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元年,我死了。
其实也不是我,是我的双胞胎姐姐,阿苑。
她躺在冰冷的棺木里,脸色白得像纸。皇帝抱着她,不让任何人碰。
他叫萧衍,是我的仇人,也是我姐姐名义上的丈夫。
我混在哭灵的宫女里,低着头,看着他那副快要碎掉的样子,心里说道。
演戏谁不会呢。
萧衍,你现在这副肝肠寸断的样子,是做给谁看
当初你为了太子之位,眼看着太后害死我们全家,独独留下我和姐姐。
她说,赵家女儿,一个做明棋,一个做暗棋。
阿苑体弱,是明棋,嫁给你,做你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
我皮实,是暗棋,藏在暗处,替她扫平一切障碍。
现在,明棋倒了,暗棋也该废了。
我终于可以不做赵苑的影子,去做我自己,赵萝。
可萧衍疯了。
他下令,三日之内,找不到让皇后起死回生的法子,所有太医陪葬。
陪葬他还真敢说。
我在人群里,听着他嘶哑的声音,觉得这皇宫真是个笑话。
第二天,太后来了。
皇帝,人死不能复生,让皇后好生安息吧。
萧衍抬头看她说道。
母后,阿苑没死,她只是睡着了。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萧衍,你爱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赵苑。
你第一次在围场上,看见的那个骑着马,一身红衣是我。
你以为是她。
可她连马都不会骑。
现在她死了,你抱着她的尸体,说爱她。
你不觉得可笑吗
太后被他气走了。
灵堂里只剩下我和几个宫女,还有他。
他抱着阿苑,一动不动。
我得想办法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
我没能走成。
萧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下了一道旨,在全国范围内寻找和皇后容貌相似的女子。
我知道,这是冲着我来的。
他知道我的存在。
我爹娘怕我们姐妹俩将来会因为身份争斗,从小就把我藏了起来,知道我存在的,只有寥寥几人。
萧衍,就是其中一个。
他小时候来我们家,无意中撞见过我。
我当时正在树上掏鸟窝,他站在树下,仰着头看我,眼睛亮亮的。
他说:你和阿苑长得一模一样,但你不是她。
我没理他。
他却好像认定了什么,之后每次来赵府,都想方设法找我。
我烦他,总躲着他。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他,还没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三天后,我被找到了。
我被带到萧衍面前时,他刚处理完朝政。
他挥退了所有人。
空荡荡的大殿里,他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
我看着他,心想。
死就死吧。
反正这条命,早就该没了。
你叫什么他的声音很轻,和我记忆里那个总是带着笑的少年,不太一样了。
……民女,阿萝。
他伸出手,想碰我的脸,又好像怕吓到我,手停在半空中。
阿萝……你姐姐,她……
皇后娘娘已经去了。我打断他。
他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说:她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笑,身体总是不好。朕知道,你和她不一样。
废话。
你留下吧。
就当,替她陪着朕。
我跪下谢恩。
萧衍,你说的。
替她,陪着你。
我会好好陪着你的。
我被安排住进了长信宫,离萧衍的乾元殿很近。
他给了我一个才人的位分,不高不低,刚好能留我在宫里。
所有人都说我走了大运。
一张和先死皇后一模一样的脸,换来了天子的垂青。
她们都在背后议论我,说我是皇后的替身,是个没有灵魂的影子。
她们说对了。
我就是个影子。
不过,不是她的影子,是来索命的鬼影。
萧衍开始频繁地来我这里。
他不碰我,只是坐在我对面,看着我。
有时候一看,就是一整夜。
他会对着我的脸,叫阿苑。
阿苑,今天朝堂上,王尚书又告老还乡了。
阿苑,你最喜欢的桂花开了,朕让人给你送来了。
阿苑,朕好想你。
每当这时,我都会笑着给他倒茶,柔声说:陛下,臣妾是阿萝。
他就会愣一下,然后苦笑着摇头。
是啊,你是阿萝。
我给他倒的茶里,放了牵机。
一种慢性毒药,无色无味,不会立刻要人命,但会一点点侵蚀他的身体,让他变得虚弱,最后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地死去。
这是我为他,为我们赵家,精心准备的礼物。
