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柴房惊变
(1)
疼。
骨头缝里都渗着酸,四肢百骸像是被拆散了又胡乱拼凑起来。最尖锐的痛楚来自额角,那里一跳一跳地鼓胀着,带着前世撞柱而亡时那惊天动地的闷响,还有颅骨碎裂的、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一遍遍在她脑海里回放。
沈微月猛地睁开眼。
视线先是模糊,继而渐渐清晰。低矮、布满蛛网的房梁,几缕惨淡的天光从破败的窗棂缝隙里挤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身下是冰冷潮湿、带着霉斑的稻草,硌得她生疼。手腕和脚踝处传来火辣辣的勒痛,粗糙的麻绳深深陷进皮肉里,磨破了肌肤,留下暗红的血痕。
不是阴曹地府。
是沈府后宅最偏僻角落里的柴房。
是她十六岁那年,人生急转直下的起点——私通丑闻爆发的现场。
前世记忆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脑海。她刚烈撞柱,以死自证清白,却只成全了继妹沈玉柔的皇后之路,自己沦为踏脚石,尸骨无存。滔天的恨意瞬间冲垮了刚苏醒的眩晕,让她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
哐当!
柴房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踹开,刺眼的光线骤然涌入,刺得沈微月下意识地眯起了眼。逆光中,一个穿着桃红撒花裙的身影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
姐姐,你醒了声音娇柔婉转,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是沈玉柔。
沈微月的瞳孔几不可查地缩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死水般的沉寂。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瞬间翻涌起的滔天恨意——就是这张看似纯善无辜的脸,在前世,用最恶毒的流言将她钉死在耻辱柱上!
玉柔妹妹……沈微月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旧的风箱。她试着动了动被捆缚的手脚,牵动伤口,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碎掉。
沈玉柔莲步轻移,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张清丽的小脸上满是痛心疾首:姐姐,你……你怎么能做出这等糊涂事啊!私通外男,这……这要是传出去,我们沈家百年清誉可就全毁了!父亲在朝堂上如何立足我们姐妹日后又该如何自处
她说着,眼圈竟真的红了起来,掏出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仿佛承受了天大的委屈和痛苦。
两个婆子在一旁虎视眈眈,眼神鄙夷,如同看着一堆肮脏的垃圾。
沈微月心中冷笑。好一招以退为进,先坐实罪名,再摆出顾全大局、痛心疾首的姿态。前世,就是这番唱作俱佳的表演,彻底激怒了她,让她不顾一切地撞柱,用最惨烈的方式证明清白,却也正中对方下怀。
清白在吃人的深宅和后宫,清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只有活着,只有握在手里的权力,才是真的。
她费力地抬起头,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更添几分狼狈。她看向沈玉柔,眼神空洞而绝望,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顺着脏污的脸颊滑落,冲开几道灰痕。
妹妹……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颤抖,是姐姐……是姐姐错了……是姐姐不检点……一时糊涂……
她认罪了!
沈玉柔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更深的警惕取代。这不像她那个宁折不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嫡姐!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沈微月仿佛没看到她的反应,自顾自地抽噎着,肩膀剧烈耸动,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断断续续地道:我……我对不起父亲……对不起沈家的列祖列宗……可是……可是……
她猛地顿住,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用一种近乎崩溃、又带着孤注一掷般疯狂的眼神死死盯住沈玉柔,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
可是那人……那人……是太子殿下啊!
(2)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狭小的柴房里炸开!
沈玉柔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连那假惺惺的眼泪都忘了流,只剩下满眼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她失声尖叫:你胡说!太子殿下何等尊贵,怎会……怎会与你……后面的话,她羞于启齿,只剩下急促的喘息。
两个婆子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像筛糠。太子!她们听到了什么!这是要掉脑袋、诛九族的大罪啊!
沈微月却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喊完那句话后,整个人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稻草堆里,只剩下细微的、绝望的啜泣声,身体蜷缩成一团,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
你……你……沈玉柔指着她,手指都在哆嗦,脑子里一片混乱。沈微月竟然攀咬太子她是疯了还是……确有其事无论哪种,这局面都彻底超出了她的掌控!她原本只想毁了沈微月的名声,让她永无翻身之日,可没想把自己、把整个沈家都拖进这足以灭门的滔天漩涡里!
