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五十八分。
龙首地铁站的巨大穹顶下,冷白色的LED灯光像一层薄霜,均匀地涂抹在空旷得能听见心跳的站台上。最后一批行色匆匆的乘客早已汇入城市的夜色,此刻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静。空气里浮动着消毒水、机油和某种挥之不去的陈旧铁锈混合的冰冷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地下深处特有的阴凉,直往骨头缝里钻。巨大的广告灯箱兀自亮着,模特的笑容在死寂中凝固成一种空洞的诡异。
我,林夏,像一具被抽干了力气的提线木偶,拖着灌铅的双腿挪向站台边缘。连续三天的高强度加班,脑子被各种方案、数据和没完没了的会议塞得满满当当,此刻只剩下嗡嗡作响的疲惫。肩膀酸痛欲裂,眼皮沉重得每一次眨动都牵扯着酸涩的神经。唯一的念头,就是钻进那趟开往家的末班地铁,把自己扔进出租屋的黑暗里,沉入无梦的深渊。
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我孤零零的影子,被头顶刺眼的光线拉扯得又细又长,投射在光洁得能映出倒影的瓷砖地面上,显得格外渺小和脆弱。远处,隧道深邃的入口像一张沉默的巨口,吞噬着轨道反射的微弱冷光,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泥土湿气和金属锈蚀的寒意。那股阴冷的气息如同活物,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激起皮肤一阵细密的战栗。
嗡……
一阵低沉、持续、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的震动声由远及近,带着铁轨摩擦特有的细微嘶鸣。两道刺目的白光如同审判之剑,猛地劈开隧道尽头的浓稠黑暗。风压骤然袭来,卷起站台上零星的灰尘碎屑,带着强劲冰冷的冲击力,吹得我头发凌乱,几乎站立不稳。巨大的车头带着不可抗拒的压迫感,裹挟着金属的咆哮和机械的轰鸣,缓缓滑入站台,最终在尖锐刺耳的刹车声中稳稳停住。
哧——
车门带着压缩气体释放的轻响,向两侧滑开。
一股更浓烈、更复杂的气味猛地从车厢内部涌了出来——陈旧塑料座椅在密闭空间里捂出的闷浊气息,消毒水试图掩盖却徒劳无功的淡淡腥锈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难以名状的甜腻腐败气息,直冲鼻腔。我下意识地皱紧眉头,胃里一阵翻搅。
车厢内异常空旷。惨白得没有一丝暖意的灯光照亮了内部,一排排冰冷的蓝色塑料座椅空荡荡地延伸开去,像一片沉寂的蓝色墓穴。只有零星几个乘客散落在不同的角落,如同被随意遗弃的玩偶,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死气沉沉。
靠近车门的位置,一个穿着皱巴巴灰色工装的中年男人,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肩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似乎已沉沉睡去。他脚边放着一个磨损严重、边角露出黑色内衬的帆布工具包。
隔着几排座位,一个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年轻女人,正低头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屏幕幽幽的蓝光映在她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却看不清表情,只有一种漠然的、近乎凝固的专注。她旁边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米色环保购物袋。
车厢中部,一个穿着老旧深蓝色中山装的老者,坐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他微微仰着头,闭着眼睛,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的皱纹在强光下如同沟壑。他像一尊入定的石像,又像在无声地等待。
死寂像一层透明的凝胶,包裹着整个空间。车轮与轨道接触处传来的有规律的咣当、咣当声,此刻被空旷放大,沉重地敲打着耳膜和紧绷的神经。空气似乎比站台上更冷,也更滞重。
我找了个靠近车厢中部、相对远离那几个乘客的座位坐下。冰冷的塑料椅面透过薄薄的西装裤料传来刺骨的寒意。身体陷进去的瞬间,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几乎将我吞没。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眼皮更是沉得抬不起来。安全门上方不断跳动的红色站点指示牌,在模糊的视野里化成一团流动的、催眠的光晕。
就在意识即将滑向混沌边缘,身体感知变得迟钝模糊时,一股极其细微、却又异常突兀的气味,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钻进了我的鼻腔。
甜腻。
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浓烈的铁锈腥气。
这味道……不对劲!
