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四十分。
秦岳推着那辆灰白色的旧电瓶车出了小区门。
车座上蒙着一层薄灰,他掏出手帕轻轻擦了擦。
这车买了八年,轮胎纹路几乎磨平,但链条勤上油,跑起来一点杂音都没有。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藏蓝夹克,裤脚卷起一圈,露出一双老式黑布鞋。
斜挎的公文包边角磨出了毛边,皮面泛着岁月沉淀的油光。
没人认得出他是谁。
连隔壁卖煎饼的大妈也只道：那个总来买无辣葱花蛋饼的老头,挺讲究。
他骑车穿过早高峰前的街道。
阳光刚爬上写字楼的玻璃幕墙,洒在人行道上,像撒了一地碎玻璃。
路口红灯亮起。
他稳稳停下。
前方立着一块新换的蓝色标牌,白字写着：每日7:00-9:00,非机动车禁行。
下面还贴着一张A4纸打印的通知,盖着交警中队的公章。
秦岳眯眼看了两秒。
他没戴老花镜,眼神却比年轻人还利落。
绿灯亮了。
他刚起步,一名穿着荧光黄反光背心的年轻交警小跑着拦到车前。
老师傅,不能走。
小李三十出头,警帽压得低,语气干脆利落。
这路段早七到九点禁非机动车。
秦岳点点头：我看到了。
那你为什么还骑
我六点五十八过线的。秦岳说,还没到七点。
小李一愣,低头看了眼执法记录仪。
时间显示：六点五十九分四十七秒。
但他仍不退让：你这是钻空子。规定七点开始禁行,提前一秒也不行。
秦岳笑了笑：法律讲的是行为发生时的状态。我通过路口时,尚未进入限行时段。
小李皱眉：你这是狡辩。
我不是狡辩。秦岳声音不高,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小李掏出罚单,刷刷写下时间、地点、车牌号。
根据《道路交通安全法》第39条,《XX市道路交通安全管理条例》第17款第2项,对你实施扣押非机动车处理。
秦岳接过单子,仔细看了一遍。
你们引用的是省里去年修订的条例版本
对。
可那个版本在市人大备案时,第17条第二项的适用范围明确限定为‘城市快速路及主干道交叉口’。秦岳指着单子,这个路口是次干道,不在法定范围内。
小李脸色一变：你怎么知道这么细
我查过。秦岳平静地说。
小李冷笑：查过也不行。执法以现场为准。
说完就要去推电瓶车。
秦岳没拦,只是默默掏出手机,对着标志牌拍了三张照片。
又拍下小李的警号、执法记录仪编号,以及整个扣押过程。
最后在《扣押凭证》上签字。
笔尖顿了顿。
他抬头问：依据的是《道路交通安全法》第39条和《XX市条例》第17条第2项,对吗
小李一怔：是啊。
秦岳点点头,把单子叠好,放进公文包。
然后转身走了。
没吵没闹,像只是错过了一班公交。
小李望着他的背影,心里莫名发毛。
这老头……太冷静了。
秦岳回到家,先将电瓶车的照片导入电脑。
打开PDF扫描件管理软件,新建文件夹：【2025.4.3
电瓶车案】。
他泡了杯浓茶,坐在书桌前。
书架上摆满了法律专著。
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一本红皮书：《行政诉讼法条文释义（第三版）》,主编：秦岳。
他没翻这本书,而是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笔记本。
纸张泛黄,字迹工整。
2008年4月15日,全国人大法工委座谈会记录：关于地方性法规设定非机动车限行措施的合法性边界……
他一边对照当年的立法讨论纪要,一边打开政府信息公开网站。
查询市交警支队近三个月的行政公告。
没有找到这条限行规定的正式公示文件。
只有一篇微信公众号推文,发布于三天前。
标题是《明天起,这五个路口早高峰禁非机动车》。
发布单位是XX交警在线。
评论区一片哗然。
怎么不提前通知
上班必经之路,这不是断我生计
有标志吗根本看不见！
秦岳保存截图,再调出《行政处罚法》第41条：
行政机关在作出行政处罚前,应当告知当事人拟作出的行政处罚内容及事实、理由、依据,并告知其依法享有的陈述、申辩权利。
他回看执法视频。
小李从出现到开单,全程不到三分钟。
未问姓名住址,未告知申辩权,也未让当事人签字确认陈述内容。
程序缺失三项。
他又打开《行政强制法》第18条：
