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陆言澈在台上第三次用那双曾为我无数次调校琴弦的手,为另一个女孩的钢琴曲落下最后一个伴奏和弦时,台下的我笑了。
身边的未婚夫秦默侧过头,低声问我:怎么了
我摇摇头,举起香槟,隔着璀璨的水晶灯和涌动的人潮,遥遥向台上那对璧人致意。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首安魂曲弹得真不错。
曲不成调,人不成双。
他眼神一黯,随即起身,为我披上大衣,认真告诉我。
暮歌,别开这种玩笑。对逝去的,我们要有敬畏之心。
我委屈地眨了眨眼,没再说话。
后来,他们一起进入了维也纳金色大厅,被誉为古典乐坛最令人瞩目的新星。
而我,则在那场大火后,彻底封存了我的大提琴,飞往纽约,一头扎进了冰冷的数字和金融模型里。
世人眼中那场惊心动魄的朱砂痣与白月光之争,早已落幕,徒留一地余烬。
我回国那天,他包下整个餐厅为我接风,亲自为我切好一块菲力牛排,七分熟,是我曾经最爱的火候。
我面不改色地将其推到一旁,换上了自己面前的龙虾。
他握着刀叉的手,停在半空,沉默了很久很久。
1.
时隔七年,当我重新踏上霖城这片土地时,迎接我的是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
我只跟父母打了个招呼,想尽量低调。但沈陆两家三代世交,盘根错节,我的行踪从来不是秘密。
所以,当陆言澈撑着一把黑色大通银行联名款的雨伞,出现在机场VIP通道出口时,我一点也不意外。
七年不见,他褪去了少年时代的清澈,多了几分艺术家的深沉与忧郁。眉眼依旧精致如画,一身剪裁合体的灰色羊绒大衣,衬得他身形挺拔,气质矜贵。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他的存在而变得缓慢而富有韵律。
他笑着走过来,极其自然地从我手中接过行李箱的拉杆。
暮歌,飞了十几个小时,累了吧
车就在外面,暖气已经开好了,你先进去。
见我站在原地未动,他眼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沈叔叔实在抽不开身,特意嘱咐我一定要把你安全接回家。
我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坐进了那辆迈巴赫的后座。
车内弥漫着淡淡的雪松香氛,是他惯用的味道。我随口问了句:今天不是工作日吗你不忙
公主殿下回国,就算是天大的事,也得往后推。他从后视镜里看着我,眼神深邃,仿佛藏着一片沉寂的海。
我将目光转向窗外飞逝的雨景,笑着摆摆手。
别这么叫了,都多大的人了,怪难为情的。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很快,他便恢复如常,语气温和:这么久没回来,一起吃个饭吧,就当为你接风。
天色已晚,雨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我思忖片刻,答道:好。
在后视镜里,陆言澈的目光时不时会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试图探寻的情绪。我假装没有察觉,低头回复着手机上的消息。
【嗯,刚落地,霖城在下雨。】
消息几乎是秒回。
【先在家好好休息几天,我处理完手头最后一点事,下周就过去陪你。】
我刚准备打字,又一条消息跳了出来。
【最近市场波动很大,很累,也很想你。】
纽约的风暴,伦敦的钟声,隔着一个大洋,我仿佛都能感受到他此刻的疲惫。
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戳了一下。
坐车的时候别总盯着手机,对眼睛不好,还容易晕车。陆言澈见我一直低着头,柔声提醒道。
我的动作一顿。
这熟悉的、带着点管教意味的语气,温和中透着不容置喙的宠溺,一瞬间将我拉回了多年前的时光。
我们曾是这世界上最亲密无间的两个人,直到那道裂痕的出现,我们便再也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
陆言澈似乎想将这七年的空白与僵硬彻底抹去,他笑起来的时候,唇边依旧有浅浅的梨涡。
我放下手机,决定谈些安全的话题:我爸妈身体还好吗
这次回国,最主要的目的就是陪伴家人。七年了,很多曾经以为过不去的坎,如今看来,也不过是时间长河里的一粒沙。
沈阿姨前阵子做了个小手术,很成功,已经出院了。他语气轻松,别担心,一切有我。你不在的这些年,我一直都有照看。
我沉默了。他口中的照看,分量有多重,我心知肚明。陆家在霖城的医疗系统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想必是费了不少心力。
我扯出一个客气而疏离的微笑。
谢谢。
这两个字一出口,陆言澈的神情明显僵了一下。
曾几何时,我是那个最不懂客气二字为何物的人。练琴手酸了,会理直气壮地把手伸到他面前让他揉;想喝城南那家新开的奶茶,一个电话他就得冒着大雨送来;就连鞋带散了,我都会耍赖地踩着他的鞋尖,让他蹲下为我系上。
那时候,我只会笑嘻嘻地揽住他的脖子,从不说一个谢字。
他每次都会无奈又宠溺地轻弹我的额头。
沈暮歌,你真是半点亏都不吃。以后长大了可怎么办。
十字路口,红灯亮起。陆言澈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着,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那你呢这七年,在纽约……过得好吗
2.