混沌的睡意瞬间被驱散大半,一股寒意猛地从尾椎骨窜起!我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那味道似乎更浓了,若有若无,却顽固地萦绕在空气里,源头似乎就在附近。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对面。
就在我对面,隔着狭窄的过道,是一排空着的蓝色座椅。而在其中一张座椅的下方,靠近冰冷金属地板的边缘——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
一小摊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正从座椅下方的阴影里,极其缓慢地、如同拥有生命般……向外蜿蜒蔓延!
那液体在惨白灯光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凝固的、不祥的暗红色泽,像极了……干涸的血块融化后的样子!它的边缘还在极其缓慢地蠕动,扩大着浸染的范围,在地板光洁的表面上留下湿漉漉的、黏腻的痕迹。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腥铁锈味,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疯狂挤压!血!这里怎么会有血!是谁的!
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我死死地盯着那摊缓慢扩张的暗红,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冻结。后背紧紧贴在冰冷的椅背上,寒意透过衣物直抵骨髓。
就在这时,仿佛是某种恐怖的连锁反应,我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了旁边座位上的一点异样!
那个穿着碎花连衣裙、低头看手机的年轻女人,她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但此刻,在她微微低垂的下颌边缘,在手机屏幕幽蓝光线的映照下——
一滴同样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正从她微张的嘴角……缓缓地、无声地……滑落!
啪嗒。
极其轻微的一声,那滴液体砸落在她放在腿上的手机屏幕上,溅开一小朵不规则的、暗红色的花,在幽蓝的屏幕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她……她也……
巨大的惊骇让我几乎失声尖叫!我猛地扭过头,目光像失控的探照灯,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恐扫向车厢里的其他乘客!
那个趴着睡觉的工装男人,他埋在臂弯里的头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紧接着,在他手臂与座椅缝隙的地面上,一滴……两滴……同样的暗红色粘稠液体,正悄无声息地滴落,在他脚边那磨损的工具包帆布表面,晕开一小片深色的、迅速扩大的湿痕!
而那个穿着中山装、闭目养神的老者,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指缝间……赫然也沾满了那种粘稠的暗红色!像是刚刚用力抓握过什么浸透了液体的东西!暗红的痕迹甚至顺着他枯瘦的手指蜿蜒向上。他依旧闭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只是再平常不过的污渍。
整个车厢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那股甜腻的铁锈腥气骤然变得无比浓烈,如同实质的毒雾,疯狂地钻进我的口鼻,堵塞着我的呼吸!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头顶!他们……他们都在流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趟车上……到底有什么东西!
就在我濒临崩溃的边缘,几乎要不顾一切地跳起来冲向车门时——
车厢顶部,那个悬挂着的、方形的、布满细小孔洞的扬声器,毫无征兆地响起了电流通过的滋啦杂音!尖锐,刺耳,如同指甲刮过黑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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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一个冰冷、平板、毫无起伏、仿佛机器合成的女声,用一种极其标准的、不带任何情感的语调,清晰地播报:
下一站——
声音在死寂的车厢里回荡,带着一种诡异的穿透力,每一个音节都像冰珠砸在心上。
黄泉路。
请需要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黄泉路!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裹挟着地狱寒气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我的耳膜,扎进了我的大脑深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成冰渣,四肢百骸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彻底冻结!恐惧不再是情绪,它变成了一种物理性的窒息感,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
我猛地抬起头,失魂落魄地看向车厢连接处上方那块红色的电子显示屏。屏幕上,代表当前站点的绿色小灯刚刚熄灭。而下一站的指示,那原本应该显示着某个熟悉站名的位置——
两个冰冷、方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猩红大字,如同用淋漓的鲜血书写而成,清晰地跳动着:
黄泉路。
不是龙首站,不是鼓楼站,不是任何我所知的站点!
是黄泉路!
