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闷热,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灰尘和劣质蚊香的气味,像一只粗糙的手,猛地攥紧了我的意识。我猛地睁开眼,视线花了片刻才聚焦。
头顶是熟悉的、熏得有些发黄的蚊帐顶棚,帐角还挂着去年过年奶奶用红纸剪的小葫芦,褪色得厉害。老式吊扇在头顶上方有气无力地转动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扇叶卷起的微弱气流拂过皮肤,非但没带来多少凉意,反而搅得那股子闷热更加粘稠难耐。窗外的蝉鸣尖锐得如同无数根细针,密密匝匝地扎进鼓膜里,永无止歇。
2005年的夏天。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肋骨,咚咚咚,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种冰冷的、沉甸甸的确信。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眼前的一切,简陋、陈旧,却带着一种刀刻般的真实感。身下是铺着凉席的硬板床,硌得骨头有些疼。房间里唯一的家具,除了这张老式木床,就是靠墙放着一个掉了漆的旧木柜,柜门歪斜着,露出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旧衣服。墙上糊着旧报纸,泛黄卷边,角落里还贴着几张我小时候得过的优秀少先队员奖状,颜色早已黯淡。
奶奶……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酸又胀。记忆最后清晰的画面,是医院里那惨白的墙壁,消毒水刺鼻的气味,还有奶奶那只枯瘦如柴、布满褐色斑点的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颤巍巍地把一个薄薄的、硬硬的东西塞进我手里。她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几乎被呼吸机的嘶鸣淹没:…雨…拿着…密码…是你…生日…
那是一个存折。里面是她攒了一辈子的、为数不多的一点钱,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点念想和依靠。冰凉的塑料壳贴着我汗湿的掌心。
姐醒啦
门帘被哗啦一下掀开,一个晒得黝黑、穿着洗得发黄小背心的男孩探进头来,手里捧着半块红瓤西瓜,啃得汁水淋漓。是我弟弟林阳,十岁,还带着一脸没心没肺的傻气。他笑嘻嘻地,露出一口被西瓜汁染红的小牙:太阳都晒屁股了!快起来,奶给你留了饭在灶上温着呢!
我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张还稚嫩、还没被生活过早刻上愁苦和麻木的脸。上一世,我们姐弟俩就像这乡下最常见的野草,在父母常年外出打工的空白里,在奶奶佝偻的背影下,懵懂又磕绊地生长着。自卑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缠住了我,越缠越紧。
发啥呆呢林阳啃着西瓜,含糊不清地说,奶去后山菜地了,说晌午头摘点新鲜豆角回来。你赶紧吃饭去啊!他转身要走,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咧着嘴笑,对了姐,你昨晚说梦话,叽里咕噜的,像念咒,是不是馋肉了哈哈!
门帘落下,他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远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窗外那永不停歇的、令人心烦意乱的蝉鸣。空气里弥漫着旧木头、尘土和隔夜饭菜混合的、属于老屋的独特气味。我抬起手,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小小的,指关节因为帮奶奶做家务显得有些粗糙,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天剥毛豆留下的浅浅绿色。这不是那双在流水线上被机油浸透、指节变形的手,也不是那双在冰冷灶台和永远洗不完的尿布间浸泡得浮肿的手。
这是十二岁的林雨的手。
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像煮沸的开水,剧烈地顶撞着喉头。是酸楚,是茫然,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把人压垮的清醒。上一世,像一部劣质的、令人作呕的默片,在我眼前飞速倒带。灰暗的初中教室,角落里传来的嗤笑和低语;厕所隔间外泼进来的脏水,冰冷刺骨,带着恶意的腥臊;那些写满污言秽语的纸条;还有老师那混合着同情与无能为力的叹息目光……辍学。南下。拥挤嘈杂的流水线,永远也完不成的计件数,工头刻薄的嘴脸。然后是那个男人,媒人口中老实本分,实则懒惰、酗酒、动辄拳脚相加的丈夫……生活的砂纸,一层层磨掉了所有的光,只剩下粗糙麻木的底色。
不能再这样了。一个声音在我心底嘶吼,带着决绝的狠劲,像要挣断锁链的困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细微尖锐的疼痛奇异地将翻腾的心绪暂时压了下去,只留下一种冰冷的、铁一般的意志。
我猛地掀开薄被,赤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直冲上来,激得我一个哆嗦,却也让头脑更加清晰。我走到靠墙的那个旧木柜前,柜门果然歪斜着,发出干涩的吱呀声。一股浓重的樟脑丸和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我踮起脚,费力地在柜子最上层摸索,手指触到一摞被压得板板正正的旧书。灰尘簌簌地落下。