他带我去的,是城中最顶级的一家私人会所,主打创意融合菜。
是我曾经最喜欢的地方。
侍者恭敬地为我布好餐具,端上一份香煎鹅肝。
我用叉子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盘中的食物,淡淡地回了一句:挺好的,纽约很适合我。
快节奏,高强度,没有人情世故,只有冰冷的利益交换,确实很适合如今的我。
陆言澈温柔地笑了笑:有机会,我也想去看看。
他说话间,极其自然地将我面前的红酒杯换成了一杯温热的玉米汁。
我有些无奈:陆言澈,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不用这样。
他却固执地坚持:女孩子还是少喝点酒。
餐厅中央有一个小型的演奏台,一位穿着晚礼服的长发女孩正在拉着大提琴。见到陆言澈,她和乐队的几个成员眼睛都亮了,纷纷跑过来,有些羞涩地向他索要签名。
他微笑着一一满足,签完后,又低声和那位大提琴手说了几句什么。
那女孩捂着嘴,惊喜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兴奋地跑回了舞台。
片刻之后,一段熟悉的旋律悠然响起。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顿住了。
是勃拉姆斯的《F大调第二大提琴奏鸣曲》,第一乐章。
那是我17岁那年,为了备战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没日没夜练习的曲子。那年盛夏,闷热的琴房里,陆言澈就坐在我身边,安静地为我翻着琴谱,一遍又一遍,耐心到了极致。
烛光晚餐的氛围很好,他笑得温柔。
对了,暮歌,什么时候有空来家里坐坐我爸妈天天念叨你。
还有你最爱吃的歌剧院蛋糕,陈妈已经学了好几种新口味了。家里那只布偶猫去年也生了一窝小猫,可爱得不行……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公筷为我夹了一块烤鳕鱼。
我垂下眼,默默地将那块鱼肉移到了餐盘的角落。
陆言澈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沉默了许久,伸手揉了揉眉心,脸上显出一种深刻的疲惫感。
暮歌,七年了,你还在怪我吗
我停下了手中的刀叉。
陆言澈的眼神里,带着一种真实得近乎残酷的不解。
我们二十年的感情,就因为……因为毕业晚会上,我扶了她一下
大厅里,大提琴声依旧如泣如诉。
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一根细长的针,精准地刺入我记忆深处最不堪回首的角落。
那些被我刻意尘封的画面,那些愤怒、屈辱、恶心的感觉,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
那边,陆言澈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激动。
他的指腹,一下一下地敲击着玻璃杯壁。
就因为那个,你就放弃了你的音乐梦从此再也不碰大提琴抛下我们所有共同的回忆,一个人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他皱起眉,语气里满是痛心疾首,而我,我甚至只是在她快要摔倒的时候,下意识地伸出了手……
那是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你为什么就不能体谅一下,为什么总是那么任性
周围已经有不少客人向我们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多年未曾触碰的旧伤被重新撕开,鲜血淋漓。
刀叉落回盘中,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我抬起头,对他弯起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
陆先生,很抱歉,我不太明白您在说什么。
年少轻狂,谁没犯过错呢有一段难忘的经历,也算是青春无悔了。
我故作不解地歪了歪头,我为什么要怪你呢
陆言澈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从我完美的假面下,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我拿起手边的包,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你们有你们选择的路,我自然也有我的人生规划。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没必要再提了。
我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演奏台,用一种极为诚恳的语气说。
而且,说实话,这首曲子……我觉得挺刺耳的。
琴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突兀地停了下来。
我转过身,准备离开。
手腕却被他用力抓住,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像是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他的眼底,是一片看不见底的墨色。
所以,你就去学了你最不擅长的金融,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家族的安排
去嫁给一个你根本就不了解的男人,就是为了报复我
他摇着头,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沈暮歌,你是不是疯了
我平静地挣开他的手,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与你何干
陆言澈,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在质问我
他眸色沉沉,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笑了笑,转身走向门口。
临出门前,我想起了什么,回过头,补充了一句。
对了,听说你和许清荷今年的巡回演奏会非常成功,恭喜。
3.
头疼得快要裂开。
我走进附近一家24小时营业的咖啡店,点了一杯双份浓缩的美式,不加糖不加奶。
等待的时候,一位穿着干练职业套装的短发女生在我对面坐下。
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我,随即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暮歌!天哪,真的是你!
短发女生放下手机,热情地朝我伸出手。
好久不见了,我是你的高中学姐,陈思佳!你还记得我吗
我有些怔然。
那段被我连根拔起、刻意遗忘的岁月,在我脑海中已经变得面目模糊。
之前你和陆言澈还一起资助过我参加全国物理竞赛的集训,我一直想找机会好好谢谢你们……
见我没什么反应,她摆摆手,爽朗地笑了笑,也对,你不记得我太正常了。
毕竟你们是天之骄子,走到哪里都是焦点,像你们这样悄悄帮助过的人,肯定数都数不清。
说真的,你们俩简直就是神仙眷侣,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漂亮,气质越来越好了!
我沉默着,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垂下眼眸。
陈思佳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兴致勃勃地八卦起来。
话说回来,你们俩也太低调了吧,订婚结婚这么大的事,一点消息都没放出来。
想当年,咱们学校论坛那个‘朱砂痣与白月光’的投票帖,盖了几千楼,两边的支持者吵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
她抿了一口咖啡,语气里满是义愤填膺。
真是气死我了,那个许清荷算什么东西,也配跟你比论家世、论才华、论相貌,哪点比得上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感情,是她一个外人能撼动的吗
小姐,您的美式好了。
我站起身,接过咖啡,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那个投票帖,我当然记得。
七年前,那个心高气傲、不可一世的沈暮歌,用实名账号,骄傲地给自己投下了一票。
可谁能想到,最后那个输得一败涂地、狼狈逃离的人,也是我自己。
我转头,对陈思佳报以一个歉意的微笑。
不好意思,我还有点急事,先失陪了。
陈思佳一点也没有被打扰的不快。
她弯着眼睛,朝我用力挥手。
暮歌,什么时候开演奏会,一定要通知我啊!我绝对第一个去给你捧场,包下VIP席!