不……不可能……我失神地喃喃,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破旧的风箱。是广播故障是显示屏坏了还是……加班加到精神崩溃出现幻觉了!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和恐惧中,身下的车厢猛地一震!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从后面狠狠踹了一脚!
呜——!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悠长、都要凄厉、仿佛濒死巨兽绝望哀嚎的汽笛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车厢的死寂!那声音带着一种非人的穿透力,直接钻进颅骨深处,震得人灵魂都在颤抖!
紧接着,一股巨大到完全失控的加速度猛地传来!我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狠狠向后撞在冰冷的塑料椅背上!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挤压到了胸口!安全带(如果有的话)勒进皮肉的幻痛感清晰无比!
窗外站台上那些静止的广告牌、指示牌、立柱……瞬间化作一片模糊扭曲的光影色块,被疯狂地拉扯、变形,然后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向后飞掠、消失!
地铁,正在以一种完全超越物理极限的、近乎疯狂的速度……启动!加速!它不是驶离,而是被某种不可名状的力量,粗暴地、决绝地……拖入了前方隧道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巨口之中!
灯光,在剧烈的晃动和难以想象的高速中,开始疯狂地闪烁!
滋啦——滋啦——!
惨白的光源如同垂死挣扎的萤火虫,以极高的频率明灭不定。车厢内的一切,在极致的亮与瞬间的暗之间疯狂地切换、跳跃!
墙壁、座椅、扶手、地板……所有物体的轮廓都在疯狂闪烁的光线下扭曲、变形、撕裂!空间感被彻底破坏!
对面那摊不断扩大的暗红色液体,在灯光亮起的瞬间,刺眼得如同地狱的入口,粘稠的表面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光;在灯光熄灭的瞬间,又瞬间隐没在纯粹的黑暗里,只留下那股浓得化不开的甜腥气味!
那个工装男人滴落的液体,在闪烁中如同跳跃的暗红色鬼火,每一次亮起都离他脚边的工具包更近一步!
碎花裙女人嘴角滑落的血滴,在明灭间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诡异地凝固在半空,形成一串悬浮的暗红珠链!
中山装老者指缝间的暗红,在光影交错中仿佛活了过来,狰狞地沿着他枯瘦的手指向手臂蔓延!
而那几个乘客的身影——
在灯光最后一次疯狂闪烁、即将彻底熄灭的刹那!
我惊恐地看到!
那个趴着睡觉的工装男人,他埋在臂弯里的头……极其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来了一点!灯光熄灭前捕捉到的最后画面,是半张隐藏在阴影下、嘴角似乎正勾起诡异弧度的脸!
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只有车轮与轨道摩擦发出的、如同鬼哭般的尖锐嘶鸣,还有那失控般高速行驶带来的恐怖风压,在耳边疯狂呼啸!身体被巨大的惯性死死压在椅背上,动弹不得。
啊——!!!
我终于无法抑制地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身体蜷缩在冰冷的座椅上,双手死死抱住头,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里!巨大的恐惧如同无数冰冷的针,刺穿着我每一寸神经!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这趟车要把我带到哪里去!黄泉路!那些血……那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半张抬起的脸……
就在这无边的黑暗和极致的恐惧中,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几秒,还是几分钟。
啪!
一声轻响。
车厢顶部那盏疯狂闪烁的灯管,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稳定下来,重新散发出惨白、恒定、却冰冷到毫无温度的光线。
灯光,重新照亮了车厢。
而我,也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尖叫,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逆流,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瞳孔,因为极致的惊骇而放大到极限,倒映出眼前这片……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足以摧毁一切理智的景象!
刚才还坐在车厢各处的乘客……全都不见了!
不,不是不见了!
是……变了!
那个穿着灰色工装、趴着睡觉的中年男人,他刚才坐的位置上,此刻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东西!
一个用粗糙的、泛黄的、带着明显竹篾骨架痕迹的纸张……扎成的人!
