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第9章年轮里的春天 > 第一章

阿兵走后的头七,山坳里飘着细雨。金秀坐在堂屋的竹椅上,面前摆着那只没刻完的槐木簪,木头上的槐花只刻了半朵,像被冻住的春天。晓槐蹲在地上烧纸钱,火苗舔着黄纸,把奠字烧成灰蝶,打着旋儿飞进雨里。
记忆中,阿兵总是戴着那顶洗得发白的布帽,帽檐下,是一张被岁月与日光雕琢的脸。他的面庞轮廓硬朗,犹如山坳里久经风雨的岩石,肤色是长期劳作后染上的古铜色,透着健康与质朴
。额头的皱纹,如同木工图纸上的线条,深深浅浅地记录着他的过往。那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眼眸是深邃的褐色,曾经满含着对木工活的专注与对生活的热爱,现在却只能在金秀的回忆里熠熠生辉。阿兵的眉毛又浓又黑,像是用刻刀精心雕琢上去的,年轻时,每次他专注于手中的木头时,那眉毛就会不自觉地拧在一起,形成一个川字。他的鼻子高挺笔直,鼻翼微微有些宽厚,带着山民特有的憨厚。嘴唇总是干裂着,上面有着一道道细微的纹路,那是山里干燥的风留下的痕迹。
奶奶,别总盯着那木头看。晓槐把一件厚褂子披在金秀肩上,爷爷知道您惦记,他在那边肯定正慢慢刻完呢。金秀没说话,伸手摸了摸木头上的刻痕,阿兵的指温好像还留在上面,带着黄杨木的涩味。
小杨从木工坊里搬出个落满灰尘的木箱,是阿兵当年装工具的箱子。阿姨,我整理师傅的东西时,发现这个。箱子里铺着蓝布,放着几卷泛黄的图纸,画着衣柜、方桌、婴儿床,角落里都标着日期——有春生出生那年的,有晓槐满月时的,最晚的一张画着个小小的博古架,日期停在去年霜降。
金秀拿起那张博古架图纸,纸边都磨毛了。他总说,要给晓槐打个摆奖杯的架子。她的声音有点发颤,指腹抚过图纸上的榫卯结构,你看这榫头,他画得比年轻时还仔细。晓槐凑过去看,图纸背面有几行铅笔字,是阿兵歪歪扭扭的笔迹:槐花开时,榫卯要留三分松,好让木头透气。
雨停时,村支书来了,手里捧着块红绸布包着的木牌。婶,这是村里给叔做的‘匠心牌’,明天就挂到民俗馆门口去。木牌是小杨连夜做的,黑檀木底,上面刻着阿兵的名字,周围绕着槐花藤。金秀摸了摸木牌,忽然说:把他没刻完的那半朵槐花也刻上去吧,他这辈子,就爱跟木头较劲。
夜里,金秀做了个梦。梦见阿兵坐在槐树下,手里拿着那半朵槐花簪,刻刀走得很慢,槐花的纹路在他掌心慢慢舒展。她走过去想帮他扶着木头,却发现自己的手穿过了他的袖子——原来他穿的还是年轻时那件蓝布褂,袖口磨出的毛边,跟他们定亲时一模一样。梦里的阿兵,还是年轻时的模样,身姿挺拔,像一棵白杨。头发乌黑浓密,透着旺盛的生命力,脸上洋溢着朝气,岁月还未曾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唯有那专注雕刻的神情,和后来的他别无二致

你看这木头,性子倔得很。阿兵抬头冲她笑,眼角的皱纹里落着槐花,得顺着它的纹路走,急不得。金秀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看着他把最后一片花瓣刻完,簪尾坠着的小木珠,在月光下转了转。
