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付百川是在医院的活动室,我缩在角落拼拼图,两千片的那种,深蓝色的海面,拼到一半总找不到对应颜色的块。
他走过来的时候脚步声很轻,我没抬头,手指攥着一块边缘有白色浪花的拼图,指甲快嵌进掌心。
这块应该放在右上角,他声音不高,像把棉花揉碎了,你看,这里有个小缺口,刚好和你手里的对上。
我没动,也没说话。
护士说过不能随便和陌生人讲话,他们的声音有时候会像尖锐的东西,扎得耳朵疼。
他也没催,就蹲在我旁边,手里拿着另一块拼图,半天没吭声。
活动室里有其他病人在看电视,笑声很大,我肩膀忍不住抖了抖,他忽然把手里的拼图轻轻放在我面前：要不我们比赛谁先找到下一块算谁赢。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眼睛很亮,像晚上没关的灯。
后来我知道,他是医院新来的社工,专门陪我们这种有点问题的人说话。
那天之后他总来活动室,有时候带一本漫画,有时候带几颗水果糖。
我还是不怎么说话,他就坐在我旁边翻书,翻得很轻,一页一页,像怕吵醒什么。
有一次我拼拼图拼到手指抽筋,他递过来一瓶温水,瓶盖已经拧开了：歇会儿吧,你拼了三个小时了。
我接过水,小声说了句谢谢,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眼角有个小窝：原来你会说话啊,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
我没生气,只是把脸埋进膝盖里。
以前在家里,我说话会被打,后来就不敢说了。
付百川好像知道什么,没再追问,只是把漫画推到我面前：你看这个,哆啦A梦,我小时候最喜欢看了。
我偷偷翻了两页,蓝胖子的口袋里什么都有,我想,如果我也有那样一个口袋,是不是就不用待在医院里了。
大概过了半个月,付百川问我：你想不想出去走走就在医院的花园里。
我犹豫了很久,手指抠着衣角。
外面的人很多,他们的眼睛会盯着我看,像看怪物一样。
付百川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他说：我陪着你,要是不舒服,我们就马上回来。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他走在我左边,离我半步远,不快不慢。
花园里有个老奶奶在喂鸽子,鸽子飞起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往他身后躲。
他停下脚步,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别怕,它们不咬人。
我从他身后探出头,看着那些白色的鸽子在地上啄食,忽然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他指着一朵黄色的小花说：那是蒲公英,等它的种子成熟了,一吹就会飞很远。
我蹲下来,看着那朵蒲公英,手指轻轻碰了碰,没敢用力。他说：你吹一下试试
我深吸一口气,轻轻吹了一下,白色的种子飘了起来,像小伞一样。
我忍不住笑了,这是我来医院之后第一次笑。
付百川看着我,眼睛里的光更亮了：你笑起来很好看。
我赶紧低下头,脸颊发烫。
以前从来没有人夸过我,他们只会说我是个怪胎,是个累赘。
从那以后,我开始愿意和付百川多说几句话。
他每天都会来,有时候听我讲拼图里的故事,有时候给我讲外面的事情。
他说他以前去过海边,海水是蓝色的,比我拼的拼图还要蓝,沙滩上的沙子很软,踩上去很舒服。
我问他：海是什么样子的
他想了想,说：海就像倒过来的天,天上有云,海里有浪,有时候风大,浪会拍在礁石上,声音很响,但很好听。
我闭上眼睛,想象着他说的画面,好像真的听到了海浪的声音。
有一次,我半夜做了噩梦,梦见以前的事情,尖叫着醒过来。
护士进来安慰我,我还是止不住地哭。没过多久,付百川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杯热牛奶,坐在我床边：是不是做噩梦了
我点点头,眼泪还在往下掉。
他没说话,只是把牛奶递给我,然后坐在旁边,轻轻拍着我的手背。
我喝着牛奶,暖暖的,好像没那么害怕了。
他说：以后要是再做噩梦,就给我打电话,我手机24小时开机。
他把手机号写在一张纸条上,递给我。我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放在枕头底下。
那是我第一次有别人的手机号,像拥有了一个秘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情况好像好了一些,医生说我可以减少药量了。
付百川很高兴,他说：等你再好一点,我带你去看海。
我很期待,每天都在数日子。
我甚至开始拼一幅新的拼图,是海边的日落,红色的太阳落在海平面上,很漂亮。
可是好景不长,有一天,我妈妈来了。