它穿着同样用纸剪裁、用劣质颜料涂成灰色的简陋工装,颜料甚至有些剥落。脸上没有五官,只有用粗粝的墨汁潦草涂抹出的两个圆点代表眼睛,一条向下弯曲的、僵硬得如同刻上去的弧线代表嘴巴。它的手僵硬地搭在同样纸扎的膝盖上,旁边地上,放着一个同样用纸糊成的、歪歪扭扭的黑色工具包。
那个低头看手机的碎花裙年轻女人……她原本的位置上,也端坐着一个纸人。用粉红色的劣质皱纸做成裙子,边缘粗糙。脸上同样只有两个空洞的墨点和一条僵硬的曲线。它的手里,还捧着一个同样纸糊的、方方正正的手机模型,屏幕位置涂着一块死板的蓝色。而那个鼓鼓囊囊的环保购物袋,也变成了一个纸糊的、形状滑稽的袋子,上面潦草地画着几道绿色条纹。
穿着深蓝色中山装的老者……他变成了一个做工稍显精致些的纸人。深蓝色的纸片糊成衣服,针脚歪斜。花白的头发用染成灰白色的粗糙棉絮粘在纸做的头顶。脸上依旧是那空洞的墨点眼睛和僵硬的曲线嘴巴,双手依旧规规矩矩地放在纸糊的膝盖上,透着一股比之前更浓烈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感和非人感。
三个纸扎人!
惨白的灯光下,它们静静地坐在冰冷的蓝色塑料座椅上。粗糙的纸张纹理清晰可见,劣质的颜料散发着刺鼻的化学气味,竹篾的骨架在薄薄的纸皮下隐约勾勒出支撑的轮廓。它们没有生命,没有气息,却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态,占据着之前那些乘客的位置!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纸灰味、颜料味和那股挥之不去的甜腥铁锈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恐惧不再是冰冷,而是变成了一种足以烧穿神经的、尖锐的灼痛!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想要逃离的本能在疯狂尖叫!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咙。
跑!离开这里!离这些鬼东西远点!
身体在巨大的恐惧驱动下,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我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但我顾不上这些!跌跌撞撞地冲向离我最近的车厢连接处——那扇通往前方车厢的、紧闭的自动门!
手指疯狂地、哆嗦着按向门边的绿色开门按钮!
啪嗒!啪嗒!啪嗒!
按钮被我按得啪啪作响,指示灯却固执地亮着冰冷的红色!像一只嘲弄的血眼!
门纹丝不动!光滑的玻璃门冰冷地反射着我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
开门!开门啊!我失声嘶吼,用拳头狠狠砸向那扇冰冷的、坚硬的玻璃门!砰砰砰!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车厢里空洞地回荡,却显得如此微弱无力!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
就在我绝望地拍打着车门时——
一股冰冷刺骨的、带着浓烈纸灰和劣质颜料混合气味的阴风,毫无征兆地从我身后吹来!拂过我的后颈,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一股难以言喻的、被无数道冰冷视线锁定的感觉,如同实质的冰针,狠狠刺穿了我的后背!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穿透纸糊的躯壳,死死地钉在我的身上!
我僵硬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带着巨大的抗拒和无法抑制的恐惧,一寸一寸地扭动脖子,朝着身后……那三个纸扎人的方向……看去。
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成了冰渣,停止了流动。
那三个端坐在蓝色座椅上的纸扎人……
它们的头部,不知何时……
已经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
转动了九十度!
那用粗劣墨汁点出的、空洞无神的眼睛……
此刻,正齐刷刷地、毫无生气地……
死死地……
盯住了我!
纸糊的脸庞在惨白灯光下泛着死气沉沉的黄光,僵硬的墨线嘴巴如同凝固的嘲讽。三双空洞的墨点眼睛,像三个深不见底的、散发着纯粹恶意的黑洞,牢牢地吸附在我身上!没有声音,没有动作,只有这无声的、冰冷的凝视,带着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怖压力!它们仿佛在看,又仿佛只是某种程序设定下的机械动作,但那份专注和冰冷,足以让任何活物崩溃!
