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和长公主联姻,换取通天的权柄,我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当朝最年轻的权臣裴玄,亲手给我灌下了一杯毒酒。
他捏着我的下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那双曾映着漫天星河赠予我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墨色。
他说:阿妩,别怪我,家族为重。
我死后,魂魄离体,却被一道无形的枷锁困在了他身边。
我看着他如愿以偿,娶了长公主,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他开始变得不像他了。
那个冷静自持、算无遗策的裴相,会因为长公主一句无心的喜欢,调动边防军去采一株雪莲;会在议事的朝堂上,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走神;会为了寻找一个和我相似的背影,疯魔般地跑遍整个京城。
后来他才在一个崩溃的雨夜,砸碎了满屋的珍宝,嘶吼着明白了。
他不是天生冷静,而是他把所有的情感、所有的软弱、所有的不理智,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
我活着,是我替他承担了那些属于人的情绪,让他得以戴着神的面具俯瞰众生。
我死了,他的面具,碎了。
1
鹤顶红入喉,是滚烫的、撕裂的疼。
那疼意从我的喉咙一路烧到五脏六腑,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我的身体里疯狂拉扯。
我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视线开始模糊。
透过摇曳的烛火,我看到裴玄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依旧是熟悉的清冷与决绝。
阿妩,别怪我。
他慢慢蹲下身,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长公主看中了我,这是裴家百年的机遇。你……必须得死。
我张了张嘴,想骂他,想问他。
问他那年桃花树下,他说要娶我为妻,一生一世一双人,算不算数
问他我陪他十年寒窗,陪他宦海浮沉,陪他从一个无名小卒走到权倾朝野的裴相,算不算数
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血沫从我的嘴角涌出,带着一股腥甜的铁锈味。
我的意识在迅速抽离,最后定格在他那双倒映着我垂死模样的、冷漠的眼睛上。
裴玄,你好狠的心。
我以为死亡是终结,却没想到,是另一个开始。
我飘了起来,成了一缕孤魂。
身体轻飘飘的,像一团没有重量的云。
我低头,能看见自己躺在地上的尸身,眼睛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而裴玄,我恨之入骨的男人,正用一方白绢,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他刚刚碰过毒酒杯的手指。
仿佛那上面沾了什么世间最肮脏的东西。
来人。
他淡淡地开口。
门外候着的管家和几个心腹鱼贯而入。
他们看到我的尸体,脸上没有丝毫惊讶,显然是早就知情。
处理干净。
裴玄将白绢扔进火盆,火苗腾地一下窜起,瞬间将其吞噬,像极了我刚刚被灼烧的五脏六腑。
是,大人。
管家躬身领命,熟练地指挥下人将我的尸体用草席卷起,准备从后门抬出去,像处理一条死狗。
我恨得浑身发抖,我想扑上去撕碎他那张虚伪的脸,可我的手却直接从他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我碰不到他。
我成了一个只能看着、听着,却什么也做不了的旁观者。
一道无形的锁链,将我牢牢地禁锢在了裴玄方圆三尺之内。
他去哪,我就得跟到哪。
我被迫看着他冷静地处理掉我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我的房间被清空,我用过的东西被付之一炬。
我们一起种下的那棵合欢树,被他亲手一斧一斧地砍断。
他对外宣称,沈家嫡女沈妩,因我父亲贪墨案发,自知罪孽深重,羞愤自尽。
沈家,我的家族,一夜之间被抄家夺爵,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没入教坊司。
而这一切的罪名,都是他亲手罗织的。
仅仅是为了给他迎娶长公主铺平道路,扫清障碍。
我那个刚正不阿、为国为民的父亲,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被未来女婿的一纸构陷,送上了黄泉路。
我跟在裴玄身边,看着他面不改色地处理完这一切,然后换上大红的喜袍,去迎娶他尊贵的妻。
2
婚礼盛大至极,十里红妆,从相府一直铺到皇宫。