我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喝下去,脸上带着温柔的笑。
萧衍啊萧衍,你可知道,你喝下去的,是我全家的血泪。
宫里的日子,过得很快。
转眼,就入冬了。
萧衍对我的依赖日渐加深。
他会坐在案前批阅奏折时,命我侍立一旁,替他研墨。
深夜,他有时辗转难眠,便会把我叫到龙榻边,让我低声给他讲述各种故事。
他不断地赏赐我。稀世的珠宝,江南进贡的绫罗。
后宫里,不满的声音渐渐积累。
妃嫔们私下议论纷纷。
太后也终于召见了我。
在慈宁宫,她看着我说。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该知道自己的本分。
我跪在地上恭敬地回答道:臣妾明白,臣妾只是皇后娘娘的影子,不敢有半分逾矩。
太后看了我许久,最终叹了口气,挥挥手让我起来。
皇帝他……陷得太深了。你这张脸,既是你的福气,也是你的祸根。好自为之吧。
我比任何人都惜命。
因为我的命,是赵家一百多口人用命换来的。
萧衍的身体,开始变差了。但我的身体好像也变得差了。
他会时常咳嗽,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太医来看过,只说是操劳过度,需要静养。
我知道,是牵机起作用了。
那天,他批着奏折,突然咳出了一口血。
我慌忙拿帕子去擦,他却抓住了我的手。
别怕,他看着我,竟然笑了,朕没事。
我看着他嘴角的血迹,心头第一次有了一种陌生的情绪。
不是快意,也不是解脱。
是……一种说不出的窒息。
我低下头,轻声说:陛下要保重龙体。
他没说话,只是握着我的手,紧了紧。
那晚,他留宿在了长信宫。
和以前一样,我们分床而睡。
半夜,我听到他压抑的咳嗽声。
我坐起身,看到他蜷缩在床上,身体微微发抖。
我鬼使神差地,下了床,走到他身边。
给他倒了杯水。
他拉着我的手说。
阿萝,陪朕说说话。
我们就那样,一个坐着,一个躺着,说了一整夜的话。
他说了很多小时候的事。
说他母妃死得早,在宫里过得如何艰难。
说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觉得我像太阳。
说他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变得心狠手辣。
阿萝,朕知道你恨朕。
赵家的事,是朕对不起你。
但朕……别无选择。
陛下是天子,自然总是别无选择。我抽回手,声音冷了下来。
他看着我,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你睡吧,陛下。明天还要早朝。
那晚之后,萧衍像是想通了什么。
他不再对着我叫阿苑。
他开始光明正大地宠我。
他下旨,废黜六宫。
他说,这后宫,有我一个就够了。
朝堂哗然。
太后气得病倒了。
所有人都说,我是个妖妃。
我不在乎。
我只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废黜六宫,意味着他身边,再没有别的女人可以掣肘我。
他的信任,他的宠爱,都成了我最锋利的武器。
大典定在一个月后。
封后的前夜,他来了长信宫。
他从身后抱住我。
阿萝,别装了,我知道是你。
从你进宫第一天,我就知道你和她不是一个人。
阿苑她,从不敢这样直视我。
她走路,总是低着头,小心翼翼的。
而你,就算跪着,脊梁骨也是直的。
我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我不是阿苑。
他知道我恨他。
他甚至……可能知道我在下毒。
我爱的,一直是你。
从围场上第一眼看到你,就爱上了。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选了她他替我说了出来,因为太后不同意。她说,你需要一个温顺听话的太子妃,而不是一个难以掌控的烈马。
阿萝,我没办法。那时候的我,连自己都保不住,怎么保你
我笑了,笑出了眼泪。
所以,你就眼睁睁看着我们赵家满门被屠
所以,你就让她替我,坐上那个位置,然后病死在宫里
萧衍,你的爱,可真廉价。
我知道……我知道你恨我。
只要能把你留在身边,这条命,给你又何妨
我以为的反转,原来只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他知道我在下毒,他喝的每一口,都是在陪我演戏。
他用他的命,织了一张网,把我牢牢地困在里面。
我成了皇后。
大典那天,他握住我的手。
阿萝,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我的心,在那一刻,乱了。