醒来时,窗台上的槐花谢了大半。金秀摸了摸枕边,不知何时放着那只槐木簪,半朵花的缺口处,被人用细木粉补得平平整整,还抹了层清漆,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晓槐端着粥进来时,看见奶奶正对着簪子笑,眼角的泪珠子掉在木头上,洇出个小小的湿痕。
是小杨哥半夜起来补的。晓槐把粥碗放在桌上,他说,师傅常教他,木头上的缺口,就像心里的念想,补得好,就能长出新的纹路。金秀拿起簪子,对着光看,补过的地方藏在花瓣褶皱里,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就像阿兵从未离开过。
小满那天,晓槐的工作室正式挂牌。她没挂红绸,只在门楣上系了串干槐花,风一吹,簌簌地落木尘——那是阿兵木工坊里攒了几十年的木尘,小杨用细布包了,说带着老木匠的精气神。
第一个订单是邻村的张奶奶,要给重孙子做个摇篮。得跟当年阿兵给春生做的那个一样,床板要留透气的细缝,栏杆上得刻小槐花。张奶奶拄着拐杖,摸着工作室里的样品,阿兵做的摇篮,摇起来没声音,娃睡在里面不闹夜。
晓槐翻开阿兵的木工笔记,里面果然记着摇篮的尺寸:床板用桐木,轻;栏杆用槐木,硬;榫卯要松一分,摇着才稳。她照着笔记画图纸,小杨在旁边备料,刨子推过桐木,木花卷得像槐花,落在地上,积起薄薄一层白。
金秀坐在门口的竹椅上看,手里转着那只补好的槐花簪。晓槐刻栏杆时,总在同一个地方出错,槐花的花瓣总刻得太尖。你爷爷刻花,花瓣尖上要留个小圆弧。金秀忽然开口,他说花要是太尖,就少了点憨气,不像咱山坳里长的。
晓槐停下刻刀,看着奶奶:奶奶,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金秀笑了,眼角的皱纹堆起来:他年轻时给我刻第一个木牌,花瓣尖刻得跟锥子似的,扎得我手心疼。后来他磨了整整三天,把尖儿磨圆了,说‘金秀的东西,得软和点’。
小杨蹲在地上,把晓槐刻坏的木片捡起来,拼在一起,居然像朵半开的槐花。师傅说过,错木片别扔,攒多了能拼成花盘。他找出个木框,把碎木片粘进去,刷上清漆,摆在窗台上,你看,错处也能开出花。
傍晚收工时,摇篮的框架搭好了。晓槐和小杨推着摇篮在院里转圈,桐木床板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像春生小时候的哭声,混着槐花香飘得很远。金秀站在门口拍手,忽然觉得眼晕,扶住门框才站稳。晓槐赶紧跑过来:奶奶,您是不是累着了
金秀摇摇头,指着摇篮:让我坐坐。她慢慢坐进去,小杨轻轻推着,摇篮晃起来,木缝里漏进的夕阳落在她脸上,暖融融的。阿兵当年给春生做的摇篮,也这么晃。她闭上眼睛,声音轻得像梦呓,他推着推着,就把娃推成了大姑娘,把我推成了老婆子。
晓槐和小杨没说话,看着夕阳把奶奶的影子拉得很长,和摇篮的影子叠在一起,像株歪脖子槐树,根在土里缠得紧紧的。
夜里,晓槐在笔记本上写:爷爷的刨子会唱歌,唱的是时光的歌。奶奶的皱纹里藏着槐花,开的是岁月的花。小杨凑过来看,在后面添了句:我们的刻刀在续写,写的是新的故事。
入伏那天特别热,晓槐和小杨在木工坊里打扇门,汗水顺着额角滴在木头上,洇出深色的圆点。金秀端来绿豆汤,看见门框上刻着的槐花图案,忽然说:该给老槐树剪枝了,再长就遮着木工坊的窗户了。