长公主李月盈,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妹妹,金枝玉叶,骄纵无双。
她骑在马上,一身凤冠霞帔,明艳动人,看向裴玄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占有和爱慕。
而裴玄,他骑着高头大马,身姿挺拔,眉眼依旧清冷,却也恰恰是这份清冷,引得无数京中贵女为之痴狂。
天作之合。
所有人都这么说。
我飘在半空中,冷眼看着这一对璧人接受万民的朝拜和祝福,心中只觉得荒唐又可笑。
洞房花烛夜。
长公主褪去一身繁复的嫁衣,只着一袭轻纱,主动缠上了裴玄。
裴郎,她的声音娇媚入骨,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驸马了。本宫定会助你,登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裴玄没有说话,只是任由她动作。
我别过头,不愿意看这肮脏的一幕。
可我却清晰地听到,在长公主吻上他唇的那一刻,他近乎无声地,用口型说出了两个字。
阿妩。
我的心,或者说我这团魂魄,猛地一颤。
那一瞬间,我竟生出一丝荒谬的期待。
他是不是,对我还有一丝情意
他是不是,在午夜梦回时,也会有一点点的后悔
然而,现实很快就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第二天,裴玄陪着长公主入宫谢恩。
皇帝龙颜大悦,当庭宣布,擢升裴玄为内阁首辅,总揽朝政。
他成了大周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也是权势最盛的首辅大人。
他跪下谢恩,声音沉稳,不见半分喜悦或激动。
他依旧是那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裴玄。
冷静,理智,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会不择手段地去得到它。
我死了,沈家倒了,于他而言,不过是成功路上,一块微不足道的垫脚石。
我的那点可笑的期待,彻底碎成了齑粉。
我不再对他抱有任何幻想。
我开始像一个真正的看客,冷漠地,甚至带着一丝期待地,看着他的生活。
我想看看,这个踏着我的尸骨和鲜血上位的男人,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我想看看,他的报应,什么时候会来。
3
婚后的生活,裴玄和长公主相敬如冰。
他忙于朝政,每日早出晚归。
长公主则沉浸在她的富贵荣华里,今日办诗会,明日开马球赛,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在外人看来,倒也算是一对和谐的夫妻。
裴玄的权势越来越大。
他先是借着一桩旧案,扳倒了朝中与他作对的兵部尚书,换上了自己的心腹。
接着,他又推行新政,改革吏治,将那些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一一拔除。
他的手段雷厉风行,他的心思深沉如海。
满朝文武,无人不惧他,无人不服他。
所有人都说,裴相是天生的政治家,他的脑子里,除了权谋和算计,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
我也曾这么以为。
直到那天。
那是一个初夏的午后,天气有些闷热。
长公主不知从哪儿听来,说南疆有一种奇特的并蒂莲,百年一开,灼灼其华,若是能得一株养在府中,定是风雅无双。
她一时兴起,便在席间对着裴玄撒娇。
裴郎,你权势滔天,帮我弄一株来嘛,好不好
我当时就飘在裴玄身边,清楚地看到他微微蹙了蹙眉。
南疆是边防重地,与邻国关系紧张,常有摩擦。
为了区区一株花,动用边防的力量,简直是荒唐。
以裴玄的性子,他断然不会同意。
我甚至已经准备好,看长公主被他冷言拒绝后,会如何大发雷霆。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
裴玄沉默了片刻,竟淡淡地嗯了一声。
好。
就这么一个字。
我愣住了。
朝中反对他的政敌也愣住了。
就连提出这个无理要求的长公主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
她愣了半晌,才欢呼雀跃,抱着裴玄的胳膊又亲又跳,我就知道裴郎对我最好了!
裴玄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
他当即修书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往南疆。
命令镇守南疆的大将军,放下一切军务,入深山,为长公主寻找那株并蒂莲。
消息传出,朝野震惊。
御史们纷纷上书,痛斥裴相为博红颜一笑,罔顾国家安危,简直是昏聩之举。
裴玄的几个心腹幕僚也忧心忡忡地前来劝谏。
大人,万万不可啊!南疆本就不稳,此刻若擅动兵力,给了敌国可乘之机,后果不堪设想!