我用力把它们抽了出来。是课本。小学五年级的语文、数学。封面已经磨损卷边,纸张泛黄,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味。我抱着这摞沉重的书,走到堂屋那张油亮发黑、布满岁月刻痕的八仙桌旁,拉开长条板凳坐下。
翻开数学课本。第一页是乘法口诀表,再往后,是分数、小数、简单的几何图形。那些曾经让我无比头痛、如同天书的符号和公式,此刻安静地躺在泛黄的纸页上。很奇怪,上一世毕业后就几乎再没碰过书本,那些知识早已还给老师,但此刻,当我的目光扫过这些熟悉的题目时,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涌了上来。或许是成年后为了生活跌跌撞撞积累的那点可怜的经验,或许是重生带来的某种难以言喻的馈赠,那些解题的思路,那些逻辑的链条,竟像是尘封的机器被注入了润滑油,虽然生涩,但隐隐有了转动的迹象。
我拿起桌角那支秃了头的铅笔,笔杆上还残留着弟弟用牙齿啃咬的凹痕。翻开本子,找到空白页。第一题:一个水池,单开进水管4小时注满,单开出水管6小时放空。同时打开进水管和出水管,几小时注满
姐林阳不知何时又溜达了回来,手里还抓着那半块西瓜皮,他凑到桌边,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眼睛瞪得溜圆,你干啥呢他的目光在我摊开的数学课本、草稿本和我脸上来回扫视,充满了不可思议,这…这不是你五年级的破书吗早考完了,你翻出来干嘛还写写画画……他凑近我的草稿本,看着上面我列出的算式1/4
-
1/6
=
1/12,所以需要12小时,更是像看外星人一样,你疯啦大热天的学这个脑子被门夹了他嘎嘎地笑起来,带着孩子气的幸灾乐祸。
我没理他。铅笔尖在粗糙的草稿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这声音,隔绝了窗外的蝉鸣,隔绝了林阳聒噪的笑声,甚至隔绝了空气里令人窒息的闷热。世界仿佛只剩下我和纸上这些跳动的数字、符号。一种久违的、令人心安的宁静,随着笔尖的移动,缓慢地渗入四肢百骸。原来,握住笔,握住知识的感觉,是这样踏实。
吵吵啥一个温和又带着点疲惫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奶奶回来了。她瘦小的身影背对着门口刺眼的光线,肩上挎着一个装得半满的竹篮,里面是还带着泥土和露水的新鲜豆角。汗水浸湿了她花白的鬓角,几缕碎发紧贴在额角。她放下篮子,目光落在我摊开的书本和草稿纸上,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深深的、刀刻般的皱纹,那是一个混合着惊讶、欣慰和更深层次忧虑的笑容。雨啊这…这是在做功课她走到桌边,粗糙的手指小心地、几乎带着点敬畏地抚过课本的封面,好…好啊…爱学习好…她喃喃着,那双因常年劳作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微弱的光亮了一下,但很快又被一层更深的愁云覆盖。她没再多问,只是转身默默地走向灶间,饿了吧奶给你热饭去。
灶膛里柴火噼啪的声音很快响了起来。
弟弟林阳撇撇嘴,觉得无趣,把西瓜皮往墙角一扔,又跑出去撒野了。
我低下头,重新握紧那支秃头铅笔。铅笔芯在纸上划出深色的痕迹,笨拙却坚定。奶奶那瞬间亮起又黯淡的眼神,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我心里。我知道她在愁什么。学费。两个孩子的学费,对这个只有微薄田地和远方父母偶尔寄回一点生活费的家来说,从来都是一座沉重的大山。上一世,正是这种深入骨髓的自卑和我是负担的念头,让我在学业上早早缴械投降。
这一次,不一样了。我用力地写着,每一个数字,每一个步骤,都像是在向过去那个懦弱的自己宣战。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滴落在草稿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迹。这汗水,不再是因为恐惧和屈辱,而是源于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的渴望。
两个月,倏忽而过。窗外的蝉鸣声浪依旧汹涌,但空气中开始掺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初秋的微凉气息。老屋斑驳的墙上,那张红纸剪的小葫芦旁,多了一张崭新的云河镇初级中学初一(3)班的录取通知书。通知书很薄,纸张粗糙,但在奶奶眼中,却像是镶了金边。她小心翼翼地将它压在柜子上最显眼的玻璃板下面,用一块干净的抹布擦了又擦。
开学摸底考的成绩单发下来时,教室里一片嗡嗡的低语。班主任李老师,一个戴着黑框眼镜、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拿着成绩单站在讲台上,目光扫过全班,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明显的意外和探究。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念名字和分数。
……王明,语文78,数学82,英语65,总分225,班级第9名。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我所在的角落,林雨,他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一点,语文85,数学91,英语70,总分246,班级第7名。
