,将他的魂魄拉回来。可现在,这名字更像是一个坐标,一个靶心。影子守在这个坐标旁边,等着陆执的意识被拉出来的那一刻,趁虚而入。
我后退一步,撞在工作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不行。不能烧。《守魂录》上写的
焚之,是建立在魂器与主人一对一绑定的情况下。可现在,这只木偶同时连接着陆执和影子,像一个信号混乱的基站。如果我贸然点火,烧掉的究竟是谁是会彻底切断陆执的生路,还是会帮影子烧掉最后的枷锁,让他彻底占据这具容器我不敢赌。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中飞速转动,抓住了唯一的线索
——
林婉给我的那个
U
盘。赵总的脑电监测数据,还有木偶的信号。我立刻将
U
盘插入电脑,屏幕上瞬间弹出密密麻麻的数据流和波形图。这些数据,外人看来是天书,对我来说却像是修复文物时面对的裂痕与残片,只要足够耐心,总能拼凑出真相。
我关掉手机,断开网络,把自己锁在工作室里。饿了就啃几口干面包,渴了就喝凉水。我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一行行地比对赵总的脑电波和木偶发出的信号。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天色由黑变白,又由白转黑。终于,在第三天凌晨,我找到了。一个微弱但极有规律的
重叠信号。每周五的午夜,赵总的脑电波会有一个异常的峰值,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木偶的远程探测信号也会有一个瞬间的增强。那感觉,就像是有人在固定的时间,尝试用自己的脑电波去
登录
一个远程设备。而那个设备,就是这只木偶。我放大其中一段波形图,心脏狂跳。那不是简单的信号增强,那是一种
写入
的尝试。影子,也就是赵总,他正在试图将自己的意识数据流,一点点地灌注进这只木偶里。而我的修复,填补了木偶的裂痕,让他这个
灌注
过程,变得无比顺畅。更可怕的是,我发现这
写入
并非单向。木偶也在回传数据。它在学习,在模仿,在与赵总的意识融合。镜子里那道多出来的影子,不是赵总,也不是陆执,而是这只木偶在吸收了赵总的意识片段后,自己
生
出来的东西。一个正在孕育的,全新的
怪物。
我猛地站起身,巨大的恐惧和愤怒攥住了我的心脏。我被当成了工具,彻头彻尾的工具。赵总疯了,他妄图用这种方式获得永生。而陆执,就是他选中的,用来激活这件
神器
的祭品。现在,陆执的意识被卡在中间,一边是自己的身体,一边是被污染的魂器。他之所以反复念着
木偶,不是想回去,而是在发出警告。他在用最后残存的清醒告诉我：那里很危险,不要碰。我看着桌上的《守魂录》,再看看电脑上冰冷的数据,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在我脑中成型。古法没错,错的是用法。魂归身者,须以旧器焚之。
这句话的关键,在于
旧器。现在这只木偶,已经不是单纯属于陆执的旧器了。它被赵总的意识污染,成了一件
新
的东西。我要做的,不是烧掉它,而是要先把它变回
旧器。我必须,把赵总的意识,从里面剥离出去。这无异于一场在数据和神魂层面上的精密外科手术。
我需要一个帮手。一个既懂赵总,又能接触到他的人。我拿起手机,拨通了林婉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林婉的声音疲惫不堪：苏小姐是我,
我开门见山,林婉,你信不信,人可以不用身体活着
她那边沉默了,只有压抑的呼吸声。赵总他,是不是一直在研究数字生命,或者说,意识上传
我紧接着问。林婉的呼吸一滞,声音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恐惧：……
你怎么知道我不仅知道,我还知道他选好了新的‘服务器’。
我看着桌上的木偶,一字一顿地说,就是陆家的那只木偶。他想把自己变成里面的‘神’,而陆执,是他的垫脚石。
电话那头,林婉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苏小姐,你到底是谁一个想救人,也想自救的人。
我深吸一口气,林婉,我需要你的帮助。赵总的计划还没成功,我们还有机会。我要把他从木偶里赶出去,彻底切断他和陆执的连接。怎么做《守魂录》里的断契礼,需要信物。要切断赵总的联系,我就需要他的‘信物’。不是他用过的东西,而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最直接的,一根头发,或者几滴血。
这要求很过分,甚至触犯了法律。但我赌林婉会帮我。因为她推给我
U
盘的那一刻,就代表她已经对赵总的行为产生了怀疑和动摇。果然,林婉在长久的沉默后,用一种近乎虚脱的语气问：你要这些做什么那个仪式……
不会伤害到赵总吗我的目标只是他留在木偶里的那部分意识,像清理电脑病毒一样。清除了,他还是那个躺在病床上的赵总,但陆执,或许就能真正醒来。
我没有说谎,但也没说实话。我没告诉她,这场
清理
充满了未知的风险。我……
我该怎么做
林婉的声音在发抖。我要去见赵总,亲自去取。
我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你只需要带我进去,剩下的交给我。
这不仅是为了拿到信物,更是为了近距离观察。观察那个
影子
的本体,看看他到底虚弱到了什么地步。
电话那头,林婉答应了。今晚十二点,医院后门,我在那里等你。
挂掉电话,我看向窗外。夜色浓重,仿佛一张无边无际的网。我走到木偶面前,它静静地立在那儿,左耳裂痕里的温感漆,依然泛着幽幽的蓝色冷光,像一只窥探着我的眼睛。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它胸口
陆执
那两个字。别怕。
我轻声说,也不知道是在对陆执说,还是在对自己说。很快,就都结束了。
这一次,我要修复的,不是一件器物。是一条被劫持的,鲜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