她站在病房门口,脸色很难看,我一下子就慌了,躲到床底下,不管谁叫都不出来。
付百川赶过来的时候,我还在床底下发抖。他蹲在地上,声音很轻：栎己,是我,付百川。你出来好不好我陪着你。
我从床底下探出头,看到他,眼泪又掉了下来。
他伸出手,我犹豫了一下,把小手放进他的手里。
他把我拉出来,抱在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别怕,有我在。
我妈妈在旁边看着,冷笑了一声：付社工,我女儿的事情就不劳你费心了,我们自己会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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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百川抱着我的手紧了紧,他说：阿姨,栎己现在需要的是关心和陪伴,不是指责。
我们家的事,你一个外人懂什么我妈妈的声音很尖,要不是她这个样子,我们家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把头埋在付百川的怀里,不敢看我妈妈。以前她也是这样,一不高兴就会骂我,有时候还会打我。
付百川说：阿姨,栎己有自闭症,还受过创伤,你这样说会伤害到她的。
伤害她才是那个伤害我们的人！我妈妈说完,转身就走了。
我在付百川的怀里哭了很久,他一直没说话,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背。
那天晚上,我又做了噩梦,梦见我妈妈拿着棍子打我,我躲在角落里,不敢出声。
我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都是汗,我想起付百川给我的手机号,犹豫了很久,还是拨通了。
电话很快就通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点睡意,却很温柔：栎己怎么了
我听到他的声音,眼泪又掉了下来,我说：我……我做噩梦了。
别怕,我在呢,他说,你要不要跟我说说梦里的事情或者,我给你讲个故事
我没说话,只是听着他的声音,慢慢平静下来。他给我讲了一个关于小王子的故事,讲小王子和他的玫瑰,讲他在星球上的旅行。
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从那以后,我妈妈再也没来过医院。
付百川说他跟我妈妈谈过,让她不要再来打扰我。
我问他：你跟她说了什么
他笑了笑,说：没什么,就是跟她讲道理。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治病,其他的事情不用管。
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心里很感激。
我开始更努力地配合治疗,也愿意和医生说话了。
医生说我的进步很大,说不定很快就能出院了。
付百川听到这个消息,比我还高兴。他说：等你出院了,我就带你去看海,我们还可以去吃海鲜,去沙滩上捡贝壳。
我笑着点点头,心里充满了期待。
我甚至开始想象出院后的生活,和付百川一起去看海,一起去很多地方。
可是,我好像忘了,有些伤口不是那么容易愈合的。
有一天,我在活动室拼拼图,拼的是那幅海边日落。
有个病人走过来,不小心把我的拼图碰到了地上,很多块都散了。
我一下子就慌了,那些拼图好像变成了我妈妈手里的棍子,变成了黑暗里的影子,我尖叫着蹲在地上,抱住头。
付百川听到声音跑过来,他把那个病人拉开,然后蹲在我面前,轻轻叫我的名字：栎己,栎己,别怕,是我。
我抬起头,看到他,眼泪止不住地掉：我的拼图……我的拼图散了……
没关系,我们一起拼回来,他说,一块一块拼,慢慢来,好不好
他陪着我,一块一块地把拼图捡起来,然后一起拼。
那天我们拼到很晚,直到活动室要关门了才回去。回去的路上,我问他：付百川,你会不会觉得我很麻烦
他愣了一下,然后很认真地说：不会,我觉得你很可爱,也很勇敢。能陪着你,我很高兴。
我低下头,心里暖暖的。
可是,我又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想起那些打我的人,想起那些难听的话。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坏掉的玩具,就算修好了,也还是有裂痕。
那天晚上,我又失眠了。
我看着窗外的月亮,觉得很孤独。
我想起付百川说的海,想起他说的那些美好的事情,可是我又觉得,那些美好不属于我。我这样的人,不配拥有那些美好。
接下来的几天,我又开始变得沉默。
付百川来找我,我也不怎么说话,只是躲在角落里。
他好像很担心,每天都来陪我,给我带好吃的,给我讲笑话,可是我还是开心不起来。
有一天,他问我：栎己,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说。
