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半惊魂
后半夜——消毒水味变了。
不是往常那种清冽的、能刺得人鼻腔发酸的味道。而是混进了点别的东西,像是什么肉在冰里捂久了的腥气,黏糊糊地糊在嗓子眼上,咽不下去,也咳不出来。
我盯着输液管里的葡萄糖,一滴,两滴,坠得慢吞吞的,在昏黄的壁灯下看着像掺了杂质的玻璃珠,泛着点说不清的浑浊。
307病房靠窗的位置,我躺了三天了。左腿打着厚厚的石膏,是三天前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时断的。
送我来的工友老李说这医院老,便宜,就是偏了点,在城郊的坡上,四周围着半人高的荒草,风一吹跟浪似的。住院部的楼更老,墙皮剥得一块一块的,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砖,像结了层没长好的痂。夜里总能听见墙里头有动静,窸窸窣窣的,像是有老鼠在刨东西。护士来换液时听见了,只掀了掀眼皮说:老水管子,都这样。
但今晚不是水管子的声。
是刮东西的声音,从走廊那头传过来的。沙沙,沙沙,一下一下,匀得很,像是有人拿指甲在墙上慢慢划。那间屋早就不用了,门牌号被白漆盖住了,凑近了才能隐约看出手术室三个字。白天路过时总觉得阴森森的,门缝里像有凉气往外冒,即使是大太阳天,走过那门口也得打个寒颤。
墙上的电子钟跳了一下,荧光绿的数字亮得扎眼——3:07。这绿光映在对面的空床上,像块没烧透的炭,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刮墙声突然停了。
紧接着是拖东西的声音,闷闷的,从走廊东头往这边挪。像是拖着条浸了水的棉絮被,又沉又黏,蹭在水磨石地上,发出让人牙酸的声响。那声音越来越近,带着股说不清的味,比消毒水腥,比血腥味腻,像是把福尔马林和腐肉搅在了一起。
我攥紧了被角,手心全是汗。病房门没关严,留着道缝,能看见走廊里的夜灯,昏黄的一团,照着半块剥落的墙皮,像张掉了皮的脸。
拖东西的声音在门口停了。
门缝里慢慢渗进来点东西,不是光,是道水痕。暗红色的,顺着门槛往床底下爬,泡开了地上的灰,像条细细的血蛇。我屏住气,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肋骨上,咚,咚,跟那拖东西的节奏合上了,一下比一下急。
突然,门被推得再开了点。
一张脸贴在门缝上。
是张女人的脸,白得像泡了水的纸,一点血色都没有。额头上有道疤,缝针的线黑黢黢的,歪歪扭扭地趴在上面,像条死了的蜈蚣。她的眼睛是两个洞,没有黑眼珠,只有浑浑浊浊的白,像是蒙了层厚厚的白内障,可我偏偏觉得,她正盯着我笑。嘴唇裂了好几道缝,红肉翻出来,看着像刚被水泡发的,湿淋淋的。
我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想喊,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像破了的风箱。她的视线落在我的腿上,那道石膏在夜里看着格外白,白得像块裹尸布。
你的骨头......她说话了,声音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湿淋淋的,还带着点气泡破裂的声,跟我当年的一样,白得透亮。
拖东西的声音又响了,这次是往病房里来。我看见她身后拖着件白大褂,下摆沾着黑糊糊的东西,在地上拖出一道弯弯曲曲的印子,跟门缝里渗进来的水痕接上了,像条长长的尾巴。
她慢慢走到床边,那双没有眼珠的眼窟窿正对着我。一滴黏糊糊的东西从里面淌出来,落在我的手背上,冰得像块碎玻璃,顺着皮肤往下滑。307床,没错吧她歪了歪头,嘴角裂得更大了,露出里面黑黄的牙,我以前也住这儿。他们说我左腿长了坏东西,要锯掉。就在这屋里,那盏灯底下。
2
手术室的秘密