哇——
多少林雨第七
假的吧她上学期期末不是……
细碎的议论声像水波一样在教室里荡开。许多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有惊讶,有好奇,更多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审视。坐在前排的陈雅猛地回过头。她今天梳着精致的公主头,别着崭新的粉色发卡,白皙的脸上,那点惯常的、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傲气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错愕和一丝被冒犯的不快。她的视线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脸上扫射,似乎想找出作弊的蛛丝马迹。她身边的两个跟班,刘娟和马小丽,也立刻跟着回头,脸上写满了同样的惊疑不定。
我坐在靠窗的倒数第二排,迎着那些目光,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指甲掐着掌心。心跳得有点快,不是因为紧张,而是一种混杂着证明了自己的激动和面对未知风暴的警惕。我知道,这个名次就像一个信号弹,瞬间把我这个曾经的小透明推到了聚光灯下。它意味着改变,也意味着挑战。
下课的铃声尖锐地响起。李老师夹着课本离开,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议论的声浪更大了。
林雨,你好厉害啊!
同桌张小红,一个扎着马尾辫、脸上有几颗小雀斑的女生,凑过来小声说,眼睛里闪着真诚的羡慕,数学91分!你怎么做到的最后那道应用题我都没看懂……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带着明显刻意、甜得发腻的声音就插了进来。
哟,林雨,深藏不露啊
陈雅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我的课桌旁,刘娟和马小丽像哼哈二将一样跟在她身后。陈雅微微俯身,双臂撑在我的桌面上,精心修剪过的指甲涂着透明的亮油。她脸上挂着笑,但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反而带着一种审视和轻蔑的意味。一个暑假不见,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了还是……她拖长了调子,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我桌面上摊开的、字迹密密麻麻的笔记本,得了什么高人指点的‘秘籍’啊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个竖着耳朵的同学听见。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张小红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有些紧张地看着我。
一股熟悉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上一世厕所隔间里那刺骨的冰冷脏水、那些刻薄恶毒的话语、被撕碎的作业本……那些刻意遗忘的画面碎片,瞬间涌回脑海。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带着旧伤的钝痛。但这一次,那钝痛之下,不再是恐惧的颤抖,而是燃起了一簇冰冷的小火苗。
我抬起头,迎上陈雅那双带着明显挑衅的眼睛。她的瞳孔很黑,清晰地映出我此刻平静得近乎漠然的脸。我没有躲闪,也没有像上一世那样立刻低下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周围的嘈杂声仿佛都退到了很远的地方。
陈雅大概没料到我敢这样直视她,脸上的假笑僵了一下,随即涌上更浓的愠怒。她正要再说什么,我的视线却从她脸上移开,落在了她撑在我桌面上的手旁边——那本摊开的、写满了我暑假里归纳整理的知识点、典型例题和解题方法的数学笔记本上。
我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笔记本封面上我工整写下的初一数学重点归纳(上)。
秘籍
我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刚刚变声期少女特有的微哑,但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议论声,算不上。
我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陈雅和她身后两个跟班,最后落回笔记本上,就是自己整理的一些笔记。重点中学内部资料的思路。
我的指尖划过纸页上清晰工整的字迹和用红笔标出的关键步骤,涵盖第一章到第三章所有考点、典型题型和解题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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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雅愣住了,刘娟和马小丽也面面相觑,一时没反应过来我话里的意思。
我微微扬起下巴,迎着她错愕的目光,清晰地吐出几个字:要买吗一份,五毛钱。
教室里瞬间安静了几秒。落针可闻。紧接着,像是往滚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轰地一下炸开了!