是啊大人,您一向英明,怎会犯下如此错误
裴玄坐在书案后,手里拿着一卷书,却迟迟没有翻页。
他听着幕僚们的劝谏,神情有些恍惚。
良久,他才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我知道。
他低声说,我知道这是错的。
那大人为何……
我只是……
裴玄的声音更低了,像是在自言自语,……控制不住。
他说完,便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幕僚们面面相觑,最终只能叹息着离开。
我飘在他的书房里,看着他紧锁的眉头,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彻骨的寒意。
这不是我认识的裴玄。
我认识的裴玄,冷静、克制、永远将利益放在第一位。
他可以为了权力杀我,又怎么会为了一个女人无理的要求,做出这么不理智的事情
他到底,怎么了
4
南疆的并蒂莲没能寻到。
但裴玄的命令,却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恶果。
南疆守将为了寻花,抽调了边境线上近半的兵力。
邻国一直虎视眈眈,见此良机,立刻发动突袭。
一夜之间,连破三座城池。
边关烽火燃起,急报雪花般地飞入京城。
皇帝震怒,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奏折狠狠地摔在了裴玄的脸上。
裴玄!这就是你干的好事!
为了一个女人,你置我大周江山于何地!你这个首辅,是怎么当的!
裴玄跪在地上,脸色苍白。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狼狈的模样。
他没有辩解,只是沉默地领罪。
臣,罪该万死。
长公主也吓坏了。
她没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会酿成如此大祸。
她哭着向皇帝求情,却被皇帝一巴掌打倒在地。
滚!若不是看在你是朕的妹妹,朕今日便将你一同问罪!
最终,皇帝念在裴玄往日的功绩,以及他长公主驸马的身份,免了他的死罪,却也罚了他三年的俸禄,并勒令他在府中闭门思过。
裴相失势。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快地传遍了整个京城。
那些曾经被他打压的政敌,开始蠢蠢欲动。
我看着裴玄从宫里回来,一步一步,走得异常沉重。
他没有回他和长公主的卧房,而是径直走向了府中一处荒废已久的院落。
那是……我曾经住过的地方。
自从我死后,这里便被封锁了起来。
他推开落满了灰尘的院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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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的杂草已经长得半人高,那棵被他亲手砍断的合欢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桩,安静地立在那里。
一切都物是人非。
裴玄站在院子中央,站了很久很久。
夜风吹起他的衣袍,让他看上去,竟有几分萧瑟和孤寂。
我不知道他站了多久,直到月上中天。
他忽然毫无征兆地,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咳得很厉害,弯着腰,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咳着咳着,他笑了。
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
呵……呵呵……
报应吗
沈妩,这是你给我的报应吗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夜色中,亮得惊人。
我看着他,心中没有半分快意,只有一片冰凉。
不,裴玄。
这不是我给你的报应。
这是你给自己的报应。
从你亲手给我灌下那杯毒酒开始,你的世界,就已经开始崩塌了。
只是你自己,还未曾发觉。
5
闭门思过的日子里,裴玄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处理公务,整日将自己关在书房里。
长公主来看过他几次,都被他拒之门外。
夫妻二人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我终日跟在他身边,看着他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闷酒,看着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喃喃自语。
他开始频繁地做噩梦。
梦里,他总是在叫我的名字。
阿妩……阿妩,别走……
阿妩,我错了……你回来……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悔恨。
每当这时,我都会飘到他的床边,静静地看着他。
我多想告诉他,裴玄,太晚了。
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后悔药。
有一天夜里,他又从噩梦中惊醒。
他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全是冷汗。
他环顾四周,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他自己。
他忽然像是疯了一样,冲下床,开始在书房里疯狂地翻找着什么。
箱子被他一个个打开,里面的书画珍宝被他粗暴地扔了一地。
在哪儿……在哪儿……
他嘶哑地低吼着。
我不知道他在找什么。
直到,他从一个布满了灰尘的木箱最底层,翻出了一个上了锁的檀木盒子。
看到那个盒子,我的魂体猛地一震。
那是我的东西。