实施行政强制措施前,必须履行报告批准程序,现场出示执法证件,制作现场笔录。
视频里,小李独自执法,无同事陪同,无上级批准录音。
秦岳轻轻摇头。
这不是执法,是执权。
他打开Word文档,新建文件：《行政起诉状》。
原告：秦岳
被告：XX市公安局交通警察支队XX中队
诉讼请求：
一、依法撤销编号为JY20250403001的行政处罚决定；
二、判令被告立即返还被非法扣押的电动自行车；
三、赔偿因违法扣押导致的交通费用损失人民币50元；
四、本案诉讼费用由被告承担。
事实与理由部分,他写得如同论文。
每一条都标注出处。
《立法法》第82条：没有法律、行政法规依据,地方政府规章不得减损公民权利。
《行政处罚法》第5条：行政处罚遵循公正、公开原则。设定和实施行政处罚必须以事实为依据,与违法行为的事实、性质、情节以及社会危害程度相当。
《行政强制法》第4条：行政强制的设定和实施,应当依照法定的权限、范围、条件和程序。
他还附上三份证据：
证据一：执法现场照片及视频（含时间戳）
证据二：市政府官网未查询到限行规定公示记录
证据三：《XX市道路交通安全管理条例》原文及备案版本对比
写完已是晚上九点。
他合上电脑,起身煮了碗阳春面。
吃完后,将起诉状打印出来,装进信封。
第二天上午九点,亲自送到区法院立案庭。
窗口工作人员接过材料,扫了一眼。
老头,你确定要告交警队
秦岳点头：依法维权,天经地义。
你有请律师吗
不用。秦岳说,我自己来。
工作人员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下了。
输入系统时,手顿了顿。
案由：行政诉讼。
原告：秦岳。
职业栏写着：退休。
她没多想,点击提交。
立案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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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交警中队办公室。
王队正喝着枸杞茶。
内勤小张拿着传票进来：队长,昨天那个老头,起诉了。
啥王队差点呛到。
就是早上拦的那个骑电瓶车的,告我们程序违法,要求撤销处罚。
王队皱眉：一个老头,闹什么
小张递上法院送达回证。
王队接过一看,脸色变了。
原告……秦岳
他猛地站起来：哪个秦岳
不知道啊,就一个普通老头。
王队翻出执法记录仪视频。
画面里,秦岳签字时平静地问：依据的是《道交法》第39条和《市条例》第17条第2项,对吗
王队倒吸一口凉气。
他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能精准指出法律条文编号的人不少。
但能在瞬间判断适用范围是否正确的——
全国也没几个。
他赶紧打电话给分局法制科。
老陈,我这儿有个麻烦事。有个叫秦岳的,起诉我们中队执法程序违法。
电话那头沉默两秒。
秦岳政法大学那个秦岳
我不知道是不是,看着挺普通一老头……
放屁！老陈吼起来,你是不是把人家电瓶车给扣了
是啊,违规上路……
你完了！老陈声音都抖了,那是国内行政法祖师爷！《行政处罚法》司法解释起草人之一！你扣他车你还敢引错法条
王队腿一软,坐回椅子上。
小李站在门口,听得浑身发冷。
队长,不至于吧……不就是个老头
王队瞪他：你知道秦岳是谁吗
谁啊
你执法手册第一页编委会名单,最后一个名字——秦岳。
小李傻了。
那本《基层交警执法实务指南》,他们人手一本。
封底写着：主编：李建国；副主编：张维、秦岳。
他翻出自己的手册,颤抖着找到那一页。
秦……岳。
真的是他。
王队立刻打电话给外聘律师周正。
周正是市里有名的行政诉讼律师,代理过几十起交警败诉案,从没输过。
老周,出大事了。我们被秦岳教授起诉了。
电话那头笑出声：别逗了,秦老早就退休隐居了,怎么可能因为一辆电瓶车打官司
真事儿！材料我都看到了,起诉状写得跟教科书一样,条条见血。
周正笑声戛然而止。
你说……秦岳亲自写的诉状
对。
周正沉默五秒。
我得去看看那份诉状。
当天下午,周正来到中队。
看完诉状,额头冒出冷汗。
这文风……简直是最高法判决书的翻版。
他翻到事实与理由部分。