我成了皇后,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萧衍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他不再上朝,把所有的政事都搬到了我的坤宁宫处理。
他说,他要时时刻刻都看到我。
他像个孩子一样黏着我,赖着我。
我给他下毒,他喝。
我给他冷脸,他受着。
我有时候会想,他是不是真的疯了。
为了一个我,连命都不要了。
可我不能心软。
我一闭上眼,就能看到我爹娘,看到我那些族人倒在血泊里的样子。
我不能忘。
北境传来急报。
敌国大军压境,兵临城下。
朝堂上,主战派和主和派吵得不可开交。
萧衍咳着血,力排众议,决定御驾亲征。
我知道,他是想用这最后一战,为我,为这个国家,铺好最后的路。
如果他赢了,他就是万世明君,我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后,以后再无人敢非议。
如果他输了……
他大概,就没想过会输。
出征前夜,他拉着我的手,交代了很久的后事。
他说,他把传国玉玺放在了坤宁宫的暗格里。
他说,他已经安排好了辅政大臣,都是他信得过的人。
他说,如果他回不来,就让我扶持宗室里的幼子登基,做个垂帘听政的太后。
阿萝,他最后摸了摸我的脸,眼神里满是不舍,等我回来。
我看着他,问了一句:如果我不想你回来呢
他愣住了,随即笑了。
那我就……死在战场上。
用我的命,换你一世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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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城墙上,看着他的大军,浩浩荡荡地远去。
我突然觉得很累。
这场持续了这么多年的报仇大计,好像从一开始,就偏离了轨道。
我以为我在掌控一切。
可到头来,好像被困住的人,是我自己。
半个月后,前线传来捷报。
萧衍大胜。
举国欢腾。
他要回来了。
我该怎么办
是继续给他下毒,直到他死
还是……
我不知道。
我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萧衍回来的那天,京城下了很大的雪。
百姓夹道欢迎。
他骑在马上,穿着一身银色的铠甲,虽然面色依旧苍白,但眉眼间,是属于帝王的意气风发。
他穿过人群,目光直直地看向城楼上的我。
四目相对。
我看到他笑了。
那一刻,我好像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站在树下,仰头看我的少年。
晚上的庆功宴结束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皇家围场。
他从身后抱着我说阿萝还记得这里吗
我怎么会不记得。
你说,你喜欢骑马。
我就让人给你挑一匹最好的马。
你说,你喜欢自由。
阿萝,等天下太平了,我就把皇位传给皇弟,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我们去江南看烟雨,去漠北看孤烟,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他说的那么美好,让我几乎就要相信了。
可我不能。
陛下醉了。我轻轻推开他。
他看着我,眼里的光,慢慢黯淡下去。
是啊,朕是醉了。
不然怎么会觉得,你也有一点点……喜欢朕呢
那晚之后,萧衍的病,一下子加重了。
太医们束手无策。
我知道,是牵机的毒,已经深入骨髓,无药可救了。
我的大仇,就要报了。
可我为什么,一点也感觉不到高兴
我守在他床边,看着他一天天衰弱下去。
他昏迷的时候,总是在叫我的名字。
阿萝……阿萝……
太后来了。
她看着床上的萧衍,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她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我。
赵萝,是你做的,对不对
我没有否认。
你恨我们,哀家知道。
赵家的冤屈,哀家无话可说。
但皇帝,他是真心待你的。为了你,他连命都不要了。
这么多年,哀家从没见过他这么爱一个人。
你就算不爱他,看在他临死前的份上,也让他……走得安心一点吧。
安心
我赵家一百多口人,死的时候,谁让他们安心了
萧衍醒了过来。
他让所有人都出去,只留下我。
他拉着我的手说。
阿萝,对不起。
没能……带你去看江南的烟雨了。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别哭……
阿萝,朕知道……是你下的毒。