她抬手指了指天花板。那盏无影灯锈得厉害,金属边框上积着层黑灰,几个灯头歪歪扭扭地垂着,像几只吊死的鸟,电线松松垮垮地吊着,看着随时会掉下来。他们把麻药打少了,她的声音突然尖了点,像指甲刮过玻璃,刺得人耳朵疼,锯子拉下去的时候,我听得见骨头裂的声,咔嚓,咔嚓的......就像掰断干树枝。
无影灯突然滋啦响了一声,灯管闪了闪,亮得刺眼。我这才看清她的腿——右边的裤管空荡荡的,塞着团发黑的布,看着像团烂棉絮;左边的小腿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拧着,裤腿破了个洞,露出里面的骨头尖,白森森的,刺破了皮肤,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
疼啊......她叹着气,声音里带着股说不出的委屈,手慢慢抚上我的石膏,指尖冰凉,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疼得我直想抓点什么。他们就把我绑在手术台上,绑得紧紧的......皮带勒进肉里,现在还疼呢。
石膏下面突然开始痒,顺着骨头缝往里钻,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爬。我想动,可腿像被钉住了似的,沉得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石膏表面鼓起来一块,慢慢往下挪,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拱,要找个地方钻出来。
你看,她笑了,声音里带着股孩子气的得意,它们也想出来呢。
又一块石膏鼓了起来,接着是第三块,第四块。那些凸起在石膏上此起彼伏,像有只手在里面摸索着,要找到出口。我甚至能感觉到石膏内侧传来的抓挠声,细细的,密密的,顺着骨头缝往脑子里钻。
他们把锯错的骨头埋在了墙里,她凑到我耳边,热气里带着股腐臭味,差点让我吐出来,就在走廊尽头的手术室,地板底下,第七块砖......我找了好多年,总也找不全......
无影灯突然炸了,玻璃碎片噼里啪啦落下来,有的溅在被子上,有的弹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黑暗里,我感觉她的手抓住了我的脚踝,冰冷的指尖顺着石膏往上爬,像条蛇。墙里面的刮擦声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急,更密,像是有无数只手在里面抓挠,要破墙出来,把这老楼的骨头都挠碎。
帮我找找吧......她的声音变得尖利,像手术钳夹在骨头缝里,找到......我们就不疼了......
走廊里突然传来护士的脚步声,还有治疗车的轮子碾过地面的声,咕噜咕噜的,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那女人的手猛地松开了,我听见她拖着那件白大褂,飞快地往门口跑,地上的血痕被拖得长长的,像条尾巴,消失在门缝里。
护士推门进来时,我正浑身发抖地盯着天花板。怎么了她举着手电筒照我的脸,光晃得我睁不开眼,做噩梦了脸这么白。
我指着地上的血痕,嘴哆嗦着说不出话。可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道浅浅的水渍,干得快起皮了,像是早就印在那儿的,被灰尘盖了层薄纱。
那是前儿漏水弄的。护士蹲下来检查我的输液管,她的发尾扫过我的手背,有点痒。她头发里也有股消毒水味,还混着点廉价洗发水的香,可我闻着,总觉得那香味底下藏着点别的,跟刚才那股腥气有点像。307以前是出过事。她突然开口,声音压得低低的,九十年代吧,有个女的做截肢手术,麻药没够量,在手术台上......她顿了顿,像是在想怎么说,手电筒的光突然照在我的石膏上,嘶了一声。
那些鼓起来的地方还在动,像有什么活物困在里面,正拼命往外顶,把石膏顶得坑坑洼洼的。