我的脚步,猛地一顿,几乎是仓皇地推开了咖啡店的玻璃门。
看着她那双充满期待和笃定的眼睛,我实在没有勇气告诉她,那个曾经把大提琴视作生命的女孩,早就死在了七年前的那个夏天。
我已经,整整七年没有碰过那件乐器了……
霖城的秋夜,总是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干冷,不像纽约,即使是冬天,也总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有些记忆,就像是附骨之疽,你以为已经将它剜去,它却总能在不经意间,卷土重来,轻易地搅乱你苦心经营的一切。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更遥远的过去。
当年,整个霖城上流社会都知道,我沈暮歌平生有两样挚爱。
一是大提琴,二是陆言澈。
我和陆言澈,仿佛是彼此的另一半灵魂。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住在同一个别墅区,我们的父母是最好的朋友和商业伙伴。
我们同样拥有着对音乐与生俱来的、近乎可怕的天赋。
他四岁学钢琴,我五岁学大提琴。我们一起在琴房里度过了无数个日夜,从最简单的音阶练习,到最复杂的协奏曲;我们搭档参加了国内外所有能参加的比赛,拿奖拿到手软。
我们熟悉对方的每一个呼吸,每一个习惯,甚至每一个即将弹错的音符。
我骄傲、张扬,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他温柔、沉静,像一片深邃的海洋。
从小到大,我们的人生轨迹完美地重合在一起。
一起去瑞士滑雪,一起进入最好的私立中学,一起骑着单车穿过种满梧桐树的街道。
他会帮我背着沉重的大提琴,会在我口渴时递上温度刚好的牛奶,会在我耍赖时蹲下身帮我系好散开的鞋带。
家境、相貌、才华,所有的一切,都完美匹配。
当年,所有人都笃定,我会成为世界顶尖的大提琴演奏家,然后,在最盛大的年华,嫁给陆言澈。
但,高二那年的夏天,一个和我们截然不同的女孩,毫无预兆地闯入了我们的世界。
她叫许清荷,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女孩。
4.
陆言澈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新同桌,是在一次午休。
那天,他照例给我带了我最爱的芝士奶盖,结果店员做错了,换成了海盐奶盖。我一向挑剔,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
他耸耸肩,正准备把那杯奶茶扔进教室后面的垃圾桶。
同学,如果不喝的话……可以给我吗
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响起,许清荷低着头,怯生生地看着他,脸颊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
放学路上,陆言澈跟我提起了这件事。
她好像有低血糖,午饭就吃了一个馒头。
他第一次,对除了我之外的另一个人,流露出了明显的情绪。
当时的我,正处在人生最骄傲自负的阶段,只觉得他不过是同情心泛滥。
在我们这样的艺术特长班里,许清荷的存在感很低。她属于勤能补拙的类型,但天赋的差距是无法逾越的鸿沟,专业课成绩常年垫底。
她永远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一上台弹琴就紧张得手心冒汗,弹错几个音就开始掉眼泪。
她就像一杯白开水,平凡,寡淡,毫无特点。
可后来,陆言澈在我面前提到她的次数,越来越多。
说她家境困难却从不自怨自艾,说她基础薄弱却比任何人都努力,说他很欣赏她身上那股不服输的韧劲。
我每次都忍不住反驳:可是我明明比她优秀一万倍啊。
他会停下来,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严肃的眼神看着我。
暮歌,她和我们不一样。我们不应该用我们的标准去评判她,更不应该看不起任何一个努力生活的人。
有时上课,教室的角落里会传来压抑的笑声。
同学们回头,便会看到陆言澈红着脸,有些慌乱地捂住许清荷的嘴。而她,只是无辜地眨着一双小鹿般的眼睛,目光恰好与我不期而遇。
陆言澈给我带早餐时,会顺便给她也带一份。
我们专属的琴房,不知从何时起,也向她敞开了大门。
对于她的一切请求,他似乎从来都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很多人开始开玩笑。
说许清荷是清冷坚韧的白月光,而我是骄纵明艳的朱砂痣。
一个惹人怜爱,一个令人向往。
这场朱砂痣与白月光之争,一提就是三年。
这两个名字,像一道无法挣脱的魔咒,时时刻刻将我捆绑,让我不得安宁。
只要有我和陆言澈出现的地方,无论何时何地,许清荷这个名字都会被一并提起,然后引发一场无休止的比较。
沈暮歌虽然才华横溢,但那大小姐脾气,一般人真受不了。许清荷就好多了,温柔又体贴。
男生嘛,天生就有保护欲,肯定会偏爱清荷那种柔弱类型的。而且说实话,许清荷的身世也确实挺可怜的。
要我说,沈暮歌就是胜在了一张脸上,但性格真的不如许清荷讨喜。
许清荷、许清荷、许清荷……
我开始变得焦虑,暴躁,我觉得整个世界都疯了。
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上她了我不止一次地质问他。
他每次都只是无奈地弹我的额头,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
别胡说,这种话对一个女孩子的名声不好。
校庆晚会上,陆言澈答应了为许清荷的钢琴独奏进行大提琴伴奏。
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一曲终了,赢得了雷鸣般的掌声。
许清荷或许是太过激动,谢幕时,她紧紧地握住了身边人的手。聚光灯下,她脸颊绯红,眼中水光潋滟,一向不起眼的她,在那一刻竟也显得有几分动人。
而陆言澈,在最初的错愕之后,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甩开她的手。
那张照片被人发到了学校论坛,瞬间引爆。白衬衫与白裙子,在舞台灯光下显得格外圣洁与般配。
我红着眼,冲进他的衣帽间,把他所有的白衬衫都剪得粉碎。
我们为此冷战了整整一个月。
从那以后,只要一看到白色的衣服,我就会生理性地感到恶心。
5.