呃啊——!喉咙里挤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极致恐惧和呕吐欲望的嘶鸣!巨大的求生本能压倒了所有理智!我再也顾不上那扇打不开的门,猛地转过身,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朝着车厢的另一个方向——车头驾驶室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恐惧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的脊背!
脚下是冰冷光滑的地板,眼前是不断晃动的、空荡荡的蓝色座椅和冰冷的金属扶手。身后,那三道冰冷刺骨的视线,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我的后背!我不敢回头!不敢有丝毫停顿!生怕一回头,就看到那些纸人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到了我的身后,或者更可怕的是,它们僵硬的身体已经离开了座位!
车厢不算长,但在极致的恐惧中,这段距离却漫长得如同穿越地狱!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肺叶火辣辣地疼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纸灰和血腥气!耳朵里灌满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和血液奔流的轰鸣。
终于!我冲到了车厢最前端!
那扇通往驾驶室的厚重金属门,就在眼前!门上有一个小小的、圆形的观察窗,镶嵌着厚厚的、布满划痕的强化玻璃。此刻,那扇门紧紧关闭着,像一堵隔绝生死的墙。
驾驶室!司机!只要找到司机!告诉他这一切!让他停车!让他开门放我出去!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最后一丝微光,支撑着我扑到门前。双手死死扒住那扇冰冷的金属门,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激灵。我踮起脚尖,将脸用力地、急切地贴向那个小小的、布满划痕的观察窗!
目光,带着最后的、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希望,穿过模糊的厚玻璃,投向驾驶室内——
希望,在看清驾驶室内部景象的瞬间,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玻璃,彻底粉碎!连带着我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空!
驾驶室内空无一人!
惨白的顶灯照亮了内部狭小的空间。控制台上一排排仪表盘闪烁着冰冷的红绿黄各色指示灯,如同无数只冷漠的眼睛。复杂的操作杆和按钮静静地排列着,透着一股被遗弃的沉默。巨大的操纵手柄被一个U形铁锁牢牢地锁定在一个固定的位置,纹丝不动。
而那张包裹着黑色人造革的驾驶座椅……
空空如也!
皮革表面甚至没有一丝褶皱,冰冷地反射着头顶的灯光。
司机……不见了!
一股深入骨髓的绝望和寒意瞬间攫住了我!如同坠入万载冰窟!最后的救命稻草……断了!这趟失控的、开往黄泉路的末班地铁……竟然没有司机!它在无人操控的状态下,以这种疯狂的速度疾驰!
不……不……怎么会这样……我失神地喃喃,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身体无力地顺着冰冷的金属门滑落,瘫坐在同样冰冷的地板上。金属的寒意透过衣物直刺骨髓,却远不及心底那万念俱灰的冰冷和绝望。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茫然。
就在这时——
呜——!!!
又是一声凄厉到极致、仿佛能撕裂灵魂的汽笛声,毫无征兆地在前方炸响!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近!都要尖锐!仿佛就贴着驾驶室的门在嘶嚎!巨大的声浪震得金属门都在微微颤抖!
与此同时!
地铁猛地钻入了一段更加幽深、更加漫长、仿佛没有尽头的隧道!窗外彻底陷入一片绝对的、吞噬一切光线的浓稠黑暗!车厢内惨白的灯光在无边黑暗的包裹下,显得更加孤立和诡异。
而就在这绝对的黑暗降临的前一瞬间——
我的目光,透过驾驶室那扇小观察窗厚厚的、布满划痕的玻璃,猛地捕捉到了挡风玻璃外的景象!
不是冰冷的隧道壁!
是……光!
两道刺目到令人眩晕的、惨白色的巨大光柱!
正对着我们这趟地铁的车头!
如同两只来自地狱深渊的、冰冷无情的巨大瞳孔!
以同样疯狂、同样失控的速度,朝着我们……迎头疾冲而来!
是另一辆地铁!
它在逆向行驶!在这本应是单行的隧道里!