快!快去禀报父亲!沈玉柔终于找回一丝理智,声音尖利地对着门口吼道,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柔弱模样。
柴房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只剩下沈微月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她将脸深深埋进带着霉味的稻草里,无人看见的角度,那被泪水浸湿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抹冰冷刺骨、淬满毒液的弧度。
太子谢琮。
沈玉柔,我前世的好妹妹,你心心念念、费尽心机想要攀附的储君,今生的第一份大礼,姐姐就送给你了。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落子。
柴房外,脚步声凌乱远去。沈微月止住了哭声,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犹在,眼底却是一片骇人的清明与冰寒。她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被捆缚的身体,靠向身后冰冷的墙壁,目光扫过柴房角落一只正在结网的蜘蛛。
耐心,她有的是。
前世的债,今生的仇,她会一笔一笔,连本带利,亲手讨回来。
第一个,就从这看似金尊玉贵、实则草包一个的太子谢琮开始。沈玉柔,你准备好,迎接你的皇后之路了吗姐姐我可是,迫不及待要为你铺路了。
(3)
混账!
正厅里,吏部尚书沈崇山刚端起汝窑天青釉茶盏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泼了一身,价值不菲的茶盏在地上摔得粉碎。他顾不得烫,霍然起身,脸色铁青,指着跌跌撞撞冲进来报信的管家,声音都劈了叉:你说什么!柴房!太子!
管家抖得如同秋风里的落叶,面无人色,舌头打结:老、老爷!二小姐让、让小的速来禀报!大小姐她、她在柴房……攀咬……攀咬太子殿下!说……说与她私通之人……是、是太子啊!
孽障!孽障啊!沈崇山眼前一黑,踉跄一步,被身后的心腹长随扶住才没栽倒。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得他五脏六腑都结了冰。私通太子!这哪里是丑闻,这是悬在沈家头顶、足以诛灭九族的铡刀!
快!封锁消息!所有知情的下人,立刻拘起来!胆敢泄露半个字,乱棍打死!沈崇山几乎是吼出来的,额角青筋暴跳。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翻腾的气血,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去柴房!把那个孽障给我拖过来!不,我亲自去!
他不能等,一刻也不能等!这消息若是传到东宫,传到御史台,传到宫里……沈家顷刻间就是灭顶之灾!
沈崇山带着心腹,脚步如风,几乎是冲向后院柴房。一路上,所有遇到的下人都被这从未有过的肃杀气氛吓得噤若寒蝉,纷纷避让。
柴房的门依旧大敞着,里面死寂一片。
沈微月依旧蜷缩在冰冷的稻草堆里,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苍白失色的下颌和微微翕动的、干裂的唇。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只剩下无声的、绝望的抽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颤音,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断了气。
沈玉柔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惊惶不定,手指紧紧绞着帕子,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从容得意。她看着沈微月这副模样,心里却像被毒蛇噬咬——这贱人!她怎么敢!她怎么敢攀扯太子!她是想拉着整个沈家给她陪葬吗!
父亲!看到沈崇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沈玉柔如同见了救星,带着哭腔扑过去,父亲!姐姐她……她疯了!她定是受刺激过度,胡言乱语!太子殿下何等尊贵,怎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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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嘴!沈崇山厉声打断她,眼神如刀般刮过沈玉柔的脸,那目光里的审视和怀疑让沈玉柔心头一颤,剩下的话全噎在了喉咙里。
沈崇山没再看她,目光死死钉在稻草堆里那个仿佛只剩一口气的身影上。他一步步走过去,靴子踩在潮湿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在场所有人的心尖上。
微月。沈崇山的声音沉得可怕,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暴怒和冰冷,抬起头来,看着为父。
稻草堆里的身影似乎瑟缩了一下,抽泣声更大了些,带着无尽的委屈和恐惧。她挣扎着,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散乱的发丝下,是一张被泪水和污痕糊得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的脸。额角那道被柱子撞出的青紫淤痕,在惨白的肤色映衬下,显得格外狰狞刺眼。那双眼睛,曾经清澈明亮,此刻却红肿不堪,眼神涣散空洞,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和死寂。
父……父亲……她嘴唇哆嗦着,声音细若蚊蝇,破碎不堪。
沈崇山的心猛地一沉。这模样……太惨了。惨得不似作伪。难道……难道太子真的……
不!不可能!太子再荒唐,也绝不可能做出如此自毁前程之事!定是这孽障为了脱罪,胡乱攀咬!
说!沈崇山俯下身,逼近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压力,你刚才说的话,是真是假是谁教你的!你可知污蔑储君,是何等大罪!