这石膏......护士的声音有点发颤,是不是该松松了我去叫医生。
她转身往外走,我看见她白大褂的后摆上,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没擦干净的血。
3
石膏内的抓痕
第二天医生来查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戴着金丝眼镜,说话慢条斯理的。他摸了摸我的石膏,又看了看片子,说石膏确实太紧,得重新打。拆石膏的时候,护士拿来了剪子和撑开器,手一直在抖,剪子碰到石膏的瞬间,我听见里面有声音,不是骨头摩擦的声,是细碎的,像指甲刮在石膏内侧的响,一下一下,很有规律。
护士的剪子停在半空,脸色发白。李医生......她声音有点抖。
李医生皱了皱眉:怎么了
没、没事。护士低下头,继续剪,可手更抖了,剪子在石膏上划来划去,就是剪不下去。
我盯着她的手,突然发现她的指甲缝里,有黑糊糊的东西,跟昨晚那个女人指甲里的泥很像。
我来吧。李医生接过剪子,咔嚓一声,石膏裂开了道缝。就在这时,一阵更清晰的抓挠声传了出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急了,想顺着这道缝爬出来。
护士啊地叫了一声,后退了一步,撞在墙上。
李医生也顿了一下,眼镜滑到了鼻尖上,他推了推眼镜,继续拆。石膏一块一块掉下来,露出里面的纱布。当最后一块石膏落地时,所有人都没说话,病房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纱布上,印着密密麻麻的抓痕。细的,深的,纵横交错,像有人在里面抓了一夜,想把这纱布抓烂,把这腿抓穿。
而那些抓痕,隐隐约约凑出了几个字:
第七块砖
护士突然捂着脸跑了出去,脚步声在走廊里响了很久,像是跑远了。李医生盯着那些抓痕,脸色发白,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转身也走了,连片子都忘了拿。
我坐在床上,看着自己的腿。伤口周围的皮肤是青紫色的,肿得厉害,那些抓痕透过纱布印在皮肤上,像些浅浅的花纹。我摸了摸,不疼,就是有点麻,像有电流在皮肤下游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下午老李来看我,拎了袋苹果,放在床头柜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怎么样了他往我腿上看了一眼,皱起眉,怎么看着更肿了
昨晚......我想跟他说昨晚的事,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看见个没有眼珠的女人说石膏里有抓痕他肯定以为我摔断腿的时候把脑子也摔坏了。
昨晚怎么了老李追问,他掏出烟盒,想抽烟,又想起病房里不让抽,只好又塞了回去,这医院邪乎得很,我昨儿回去听工友说,这地方以前是乱葬岗,后来才盖的医院。
我心里一沉:乱葬岗
是啊,老李压低声音,说是几十年前打仗,死了好多人,就直接埋在这坡上了。后来盖医院的时候,挖地基挖出不少骨头架子,有的还穿着军装呢。他指了指墙,你说这墙里的动静,会不会是......
他没说完,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还有啊,老李又说,我刚才在楼下看见个老太太,拄着拐杖,在门口哭,说她闺女三十年前在这儿住院,再也没出来过。听说是做截肢手术,结果手术台上出了意外,人没了,医院赔了点钱,这事就压下去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三十年前,截肢手术,不就是昨晚那个女人说的吗
那老太太说,她闺女当时就住307。老李叹了口气,也是左腿,说是长了个瘤子,其实就是普通的囊肿,不知道怎么就被说成得截肢......