噗——
啥卖笔记五毛
重点中学内部资料真的假的
林雨…她是不是真受刺激了
哄笑声、议论声、难以置信的惊呼声混杂在一起,几乎要掀翻屋顶。陈雅那张精心打扮过的脸,先是涨得通红,随即又褪成一片难看的青白。震惊、羞恼、被当众戏耍的愤怒……种种情绪在她眼中激烈地翻滚。她大概从未想过,那个曾经在她面前只会低头沉默的林雨,会以这样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当众给她难堪。
你……!
陈雅气得手指都在发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憋出一句刻薄的话,穷疯了吧你!就你这破本子,白送都没人要!
她猛地一甩手,似乎想打掉我的笔记本,但又强忍着没动手,只是狠狠地剜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林雨,你给我等着!
她丢下这句话,带着同样气急败坏的刘娟和马小丽,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教室,高跟鞋(她坚持穿的那种廉价塑料坡跟凉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哒哒哒急促而刺耳的声响,引得更多人侧目。
教室里爆发出更大的哄笑声。
同桌张小红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地憋着笑,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惊奇和一点点崇拜。林雨…你…你也太敢了吧!她压低声音说,带着点后怕,那可是陈雅啊!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笔记本。指尖下粗糙的纸张触感真实。刚才那一瞬间的爆发,像耗尽了某种积攒的力量,手心微微有些汗湿。但胸腔里,那股憋屈了太久的浊气,仿佛随着那句五毛钱一起吐了出来,留下一种奇异的、带着轻微眩晕的空旷感。
没什么敢不敢的。我合上笔记本,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知识,本来就可以换饭吃。
我抬起头,看着窗外操场边那几棵叶子开始泛黄的老槐树。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点点光斑,刺得眼睛有些发涩。路还很长,这只是开始。陈雅那句你给我等着,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了这短暂的轻松之上。
硬币,一枚枚,沉甸甸地躺在书包内侧那个缝得歪歪扭扭的小布袋里。一分、两分、五分……更多的是黄澄澄的一角硬币。每次下课,或者午休时,总会有几个同学,带着点犹豫或好奇,凑到我的座位旁。
林雨,那个…数学笔记…真能看看不
一个戴着厚眼镜、平时沉默寡言的男生,搓着手,小声问。
林雨,你上次说的那个追及问题总结,我那份……钱给你。同桌张小红红着脸,飞快地把一枚五角硬币塞进我手里,然后像怕被人看见似的,迅速抽走了我递给她的一份复印纸。
林雨,物理那个受力分析图……
最初只是数学,后来慢慢扩展到物理、英语语法。我的书包侧袋,成了一个小小的、流动的知识交易所。我用省下来的零花钱(主要是奶奶偶尔塞给我的几毛买零食钱),去镇上唯一那家复印店复印资料。每次只印几份,成本控制在两三毛,卖五毛。薄利多销,积少成多。每一次硬币落进布袋,那轻微而清脆的叮当声,都像敲在我的心弦上。那不是简单的钱币碰撞,那是希望落地的声音,是某种无形的枷锁被一点点撬开的证明。