朕……不怪你。这是朕欠你们赵家的。
朕只求你……一件事。
忘了朕,好好……活下去。
他慢慢闭上眼睛。
景和三年,冬,帝崩。
我成了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人,临朝称制,权倾天下。
可我,却好像失去了一切。
我以为我会高兴,会解脱。
可我的心,为什么这么空
我报了仇。
第一件事,就是赐死了当年主理赵家一案的所有官员。
第二件事,是架空了太后所有的权力,将她囚禁在慈宁宫,颐养天年。
我成了人们口中,比武后还要心狠手辣的女人。
他们怕我,敬我,却也恨我。
我处理完所有事之后,就病倒了。
病得和当年的阿苑一样。
药石无医。
我躺在床上,常常会想起萧衍。
想起他看着我笑的样子。
想起他说,阿萝,你像太阳。
我总是在想,如果当年,我没有那么恨他,如果我能早一点看清自己的心。
我们之间,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
弥留之际,我仿佛看到了他。
他还是穿着那一身银色的铠甲,骑在马上,笑着向我伸出手。
他说:阿萝,我来接你了。
我笑着,朝他伸出手。
这一次,我不会再放开了。
我死后,和萧衍合葬在了皇陵。
墓碑上,没有帝后,只有两个名字。
萧衍,赵萝。
世人传言,女帝当政三年,励精图治,天下大安,却在盛年之时,追随先帝而去。
有人说,她是殉情。
有人说,她是报应。
只有我自己知道。
萧衍,我来还你的命了。
黄泉路上,你等等我。
上面的故事,只是我计划的一部分。
真正的故事现在才开始。
我没有死。
萧衍也没有死。
那场所谓的驾崩,不过是我和他联手演的一出戏。
目的,是为了引出幕后真正的大鱼。
那条大鱼,不是太后,不是朝中任何一个大臣。
而是……北境敌国的太子。
我那个,据说早就已经战死沙场的未婚夫,陆景明。
那天,萧衍死后,我以铁血手腕镇压朝堂。
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为了独掌大权。
他们不知道,我是在为萧衍清除障碍。
北境那边,以为大齐内乱,皇帝新丧,是最好的进攻时机。
陆景明亲率大军,再次压境。
这一次,他派人给我送来了一封信。
信上说:阿萝,等我,我来接你回家。
我看着那熟悉的字迹,笑了。
回家
我的家,早就没了。
我回了信。
信上只有一个字:
好。
他果然来了。
在我假意打开城门,引他入瓮的时候。
萧衍带着大军,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
陆景明看着我,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
为什么
我以为,你恨他。
我看着他说:我是恨他。但那是我们大齐的家事。
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
陆景明惨笑一声。
好一个家事。
他举起剑,指向站在我身边的萧衍。
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那是一场惨烈的厮杀。
我站在城墙上,看着下面血流成河。
我看见萧衍受了伤,也看见陆景明越来越疯狂。
最后,陆景明被萧衍一剑刺穿了心脏。
他倒下的时候,眼睛,还看着我的方向。
我好像听到他说:阿萝,是我错了……
战争结束了。
萧衍用一场假死,不仅肃清了朝堂,还一举歼灭了北境的主力。
从此,大齐再无外患。
他成了真正的千古一帝。
而我,也成了他名副其实的皇后。
我们举行了第二次大婚。
这一次,没有算计,没有仇恨。
只有彼此。
洞房花烛夜,他抱着我说。
阿萝,以后,再也没有人可以把我们分开了。
我抱着他,终于露出了这么多年的第一个真心的笑。
我以为,这就是结局了。
幸福美满的结局。
可我忘了,命运的齿轮,一旦开始转动,就不会轻易停下。
我怀孕了。
萧衍高兴得像个孩子。
他免了我的所有请安,把我当成稀世珍宝一样护着。
那段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可好景不长。
在我怀孕七个月的时候,我突然开始腹痛不止。
太医们查不出原因。
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
萧衍急得白了头发。
他找遍了天下名医,都束手无策。
直到有一天,一个游方的老道士,揭了皇榜,进了宫。
老道士手指搭上我的腕脉,良久,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如何萧衍问道。
老道士说道娘娘中的,是‘同心蛊’。
同心蛊此蛊何解萧衍问道。
老道士缓缓摇头。此蛊,无药可解。
不可能!萧衍猛地站起,天下之大,必有解法!