老李还在说着什么,我却听不清了。脑子里嗡嗡作响,昨晚那个女人的脸,那些抓痕,第七块砖这三个字,在我眼前转来转去。
4
块砖的诅咒
护士来换液的时候,我趁她转身整理托盘的功夫,拖着刚上好的轻便石膏,一瘸一拐地溜出了病房。走廊里静悄悄的,阳光透过高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条形的光斑,浮尘在光里飞,像无数只小虫子。
尽头的手术室门挂着把大铁锁,锈得发红,锁眼里塞着团黑乎乎的东西,看着像块干了的血痂,硬邦邦的。我蹲下来数地砖,从门口往里数,一块,两块......第七块砖的颜色比别的深,边缘有道裂缝,像是被人撬过,砖缝里还嵌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没擦干净的血。
就在我的手指碰到那块砖的时候,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你在这儿做什么
是那个护士,上午给我拆石膏的那个。她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把手术刀,银光闪闪的,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我站起来,腿有点发软:没事,随便走走。
她笑了笑,笑得有点僵,嘴角像是被线扯着,往上扯的时候,眼角的皱纹都没动。是不是在找这个她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摊开手心。
是根骨头,短短的,指节处还有道裂痕,上面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没擦干净的血,看着有点眼熟,像是......人的指骨。
当年她的骨头没埋好,护士慢慢朝我走过来,手术刀在她手里转着圈,阳光照在刀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总在墙里闹动静。院长说,得找个人......把骨头拼回去。
手术室的锁不知什么时候开了,门虚掩着,里面黑沉沉的,刮墙声又响了起来,沙沙,沙沙,就在耳边,像是有什么东西已经爬出来了。我看见护士的白大褂下摆慢慢渗出点红,一滴,两滴,落在地上,跟走廊里那些干了的水渍慢慢连成了线,像条红色的蛇。
她的额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道疤,黑黢黢的线,像条蜈蚣趴在上面,跟昨晚那个女人的疤一模一样。
墙突然晃了一下,砖缝里渗出来点暗红色的东西,顺着墙角往下流,像眼泪。我这才明白,那些刮墙声不是从里面传来的,是从外面,有人正把骨头一块一块往墙里塞,塞得满满的,塞不下了,就用指甲刮,想刮出点空隙来。
护士举着手术刀扑过来的时候,我往后一躲,后背撞在第七块砖上。那砖突然松了,我整个人向后倒去,摔进一个冰凉潮湿的地方。
下落的时候,我看见无数根骨头在黑暗里闪着光,白森森的,像无数根竖起的手指,从四面八方伸过来,要抓住我。头顶不知什么时候吊了盏无影灯,锈迹斑斑的,几个灯头慢慢转过来,对准了我,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像蛇吐信子。
骨头摩擦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咔嚓,咔嚓,越来越响,像是有人在用骨头搭房子,又像是有人在啃骨头。
有人在我耳边轻轻叹了口气,湿淋淋的声音,像那个护士,又像昨晚那个女人:找到了......现在,该拼你的了......
我想喊,却发不出声音。黑暗里,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缠住了我的腿,顺着皮肤往上爬,像蛇,又像手。我感觉自己的骨头在疼,不是摔断的那种疼,是被人硬生生往出拽的疼,咔嚓,咔嚓,一根,又一根......
无影灯突然亮了,惨白的光把黑暗撕开一道口子。我看见周围堆满了骨头,大大小小,横七竖八,有的上面还沾着碎肉和头发。墙上贴着张泛黄的手术记录,上面写着:307床,截肢手术,1993年7月14日。下面签着个名字,李建国——是李医生的名字。
原来,他们一直在找的不是骨头,是新的骨头,来填补那些被锯错、被埋在墙里的空缺。而我,就是那个被选中的人。
刮墙声还在响,沙沙,沙沙,这次,是从我的骨头里传出来的。
(约4000字,如需达到8000字,可继续扩展以下情节:)
5
墙内的秘密
五、墙内的秘密
坠落的冲击力让我的膝盖磕在一块凸起的骨头上,疼得眼前发黑。周围的骨头堆得像座小山,稍一动弹就会碰响其他骨头,发出哗啦啦的脆响,在这封闭的空间里格外刺耳。
我摸索着站起来,手按在冰冷的地面上,摸到些黏糊糊的东西,凑近鼻尖一闻,是福尔马林混着腐土的味道。头顶的无影灯忽明忽暗,光线扫过之处,能看见骨头缝里嵌着些碎布片,有的是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布料,有的是带着红十字的白大褂边角。
墙是砖砌的,上面布满了抓痕,深深浅浅的,有些地方的砖都被抠得凹了进去,露出里面的黄土。我顺着墙根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在骨头堆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踩碎了冻硬的冰。
黑暗里突然传来呼吸声,粗重的,带着喘息,就在左前方。我猛地停住脚,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无影灯晃了一下,照亮了那边的角落——一个穿着病号服的老头蜷缩在骨头堆里,背对着我,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
大爷我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在这空间里发飘。
老头没回头,倒是呼吸声停了。过了几秒,他慢慢转过头来,我这才看清,他的脸一半都烂没了,露出里面的骨头,眼窝是空的,黑洞洞的正对着我。
我吓得差点瘫坐在地上,他却突然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又来一个......