……
不知从何处,又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大提琴声。
音不准,节奏也乱七八糟。
我的思绪被拉回现实。街角的路灯下,一个小男孩抱着一把比他还高的、破旧的大提琴,正在努力地拉着一首简单的练习曲。
哥哥!可以给点钱吗
看到我走近,他怯生生地问。
我蹲下身:刚刚的曲子是你弹的
嗯!我只会这一首……他有些沮丧地低下头,我的琴弦断了一根,妈妈不让我学了,我想自己攒钱换一根新的。
我看哥哥你站在这里听了很久,你肯定也喜欢大提琴,对不对哥哥可以给我一点点钱吗
我刚从国外回来,身上没有带现金,一时有些尴尬。
旁边,一只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洁的手伸了过来,递了几张百元大钞到男孩面前。
拿着,小孩。把琴修好,好好练。
清冷又熟悉的声线。
又是陆言澈。
他摸了摸男孩的头,余光瞥向我,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揶揄。
有志气,不像某些人,遇到一点挫折就当逃兵。
我懒得理他,站起身,径直向前走去。
陆言澈安静地跟在我身侧,两人之间隔着半米的距离。
昏黄的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许久,他才淡淡地开口:因为一次比赛失利就彻底放弃,这可不像我认识的沈暮歌。
这样的你,和你一直看不起的许清荷,又有什么区别
我的眼底,瞬间凝结成冰。
我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所以呢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们已经得偿所愿,站上了世界之巅,为什么还要回来纠缠我这个失败者
陆言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设计精美的门票,递到我面前。
下周,纽约爱乐乐团的首席指挥家会来霖城进行交流演出,市里安排了我的独奏。我希望……你也能来。我有些话,想当面对你说。
我眯起眼睛看着他。
他的眼底,似乎有一簇火苗在跳动,但很快又归于沉寂。
门票是黑金镶边,用上了最顶级的压纹工艺,可见此次演出的规格之高。
我淡淡地移开视线。
抱歉,我应该没时间。
很近,就在国家大剧院。到时候,我会派人去接你。
我拢了拢大衣的领口,没有回答。
陆言澈追上一步,极其自然地脱下自己的外套,想要披在我身上。
是时间冲突了吗那我看看能不能把我的曲目调整一下……
我猛地抬手,将那件带着他体温的外套挥落在地。
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垂下眼,看着地上那件沾了泥水的昂贵大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七年前,我一直觉得很遗憾……
我皱起了眉,毫不留情地打断他。
我说过,我已经有未婚夫了。
我现在过得很好,也希望你和许小姐,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他怔了片刻,随即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笑。
过得好你确定
没有感情基础的商业联姻,又能维持多久
见我要开口反驳,他抬手,做了个嘘的动作。
如果你想反驳我,那请问,你的未婚夫呢他为什么不陪在你身边他为什么没有来机场接你
嗯让我猜猜,是年纪太大有代沟还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疾哦,当然,他肯定很有钱,对吗
话音刚落,我扬手,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闭嘴!
我冷声警告,收起你那套肮脏的揣测,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
他的脸被打得偏向一侧,嘴角却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生气了
他转过头,逼近一步,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
暮歌,失去你的这七年,我……也很孤独。
6.
我心如止水。
他的眼睛深邃如夜空,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
晚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凉意。
我似乎想起来,这句话,当年我也曾对他说过。
那时候,最离不开他的人是我,最害怕孤独的人是我。
可是最后,亲手将我推入深渊,让我独自品尝孤独滋味的,也是他。
不管怎样,你回来了,我很高兴。
我不会再让七年前的遗憾,重演一次。
他说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前面不远处就是我父母住的医院,这条路没什么路灯,人烟稀少。
他竟一路跟了我这么久。
我顿了顿,面无表情地走进医院大楼。
在一楼等电梯时,我遇到了许清荷。
她依旧是一身素净淡雅的打扮,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自信与从容。如今的她,已经是国内最炙手可热的青年钢琴家。
不少人在电梯口认出了她,小声地围了上来。
她正搀扶着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太太。
老太太满脸红光,骄傲地向周围人介绍。
这是我孙媳妇!她和我们家言澈,前不久还在洛杉矶歌剧院合奏过呢!
人群中有人兴奋地提问:请问许老师,网上关于您和陆老师的传闻是真的吗你们真的是从高中就开始双向暗恋,然后并肩奋斗,顶峰相见的吗
许清荷抿着唇,露出一个羞涩而甜蜜的微笑,正要开口。
一转眼,她看见了我。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整个人都变得局促不安起来,下意识地避开了我的视线。
有人顺着她的目光注意到了我。
哇!那是谁啊好漂亮,是哪个明星吗
应该不是,你看她身上那件风衣,是Loro
Piana的最新款,低调又奢华。这气质,绝对是哪个豪门的千金!
我神色淡然,对周围的议论充耳不闻。
许清荷死死地咬着下唇,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那眼神,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她总是这样,低眉顺眼地,从我和陆言澈身边黯然走过。
抱歉,我奶奶身体不舒服,我们要先上去了。她匆匆丢下一句,便扶着老太太挤进了另一部电梯。
人群无趣地散开。
许清荷在电梯门合上的前一秒,不甘地回头瞥了我一眼。
不甘我摇摇头,觉得有些可笑。
其实她根本没必要摆出这副姿态。
毕竟,当初那个输掉了一切,像丧家之犬一样逃离的人,是我。
到了病房,妈妈一见到我,就开心地拉住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聊了很久。
对了,你见到言澈了吗那孩子人呢
我点点头,含糊道:他公司有急事,先走了。
她叹了口气,有些犹豫地说:沈陆两家的关系,你也知道。这些年,幸亏有言澈时常过来照应着。他每次来,都会在你房间里待上一个下午。
你当年摔坏的那把大提琴,他特意托人从意大利请了最顶级的制琴师来修复。
妈妈还在不停地说着。
我还记得,你高三那年发高烧,迷迷糊糊地说想吃青梅味的冰淇淋,他跑遍了整个霖城,最后还是托人从邻市空运回来的……
我抬起眼,笑着打断她。
妈,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您还记着呢我都已经订婚了!
哦,对,对……你们没在一起,是我糊涂了……
她拍拍自己的脑袋,说着说着,就靠在床头睡着了。
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的父亲,对我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我们两人轻轻地走到了走廊上。
你别怪你妈,她只是……怕你还放不下。
我突然感到一阵自嘲。
是啊,所有人都这么觉得。
所有人都觉得,我怎么可能甘心放弃视若生命的大提琴。
data-fanqie-type=pay_tag>
所有人都觉得,我怎么可能忍心七年时间里,和他断绝所有联系。
梦想破灭,情场失意。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在我身边,生怕我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
甚至连许清荷,都曾找上门来,想要向我道歉。
她站在我家门口,结结巴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吓得快要哭出来。
我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滚。
我不满地挽住父亲的胳膊,撒娇道:爸!您怎么也跟着妈一起胡思乱想!