原告认为,被告在执法过程中未履行告知义务,违反《行政处罚法》第41条第一款；未进行现场笔录制作,违反《行政强制法》第18条第五项；所依据的地方性法规适用范围超出法定授权,违反《立法法》第82条第四款……
每一句都像刀子,精准插进执法漏洞。
周正抬头：你们到底干了什么
王队苦笑：就一个路口,早上七点禁非机动车。他六点五十九过线,我们还是扣了车。
你们引什么法条
《道交法》第39条,《市条例》第17条第2项。
周正闭上眼：完了。第17条第二项只适用于主干道交叉口,这个路口是次干道。你们这是适用法律错误。
能调解吗王队问。
人家都立案了,说明不想调。周正说,而且……这是秦老。他要是想私了,根本不会走到法院。
王队叹气：那怎么办
准备应诉吧。周正苦笑,不过我建议,开庭前先把车还给人家,态度放低点。
可程序上……
程序周正冷笑,你拿什么跟人家讲程序人家是制定程序的人。
开庭那天,天气晴朗。
法院第三审判庭。
旁听席坐了十几人。
有几个是附近居民,听说有老百姓告交警,特意来看热闹。
还有两名记者,扛着摄像机。
原告席上,秦岳独自一人。
穿着那件旧夹克,公文包放在身边。
被告席坐着周正、王队,还有小李。
小李低着头,不敢看原告。
法官敲槌开庭。
周正代表被告陈述。
原告于2025年4月3日7时01分,在XX路与XX街交叉口驾驶电动自行车通行,违反本市早高峰非机动车禁行规定。执勤交警依法对其进行处罚并扣押车辆,程序合法,事实清楚,适用法律正确。
他说得流畅自信。
这是他打了上百场官司的标准开场白。
因此,请求法院驳回原告诉讼请求。
法官看向原告：原告,你有什么要说的
秦岳站起来,声音平稳。
法官大人,我先澄清一个时间问题。
他拿出手机,播放视频。
画面显示,他通过停止线的时间是6:59:47。
我进入路口时,尚未进入限行时段。
周正立刻反驳：但您是在七点零一分被拦截的,违法行为处于持续状态。
错误。秦岳摇头,交通违法行为以通过关键节点为准。我已完成通行动作,执法对象已不存在。
他翻开《道路交通安全违法行为处理程序规定》第6条。
违法行为地确认,以车辆通过违法行为发生地的时间为准。
周正一愣。
这细节他忘了。
法官皱眉：被告,你们执法记录仪有没有记录原告通过路口的具体时间
王队额头冒汗：有……但我们是以拦截时间为执法起点。
那不是执法起点。秦岳轻声说,那是你们犯错的起点。
旁听席有人笑了。
周正脸色难看。
但他很快调整。
即便时间有争议,原告的行为也明显违反了公共管理秩序。我们执法是为了维护交通畅通。
那我问您一个问题。秦岳转向他,你们发布的限行规定,有没有依法进行公示
有。周正拿出微信推文打印件,我们在官方公众号发布了通知。
什么时候发布的
三天前。
根据《规章制定程序条例》第35条,涉及公民权利义务的规范性文件,应当在实施前至少十五日向社会公布。
秦岳看着法官：这个规定4月3日执行,3月19日才发布,公示期只有15天整。而发布渠道仅为微信公众号,未在政府公报、官方网站同步刊登,不符合法定公示形式。
法官翻看法条。
确实如此。
周正咬牙：实践中,微信公众号也被视为有效公示方式。
那是你们的实践。秦岳说,不是法律。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本蓝色小册子。
《地方政府规章制定与备案实务指南》。
这本书第78页写着：单一新媒体平台发布,不能替代法定公开程序。该观点源自国务院2021年对某市违规限行案的批复。
周正盯着那本书。
突然瞪大眼。
这书……主编是秦岳
秦岳没回答,只是轻轻翻页。
我主编的。
全场静了两秒。
连法官都抬头看他。
小李的手抖得像筛糠。
王队低下头,恨不得钻进地缝。
周正喉咙发干。
他强撑着说：就算程序有点瑕疵,也不影响实体正义。我们是为了城市交通管理。
那我再问您。秦岳语气不变,对于我这种轻微行为,你们直接扣车,是否符合比例原则
这是规定动作。
《行政强制法》第5条规定,行政强制的设定和实施,应当适当。采用非强制手段可以达到管理目的的,不得设定和实施行政强制。
秦岳看着小李：当时您完全可以警告或罚款。为什么要扣车
小李张嘴,说不出话。
秦岳继续：行政处罚应与违法行为相适应。我骑车八年,从未违规。一次时间争议,就要剥夺我交通工具这合理吗
法官频频点头。
周正急了。