是我存放日记的盒子。
我喜欢写日记,从我认识裴玄的那天起,一直到我死的前一天,我记录下了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
我以为,这个盒子,连同我其他的遗物,早就被他烧掉了。
没想到,他竟然还留着。
他颤抖着手,从脖子上取下一把钥匙,打开了盒子。
里面,是我那一叠厚厚的日记。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开了第一页。
那是我十五岁生辰时写的。
【今日生辰,玄哥哥送了我一支他亲手雕刻的木簪,他说,待我及笄,便用这支簪子,为我绾发,娶我为妻。】
【玄哥哥今日与我说,他志在朝堂,前路艰险,问我怕不怕。我笑他傻,刀山火海,阿妩也陪你闯。】
【玄哥哥今日又被老师罚了,因为他与老师辩论时,太过激进。我知道他心里憋着一股气,我偷偷给他做了他最爱吃的桂花糕,他吃完后,脸色好看了许多。他说,阿妩,只有在你这里,我才能感到片刻的安宁。】
……
一页一页,一字一句。
全都是我和他过往的甜蜜。
裴玄看着,看着,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那张向来冷硬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龟裂的痕迹。
痛苦、迷茫、悔恨……种种情绪交织在他的眼中。
为什么……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困惑。
为什么我会忘了
为什么我会觉得,杀了你,是理所当然的
他像是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谜团,无法自拔。
他抱着那些日记,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窗外,风雨大作,电闪雷鸣。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映亮了他苍白而扭曲的脸。
他突然抬起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
啊——!
他狠狠地将手中的日记砸在地上,然后开始疯狂地砸着书房里的一切。
桌椅,书架,瓷器,古玩……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狂怒之下,化为碎片。
为什么!为什么!
他嘶吼着,质问着,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他自己。
为什么我控制不住自己!为什么我的脑子这么乱!为什么!
长公主和府里的下人被这巨大的动静惊动,纷纷赶来。
他们看着眼前如同地狱般的景象,和那个状若疯魔的男人,都吓得不敢上前。
驸马……驸马你这是怎么了
长公主颤声问道。
裴玄猛地转过头,一双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那眼神,充满了暴戾和疯狂,吓得长公主倒退了好几步。
滚!
他咆哮道,都给我滚!
众人屁滚尿流地跑了出去。
空旷的书房里,只剩下他沉重的喘息声,和窗外呼啸的风雨声。
他就那么站在这片狼藉之中,雨水从破损的窗户吹进来,打湿了他的衣衫,他却浑然不觉。
良久。
他慢慢地弯下腰,从一地碎片中,捡起了我的一本日记。
日记本已经被砸坏,纸张散落了一地。
他捡起其中一页。
上面是我娟秀的字迹。
【今日与玄哥哥议论朝政,他因新政推行受阻而心烦意乱,几欲失控。我为他煮了一壶清心茶,陪他枯坐了一夜。天明时,他握着我的手说,阿妩,幸好有你。你就像我的定海神针,只要有你在,我的心,就不会乱。】
裴玄看着那行字,整个人都僵住了。
定海神针……
他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像是要将它们刻进骨血里。
一道刺眼的闪电再次照亮夜空,也仿佛照亮了他混沌的脑海。
一个可怕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浮现在他的心中。
他不是天生冷静。
他不是没有情绪。
只是因为,他的所有不安、所有焦躁、所有不理智的情绪,都被我吸收了。
我活着的时候,我是他的情绪容器,是他的理智刹车。
我用我的温柔和爱,为他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堤坝,将他内心深处那些汹涌的、疯狂的、混乱的情绪,牢牢地锁住。
让他得以用一副冷静自持的面孔,去应对这个世界的刀光剑影。
而现在。
我死了。
堤坝,塌了。
他内心深处的那些洪水猛兽,再也无人能够约束。
他,失控了。
呵……
呵呵呵呵……
他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
一个权倾朝野的男人,一个杀伐果断的权臣。
在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抱着他亲手杀死的爱人的日记,哭得像个傻子。
他终于明白了。
他牺牲我,换来的不是通天的权柄。
他牺牲我,是牺牲了他自己。
6
从那天起,裴玄彻底变了。
他不再闭门不出,而是开始以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寻找一切与我有关的东西。
他派人去民间,搜集所有我曾经用过的物品,哪怕只是一方手帕,一个香囊。
他将那间荒废的院子重新修葺,按照我生前的喜好,种满了合欢花。
他甚至,开始寻找和我长得相像的女子。
京城里,但凡有哪家姑娘的眉眼、身形、甚至只是一缕笑意与我相似,都会被他用重金请入府中。
一时间,裴相府美女如云,环肥燕瘦,应有尽有。
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点。
或多或少,都带着我的影子。
长公主为此和他大吵大闹,骂他荒唐,骂他无耻。