我不是天天都给你们打电话报平安嘛!我是真的很喜欢纽约,也早就放下了。
我靠在他肩上,甜甜地笑。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哦,秦默下个星期也要来霖城了。
之前我们订婚太仓促,你们都没能好好见个面。他说这次会多待一段时间,礼物都准备好了,过两天就到。
他惊讶道:这么突然他……他的行程不需要保密吗那我们要不要好好准备一下,这可是第一次正式见面……
不用那么麻烦,我笑着说,他不是外人。
……
回到为我准备的公寓后,门口的地上放着一个黑色的信封,里面是那张黑金门票。
我面无表情地将它连同信封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倒在床上,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鬼使神差地,我按下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等了许久,电话那头都无人接听,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此时正是纽约的凌晨。
我烦躁地把手机扔到一边,用被子蒙住头,迷迷糊糊地到了天亮。
刷牙时,我看了看手机,秦默没有回电话。
接下来的几天,陆言澈没有再来打扰我,我乐得清静。
吃过早餐,我慢悠悠地踱步到楼下的花店。
挑了几支深红色的丝绒玫瑰,又配了几支白色的桔梗,但怎么看都觉得不协调。
秦默就很会搭配花束,他每次送我的花,都是他亲手挑选、亲手包装的。
明明是个杀伐果断、冷静理智的金融家,却在这些生活的小事上,有着出人意料的好品味。
我们的开始,是一场标准的商业联姻。一开始,我并未对这段关系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甚至听闻,他心中也有一位念念不忘的白月光。再加上他工作繁忙,常年满世界飞,所以我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直到有一天,秦默来我们商学院做演讲。演讲结束后,导师让我给他送一杯咖啡。
他看着我,愣了很久,才有些不自然地接过咖啡杯。
我当时只是顺口提了一句:对了,下个月我要和朋友去阿尔卑斯山滑雪,可能有一个月不在家。
秦默手里的咖啡,瞬间倾倒,洒了一地。
从那之后,我们那栋位于曼哈顿上东区的家里,开始莫名其妙地多出很多昂贵的珠宝首饰。
客厅的古董花瓶里,永远插着最新鲜、最别致的花束。
就连我养的那只英国短毛猫的脖子上,都被系上了一个粉色的、镶着钻石的蝴蝶结。
我这位名义上的联姻对象,开始以各种理由,天天出现在家里。
两个人,就这么慢慢地,从相敬如宾,走到了相知相爱。
正如此刻,我看着花店里那些娇艳欲滴的花朵,突然,就很想很想他。
结构太散了,颜色对比也不够。把白桔梗换掉,在中间加两支香槟玫瑰,会更有层次感。
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紧接着,一只骨节分明、戴着百达翡丽腕表的手伸了过来,将两支含苞待放的香槟玫瑰,轻轻地插入了花束中央。
整个花束的色调和形态,瞬间被点亮了。
我一怔,猛地转过身,紧紧地抱住了他。
秦默穿着一身笔挺的驼色风衣,风尘仆仆,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
他的行李箱,就安静地立在脚边。
他俯下身,用尽全力,将我揉进怀里。
暮歌,我好想你。
7.
你不是说后天才到吗
秦默是特意提前回来的,我们这次分别,不过才短短五天而已。
他冲了个澡,正用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水珠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滑落。
他的眼睛,是深不见底的黑。
昨晚,你给我打了个电话,在纽约时间凌晨三点。
你的作息一向规律得像个机器人,很少会超过十一点睡觉。
而且,电话响了二十一秒,然后被挂断了。
我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所以呢
秦默放下毛巾,走过来,很认真地说:所以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没心思吃饭,也没心思开会。
于是就改了最早的一班飞机,飞回来了。
他轻轻地吻过来,带着沐浴露好闻的柑橘清香,将我整个人包裹。
我叹息一声,他总是这样,敏锐又细心。
接下来的几天,我带着秦默,把霖城好好地逛了一遍。
带他走我儿时走过无数遍的梧桐小巷,吃街角那家开了几十年的老字号米糕。
第三天早上,秦默一边为我扣上风衣的扣子,一边说。
暮歌,霖城市政府有个投资促进活动,我之前答应了要出席。
你陪我一起去,好吗
我没多想,点了点头。
在活动会场下车时,一位西装革履的负责人笑容满面地将我们引向了音乐厅。
秦总,这边请,您的位置是视野最好的。
我抿着唇,心里隐隐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直到陆言澈穿着一身黑色燕尾服,站到舞台中央,隔着遥远的距离,对我弯起眼睛,露出了一个熟悉的微笑。
他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眸,将大提琴架好,拉动了琴弓。
会场里的人不多,但都是霖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每个人脸上,都闪过惊艳之色。
许清荷也来了,她穿着一身白色长裙,安静地站在侧台,痴痴地望着舞台上光芒万丈的他。
身边的负责人还在低声为我们介绍。
这位是陆言澈老师,我们霖城的骄傲,也是国内最顶尖的大提琴演奏家。他这首曲子是专门为今天的活动创作的,能请到他,我们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我低下头,面无表情。
身边的秦默眯起眼睛,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笑意,也不出声。
琴声如流水般淌出,充满了深情与缱绻,作曲的技巧确实十分高超。
咳咳。
正在乐曲推向高潮,情感最浓烈的时候,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声,突兀地打断了这美妙的氛围。
就像一根鱼刺,卡在了所有人的喉咙里。
让人不上不下,难受至极。
秦默挑了挑眉,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台上的陆言澈并未在意,只是顿了一下,继续微笑着看着我的方向,眼神愈发炽热。
一曲终了,他站起身,优雅地鞠躬。
然后,他遥遥地望着我,眼底仿佛有火焰在燃烧,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这首曲子,名为《暮色未尽》,是我为我心中唯一挚爱的女孩所作。今天,她也来到了现场。
全场哗然,陆言澈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他今天特意打理过头发,整个人显得英挺又深情。
他轻声说。
七年前,我们遗憾错过。这一次,我把所有的思念与悔恨都写进了这首曲子里,我只想问她,还愿不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皱起了眉。
众人愣怔过后,无数道羡慕、嫉妒、好奇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向我扫来。
侧台的许清荷,死死地咬着嘴唇,脸色煞白。
这番感人至深的深情告白,却被一道冰冷的声音,毫不留情地打断了。
陆先生,这就是霖城的待客之道
秦默垂着眼,轻笑一声,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我的手指。
你是谁
在陆言澈骤然皱眉的神情下,秦默的眼神,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他手边的茶杯,被他随手扫落在地,发出一声刺耳的碎裂声。
当着所有人的面,借着政府的场子,向我的未婚妻表白
8.