他翻开一本厚书：《交通执法常见问题解析》。
根据本书第127页,对于禁行路段强行通行的,应当依法采取扣押措施,以示惩戒。
他得意地看向秦岳：这可是权威参考书。
秦岳看了一眼书名,点点头：这本书,我也参与过审稿。
周正一愣：啊
第127页的论述,确实存在。秦岳说,但您注意脚注3吗
什么脚注
脚注3写着：‘本条建议适用于屡次违规、拒不改正者。对于初犯且情节轻微者,应优先适用警告或罚款。’
周正慌忙翻书。
果然,脚注3写着那段话。
他额头冷汗直冒。
这……这我忘了看。
不怪你。秦岳淡淡地说,这本书的脚注3,是我审稿时加的。因为当年立法讨论时,就有代表担心执法过度。
他看向法官：法律不是用来吓唬老百姓的。它是用来约束权力、保护权利的。
法庭一片寂静。
连记者都忘了按快门。
周正坐在那儿,手里的书像块烫铁。
王队深深低头。
小李眼圈红了。
法官清了清嗓子。
原告所述,本庭已记录。被告是否还有补充
周正摇头：没有了。
那我宣布休庭十分钟。
十分钟后,法官重新敲槌。
经合议庭评议,本院认为：
被告作出的行政处罚决定,存在以下违法情形：
一、执法时间认定错误,原告通过路口时未进入限行时段；
二、未依法履行告知、听取陈述申辩程序,违反《行政处罚法》第41条；
三、所依据的限行规定公示程序不合法,不符合《规章制定程序条例》第35条；
四、采取扣押措施明显不当,违反比例原则。
综上,依照《行政诉讼法》第70条,判决如下：
撤销被告作出的行政处罚决定及车辆扣押行为；
被告于本判决生效后三日内返还原告电动自行车；
赔偿原告交通损失费50元；
案件受理费由被告承担。
闭庭。
锤落声清脆。
旁听席爆发出掌声。
记者冲上来：老先生！您是秦教授您为什么要告交警
秦岳收拾公文包,淡淡一笑：我不是告交警。我是帮他们复习法律。
他走出法院。
阳光正好。
电瓶车停在门口,车把上挂着一张返还凭证。
他推车走到路边。
小李突然跑过来,敬了个礼。
秦教授……对不起。
秦岳看着他：你执法态度很认真,这很好。
可法律不是背条文。他拍拍小李肩膀,是要懂为什么这么规定。
我希望你以后,做个明白的执法者。
小李用力点头。
王队也走过来,递上一杯温水：秦老,我们中队想请您去讲堂讲课,行吗
秦岳笑了：可以。不过别叫我秦老。叫我老秦就行。
他推车准备离开。
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在旁边。
车窗降下,是个中年男人。
老师,我接您吃饭。
秦岳一看,是自己带过的学生,现在是中级法院的庭长。
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您出庭,特意赶来的。学生眼眶有点湿,三十年了,您还是那个样子。
人老了,车也老了。秦岳笑笑,但理不能老。
他没上车。
骑上电瓶车,慢慢汇入车流。
风吹起他花白的头发。
身后,法院大楼静静矗立。
而那场庭审的记录,已被上传至司法公开网。
标题是：**秦某诉某交警中队行政处罚案**。
点击量,一夜破百万。
有人评论：
原来真有这种神仙教授。
建议全国交警集体学习这堂课。
他骑的是电瓶车,开的是法拉利。
三天后,市交警支队下发通知：
《关于规范非机动车限行执法程序的紧急通知》。
附件一：执法公示标准流程。
附件二：轻微违法优先警告制度。
附件三：推荐学习书目——《行政法原理与实务》,主编：秦岳。
小李把这本书放在办公桌上。
每天上岗前,都要翻几页。
王队在晨会上说：以后执法,先问自己三个问题：有没有法对不对条合不合理
没人再笑他矫情。
一个月后,秦岳又骑车路过那个路口。
标志牌换了。
新的上面写着：早7:00-9:00,非机动车禁行。公示期已满,依据《市条例》第15条第1项。
他停下看了看。
时间刚好六点五十九。
绿灯亮了。
他没动。
等到七点整,才缓缓骑过。
身后,一辆巡逻警车停下。
小李摇下车窗：秦教授,您这是……
守法。秦岳笑着说,我也得带头。
小李敬了个礼。
秦岳骑远了。
风吹过树梢。
没人知道,他公文包里,正躺着一本新书手稿。
封面写着：《给执法者的十堂法治课》。
扉页上有一行小字：
法律的尊严,不在权力的高台,而在每一个普通人骑过的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