村里的老木匠王大爷来帮忙,他爬在梯子上,手里的锯子沙沙响,断枝坠在地上,惊起几只麻雀。阿兵在时,每年都自己爬梯子剪。王大爷喘着气,往嘴里塞了片薄荷糖,他说这树跟人一样,得修修枝,才能长得直。
晓槐在下面捡断枝,发现有根枝桠上缠着圈红绳,是去年阿兵和金秀结婚纪念日系的。她小心地解下来,红绳已经褪色,上面还沾着片干槐花。奶奶,您看这个。金秀接过红绳,摸了摸上面的毛刺,忽然笑了:他总说,红绳系着,槐树就记得咱的日子。
剪完枝,小杨把粗点的断枝锯成小段,说要做些小木料。晓槐挑了段带疤的,抱着往工作室跑:我要刻个小槐树苗,送给小杨哥。金秀看着她的背影,跟王大爷说:这俩孩子,倒像极了我和阿兵年轻时,总在一块儿琢磨木头。
王大爷嘿嘿笑:小杨这娃实诚,上次我家锅盖坏了,他连夜给打了个新的,还刻了圈槐花边,说‘得配婶子家的灶台’。金秀心里一动,看着木工坊里小杨专注刨木的侧脸,忽然想起阿兵当年也是这样,干活时连吃饭都忘了。
晚饭时,晓槐把刻好的小槐树苗递给小杨,树根处刻着个杨字。等我学会了做榫卯,就给它刻个底座。小杨红着脸接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个木盒子,我给你做了个画筒,放你的画笔正好。
画筒是用黄杨木做的,筒身上刻着晓槐的画——槐树下的木工坊,阿兵坐在竹椅上,金秀在石桌上晒槐花。晓槐摸着木画,忽然发现画里的自己,辫子上别着的槐花簪,正是爷爷教她刻的那支。
夜里下起了雷阵雨,晓槐被雷声惊醒,看见奶奶屋里的灯还亮着。她推开门,见金秀正把阿兵的木工笔记一页页抚平,夹进牛皮纸里。这些笔记,该传给你们了。金秀把笔记本递给晓槐,第一本里夹着你爷爷当年给我写的信,字丑得很,你别笑。
晓槐翻开第一本笔记,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折叠的信纸,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金秀,等我学会打衣柜,就娶你。衣柜门要刻两朵槐花,一朵像你,一朵像我。信纸边角粘着片干枯的槐花,轻轻一碰,就碎成了粉。
窗外的雷声渐渐远了,老槐树的叶子在雨里沙沙响。晓槐忽然明白,有些约定,不用刻在木头上,也能长成参天的模样。
秋收时,晓槐和小杨接了个大订单——给镇上的民宿做二十套桌椅,要求全用山坳里的老木料,刻上本地的花草。两人在木工坊忙了一个月,金秀每天中午都提着饭盒去送饭,饭盒里总有份槐花饼,是用今年新收的槐花和面粉做的。
慢点吃,别噎着。金秀给小杨递过水壶,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想起阿兵年轻时也这样,干活累了,三个馒头都不够吃。晓槐咬着饼笑:奶奶偏心,给小杨哥的饼里糖放得多。金秀拍了下她的手:人家小杨力气大,得多补补。
小杨脸一红,从口袋里掏出块磨好的槐木牌,上面刻着个秀字:阿姨,这个给您,挂在钥匙串上。金秀接过来,木牌被磨得溜光,字的笔画里还留着细微的木纹,像阿兵当年刻的那个金秀木牌。
桌椅完工那天,民宿老板来验货,摸着椅背上的槐花图案赞不绝口:比图片上还好看,这手艺,跟阿兵师傅年轻时一个样。晓槐心里一甜,刚想说谢谢,却听见金秀说:不一样,他们比阿兵年轻时巧,会把晓槐的画刻进木头里,这叫新本事。