我……我……沈微月像是被他的气势吓到,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女儿……女儿不敢撒谎……女儿……女儿罪该万死……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随时会背过气去,是女儿……一时糊涂……被、被那人的权势富贵迷了眼……他……他强迫女儿时……说……说他是太子……说只要女儿从了他……日后……日后……
她的话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却偏偏在关键处卡住,留下令人浮想联翩的巨大空间。
他说他是太子!沈崇山抓住了关键,眼神锐利如鹰隼,你可看清了他的模样有何凭证!
女儿……女儿当时吓坏了……柴房里……太黑……只……只记得他腰间……挂着一块……一块蟠龙玉佩……沈微月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成了气音,头一歪,竟像是彻底昏死了过去,瘫软在稻草上,一动不动。
蟠龙玉佩!
沈崇山瞳孔骤缩!那是唯有太子才能佩戴的规制!这孽障……她竟然连这个细节都……
沈玉柔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蟠龙玉佩!沈微月怎么会知道这个!难道……难道太子真的……不!不可能!太子怎么会看得上沈微月这个贱人!定是她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她必须立刻反驳!
父亲!姐姐定是记错了!或是被人骗了!沈玉柔急声道,太子殿下的玉佩怎会轻易示人定是有人冒充太子……
你住口!沈崇山猛地回头,眼神凌厉地扫向沈玉柔,那目光里的寒意让沈玉柔瞬间噤声,遍体生寒。他此刻心乱如麻,蟠龙玉佩这个细节太要命了!若是真的……沈家危矣!若是假的……这孽障又是如何得知
来人!沈崇山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思绪,厉声吩咐,把大小姐抬回她自己的院子!请太医!不,去请回春堂的孙老大夫!要快!记住,大小姐是急怒攻心,旧伤复发!若有人问起,一律如此回答!谁敢多嘴……他阴冷的目光扫过柴房里外噤若寒蝉的下人,后果自负!
立刻有婆子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沈微月抬起。
沈崇山看着女儿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额角那道刺目的淤痕,还有手腕脚踝上被麻绳勒出的深深血痕……心头那股邪火混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惊悸,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这孽障,是真狠!对自己都下得去这样的狠手!若她所言为真……沈家该如何自处若为假……她攀咬太子的目的又是什么仅仅是为了脱罪
他不敢深想。
玉柔,沈崇山转向脸色依旧惨白的沈玉柔,声音冰冷,你跟我来书房。
沈玉柔心头一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镇定,低眉顺眼地应道:是,父亲。
沈府后院,看似恢复了平静,但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已然笼罩了这座煊赫的尚书府。所有下人都屏息凝神,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触怒了正处于暴怒边缘的老爷。
沈微月被抬回了自己阔别多日的闺房——疏月轩。房间里依旧是她离开时的模样,只是蒙上了一层薄灰,透着几分冷清。
婆子们将她安置在柔软的床榻上,便匆匆退下,只留下两个被沈崇山特意指派的、面相严肃的嬷嬷守在门外。
房门关上的瞬间,床上昏迷的人,眼睫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沈微月缓缓睁开眼。
眼底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空洞绝望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与算计。
额角的伤是真的疼,手腕脚踝的勒痕也是真的火辣。但比起前世撞柱那一刻的粉身碎骨之痛,这点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
蟠龙玉佩……呵。前世沈玉柔成为太子妃后,曾得意洋洋地向她炫耀过太子赏赐的诸多珍宝,其中就包括一块独一无二的蟠龙佩。她记得清清楚楚。
父亲的反应,沈玉柔的惊惶,都在她的预料之中。这潭水,已经被她彻底搅浑了。
接下来,就看这太子私通的风,能吹得多远,吹得多快了。她埋在府外的那几颗不起眼的棋子,也该动一动了。
沈微月闭上眼,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疏月轩外,夜色渐浓。
沈府最高的藏书阁飞檐之上,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静静伫立,将方才柴房到疏月轩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黑影的目光,穿透重重屋宇,精准地落在那扇紧闭的轩窗上,锐利如鹰隼。
主子,一个更低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沈家大小姐……攀咬太子。沈崇山已封锁消息。
被称为主子的男人,一身玄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面容隐在阴影里,只露出一截线条冷硬的下颌。他并未回头,只淡淡嗯了一声,那声音低沉悦耳,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漠然。
蟠龙玉佩他问,语气听不出喜怒。
是。沈大小姐是这么说的。
男人沉默片刻,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瓦片上轻轻敲击。
柔弱无依惊惶绝望还是……淬了剧毒的蛇,在伺机反噬
那柴房里看似崩溃的指控,那恰到好处的昏迷,那额角刺目的伤痕……都透着一股精心算计的味道。
一个刚烈到撞柱自证清白的嫡女,重生归来,第一件事不是洗刷冤屈,而是将脏水泼向当朝储君
有意思。