身旁负责接待的市府官员,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
他慌忙拉过愣在原地的陆言澈,压低了声音,语气焦急。
我的小祖宗啊!你一向稳重,今天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陆老师肯定是认错人了,秦总,沈小姐,真是不好意思,这绝对是个误会,天大的误会……
秦默神色淡淡的,没什么反应,只是用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座椅扶手。
陆言澈的目光,终于从我身上移开,落在了我们紧紧交握的双手上。
他喃喃道:怎么……会是他
他的眼底,明明是滔天的怒意与不甘,却不得不死死握紧拳头,极力压抑着。
秦默不紧不慢地开口。
陆先生,you
owe
us
an
apology。
他笑了笑,那笑容却不达眼底,你知道,我大部分时间生活在纽约,最看重的,就是规则和礼貌。
陆言澈终于也笑了,只是那笑容带着几分挑衅。
纽约的金融家,什么时候,可以对我们陆家的事指手画脚了
那位官员见气氛越来越僵,紧张地拍了拍陆言澈的胳膊,在他耳边飞快地低语了几句。
陆言澈抿着唇,脸色愈发难看。
这时,许清荷踩着高跟鞋,匆匆地从侧台跑了上来。
她极其自然地挽住陆言澈的胳膊,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
抱歉,抱歉,各位。这首曲子是昨晚我和言澈排练时,他即兴为我创作的。
今天的一切,都只是个误会。
陆言澈站在原地,没有推开她。
许清荷眼中闪过一丝喜悦与温柔,继续解释道。
他呀,为了准备这次演出,昨天熬了一整夜,今天早上起来就说头疼。可能是灯光太晃眼,一时眼花,把沈小姐错认成我了……
我听得一阵反胃。
没忍住,呛了一下。
咳咳咳……
秦默轻轻地帮我拍着背,语气淡漠。
是吗我倒没看出来,许小姐有哪一点,像我的未婚妻。
这个借口,我不接受。但我也懒得和你们在这种事情上纠缠。好自为之。
说完,他牵着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音乐厅。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陆言澈那道灼热的、复杂的目光,像烙铁一样,死死地锁在我的背上。
莫名其妙。
回到车上,秦默的步子迈得很大,脸色也一直很沉。
我心里有些忐忑。
过去的事,我从未向他详细提起过。他……会介意吗
秦默一路上都抿着唇,一言不发。
车子路过一家高级乐器行时,他突然停了下来。
然后,他下车,买了一把全新的大提琴出来。
乐器行的老板笑眯眯地拍着他的肩膀。
先生真是好眼光,这把琴是我们店的镇店之宝。这是乐谱,如果需要老师的话,随时可以联系我。
我眨了眨眼睛,一脸茫然。
你在干什么
学琴。他言简意赅。
当晚,他推掉了所有的视频会议,对着一本初学者乐谱,琢磨了一整个晚上。
我看财经新闻,他在一旁拉空弦。
我敷面膜,他在一旁练音阶。
我准备睡觉了,他还在客厅里,执着地制造着噪音。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他面前,笑着说。
我来教你吧。
9.
秦默的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但又小心翼翼地问。
算了吧,你不是已经很久不碰了我自己学就好。
我摊摊手,故作轻松。
其实也还好。我先生想学,我这个做妻子的,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为了不打扰到邻居,我带他去了公寓顶楼的露天花园。
深吸一口气,当我再次将那冰凉的琴身靠在怀里时,一种久违的、深入骨髓的熟悉感瞬间将我包围。闭上眼睛,我都知道每一根琴弦的精确位置。
我先简单地试了几个音。
然后轻声问他:怎么突然想学琴了
秦默侧头看着我,声音有些闷闷的。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在拉琴。
我一愣。
那时候我家里出了一些变故,爷爷去世了,我一个人躲在中央公园的湖边。当时,你穿着一身红色的长裙,靠在栏杆上,琴声骄傲又肆意,像一团火。
你无意中,用一首曲子,将我从最黑暗的深渊里拉了出来。我一直很感激,也一直想找个机会,回赠你一首属于我的曲子。
他顿住,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可能是我太小气了。今天,看到有人当着我的面,送了你一首歌,我……很嫉妒,嫉妒得快要失去理智了。
传闻里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的金融巨鳄,此刻的眼神,却像个没得到糖果的孩子。
所以,你教我,好不好我想亲自,拉给你听。
我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随即,柔声笑了笑。
那就……《圣桑:天鹅》吧,比较简单,也很好听。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调整他的姿势。
手要放平,手腕自然放松,我给你打拍子。
这番话,是那么的熟悉。
我以为我会感到恶心。
我会再次想起,十八岁那年,在闷热的琴房里,陆言澈也是这样,耐心地,手把手地,教着许清荷。
那天,他的琴刚好送去保养了,他便顺手拿过了我的那把,笑着对那个一脸羞涩的女孩说。
别紧张,把手放上来,手腕放松,我给你打拍子。
他就那样,从身后,轻轻地环住那个女孩,握着她的手,纠正她的每一个动作。
我的琴,他用过无数次。但那一次,是为了他心里那个需要被怜惜的女孩。
我当时就蹲在琴房门口,听着他们拉完了那首曲子。
是勃拉姆斯的奏鸣曲。
可如今,当这段碎片般的记忆再次浮现时,那些曾经让我痛不欲生的情绪,似乎已经变得很遥远了。
花园里的晚风,轻轻吹起我的裙摆。耳旁,是断断续续、甚至有些不成调的琴音。
暮歌,我暗恋你很久了。
我看着身边这个笨拙却无比认真的男人,心底,涌起一阵酥酥麻麻的、名为幸福的感觉。
音乐,从来都是一件很浪漫的事。但前提是,它必须发生在两个心意相通的人之间。
今天上午,陆言澈送我的那首独创的、技巧华丽的曲子,我已经记不太清旋律了。
而此刻,这首简简单单的《天鹅》,却让我觉得,是世界上最动听的乐曲。
我很喜欢,我说,谢谢你,秦默。
10.