你是谁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是......309床的。他抬起手,那只手只剩下三根手指,指骨裸露在外,去年摔断了腰,来这儿住院。他们说要给我做牵引,把我推进了那间手术室......
他指了指头顶,我这才发现头顶的砖是活动的,边缘还沾着新鲜的水泥,显然是刚被撬开不久。
他们把我绑在手术台上,老头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空洞的眼窝里渗出黑红色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淌,李医生拿着锯子,说我的腰骨长歪了,得锯掉重拼......我听见锯子割骨头的声音,咔嚓,咔嚓......
他突然抓住我的胳膊,冰凉的指骨硌得我生疼:你听,我的骨头还在这儿哭呢......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堆肋骨下面,压着截扭曲的脊椎骨,上面还挂着点碎肉,在微弱的光线下微微颤动。
这里埋着多少人我强忍着恶心问。
老头咧嘴笑了,露出黑黄的牙:多着呢......301床的张寡妇,生不出孩子,被他们说是身子里长了邪物;402床的小伙子,胳膊摔脱臼了,说要给他接骨,结果再也没出去过......他一个个数着,声音越来越低,还有那个截肢的姑娘,总在找她的腿......
说到姑娘,他突然哆嗦起来,往骨头堆里缩了缩:她来了......
我听见身后传来拖东西的声音,沙沙的,和昨晚在病房里听到的一模一样。转身时,无影灯正好亮起来,我看见那个白衣服的女人站在骨头堆对面,这次她的脸更清楚了——额头上的缝合线崩开了,半张脸皮耷拉着,露出里面暗红色的肉。她的手里拖着条血淋淋的腿,骨头茬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找到我的腿了吗她歪着头问,空荡荡的眼窟窿盯着我。
那条腿上还穿着我眼熟的蓝白条纹病号服,裤脚沾着泥——是上午跑出去的那个护士的腿!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刚想后退,却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脚踝。低头一看,是只从骨头堆里伸出来的手,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死死地攥着我的裤脚。紧接着,更多的手从骨头缝里钻出来,有的抓我的胳膊,有的扯我的衣服,冰凉的指尖像蛇一样缠上来。
帮我找找......无数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带着哭腔,我的胳膊在墙里......我的肝被泡在福尔马林里......我的头呢谁看见我的头了......
我被拽得跪倒在骨头堆里,脸贴着冰凉的骨片,闻到了自己身上的血腥味——不知什么时候,胳膊被划开了道口子,血正顺着指尖往下滴,落在一根细小的腿骨上。
那腿骨突然动了一下,像活了似的,顺着我的胳膊往上爬。我这才看清,那是根小孩的腿骨,上面还留着没长好的骨骺线。
是我儿子......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看见一个穿着碎花布衫的女鬼从墙里钻出来,肚子上有个大洞,他才五岁,发烧来打针,被他们推进了手术室,说要抽骨髓......
她的手抚上那根小孩腿骨,眼泪像血一样从眼角淌下来:他们把他的骨头敲碎了,说这样才能取出最干净的骨髓......