解法……是有。老道士的目光掠过萧衍,落在我的脸上,带着一丝悲悯。
唯一的解法,就是杀了下蛊之人。
可下蛊之人若是死了,娘娘腹中的胎儿,也活不了。母子同源,蛊灭则胎亡。
下蛊之人是谁萧衍他死死盯住道士。告诉朕!无论是谁,朕要将他碎尸万段!
老道士深深叹了口气。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下蛊之人,就是陛下您啊。
萧衍脸上的暴怒化为一片茫然。
你……你说什么他难以置信地摇头,这不可能!朕怎么会给阿萝下蛊!荒谬!绝无可能!
老道士说道。陛下自己,恐怕也不知道。
此蛊,是北境秘传的邪术,极为阴损。它需以一人性命为引,另一人承接蛊种,从此同生共死,命脉相连。当年陛下重伤垂危,想必是被人暗中以此蛊续了命。蛊虫入体,强行为陛下吊住了一口气。
老道士转向我。而另一半的蛊种,早在那时,就被下在了娘娘身上。
我猛地想起陆景明那张曾经深情款款的脸,想起定亲时他执意要我饮下的那杯酒……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
这……这也是为何,
娘娘当年给陛下下的毒,会反噬到自己身上。因为你们二人的命,早已被这蛊虫死死绑在一起,同生共死之身,一损俱损。
我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是陆景明!
当年,萧衍被刺杀,命悬一线。是他!是陆景明,假意出手相救,却趁机将同心蛊种入萧衍体内,强行为萧衍续命。
而另一半蛊种,就在我们定亲之时,被他混在酒中,哄骗我喝了下去。
他的目的,根本不是单纯地想救萧衍,或者简单地杀死萧衍。
他是要用萧衍的命,做一条无形的锁链,永远锁住我!
只要萧衍死,我也会随之殒命。
这样,我就永远无法真正摆脱他的阴影,无论生死,都与他陆景明脱不开干系。
好狠!
好毒的算计!
可他千算万算,漏算了两点。
他没算到萧衍会在朝夕相处中真正爱上我。
他更没算到,我对他的恨意,会让我不顾一切,甚至不惜给萧衍下毒,只求报仇雪恨。
正是那杯毒酒,引动了蛊虫的反噬,让我如今命悬一线。
那……那现在怎么办我颤声问。
老道士看着我,又看了看萧衍。
只有一个办法。
一命,换一命。
要么,陛下死,娘娘和孩子活。
要么,娘娘和孩子死,陛下活。
我看着萧衍,他也在看我。
我们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答案。
那晚,萧衍陪了我很久。
我们聊了很多。
从初见到相爱相杀,再到如今。
好像把一辈子,都过完了。
最后,他吻了吻我的额头。
阿萝,睡吧。
明天醒来,一切都会好的。
我点了点头,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没有仇恨,没有算计。
只有我和他,在江南的小院里,看花开花落。
可当我醒来时,床边放着一封信。
【阿萝,吾妻。
见字如面。
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这一生,我欠你太多。
欠你一个安稳的家,欠你一个无忧的童年。
如今,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万里江山,和我们的孩子。
忘了我,好好活下去。
来生,不要再遇见我了。
夫,萧衍,绝笔。】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
我冲出寝宫。
皇陵的方向,钟声长鸣。
宫人们跪了一地,哭声震天。
陛下,驾崩了。
此时我的肚子,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我知道,我们的孩子,要出生了。
景和七年,新帝登基,年仅三岁。
太后赵氏,垂帘听政。
史书上说,太后临朝十年,励精图治,开创了景和盛世。
十年后,太后还政于帝,自请退居深宫,长伴青灯古佛。
再后来,就没有记载了。
世人不知道的是,在江南的一个小镇上,有一个小医馆。
医馆里,住着一个带着孩子的妇人。
她每天,都会坐在门口的摇椅上,看着远处,好像在等什么人。
可她谁也没等到。
一年又一年。