没过几天,陆言澈在音乐厅深情告白的视频,被人精心剪辑后,传到了网上。
曲子动人,人也深情。
以陆言澈如今的地位和外貌,再加上浪子回头、破镜重圆的戏码,瞬间引爆了网络。无数网友开始疯狂地磕起了这对BE美学天花板,并开始人肉视频中的女主角。
秦默气压低得可怕,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
那天的活动是内部邀请制,安保严格,能有机会录下视频并泄露出去的人,并不多。
除非,是早就有所准备。
视频很快就被强制下架了。
但网络发酵的速度,远比想象中要快。我和许清荷,很快就被万能的网友扒了出来。
朱砂痣与白月光的陈年旧事,再次被翻了出来,大肆传播。
我像被贴上了一块狗皮膏药,怎么甩都甩不掉。
而陆言澈,对此事的态度,始终是不置可否,暧昧不清。
有记者在一次公开活动上堵住了他,问及此事。他正在擦拭自己的大提琴,闻言,只是抬起头,笑了笑。
从始至终,我心里都只有一个人。我很爱她,这一次,我不会再轻易放手了。
他顿了顿,垂下眼眸,露出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
这番话,更是引起了第二波舆论狂潮。
啊啊啊!陆神好深情啊!校园恋情什么的最好磕了!我就说我们朱砂痣党才是最配的!
我已订婚,这件事对我,对秦默,对沈家,都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
最近,甚至有不少无聊的狂热粉丝,找到了我的住处。
不仅半夜堵在公寓门口,还往门缝里塞各种各样的卡片。
卡片上,无一例外,都写着一个数字:99。
霖城西郊有一栋秦家的私密别墅,安保系统是顶级的。我暂时搬了过去。
秦默忍着一肚子火,约了陆言澈见面。
他的话很简短:澄清这件事。城南那个地产项目,秦氏可以优先考虑和陆氏合作。
对面的人,似乎并未受到流言的影响,他懒懒地靠在沙发上,笑得有些散漫。
怎么,秦总这是……没睡好
秦默没有理会他的挑衅。
我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我只要一个结果。不要试图挑战我的底线。
如果……我说不呢
秦默冷眼看着他。
所以,网上的舆论,是你故意引导的。
什么叫故意
他轻笑一声,目光越过秦默,直直地盯在我身上。
我本来,喜欢的就是暮歌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我真看不起你。
我一直低着头,沉默着。此刻,终于淡淡地开了口。
这是我来到这里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陆言澈脸上的笑容,敛去了。
你说什么
秦默眯起眼睛,摇了摇头,补充道。
你的喜欢,太廉价了。
你根本没有想过,你这种自以为是的偏执和深情,会给别人造成多大的困扰和伤害。
陆言澈像是被刺痛了,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低吼道。
我就是不甘心,怎么了
商业联姻而已!你真以为自己有多爱她你比我更懂她吗
他笑得有些恶劣,你别忘了,她人生的前十八年,每一个重要的时刻,都是我陪在她身边的!
所以我现在,很后悔当初认识你。我平静地说。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视频是你提前安排人录的吧刚才,我看着你的眼睛,就知道了。
二十年的青梅竹马,最后闹到如此难堪的境地。
我真的觉得,很可惜。
陆言澈,这个世界上,没有娥皇女英,更没有齐人之福。
七年前,你就已经做出了选择。现在又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
他眼眶猩红:可是我不喜欢许清荷!
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我当时……我当时只是觉得她很可怜,很努力,所以才想多照顾她一点而已!
我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面前的茶,不置一词。
陆言澈像是真的无法理解。
他双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前倾,眼底满是不忿与委屈。
如果不是因为那次比赛你失误落选,你会和我们进入同一所音乐学院,我们还会和以前一样,是世界上最默契的搭档!
为什么!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你那么恨我,为什么你那么恨那首勃拉姆斯的奏鸣曲,恨到……要亲手砸掉你最心爱的大提琴!