裴玄却只是冷冷地看着她,说了一句让她如坠冰窟的话。
你若不愿待,便回你的公主府去。
长公主彻底心寒了。
她终于明白,这个男人,已经疯了。
他爱的不是她,甚至不是那些女人。
他爱的,只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叫沈妩的女人。
不,或许连爱都算不上。
他只是在用一种自虐的方式,试图找回他失去的理智。
他将那些女子安置在府中,每日与她们谈天说地,琴棋书画。
他试图在她们身上,找到那种能让他心安的感觉。
可他失败了。
那些女子,有的贪图富贵,有的野心勃勃,有的故作清高。
她们可以模仿我的容貌,模仿我的才情,却模仿不了我的灵魂。
模仿不了我看着他时,眼里的光。
裴玄越来越暴躁,越来越失望。
他开始变得喜怒无常。
前一刻还对某个女子温言细语,下一刻就可能因为她一句话说错,而将她赶出府去。
朝堂之上,他的政敌们,已经集结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
以新任兵部尚书张赫为首的倒裴派,开始在暗中积蓄力量,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给予裴玄致命一击。
而裴玄,却对此毫无察觉。
他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朝政上了。
他每天上朝,都像是在完成一个任务。
议事的时候,他常常会走神。
有时候,是因为窗外的一声鸟鸣,有时候,是因为某个大臣的衣衫颜色,让他想起了我。
他会突然打断别人的奏报,问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张大人,你府上的海棠花,开了吗
李御史,令千金的琴艺,近来可有精进
满朝文武,都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
曾经那个算无遗策、言辞犀利的裴相,已经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多愁善感、行为怪诞的恋爱脑昏官。
我飘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深渊,心中竟没有半分波澜。
哀莫大于心死。
大概就是如此吧。
7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很快就来了。
那是一个叫柳依依的女子。
她是所有被找来的女子中,最像我的一个。
不仅是容貌,连声音和神态,都有七八分的相似。
她很聪明,懂得如何讨好裴玄。
她会模仿我的笔迹,为他抄写佛经。
她会学着我的样子,为他烹制桂花糕。
她会穿着我最喜欢的素色长裙,在合欢树下为他跳舞。
裴玄对她,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个女子的身上。
他甚至开始带着她,一起处理公务。
他会将那些重要的奏折拿给她看,问她的意见。
柳依依一个风尘女子,哪里懂什么国家大事。
她只会说一些空洞的、讨巧的话。
但凭大人做主。
妾身觉得,大人说的都对。
可就是这样的话,却让裴玄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心。
因为,这些话,我也曾对他说过。
他以为,他找回了他的定海神针。
他不知道,他找回的,是催命的符咒。
张赫等人,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会。
他们买通了柳依依身边的一个丫鬟,通过她,将一份伪造的军情奏报,送到了裴玄的案头。
奏报上说,北方蛮族蠢蠢欲动,似有南下之意,请求朝廷增派援军,加强北境防线。
这是一个圈套。
一个专门为裴玄设下的圈套。
以裴玄往日的精明,他绝不可能看不出这其中的破绽。
可是现在,他把奏报拿给了柳依依看。
依依,你怎么看
柳依依哪里看得懂这些。
她只觉得那上面画的地图,像是一幅山水画。
她指着地图上的一处,娇声笑道:大人,这里画得真好看,像不像妾身家乡的青屏山
青屏山。
听到这三个字,裴玄的身体猛地一震。
因为,我的家乡,就在青屏山下。
他看着柳依依那张与我酷似的脸,眼神变得迷离起来。
青屏山……
他喃喃道,是啊,很像……
他仿佛透过柳依依,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在青屏山下,笑靥如花的少女。
大人,既然蛮族还没打过来,不如……我们先去青屏山玩几天吧
柳依依见他神情松动,趁热打铁道,妾身好久没回家乡了,想回去看看。
去青屏山。
一个何其荒唐的念头。
北境军情紧急,作为内阁首辅,他却要在这个时候,为了一个女人,离开京城,去游山玩水
若是从前的裴玄,只会觉得说出这话的人是个疯子。
可是现在,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好。
他说。
我们去青屏山。
我飘在空中,看着他被柳依依迷得神魂颠倒的样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
完了。
裴玄,你彻底完了。
8
裴玄要离京游山玩水的事,很快就传开了。
这一次,连皇帝都保不住他了。
张赫联合了朝中半数以上的官员,联名上奏,痛陈裴玄私德败坏,祸国殃民的十大罪状。
每一条,都有理有据,铁证如山。
其中包括他为了寻花,导致南疆失守。
也包括他为了一个酷似亡妻的女人,置北境安危于不顾。
皇帝看着那份长长的奏折,和下面跪着的乌泱泱的官员,脸色铁青。
他知道,裴玄的气数,尽了。
圣旨很快就下到了相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内阁首辅裴玄,结党营私,祸乱朝纲,置国家安危于不顾,罪大恶极。着,革去其一切职务,打入天牢,听候发落。其党羽,一并收押,彻查到底。钦此。
当宣旨的太监念完圣旨时,裴玄正准备带着柳依依,登上前往青屏山的马车。