结账时,老板多给了五百块,说是奖金。晓槐拿着钱跑到供销社,给奶奶买了台新的电风扇,又给小杨买了套新的刻刀。师傅说过,好马配好鞍。她把刻刀递给小杨,刀身映着两人的影子,紧紧挨在一起。
新米下来那天,村里请了戏班子。晓槐拉着金秀去看戏,小杨提着马扎跟在后面。戏台上唱的是《天仙配》,董永的扮演者穿着粗布褂子,像极了年轻时的阿兵。金秀看着看着,忽然说:当年你爷爷就是在戏台底下跟我提亲的,手里还攥着个没刻完的木簪子,扎得他手心都是印子。
中场休息时,小杨去买了三串糖葫芦。晓槐举着糖葫芦,忽然发现小杨的手背上有道新的伤疤,是刻桌椅时不小心划的。怎么不告诉我她掏出创可贴,小心翼翼地给他贴上。小杨嘿嘿笑:小伤,师傅说,手上没疤的木匠,不算真木匠。
金秀看着他们,悄悄把那五百块奖金塞进晓槐的口袋。夜风带着新米的香气飘过来,戏台的锣鼓声、孩子们的笑声、远处木工坊的木刨声,混在一起,像首热闹的歌。她忽然觉得,阿兵并没有走远,他就在这炊烟里,在这新米香里,在孩子们年轻的笑声里。
小雪那天,春生带着妻儿回来了。车刚停稳,儿子麦麦就从车上跳下来,举着张奖状冲进院子:太奶奶,我画画得了奖!金秀接过奖状,上面画着个木工坊,门口站着个戴老花镜的老爷爷,正给个小姑娘刻槐花簪。
画的是爷爷和我。晓槐摸着麦麦的头笑。麦麦仰起脸:妈妈说,太爷爷的木头会开花,我也想学。小杨从木工坊里拿出个迷你刨子,是用边角料做的:来,我教你刨木花。
春生走进堂屋,看见墙上挂着阿兵的遗像,旁边多了张新照片——晓槐和小杨站在木工坊门口,手里举着刚做好的博古架,架子最上层摆着阿兵那个歪腿板凳零件。爸要是看见这个,肯定高兴。春生的声音有点哑,伸手摸了摸照片里的博古架。
金秀端来炭火盆,放在屋子中间。晓槐和小杨在厨房忙活,麦麦蹲在火盆边,看小杨给他做的木陀螺转得飞快。春生拿出手机,翻出张设计图:妈,我跟厂家谈好了,明年要量产带槐花图案的儿童床,就用晓槐画的图。
金秀看着图纸,忽然说:床板底下得刻行小字,就刻‘山坳里的木头,住着阿兵和金秀’。春生愣了愣,随即点头:好,就这么刻。
晚饭时,桌上摆着晓槐做的槐花糕,小杨炖的山鸡汤,还有春生从城里带的烤鸭。麦麦抢着给太奶奶夹肉,油星溅在他胸前的围兜上,像朵小槐花。太奶奶,明年我也要跟爷爷学做木簪子。麦麦嘴里塞满了糕,含糊不清地说。
金秀笑了,往他碗里舀了勺汤:好啊,等槐花开了,就让你小杨叔叔教你。小杨赶紧说:我一定好好教,像师傅教我那样。晓槐看着他,忽然红了脸,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
夜里,雪下大了。晓槐和小杨在木工坊加班,给麦麦做木陀螺的底座。小杨的手不小心碰到晓槐的手,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去,木屑在灯光里飞,像撒了把星星。晓槐,小杨忽然开口,等开春,我想……
想啥晓槐抬头,看见他手里拿着个木盒子,里面是支新刻的槐花簪,簪尾刻着个槐字。我想跟你一起,把木工坊办下去。小杨的脸比炭火还红,也想……让你戴上这支簪子。
晓槐没说话,接过簪子插在辫子上。窗外的雪落在槐树上,簌簌地响,像阿兵在笑。她忽然想起爷爷说过的话:好木头不怕等,好缘分也一样。