直到青丝,变成了白发。
我从没想过,故事会这样收场。
我以为我赢了,赢得了江山,赢得了自由,可我输掉了他。
萧衍用他的死,换来了我和孩子的生。
他以为这是解脱,是成全。
可他不知道,没有他的世间,于我而言,不过是一座更大更华丽的牢笼。
我的恨,随着他的死,烟消云散。
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悔和痛。
我抱着刚出生的儿子,给他取名,念安。
萧念安。
我希望他一辈子,思念着他的父亲,平安顺遂。
我开始了垂帘听政的日子。
朝堂比后宫,要复杂得多,也肮脏得多。
以前,这些都是萧衍在面对。
他为我撑起了一片天,让我可以在他的羽翼下,安心地做着我的复仇大计。
现在,天塌了。
我必须自己站起来,撑起这片天。
为我自己,也为我们的孩子。
太后,哦不,现在该叫太皇太后了。
她来看过我一次。
彼时我正抱着念安,看着窗外的落叶发呆。
她在我身边坐下,许久,才开口。
你和他,真像。
她说的是性子。
一样的倔,一样的狠,一样的……会把自己逼到绝路。
他说,让我好好活着。
我看着她,可他凭什么觉得,我能好好活下去
太皇太后伸手,轻轻碰了碰念安的脸。
为了他。为了这个孩子,你也要活下去。
是啊。
为了念安。
他是萧衍留给我,唯一的念想了。
我开始学着做一个合格的统治者。
我坐在萧衍曾经坐过的位置上,翻开他遗留的每一本手札。
我开始明白,他口中的别无选择,并非虚言。
他生于龙榻之侧,长于权谋之中。
从他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起,身边就环绕着无形的刀光剑影。
他走过的每一步龙椅下的阶梯,都浸透着看不见的血色。
而我,曾经只执着于自己家族的血海深仇,只看到他身披龙袍的耀眼荣光,却从未真正低下头,去看一看他脚下的荆棘,去理解他被命运裹挟的沉重。
萧衍,如果……如果当初我们都能放下防备,早点撕开那层隔膜,坦诚地面对彼此的痛苦和无奈,我们故事的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会不会……不用以生死相隔来收场
念安在我的注视下一天天长大。
他的眉眼,他的轮廓,甚至他思考时微微蹙眉的样子,都越来越像他的父亲。
尤其是那双眼睛。
他异常聪慧,三岁时就能清晰地诵读诗文,五岁时已能听讲策论,并能说出自己的见解。
朝堂上的老臣们私下里常感叹,太子殿下天资卓绝,颇有先帝遗风。
每当听到这样的话,我心中便涌起复杂的情绪。
萧衍,你看到了吗
我们的儿子,他很好。
我相信,终有一日,他会成长为一个比你我期望中更出色的帝王。
只可惜,你再也看不到了。
我以为,往后的岁月,会像平静流淌的河水,不惊不澜地前行,带着这份缺憾,带着对念安的守护,直至终老。
直到念安七岁那年的寒冬。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击倒了这个健康活泼的孩子。
高烧像燎原的烈火,持续不退。
他小小的身体在锦被下颤抖,意识陷入深深的昏迷,无论喂什么药都灌不下去。
太医院的圣手们轮番诊视,用尽了珍藏的方剂,却束手无策。
我日夜守在他的床边,整整三天三夜未曾合眼。
我看着他那张酷似萧衍的小脸烧得通红,生命的气息仿佛随时会消散。
再一次将我淹没。
萧衍,你把念安留给我,就是为了让我在失去你之后,再品尝一次肝肠寸断的绝望吗
你何其残忍……
就在我的精神濒临崩溃,几乎要被绝望彻底吞噬的边缘,宫外传来了一个消息。
一个女人求见。
她说,她能救太子。
我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立刻命人将她带进来。
她说:太后娘娘,想救太子,除非……找到另一位拥有‘同心蛊’的人。
这句话如同九天惊雷,在我头顶炸响!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至头顶。
什么意思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太子殿下并非寻常病症,
而是他体内继承自您的子蛊,感应到了母蛊的衰弱,正在反噬己身。
母蛊……
我就是那个母蛊!同心蛊的另一半宿主!