巨大的恐惧瞬间冻结了我的呼吸和思维!逆向!碰撞!下一秒就是粉身碎骨的碰撞!我甚至能想象出钢铁扭曲撕裂、碎片横飞的恐怖景象!身体本能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头,等待着那毁灭性的撞击!
就在这千钧一发、思维几乎停滞的瞬间!
借着对面那辆逆向地铁车头射来的、如同死亡探照灯般的惨白强光——
我清晰地看到了对面那辆地铁驾驶室……挡风玻璃后的景象!
同样空无一人的驾驶座!仪表盘的灯光同样冰冷闪烁!
而在那空荡荡的驾驶座后方……
紧贴着驾驶室后部、面向车厢内部的观察玻璃上……
一张因极度惊恐而扭曲变形的脸,正死死地贴在玻璃上!
那张脸……
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如同在水中浸泡过久!双眼圆睁到几乎撕裂眼角,眼白布满了血丝,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了针尖大小!嘴唇大张着,形成一个无声呐喊的黑洞,似乎在发出撕心裂肺、却无法穿透玻璃的尖叫!
那张脸……
是我!
是林夏!
对面那辆逆向疾驰的地铁车厢里,隔着两层厚厚的玻璃,另一个我,正用尽全身的力气,疯狂地、绝望地……拍打着车窗!
砰!砰!砰!
无声的撞击,手掌与强化玻璃接触的震动,却如同重锤,一下、一下、狠狠砸在我的心脏上!每一次拍击,那张扭曲惨白的脸上,绝望就加深一分!她的眼神,隔着玻璃和疾驰的车速,死死地锁定在我的眼睛上!那眼神里,是和我此刻一模一样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助,还有一丝……仿佛洞悉了某种终极绝望的疯狂!
碰撞并未发生。
就在两车即将迎头相撞的刹那,仿佛有无形的屏障或者空间的错位,对面的地铁如同幻影般,以毫厘之差,从我们这趟地铁的侧面……呼啸而过!
巨大的风压和光影扭曲带来的眩晕感让我一阵恶心。
咣当!咣当!
车轮碾过铁轨的单调声音再次成为主导。
车厢内的灯光依旧惨白恒定。
我瘫坐在驾驶室冰冷的金属门前,后背紧贴着冰凉的门板,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冷汗浸透了全身的衣服,紧贴在皮肤上,带来阵阵寒意。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发紧,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对面车窗上那张绝望的脸,那疯狂拍打的动作,像烙印一样深深刻在我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那是谁是我是幻觉还是……另一个时间线上的我在这条通往黄泉路的轨道上,是否存在着无数个林夏,被困在不同的车厢里,经历着同样的恐怖轮回
恐惧并未因躲过碰撞而消散,反而像发酵的面团,膨胀得更大,更沉重,更令人窒息。它混合着绝望、荒诞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孤独感,将我牢牢钉在原地。
我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目光,越过冰冷的车厢地板,越过空荡荡的蓝色座椅,投向车厢中部。
那三个纸扎人,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
它们的头,依旧保持着那个九十度转动的诡异角度。
那三双用墨汁点出的、空洞无神的眼睛……
依旧……
死死地……
盯着我。
仿佛从未移开过视线。
它们看着我瘫倒在地,看着我惊恐颤抖,看着我因另一个自己而崩溃。它们只是那样看着,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和……洞悉一切的冷漠。
就在这时,车厢顶部那个冰冷的扬声器,再次响起了电流的滋啦声。
短暂的杂音过后,那个毫无感情的合成女声,平板地响起:
下一站——
声音如同冰冷的宣告。
黄泉路。
请需要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列车即将进站。
黄泉路……又是黄泉路我们不是已经驶离站台了吗难道刚才的疾驰只是原地踏步还是说,黄泉路根本就不是一个站点,而是一个……状态一个无法逃脱的循环
我绝望地看向车厢连接处的红色显示屏。
猩红的黄泉路三个大字,依旧固执地跳动着。
而显示屏的下方,代表列车运行状态的一个不起眼的小红灯,此刻正以一种恒定的频率,缓慢地、执着地……
一闪。
一闪。
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