他听着那一句句冰冷的判词,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
他脸上的迷醉和温柔,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茫然和不敢置信。
不……不可能……
他喃喃自语。
他算计了一辈子,从未失手过。
怎么会……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
禁军冲入相府,将他团团围住。
柳依依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躲到了一边,生怕被牵连。
那些曾经被裴玄捧在手心里的,我的替代品们,也作鸟兽散,哭喊着撇清和他的关系。
树倒猢狲散。
真是,一出好戏。
裴玄被戴上枷锁,押往天牢。
他路过那棵合欢树的时候,脚步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着那满树盛开的、粉白色的花朵,眼神空洞。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阿妩,他轻声说,你看,今年的合欢花,开得真好啊。
可惜,你看不到了。
我也……看不到了。
我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被推入那阴暗潮湿的天牢。
牢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阳光和声音。
也隔绝了他,所有的希望。
9
裴玄的案子,审得很快。
人证物证俱在,他根本无法辩驳。
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想过要辩驳。
从被打入天牢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一个活死人。
他整日枯坐在牢房的角落里,不吃不喝,不言不语。
那双曾经睥睨天下、深不见底的眸子,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白。
我看着他迅速地消瘦下去,原本俊朗的脸庞,变得颧骨高耸,眼窝深陷。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我有时候会想,他是不是,在等死。
长公主来探望过他一次。
她站在牢房外,看着这个她曾经深爱过的男人,如今变成这副鬼样子,眼神复杂。
裴玄,她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你后悔吗
裴玄没有反应,像是没有听到。
长公主自嘲地笑了笑,也是,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后悔呢。
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已经向皇兄请旨,与你和离了。从此以后,你我,再无瓜葛。
裴家……也保不住了。皇兄的意思是,斩草除根。
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忍。
裴玄的身体,终于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向长公主。
他的眼神,不再是我熟悉的那种清冷,也不是后来的那种疯狂。
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多谢。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片砂纸在摩擦。
长公主愣住了。
她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两个字。
她还想说些什么,裴玄却已经重新低下了头,不再看她。
长公主在牢房外站了很久,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
在她转身的那一刻,我看见,一滴泪,从她骄傲的眼角滑落。
这个女人,或许也曾真心爱过裴玄。
只可惜,她爱上的,是一个早就把心丢了的男人。
最终的判决,很快就下来了。
裴玄,意图谋反,证据确凿,判,三日后午时,斩立决。
裴氏一族,满门抄斩。
消息传出,京城震动。
那个曾经权倾朝野的裴相,就这样,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
10
行刑的那天,天气很好。
万里无云,阳光刺眼。
刑场设在菜市口,周围围满了前来观看的百姓。
他们对着即将被押上刑场的囚犯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就是那个大奸臣裴玄
看着也不像啊,听说他为了个女人,连江山都不要了。
真是个情种,可惜啊,用错了地方。
我飘在空中,听着这些议论,心中一片麻木。
午时三刻,裴玄被押上了刑场。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囚衣,头发散乱,手脚都戴着沉重的镣铐。
可他的腰背,却挺得笔直。
他一步一步,走上那高高的行刑台,神情平静得,像是在赴一场与他无关的宴会。
他跪在行刑台上,目光扫过台下攒动的人头。
他像是在寻找什么。
然后,他的目光,定住了。
他看向我的方向,那双死寂的眸子里,第一次,泛起了一丝波澜。
他看见我了。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看见我了。
但我知道,在那一刻,我们的目光,穿越了生与死的界限,交汇在了一起。
他看着我,嘴角,慢慢地,向上扬起,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释然的笑容。
他用口型,对我说。
阿妩,我来……陪你了。
监斩官扔下令牌,行刑的刽子手,举起了手中的鬼头刀。
阳光下,刀刃闪过一道刺眼的寒光。
斩——!