我的身体……有什么问题
当年先帝以命换命,破了蛊术,但并未完全根除。她说,这些年,太后您思虑过重,心神耗损,母蛊的力量正在渐渐消散。子蛊与母蛊同气连枝,自然也会受到影响。
那要如何是好
找到世上仅存的另一对‘同心蛊’,以蛊引蛊,方能彻底根除。
去哪里找
她看着我,沉默了许久。
北境,陆家。
我的心,彻底凉了。
陆家。
是陆景明的家族。
当年,陆景明死后,萧衍并没有赶尽杀绝,只是将陆氏一族,终身囚禁于北境苦寒之地。
没想到,这竟然成了唯一的生路。
我没有选择。
我当即下令,备驾北境。
我将念安托付给太皇太后,带着一支精锐的暗卫,踏上了去往北境的路。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京城,离开那座囚禁了我十几年的皇宫。
北境比我想象的还要荒凉。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陆家的囚禁之地,在一处偏僻的山谷里。
我们到的时候,正值傍晚。
一个穿着厚重皮袄的男人,正在院子里劈柴。
他听到动静,回过头。
在看清我的一瞬间,他手里的斧子,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的脸,因为常年风吹,显得有些粗糙黝,但那双眼睛,却和我记忆里的某个人,一模一样。
阿……阿萝他试探着,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看着他,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陆……景明
不可能。
他明明已经死了。
我亲眼看到,他被萧衍一剑穿心。
是我。我没死。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没死
那萧衍……萧衍的死,算什么
当年,我确实受了致命伤。
但我们陆家的‘同心蛊’,还有一个秘密。
只要拥有另一半蛊的人还活着,宿主就不会真正死亡。
萧衍……他当年那一剑,只是废了我的武功,让我成了一个废人。
我看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原来,萧衍早就知道。
他知道杀了陆景明,我也会死。
所以,他只是废了他。
然后,用自己的命,换了我的命。
这个傻子……
这个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看着他,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恨意。
因为我爱你。
阿萝,我从小就喜欢你。我做了那么多,只是想把你留在身边。
留在身边
你的爱,就是算计,是利用,是把所有人都当成你的棋子吗
陆景明,你毁了我的一生!
我吼了出来的。
他沉默了许久说: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了。
你这次来,是为了太子的事吧。
我救他。他说,用我的命。
引蛊的过程,很痛苦。
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从我的身体里被一点点抽离。
陆景明坐在我对面,脸色比我还苍白。
三天三夜后,引蛊结束。
我感觉身体轻松了许多。
而陆景明,却像是一下子老了二十岁。
头发花白,面容枯槁。
他看着我,嘴里涌出一口黑血。
阿萝,这下……我还清了。
以后……你要好好活着。
说完,他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是真的死了。
我让暗卫将他好生安葬。
就葬在这片北境的雪地里吧。
让他永远,守着他的家族,守着他的罪孽。
我回了京城。
一进宫,就看到太皇太后抱着念安,等在宫门口。
念安已经醒了,虽然还有些虚弱,但精神头很好。
他看到我,挣扎着从太皇太后怀里下来,朝我跑过来。
母后!