惊蛰那天,山坳里的槐花开了第一朵。金秀坐在院里的竹椅上,看着晓槐和小杨在木工坊门口挂新的招牌——槐香木作,四个字是小杨刻的,笔锋里带着阿兵的影子。
奶奶,您看这字怎么样晓槐跑过来,辫子上的。槐花簪晃了晃,是小杨送她的那支。金秀笑着点头:好,有股子木头劲。小杨挠挠头,从口袋里掏出张红纸:阿姨,晓槐答应……答应跟我成亲了,就定在小满那天。
红纸上写着两个人的名字,旁边画着朵并蒂槐花。金秀接过红纸,摸了摸上面的字迹,忽然掉了眼泪:阿兵要是在,肯定要亲手给你们打套新家具,衣柜门上刻满槐花。
晓槐赶紧给奶奶擦眼泪:爷爷的工具都在呢,我们自己打。小杨说,要打张跟您和爷爷当年一样的婚床,床头上刻‘百年好合’。小杨在旁边使劲点头:我已经在看师傅的笔记了,榫卯结构都记熟了。
成亲那天,村里来了好多人。晓槐穿着红棉袄,头上插着两支槐花簪——一支是阿兵教她刻的,一支是小杨送的。小杨穿着新做的蓝布褂,胸前别着朵新鲜的槐花,是晓槐给他别上的。
金秀坐在堂屋的主位上,看着两个孩子拜堂,忽然觉得眼睛亮堂起来。她仿佛看见阿兵站在门口,穿着当年的蓝布褂,袖口磨出的毛边还沾着木屑,手里攥着个刚刻好的木双喜,笑得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那年他也是这样,站在供销社门口等她,手里的木牌刻着金秀两个字,木刺扎得手心通红也不肯放下。
拜完堂,小杨扶着金秀去看新房。婚床的栏杆上,每朵槐花都是晓槐和小杨一起刻的,花瓣尖上都留着阿兵教的小圆弧,透着股憨气。衣柜门上并排放着两个小木人,一个戴着布帽,一个梳着发髻,是小杨照着老照片刻的——正是年轻时的阿兵和金秀。
您看这木人,小杨指着木人的手,我特意刻了道疤,跟师傅手上的一样。金秀摸了摸木人掌心的刻痕,忽然想起阿兵当年为了救她,被倒下的槐树干砸出的伤疤,后来每回刻木头,那道疤就跟着手指一起用力,在木头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纹路。
日子像木工坊里的刨子,一下下推着,磨得温润光滑。晓槐怀孕后,小杨照着阿兵的笔记打了个婴儿床,床板上刻着三朵槐花,最大的那朵花瓣里藏着个念字。金秀每天都要去摸一摸,说木头能记住人的温度,等孩子长大了,就知道太爷爷的手艺有多巧。
那年冬天来得早,金秀的咳嗽犯了。晓槐把阿兵留下的暖手炉找出来,里面灌了热水,裹在蓝布里给奶奶焐手。暖手炉的铜盖上刻着朵槐花,是阿兵用刻刀一点点凿的,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发亮。这炉子,还是你爷爷年轻时给我打的。金秀捧着暖手炉,眼神飘得很远,他说山里风大,得用铜的才抗冻,刻朵槐花,看着就暖和。
开春时,晓槐生了个女儿,眉眼像极了金秀年轻时。金秀抱着襁褓里的小家伙,在她耳边轻轻说:奶奶给你取个名,叫‘念槐’吧,记住这山坳里的槐花,记住爷爷的木头。小杨在木工坊里给女儿做摇篮,晓槐站在旁边看,阳光透过木窗落在他们身上,像撒了层金粉。摇篮的栏杆上,刻着四朵槐花——阿兵、金秀、晓槐、小杨,每朵花的中心都刻着个小小的念字。
金秀抱着念槐,坐在老槐树下,看着木工坊里的身影,忽然笑了。风吹过麦田,吹过槐树林,吹过木工坊的木窗,带着麦香、槐香和木头的味道,像首唱不完的歌。她知道,这山坳里的故事,还在继续。就像那棵老槐树,每年都会开花;就像木工坊的刨子,总会有人接着握起;就像她和阿兵的爱,已经顺着年轮,长在了新的春天里。