我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说：付百川,我……我觉得我好像好不了了。我总是想起以前的事情,那些事情像影子一样跟着我,我甩不掉。
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暖,他说：栎己,我知道那些事情对你伤害很大,但是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面对。治疗需要时间,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不管多久。
可是……可是我怕,我说,我怕我会让你失望,我怕我永远都好不了,我怕……我怕有一天你会离开我。
他很认真地看着我,说：我不会离开你的,栎己。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去看海,就一定会做到。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陪着你。
我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满是真诚,我想,也许我可以相信他,也许我真的可以好起来。
日子又回到了以前的样子,我每天都在努力治疗,付百川每天都来看我。
我们一起拼拼图,一起在花园里散步,一起聊天。我甚至开始学画画,画海边的日落,画蓝胖子,画我想象中的家。
医生说我的恢复情况很好,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了。
付百川开始帮我规划出院后的生活,他说要帮我找一个安静的房子,离医院近一点,方便复查。
他还说要带我去买新衣服,去吃我想吃的东西。
我看着他忙碌的样子,心里很幸福。我想,也许我的人生真的可以不一样了。
可是,命运好像总是喜欢开玩笑。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在活动室拼拼图,付百川没来。我等了很久,他都没来。
我心里有点慌,问护士,护士说他今天有事请假了。
我回到病房,心里空落落的。
我拿出他给我的手机号,想给他打电话,可是又怕打扰他。
我坐在床边,看着那幅快拼好的海边日落,心里很不安。
晚上,我还是没等到付百川。
我拨通了他的电话,可是没人接。我又打了几次,还是没人接。
我开始胡思乱想,他是不是出事了是不是不想理我了是不是觉得我麻烦了
我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早,我就去问护士付百川的情况。
护士说她也不知道,只知道他请假了。我心里更慌了,一整天都坐立不安,拼图也没心思拼了。
就这样,付百川消失了三天。
这三天里,我没吃多少东西,也没怎么说话,又回到了以前的样子。
医生说我的情况又恶化了,要增加药量。
第四天早上,我正在病房里发呆,付百川来了。
他看起来很憔悴,眼睛里有血丝,下巴上还有胡茬。
我看到他,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我跑过去,抱住他：你去哪里了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他抱住我,声音很沙哑：对不起,栎己,我家里有点事,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不是故意不接电话的,我的手机没电了。
我推开他,看着他：真的吗你没有骗我
他点点头,说：真的,我怎么会骗你呢。我答应过你,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相信了他,因为我不想失去他。
可是,我好像又看到了他眼里的疲惫,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接下来的日子,付百川还是每天来看我,可是他好像变了一点。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爱笑了,有时候会看着我发呆,好像有什么心事。我问他怎么了,他总是说没事,让我不要担心。
我知道他肯定有心事,可是他不说,我也不敢多问。我怕我一问,他就会离开我。
有一天,我在他的口袋里看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他和一个女孩的合影,那个女孩很漂亮,笑得很开心。我心里一下子就凉了,我问他：这个女孩是谁
他看到照片,脸色变了一下,然后说：她是我妹妹。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那张照片。
那个女孩的笑容很灿烂,和我一点都不一样。