盯着她。男人终于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散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还有沈家。东宫那边,也放点风声过去。
是。黑影低声应道,身影一晃,便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男人依旧立于飞檐,夜风吹动他玄色的衣袂,猎猎作响。他深邃的目光再次投向疏月轩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那层窗纸,看到里面那个刚刚掀起惊涛骇浪的女子。
沈微月……
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
这盘看似由沈家内宅掀起的风波,似乎比他预想的,要有趣得多。或许,这枚意外出现的棋子,能搅动更深的水。
他转身,身影如鬼魅般融入黑暗,只留下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消散在风里。
棋局,已开。
第二章
风起青萍
疏月轩内,死寂沉沉。
沈微月躺在冰冷的锦被里,闭着眼,呼吸微弱而均匀,仿佛真的陷入深度昏迷。额角的淤伤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紫黑,手腕脚踝上被麻绳勒出的血痕已经凝固,结着暗红的痂,衬着雪白的肌肤,触目惊心。
门外,两个沈崇山派来的嬷嬷如同两尊门神,面无表情地守着,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院中任何一丝风吹草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绷,压得人喘不过气。
沈崇山在书房里焦躁地踱步,脚下昂贵的波斯地毯几乎要被磨穿。沈玉柔垂首站在一旁,脸色依旧苍白,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父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窥探。
父亲,沈玉柔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和担忧,姐姐她……她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太子殿下……这……这简直匪夷所思!女儿担心,姐姐是不是……是不是真的被什么邪祟冲撞了或是……或是有人故意教唆,要害我们沈家
沈崇山猛地停下脚步,鹰隼般的目光射向沈玉柔:教唆谁教唆玉柔,你告诉为父,你为何会第一时间出现在柴房你又是如何得知微月与人……私通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带着沉甸甸的压迫感。
沈玉柔心头狂跳,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她强自镇定,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满是委屈:父亲明鉴!女儿……女儿是听下人嚼舌根,说看到有陌生男子鬼鬼祟祟往后院柴房去,女儿担心姐姐安危,这才带了人过去查看……谁知……谁知竟撞见姐姐她……衣衫不整……她说着,又嘤嘤哭了起来,女儿当时又惊又怕,只想问清楚,谁知姐姐她……她竟攀咬太子……女儿实在是……实在是吓坏了……
这番说辞,她早已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此刻说出来,倒也算情真意切。
沈崇山盯着她看了半晌,眼神锐利,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任何一丝破绽。沈玉柔只觉得那目光如同实质,几乎要将她穿透,她只能死死低着头,让泪水流得更凶些。
良久,沈崇山才缓缓收回目光,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蟠龙玉佩……这个细节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心里。无论是真是假,都足以让沈家万劫不复。
此事,到此为止。沈崇山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姐姐是急怒攻心,旧伤复发,神志不清,胡言乱语。什么太子,什么私通,都是无稽之谈!你听明白了
沈玉柔心中一凛,立刻点头如捣蒜:女儿明白!女儿明白!姐姐定是病糊涂了!
管好你院子里的人,也管好你自己的嘴!沈崇山冷冷道,若让我听到外面有任何风言风语,唯你是问!
是!女儿一定谨记!沈玉柔连忙应下,心中却恨意翻涌。父亲这是要保沈微月那个贱人了就因为那块该死的玉佩她绝不能让沈微月翻身!
下去吧。沈崇山挥挥手,仿佛耗尽了力气。
沈玉柔如蒙大赦,躬身退了出去。走出书房,夜风一吹,她才惊觉自己里衣已被冷汗浸透。她回头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书房,又看向疏月轩的方向,眼神怨毒如淬了毒的蛇。
沈微月,你以为攀咬太子就能脱身做梦!我定要你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她快步回到自己的听雨阁,屏退左右,只留下最心腹的大丫鬟翠珠。
磨墨!沈玉柔的声音带着一丝狠厉的颤抖。
翠珠不敢多问,连忙铺纸研墨。
沈玉柔提起笔,手却抖得厉害。她深吸几口气,努力模仿着沈微月的笔迹——她曾无数次偷偷临摹,只为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笔尖落下,一行行带着绝望和爱慕的字迹在宣纸上洇开:
殿下……妾身自知身份卑微,蒲柳之姿,不堪侍奉……然情之一字,如附骨之疽……那夜柴房……虽为强迫,然殿下天人之姿……妾身……妾身心实慕之……只恨此生无缘……唯愿来世……
字字泣血,句句含情。将一个被强迫却又对太子心生爱慕、绝望卑微的痴情女子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末尾,她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敢伪造太子印信,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带着泪痕的手印。
想办法,沈玉柔将信纸吹干,折叠好,塞进一个普通信封,递给翠珠,眼神冰冷,把这封信,‘不小心’落到东宫的人手里。记住,绝不能让人知道是我们做的!