我叹了口气,很平静地回视他。
因为,我曾经,太喜欢那首曲子了。
那首奏鸣曲,我曾经以为,是我和你的专属。我曾天真地以为,那样的旋律,你只会为我一个人奏响。
11.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仿佛被施了定身咒。
目光,变得有些慌乱和无措。
你……
嗯,
conservatory
auditions
的前一天晚上,我临时回了一趟琴房,想再多练习一会儿。
我无所谓地摊摊手。
然后,我就看见,你在用我的大提琴,手把手地,教她拉那首曲子。
不过,你们当时可能……太投入了,所以没有注意到门外的我吧。
陆言澈的身体晃了一下,唇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那把大提琴,我后来反反复复,擦了不知道多少遍,可还是觉得脏。
连带着那个人,那首曲子,都变得让我感到无比的恶心。
秦默给我递了一杯温水,眼中带着担忧。
我对他安抚地笑了笑,然后双手合十,看着面前这个脸色惨白的男人。
所以,看在我们过去二十年情分的面子上,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好吗
我真的,不想再和你们有任何牵扯了。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喝完最后一口茶,我们礼貌地起身,离开了包厢。
许久之后,身后传来陆言澈压抑的、断断续续的笑声,那笑声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哭腔。
车里。
秦默一边开车,另一只手,心疼地握紧了我的手。
其实,你不用跟他说那些,我也能处理好。
昨天,我已经让旗下的基金,悄悄抛售了三成的陆氏集团股份。陆言澈这次,是骑虎难下,不得不接下他自己挖的坑。要么,和许清荷结婚,平息舆论;要么,就等着陆家的股价继续崩盘。
他那位在国外养病的叔叔,马上就要回来了。
他漂亮的桃花眼微眯,像一只记仇的狐狸。
他冷笑一声:城南那块地,我早就让另一家公司拍下来了,转手高价卖给他们,不过是左手倒右手。
这笔投资,足够让陆家的资金链,紧张好一阵子了。
跟一个玩资本的人玩心计。
我托着腮,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可你这样一来,后续要花多少时间和精力,才能把这个窟窿填上
他闷闷地笑。
我拼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在某些时候,可以毫无顾忌地,用权势去压死那些不长眼的人吗
我就是见不得,有人欺负你。
心里一暖,我凑上前,亲了亲他的嘴角。
那……晚上也对我温柔一点,好不好
可以。今天晚上,我给你拉大提琴听,昨天刚学会了一首新曲子……
啊又来啊……
后面的日子,风平浪静。
而外面的媒体,却早已闹翻了天。
陆言澈无奈之下,只能将许清荷推出来,当了挡箭牌,公开承认了两人的恋情。
后者,则借着这个机会,向他逼了婚。
在陆家老爷子的雷霆震怒之下,陆言澈最终还是答应了这门婚事。
两人的婚礼,办得仓促又盛大。
婚礼现场的巨幕上,还循环播放着陆言澈那段火爆全网的大提琴独奏视频,以此来彰显两人的恩爱。
可婚礼上的两个人,一个神情漠然,一个局促不安。
此事,相当于在媒体和公众面前,为陆言澈立下了一个深情的人设。
以后不管两人私下关系如何,为了这个人设,为了陆家的声誉,这个婚,是离不了了。
与此同时,陆家的境况,每况愈下。
秦默这次是铁了心,要给他们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出手狠辣,步步紧逼。
没了陆家这个强大的后盾,陆言澈在乐团首席的位置,也遭到了无数人的觊觎。
他在音乐厅的地位,变得尴尬不已,不上不下。
而许清荷,嫁入豪门之后,早就被迫辞去了乐团的职务。
所谓的巡回演奏会,周家嫌她抛头露面,有失身份,根本不许她再参加。
她只能安静地,当一位衣食无忧的豪门太太,每日对着空旷的别墅,为陆言澈的早出晚归、冷淡薄情而歇斯底里。
我敷着面膜,听着秦默提起这些时,他有些恶劣地笑了。
本来只想给个小教训,谁让他们自己作死,花钱买媒体,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也挺惨的,一对怨偶,就这么被捆绑在了一起。
我挑挑眉,不置可否。
好啦,别人的事,我们就别管了。明天还要赶飞机,早点休息。
12.
在机场的贵宾休息室里,我去了一趟洗手间。
出来的时候,突然被人从身后捂住嘴,一把冰冷的、带着寒气的东西抵住了我的脖子。
她面无表情,拽着我,避开所有监控,走上了天台。
这里的安保一向很严,我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要钱吗我包里有几万现金,还有几张不限额的卡。
她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声比天台的风还要凄厉。
她转过头,用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疯狂的眼睛看着我。
沈暮歌,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
是许清荷。
我总是在想,为什么老天爷那么不公平
为什么我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可还是……什么都比不上你。
她手中的水果刀,在我的脸颊上,轻轻地划过。
陪我一起死,好不好我这一生,最嫉妒的人就是你。你就当可怜可怜我,陪我走完这最后一程……
她拉着我,坐在天台的边缘,双腿悬空。
楼下,传来了警车刺耳的鸣笛声。
不远处,秦默带着一群保镖和警察,正焦急地往这边赶。
他的神色是我从未见过的惊惶,嘴里大声地喊着什么,可风太大,我什么都听不清。
清荷。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许清荷握着刀的手,猛地一顿,随即带着哭腔喊道。
你来干什么别过来!
陆言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哄着她。
别怕,我是来帮你的。我们是夫妻,不是吗
把刀放下,把人给我。听话。
她的眼睛红红的,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你……你真的不骗我
陆言澈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犹豫了很久,终于把刀放了下来。
就在陆言澈从她手中接过我的一瞬间,他用尽全力,将我远远地向后推去。
警察和保镖从四面八方冲了上来,秦默紧紧地将我搂在怀里,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身后,只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陆言澈,你骗我!你竟然骗我!为什么……
我们离开时,陆言澈没有再看我一眼。
有一个机场的工作人员跑了过来,怀里抱着一个精致的琴盒。
他恭敬地对我说:沈小姐,是一位先生嘱咐我,务必将这个还给您。
琴身上那些狰狞的裂痕,已经被修复得天衣无缝,几乎看不出当年的影子。
我怔然。
然后,叹了口气,轻轻地将那个琴盒,放在了旁边的空座椅上。
我拉了拉秦默为我系上的围巾,追上前面正在办理登机手续的他。
秦默,等等我。
前方的男人回过头,对我伸出手,脸上是化不开的温柔。
走吧,我们回家。
南下的飞机,冲破霖城上空厚厚的云层。
万米高空之上,阳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