陈雅看我的眼神,一天比一天阴冷。那目光像黏腻冰冷的蛇,总在我整理笔记、或是有同学来找我时,如影随形地缠绕过来。她不再当众挑衅,但那种无声的敌意,在教室的空气里弥漫发酵,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期中考试如期而至。考场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无数只春蚕在啃食桑叶。我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专注地投入眼前的试卷。那些在无数个夜晚、在煤油灯摇曳的光晕下反复咀嚼过的知识点,那些被我拆解了无数遍的题型,此刻如同活水般在脑海中顺畅地流淌。下笔如有神助,不再是夸张的形容。时间仿佛被压缩,又被拉长,直到收卷的铃声响起,我才恍然抬头,指尖因为长时间用力握笔而微微发麻。
成绩公布那天,李老师拿着成绩单走上讲台,神情比上次更加郑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激动。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圈,最后定格在我身上,朗声道:同学们,这次期中考试,我们班的整体成绩有显著进步!特别是——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心都被提了起来,我们班林雨同学!以语文89,数学97,英语82,物理95,总分363分的优异成绩,位列全年级——第一名!
轰——!
短暂的死寂后,教室里瞬间沸腾了!惊呼声、倒抽冷气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所有的目光,惊愕的、羡慕的、嫉妒的、探究的,像无数道聚光灯,唰地一下,全部聚焦在我身上。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前排陈雅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尖锐得刺耳。
李老师满面红光,声音洪亮地继续着: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祝贺林雨同学!
稀稀拉拉、继而变得热烈的掌声响起,淹没了其他杂音。我的脸微微发烫,手心沁出薄汗。不是害羞,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让人眩晕的冲击感。年级第一上一世,这根本是存在于另一个世界的名词。巨大的喜悦像海浪般拍打上来,几乎将我淹没。
然而,这喜悦的海浪尚未退去,一个冰冷、尖利的声音,像淬毒的冰锥,骤然刺破了热烈的气氛。
假的!她作弊!
陈雅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她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手指直直地指向我,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嫉恨和孤注一掷的狠厉。李老师!她肯定是作弊!她怎么可能考第一她以前什么成绩大家谁不知道她一定是提前偷了试卷!
所有的掌声戛然而止。沸腾的教室瞬间降至冰点。空气凝固了。几十道目光在我和陈雅之间来回扫射,充满了震惊、怀疑和看热闹的兴奋。
李老师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眉头紧紧锁起,镜片后的目光变得锐利而严肃:陈雅同学!说话要讲证据!这是非常严重的指控!
证据陈雅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一丝破音,证据就是她成绩突然好得离谱!还有,她的目光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嘴角勾起一抹恶毒的笑,她整天鬼鬼祟祟的,谁知道她书包里藏了什么说不定就有偷来的试卷答案!不信您让她把书包打开给大家看看!