翠珠接过信,手心全是汗,重重点头:小姐放心!
夜色更深。
疏月轩内,沈微月缓缓睁开了眼。门外嬷嬷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她侧耳倾听,远处似乎传来更夫梆子单调的敲击声。
时机差不多了。
她挣扎着坐起身,动作牵扯到伤口,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扶着床沿,踉跄着走到桌边,提起桌上的冷水壶,倒了一杯水。
水是冷的,顺着干涩的喉咙滑下,带来一丝清醒。
她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夜风带着凉意灌入,吹动她散乱的鬓发。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投向府外某个方向。
那个不起眼的、负责给府里倒夜香的哑巴老仆,此刻应该已经捡到她提前遗失在必经之路上的、包裹着碎银和一张写着太子蟠龙佩,柴房字样的纸条了吧
碎银足够他一家老小半年的嚼用。而那张纸条,会通过他那个在茶馆当跑堂的儿子,在明日清晨,准时掉在最爱打听勋贵秘闻的、某个御史家采买婆子的菜篮子里。
流言,该起了。
做完这一切,沈微月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眼前阵阵发黑。她扶着桌子,慢慢挪回床边,重新躺下,盖好被子。
额角的伤,手腕的痛,都在提醒着她前世的惨烈。也提醒着她,复仇之路,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休息。养精蓄锐,才能迎接接下来的狂风暴雨。
然而,身体的虚弱和精神的紧绷,让她陷入一种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前世撞柱的剧痛、沈玉柔得意的嘴脸、父亲冷漠的眼神……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轮番上演。冷汗浸湿了里衣,黏腻地贴在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刻意压低的争执声。
……老爷吩咐了,孙大夫没来之前,任何人不得打扰大小姐静养!是守门嬷嬷冰冷的声音。
嬷嬷通融则个!我是大小姐房里的二等丫鬟青黛!大小姐从前就爱喝我熬的安神汤!如今她受了惊吓,旧伤复发,这汤里加了老参,最是安神补气……一个带着哭腔的年轻女声哀求道。
沈微月睫毛微颤。青黛前世她撞柱后,就是这个看似忠心的丫鬟,第一个跳出来指证她早有私情,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原来是沈玉柔的人。
不行!老爷有令!嬷嬷毫不松口。
嬷嬷!求您了!您看看大小姐都成什么样了……青黛的声音带着哭音,似乎还想硬闯。
放肆!嬷嬷厉喝一声。
门外的争执声戛然而止。
沈微月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沈玉柔,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送安神汤怕是送催命符吧。
她重新闭上眼,呼吸放得更加绵长微弱。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一阵略显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孙老大夫,您这边请!是管家恭敬的声音。
门被轻轻推开,一股淡淡的药香混合着夜风的凉意涌了进来。
一个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提着药箱走了进来,正是回春堂的圣手孙老大夫。他身后跟着管家和那两个守门嬷嬷。
孙大夫走到床前,看到沈微月苍白如纸、伤痕累累的模样,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他放下药箱,示意管家将灯烛移近些,然后伸出三指,轻轻搭在沈微月露在锦被外的手腕上。
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孙大夫的手指和沈微月毫无血色的脸上。
孙大夫闭目凝神,指尖下的脉搏微弱而紊乱,时快时慢,显然是气血两亏、惊悸过度之象。他沉吟片刻,正欲开口。
突然——
嗯……床上的沈微月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的呻吟,眉头紧紧蹙起,身体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仿佛在忍受巨大的痛楚。她紧闭的眼角,缓缓渗出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没入鬓角。
这无声的泪,比任何哭喊都更具冲击力。
孙大夫搭脉的手指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收回手,又仔细查看了沈微月额角的淤伤和手腕脚踝的勒痕,脸色越发沉肃。
孙老,小女她……管家忍不住低声询问。
孙大夫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桌边,提笔蘸墨,在铺开的笺纸上快速书写。笔锋凝重,药方开得极其谨慎。
就在他即将落笔写下最后一味药时,疏月轩紧闭的院门外,传来一阵沉稳而富有节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
那脚步声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让守在院门口的仆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紧接着,一个低沉悦耳、却透着不容置疑威严的男声清晰地穿透了夜色,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开门。
摄政王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