刀光落下。
血光冲天。
在他头颅落地的那一刻,我感觉到,那根一直束缚着我的,无形的锁链,啪的一声,断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将我包围。
我低头,看见裴玄的魂魄,从他的身体里飘了出来。
他的魂魄,是残缺的。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我死后,会被束缚在他的身边。
因为,当初他杀我的时候,也将他自己灵魂的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我这里。
我们,早就成了一体。
他杀了我,也等于,杀了他自己。
他的魂魄向我飘来,带着一丝乞求和悔恨。
我静静地看着他,心中所有的恨,所有的怨,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我对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然后,我转身,向着那片无尽的光明,飞去。
裴玄,你我之间的纠葛,到此为止了。
从此,黄泉路上,你我,再不相见。
……
(一)番外:裴玄视角
我叫裴玄,是大周朝最年轻的内阁首辅。
所有人都说,我是天生的政治家,冷静、理智、没有感情。
他们说对了。
在我的世界里,一切都可以被计算,被衡量。
包括感情。
沈妩是我的青梅竹马,我的未婚妻。
我曾经以为,我是爱她的。
但当更大的利益摆在我面前时,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迎娶长公主,获得皇室的支持,登上权力的巅峰。
这,才是我裴玄该走的路。
至于沈妩,她只能成为我成功路上的,一块垫脚石。
我亲手给她灌下了毒酒。
看着她在我面前痛苦地死去,我的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甚至觉得,有些烦躁。
因为她的血,弄脏了我最喜欢的地毯。
我冷静地处理掉她的一切,迎娶了长公主,登上了首辅之位。
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冷静下去,直到我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可是,我错了。
我开始变得,不像我自己。
我会因为长公主一句无心的话,做出荒唐的决定。
我会在议事的时候,莫名其妙地走神。
我的脑子里,总是会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
桃花树下,少女的笑靥。
书房里,为我研墨的纤细身影。
深夜里,那碗暖心的桂花糕。
这些画面,像一根根针,扎在我的脑海里,让我头痛欲裂。
我开始失眠,做噩梦。
梦里,我总能看到沈妩。
她穿着一身红衣,站在血泊里,眼睛睁得大大的,问我。
裴玄,你为什么,要杀我
我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
我不知道答案。
我只知道,我的心,很乱。
我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冷静地思考,清晰地判断。
我的世界,仿佛被一团浓雾笼罩,我看不到前方的路。
我开始害怕。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我。
我疯了一样地寻找她的影子,我以为,只要找到一个和她相似的人,我就能找回从前的自己。
可我错了。
她们都不是她。
她们的笑,她们的眼,都像是一把把刀,将我凌迟。
提醒着我,我亲手杀死了,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让我心安的人。
我是在一个雨夜,彻底崩溃的。
我看到了她的日记。
【玄哥哥说,我是他的定海神针。】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
我不是天生冷静。
我只是,把我的心,寄存在了她那里。
是她的爱,抚平了我所有的暴戾和不安。
是她的存在,让我成为了那个无坚不摧的裴玄。
而我,却亲手,将我的心,捏得粉碎。
我成了一个没有心的怪物。
一个被情绪操控的,可悲的疯子。
我毁了我自己。
当禁军冲进相府,给我戴上枷锁的那一刻,我的心里,竟然感到了一丝解脱。
终于,结束了。
在天牢的最后三天,我想了很多。
我想起了我和阿妩的初见。
那年我十岁,她八岁。
她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我的身后,甜甜地叫我玄哥哥。
我想起了我们一起长大的点点滴滴。
她陪我读书,陪我练剑,陪我走过那些最艰难的岁月。