我一把将他抱进怀里。
念安,母后回来了。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萧衍,我们的孩子,保住了。
你可以……安心了。
陆景明死了,念安好了。
我以为,所有的风波,都已经平息。
我终于可以,放下一切,好好地陪着念安长大。
可我没想到,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念安的身体虽然好了,但性子,却变得有些奇怪。
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不喜欢和人说话。
有时候,他会一个人,对着空气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问他怎么了,他总是摇头说没事。
我有些担心,请了太医来看。
太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那天,我处理完政务,回寝宫的时候,看到念安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刻刀,正在一块木头上,刻着什么。
我走过去,看到他刻的,是一只小小的鸟。
栩栩如生。
我愣住了。
因为萧衍,也喜欢木刻。
他以前,也给我刻过一只一模一样的鸟。
念安,谁教你这个的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悲伤。
他说:母后,是我自己想起来的。
想起来的
你想起了……什么
我想起了很多事。他说,想起了阿萝,想起了赵家,想起了围场,想起了……一场雪。
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他看着我说:
母后,我不是念安。
我是萧衍。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
萧衍。
他没死。
他变成了我的儿子。
这怎么可能
这太荒谬了!
你……你胡说!我失声叫道。
我没有胡说。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痛苦,那碗让我‘假死’的药,是陆景明给的。他骗了我。
那不是假死药,是‘转魂术’。
他把我的一魂一魄,转嫁到了我们未出世的孩子身上。
他大概是想,用这种方式,让我永远地活下去,也让你……永远地痛苦下去。
我看着他那张稚嫩的脸,听着他说着如此残忍的话。
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原来,陆景明对我最狠的报复,不是让我死。
而是让我,和我的爱人,以母子的身份,共度余生。
这是何等的讽刺。
何等的残忍。
我不知道那天,我是怎么走出念安的寝宫的。
我只记得,外面的天,很黑。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我把自己关在坤宁宫里,三天三夜。
我的人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和萧衍,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受这样的折磨
第四天,太皇太后来了。
她大概,也知道了。
她看着形容枯槁的我,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很难接受。
但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往前看。
往前看
怎么往前看
让我把我的爱人,当成儿子一样抚养
让我每天看着他的脸,叫他念安
我做不到。
我想……离开这里。我说。
太皇太后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
也好。天下这么大,总有一个地方,能让你喘口气。
念安这里,有我。
只是……你真的舍得下他吗
我看着她,眼泪又流了下来。
舍得吗
怎么可能舍得。
那是萧衍。
是我爱了一辈子,也恨了一辈子的人。
我开始安排离开的事。
我把朝政,一点点交还给内阁。
我提拔了一批忠心耿多耿的新臣,来辅佐念安。
所有人都以为,太后是要为太子亲政铺路。
他们不知道,我是要走了。
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念安……不,是萧衍,来找我了。
他站在我面前。
你……要走了吗他问。
我点了点头。
去哪里
不知道。走到哪里,算哪里。
他沉默了一会说。
阿萝是我不好。
如果不是我,你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不怪你。我说,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爱也好,恨也好。
都该放下了。
这个,给你。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木盒。
我打开,里面,是一枚用红绳系着的,小小的同心结。
编得很粗糙,一看就是出自孩童之手。
他低下头说,我希望你,以后能找到一个……真正爱你的人。
忘了我吧。
我看着他,眼泪再也忍不住。
忘了你
萧衍,你让我怎么忘了你
你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刻痕。
深可见骨,永不磨灭。
我没有收那个同心结。
我只是走过去,像以前一样,摸了摸他的头。
念安,你要好好长大,做一个好皇帝。
母后……会在一个很远的地方,看着你。
我离开了皇宫。走在江南的小巷里。
这里的烟雨,和萧衍说的一样,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