对!打开看看!刘娟立刻跟着叫嚣起来,马小丽也小声附和着。
打开书包
这…不太好吧…
难道真有问题
教室里再次响起嗡嗡的议论声,气氛变得诡异而紧绷。张小红紧张地抓住我的胳膊,手心冰凉。李老师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看向我,眼神复杂:林雨同学,你看……
一股冰冷的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又是这样!污蔑!构陷!上一世她们就是用这种卑劣的手段,一步步把我逼向墙角!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我瞬间冷静下来。我看着陈雅那张因为嫉恨而扭曲的脸,看着她眼中那种自以为抓住我把柄的得意,一种冰冷的、带着绝对优势的嘲讽感,奇异地压倒了愤怒。
我缓缓站起身。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力量感,让周围的议论声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我没有看李老师,目光平静地直视着陈雅,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好。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鸦雀无声的教室,可以看。
在全班同学和李老师惊愕的目光中,我弯腰,不紧不慢地拉开了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书包的拉链。
布料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我没有犹豫,伸手进去,摸索着,然后——掏出了一个厚厚的、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方形物体。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在我手上。陈雅眼中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她甚至向前倾了倾身体,准备发出胜利的嘲讽。
我无视她,动作沉稳地,一层层,剥开了外面的牛皮纸。
露出来的,不是想象中的试卷或答案。
是几本厚厚的新书。封面崭新,散发着油墨的清香。最上面一本,赫然印着几个醒目的蓝色大字——《中学奥林匹克数学竞赛教程(初级)》。下面一本是《初中物理思维拓展训练》,还有一本《新概念英语语法详解》。
教室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我翻动书页时发出的轻微哗啦声。
我拿起最上面那本奥数书,随意翻开一页,举起来,朝向陈雅的方向,也朝向全班同学和李老师。书页上,是密密麻麻的、远超课本难度的高阶几何证明题和代数推理题。旁边空白处,写满了娟秀工整的笔记和演算过程。
陈雅同学,我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响起,平静得像一泓深潭,你说的答案,是指这个吗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她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的脸,那上面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彻底的慌乱。或者,是指这个我又拿起那本厚厚的物理思维训练,翻开,里面是复杂的电路分析和力学综合题。还是这个最后是那本英语语法书,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着各种晦涩的语法点解析。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问:你告诉我,这次期中考试,哪一道题的答案,能在这些书里‘提前偷到’
噗嗤——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笑出了声。紧接着,像是点燃了引线,哄笑声如同潮水般在教室里爆发开来,一浪高过一浪!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和了然。
哈哈哈哈哈!
奥数题我的天!
陈雅这脸打得……啧啧!
笑死我了!还偷试卷答案人家看的书她怕是题目都看不懂吧!
陈雅僵在原地,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最后变成一片死灰。她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身后的刘娟和马小丽,早已羞愧地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巨大的羞辱感像海啸般将她淹没,她身体晃了晃,猛地捂住脸,发出一声压抑的、崩溃般的呜咽,转身推开旁边看热闹的同学,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教室。
李老师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脸色铁青,用力拍了拍讲台:安静!都安静!
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但每个人看向我的眼神都彻底变了。不再是好奇或审视,而是充满了真正的、带着点敬畏的佩服。李老师看向我,眼神复杂,有严厉,但更深的是赞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林雨同学,请坐下。关于陈雅同学无端污蔑同学的行为,学校会进行严肃处理!大家引以为戒!现在,我们继续上课!