念槐三岁那年,槐花开得格外盛。晓槐教女儿认木头上的花纹,小杨在旁边刨着新料,木花卷得像云朵,落在念槐的羊角辫上。金秀坐在竹椅上晒太阳,手里转着那支补好的槐花簪,忽然看见念槐捡起块碎木片,学着大人的样子往木头上划,小嘴里嘟囔着:太爷爷说,要顺着木头的纹路走。
金秀的眼眶一下子湿了。她想起阿兵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槐花香,他躺在病床上,枯瘦的手还攥着刻刀,说要给重孙女刻支最好看的簪子。现在那支簪子就插在念槐的发间,是晓槐和小杨照着阿兵的草稿刻的,簪尾的小木珠转起来,还能听见细微的咔嗒声,像阿兵在木工坊里推刨子的节奏。
入秋时,村里要修民俗馆,专门留了间屋子展示阿兵的木工活。小杨把阿兵的工具箱擦得锃亮,里面的刨子、凿子、刻刀摆得整整齐齐,每样工具上都系着段红绳,绳头拴着片干槐花。晓槐在墙上挂了张巨大的照片,是阿兵坐在槐树下刻木头的样子,阳光落在他古铜色的脸上,额头的汗珠像碎钻,嘴角噙着笑,仿佛下一秒就要抬头说:金秀,你看这朵花开得多好。
开馆那天,金秀穿着新做的蓝布衫,胸前别着小杨刻的槐花胸针。她站在阿兵的工具前,给来参观的孩子们讲每样工具的故事:这把刻刀,当年刻过你们太奶奶的嫁妆;这把刨子,刨出过三十六个摇篮的木花;这把尺子,量过村里每间新房的门框……
孩子们指着照片里的阿兵,问他为什么总戴着布帽。金秀笑着说:因为他怕木屑掉进头发里,扎得头皮疼。但他更怕刻坏了木头,每次下刀前,都要对着光看半天,像给新娘子描眉似的仔细。
夕阳西下时,金秀独自坐在老槐树下,手里的槐花簪被摩挲得温热。念槐跑过来,举着支刚刻好的小木头花:太奶奶,你看我刻的槐花!金秀接过木花,发现花瓣尖上留着个小小的圆弧,和阿兵教的一模一样。
真好,金秀把木花别在念槐的衣襟上,跟你太爷爷刻的一样好。远处的木工坊里传来刨子声,和着念槐的笑声,像极了很多年前,阿兵在槐树下干活,她在旁边纳鞋底,风送来的槐花香里,藏着一辈子的安稳。
夜深时,金秀躺在床上,感觉自己飘了起来,像片槐花落在了阿兵的木工台上。她看见阿兵正在刻支槐花簪,还是那半朵没刻完的样子,刻刀走得很慢,木头上的纹路在他掌心慢慢舒展。你来了,阿兵抬头冲她笑,眼角的皱纹里落满槐花,这半朵花,等你好久了。
金秀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一起把最后一片花瓣刻完。月光透过木窗照进来,落在两支并排的槐花簪上,一支旧的,一支新的,木头上的年轮像涟漪,一圈圈荡开,把山坳里的春天,圈了整整一辈子。
第二天清晨,晓槐推开奶奶的房门,看见金秀安详地躺在床上,嘴角带着笑,手里紧紧攥着那支槐木簪,半朵花的缺口处,补好的木粉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像两滴融在一起的泪。窗外的老槐树上,第一只蝉鸣刚刚响起,槐花香漫进屋里,落在金秀的蓝布衫上,像撒了把永远不会凋谢的春天。(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