她是我生命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可是,我却亲手,将这抹亮色,熄灭了。
行刑的那天,阳光很好。
我走上行刑台,看到了台下,人山人海。
我在人群中,寻找着。
我不知道我在找什么。
直到,我看到了她。
她就站在那里,穿着一身白衣,安安静静地看着我。
和从前一样。
我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
我笑了。
阿妩,你还在。
你还在等我。
真好。
阿妩,我来……陪你了。
刀落下的那一刻,我没有感到任何痛苦。
我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家的温暖。
阿妩,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放开你的手了。
……
(二)番外:长公主视角
我叫李月盈,是大周朝最尊贵的长公主。
我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包括男人。
第一次见到裴玄,是在宫里的琼林宴上。
他作为新科状元,接受皇兄的封赏。
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眉眼清冷,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
我承认,我被他吸引了。
这样一个如高岭之花般的男人,若是能被我摘下,那该是多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我向皇兄请旨,要嫁给他。
皇兄很疼我,自然是应允了。
但我知道,裴玄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叫沈妩。
我不在乎。
一个区区臣女,如何能与我这个金枝玉叶的长公主相比
我以为,裴玄会为了我,处理掉那个女人。
他果然这么做了。
他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为我们的婚事,扫清了障碍。
我很满意。
我觉得,这个男人,和我是一类人。
冷酷,无情,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我们,是天作之合。
婚后,他对我相敬如宾。
他很忙,忙着在朝堂上,巩固他的权力。
我很闲,闲着享受我身为公主和相国夫人的尊荣。
我们各取所需,互不干涉。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我让他去南疆,为我寻一株并蒂莲。
那只是我随口的一句话,我没想过他会真的答应。
可他答应了。
甚至不惜动用边防军。
我当时,是窃喜的。
我以为,这个冰山一样的男人,终于被我融化了。
他,是爱上我了。
可是,我很快就发现,我错了。
南疆失守,他被皇兄斥责,闭门思过。
我去看他,他却将我拒之门外。
我听到,他在书房里,发了疯一样地砸东西。
我听到,他在梦里,一遍又一遍地,叫着那个女人的名字。
阿妩……阿妩……
我才明白。
他不是爱上了我。
他是,疯了。
因为那个叫沈妩的女人。
他开始往府里带回各种各样的女人。
那些女人,都有一个共同点。
她们都像沈妩。
我看着他,为了那些赝品,神魂颠倒,喜怒无常。
我看着他,在朝堂上,昏招频出,众叛亲离。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我曾经爱慕的那个,冷静自持、算无遗策的男人,已经死了。
死在了那个叫沈妩的女人,死去的那一天。
剩下的,只是一个可悲的,可笑的,为情所困的疯子。
我向皇兄请旨和离。
在他被抄家问斩的时候,我没有为他说一句话。
我甚至,亲手递上了,他通敌叛国的罪证。
我不知道,我这么做,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报复。
报复他,从来没有,真正地看过我一眼。
他行刑的那天,我没有去。
我在公主府里,绣着一副并蒂莲。
绣着绣着,针,扎进了我的手指。
血,一滴一滴地,落在了洁白的丝帕上。
像极了,那日南疆传来的,烽火的颜色。
我突然就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裴玄,你这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你以为你牺牲了一个女人,得到了全世界。
其实,你为了一个女人,输掉了,你的全世界。
而我,李月盈。
在这场可笑的爱情里,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