我坐了下来,将那些崭新的竞赛书重新用牛皮纸包好,小心地放回书包深处。书包侧袋里,那装着硬币的小布袋沉甸甸地贴着我的腰侧。刚才那场风暴带来的紧张感如潮水般退去,一种疲惫后的平静,混合着巨大的踏实感,缓缓充盈了整个胸腔。
窗外,初冬的阳光穿透薄薄的云层,毫无保留地泼洒下来,落在教室冰冷的玻璃窗上,折射出细碎而温暖的金芒。那光芒跳跃着,仿佛落进了我的眼底。我知道,属于陈雅的阴霾或许暂时退散,但属于我的、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吹响号角。这光芒,是前路,也是力量。
腊月二十三,小年。空气里弥漫着松枝燃烧的烟火气、炸丸子的油香,还有家家户户熬糖瓜粘灶王爷的甜腻味道。老屋的木头门框上,已经贴上了奶奶亲手剪的大红窗花,笨拙却喜气洋洋。院子里的积雪被扫到墙根,堆成两个小小的雪人,插着枯树枝当手臂,林阳正兴致勃勃地给它们安上两颗黑色的煤球眼睛。
屋里的八仙桌上,难得地摆满了年货。一小碟炸得金黄的藕合,一盘切成薄片的腊肠,还有奶奶特意蒸的、开了花的红枣馒头。最显眼的,是摊开在桌子中央的几件新衣服。一件是给林阳的藏蓝色棉袄,一件是给我的,水红色的灯芯绒外套,摸上去软软的,带着新布特有的味道。还有两双崭新的、厚实的棉鞋。
奶奶正小心翼翼地从一个旧手绢包里往外数钱,大多是十块、五块的零票,还有几张簇新的百元大钞,那是父母托人从遥远的南方寄回来的压岁钱。她数得很慢,很仔细,布满老茧的手指捻过每一张纸币的边缘。
奶,今年爸妈寄了多少林阳凑过去,眼巴巴地看着那些钱。
比去年多点。奶奶头也没抬,浑浊的眼睛里映着钞票的颜色,三百。给你俩买新衣裳、买炮仗,剩下的留着开学交书本费……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咱小雨争气,考了头名,省了择校费,这笔钱宽裕不少。
我坐在桌边,手里也拿着一个布包。比奶奶那个手绢包要厚实得多,沉甸甸的。里面没有纸币,全是硬币。一分、两分、五分、一角……还有不少一元和五角的。这是我这几个月卖笔记攒下的私房钱。我低着头,一枚一枚地数着,金属特有的冰凉触感从指尖蔓延开,却奇异地带来一种滚烫的暖流,直抵心底。
哗啦…哗啦…硬币碰撞的清响,像一曲最动听的歌谣。
哟,老姐姐,忙着呢
院门口传来爽朗的笑声。是隔壁的王大娘,裹着一件半旧的军绿色棉大衣,端着一小碗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的炸年糕走了进来。给,尝尝我家刚炸的,甜着呢!
哎呀,他大娘,快进来坐!奶奶连忙招呼,脸上堆起笑容,皱纹都舒展开了。
王大娘把碗放下,目光在桌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又看了看奶奶数着的钱,脸上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啧啧,看看你们家这年过的,多红火!新衣裳都置办上了!小雨这孩子,真是出息大发了!她拉着奶奶的手,声音洪亮,老姐姐,你可是熬出头了!我可听我们家那小子说了,小雨这次期中考试,考了全年级头一名!了不得啊!那大红榜就贴在学校大门口,老远就能看见!林雨,头一个名字!
奶奶笑得合不拢嘴,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是是是,孩子自己争气……
王大娘话锋一转,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八卦劲儿,压低了声音:哎,我还听说啊,她朝我努努嘴,小雨不光学习好,自己还有本事呢!是不是听说自己挣学费在学校里卖什么学习笔记她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毫不掩饰的赞叹,哎哟喂,这可真是新鲜事儿!小小年纪,就有这头脑!老姐姐,你这孙女,将来准有大出息!
奶奶愣住了,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事。她猛地转头看向我,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愕、困惑,随即又迅速涌上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和担忧。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伸出手,粗糙而温暖的手掌,带着轻微的颤抖,落在了我的头顶,用力地、充满慈爱地揉了揉。
那手掌的温度,混合着王大娘啧啧的赞叹声,还有口袋里硬币沉甸甸的触感,像三股暖流,猛地冲撞在一起。
我低着头,视线落在手中那个装满了硬币的厚厚布包上。指尖因为长时间捏着冰冷的金属而有些发麻。窗外,不知是谁家孩子点燃了第一挂小鞭,噼里啪啦的脆响猛地炸开,带着硫磺味的硝烟顺风飘来,宣告着新年真的近了。
布包里硬币的棱角,隔着粗糙的布料,硌着我的手心。那轻微的、持续的硌痛感,如此清晰,如此真实。
这不是奶奶给的压岁钱,不是父母从远方寄来的、带着距离感的补偿。这是我自己,一个硬币一个硬币,用那些在煤油灯下熬过的夜,用那些被汗水浸湿的草稿纸,用那些鼓起勇气发出的声音,一点一点,亲手挣来的。
是我林雨,人生中,第一笔真正属于自己的财富。
它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的冰冷质地,却在我掌心,在王大娘的赞叹声里,在奶奶揉着我头发那粗糙而温暖的触感中,在窗外越来越密集的鞭炮轰鸣里,无声地燃烧起来,滚烫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