我想,也许付百川更喜欢那样的女孩,而不是我这样的怪物。
从那以后,我又开始变得沉默。
我不再主动和付百川说话,也不再期待出院后的生活。
我觉得,我和他之间,好像隔着一堵墙,我永远都过不去。
付百川好像察觉到了我的变化,他问我：栎己,你最近怎么了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
我摇摇头,说：没有,我没事。
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担心,可是我不敢看他。
我怕我一看他,就会忍不住哭出来,就会问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有一天,医生找我谈话,说我的情况很不稳定,需要加强治疗。
他还说,付百川因为家里的事情,可能没办法经常来医院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很疼。
我问医生：他……他是不是不会再来了
医生叹了口气,说：他只是暂时有点事,等他忙完了,会来看你的。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治病,不要想太多。
我点点头,可是心里知道,付百川可能不会再来了。
他有他的生活,有他的家人,而我,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那天晚上,我又做了噩梦,梦见我妈妈打我,梦见付百川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都是汗,我拨通了付百川的电话,可是电话里传来的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我坐在床上,哭了很久。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没有人会喜欢我,没有人会陪着我。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后,没有去活动室,也没有吃早饭。
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天空,很蓝,像付百川说的海。
我想,如果我能变成一只小鸟,是不是就可以飞到海边,是不是就可以不用这么痛苦了。
我走出病房,沿着走廊一直走,走到了顶楼。
顶楼的风很大,吹在脸上很疼。
我站在栏杆边,看着下面的世界,很小,很模糊。
我想起了付百川,想起他给我讲的故事,想起他带我去花园里看蒲公英,想起他说要带我去看海。
可是,这些好像都变成了泡影,再也实现不了了。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纵身跳了下去。
在我失去意识之前,我好像听到了付百川的声音,他在喊我的名字,声音很绝望。
我想,对不起,付百川,我还是没能等到和你一起去看海。
也许,在另一个世界,我可以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可以安安静静地拼完那幅海边日落的拼图,可以看到真正的海,看到那片倒过来的天。
风在耳边刮得像哭,我身体往下坠的时候,脑子反而特别清楚。
我想起付百川第一次蹲在我旁边找拼图,指尖碰过我手里那块浪花片,温度还留在指缝里。
想起他陪我在花园吹蒲公英,白色的小伞粘在他袖口,他笑着说你看,它们跟着我们走呢。
想起我半夜哭着打电话,他声音裹着睡意却没一点不耐烦,讲小王子的故事讲到我睡着,电话没挂,那边传来轻轻的呼吸声。
这些碎片像闪着光的拼图块,可我拼不出完整的图。
我试过了,真的试过了。
那些藏在骨头里的疼,那些一闭眼就冒出来的影子,还有我总怕给你添麻烦的慌,像一张网,把我裹得太紧,我挣不开。
我好像看见你冲过来,眼睛红得吓人,喊我的名字,声音都劈了。
对不起啊付百川,让你这么难过。
我也想等,等出院,等去看海,等你说的沙滩和贝壳。可我太没用了,我怕有一天你累了,烦了,像别人一样离开我。
与其等到那时候,不如现在就停下来。
身体撞在地上的瞬间,没什么特别疼的感觉,就是有点冷。
我好像看见那幅没拼完的海边日落,红色的太阳终于落在了海平面上,海浪是暖的,沙滩也是暖的。
要是你以后去看海,能不能帮我多看看
看看是不是真的像倒过来的天,看看有没有白色的浪花,像我手里那块拼图一样。
付百川,谢谢你啊。
谢谢你没把我当怪物,谢谢你陪我说话,谢谢你给过我那么多光。
要是有下辈子,我想做个正常的女孩,不用躲在角落,不用怕别人的眼睛,然后再遇见你,跟你说你好,我叫陈栎己,然后安安静静跟你一起拼完所有的拼图,一起等蒲公英飞起来,一起把海边的日落看个够。
风还在吹,我好像要睡着了。最后想跟你说,别太想我,也别太怪我。我只是……终于能好好歇一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