周围的骨头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大大小小的骨头顺着某种规律排列,慢慢组成了一张手术台的形状,上面还铺着层暗红色的东西,像浸透了血的白布。
白衣服的女人拖着护士的腿走过来,把那条腿往手术台上一扔,发出沉闷的响声。该拼你的了。她歪着头笑,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把手术刀,和护士刚才拿的那把一模一样,你的骨头白,适合拼在最上面。
我突然想起老李说的话,这医院盖在乱葬岗上,那些挖出来的骨头没地方埋,是不是就填在了这墙里而后来那些手术失败的病人,不过是变成了新的填充物。
李医生!院长!他们都是帮凶!我拼尽全力喊出来,声音在这封闭的空间里回荡。
骨头堆突然安静了,所有的手都停了下来。白衣服的女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空洞的眼窟窿转向头顶的活动砖。
上面传来了脚步声,还有说话声,是李医生和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下面怎么这么吵陌生男人的声音很粗,带着不耐烦。
可能是......骨头又在动了。李医生的声音有点发虚。
动静越来越大了,陌生男人说,得再找个人填进去,最好是年轻的,骨头新鲜......
脚步声越来越近,头顶的活动砖被慢慢推开,露出李医生的脸,他戴着金丝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里满是贪婪。旁边还站着个胖男人,穿着白大褂,胸前别着个院长的牌子,手里拿着根撬棍。
找到你了。院长笑了,露出黄黑的牙,早就看你这小伙子的骨头结实,适合......
他的话没说完,突然尖叫起来。我看见无数根骨头从墙里射出来,像箭一样扎进他的身体,白森森的骨尖从后背穿出来,带着血和碎肉。李医生想跑,却被那个白衣服的女人抓住了脚踝,拖进了墙里,只留下一声凄厉的惨叫,然后是骨头被嚼碎的声音。
头顶的无影灯突然爆发出刺眼的光,照亮了整个空间。我看见所有的骨头都在发光,白森森的,像无数颗星星。那些鬼魂的身影慢慢变得透明,脸上露出了解脱的笑容,随着光芒一点点消散。
白衣服的女人最后看了我一眼,把护士的那条腿放在手术台上,和散落的腿骨拼在一起,虽然还是歪歪扭扭的,却像是完成了某种仪式。她的身影也慢慢变淡,消失前,我听见她轻轻说了句:不疼了......
骨头堆开始坍塌,露出下面的黄土。我顺着坍塌的缺口往上爬,手指抠着砖缝,指甲都磨掉了,血顺着指尖往下滴,滴在那些渐渐失去光芒的骨头上。
爬出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驱散了所有的阴冷。手术室的门敞开着,里面空荡荡的,只有满地的灰尘。
走廊里静悄悄的,307病房的门开着,我的东西还放在床头柜上,输液管里的葡萄糖早就滴完了。护士站里空无一人,桌子上放着本病历,翻开的那页写着:307床,左腿骨折,手术成功,今日出院。
我拖着还没完全好的腿走出住院部,看见老李在门口等我,手里拎着我的包。你跑哪儿去了他一脸着急,我找了你一早上,护士说你不见了,院长和李医生也找不到了,听说昨晚医院后面的墙塌了,露出好多骨头......
我没说话,只是往医院后面看了一眼。那里围着群警察,警戒线后面,坍塌的墙下露出了密密麻麻的骨头,在阳光下白得刺眼。
坐上车的时候,我摸了摸口袋,里面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根细小的骨头,是根小孩的腿骨,上面还留着没长好的骨骺线。
车开出去很远,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栋老住院楼在晨雾里像个沉默的巨人,楼顶的烟囱冒着淡淡的烟,像根白色的骨头,插在灰蒙蒙的天上。
后来听说,那医院被查封了,从墙里挖出了上百具骸骨,最早的能追溯到民国时期,最近的就是那个失踪的护士和院长、李医生的骸骨。有人说那是乱葬岗的骨头,有人说是被医院害死的病人,没人说得清。
我的腿很快就好了,只是阴雨天的时候总会隐隐作痛,像有根细骨在里面扎着。有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间墙内密室,所有的骨头都拼在了一起,组成了完整的人形,躺在手术台上,头顶的无影灯亮着,白森森的光洒在他们脸上,像盖了层白布。
他们都在对我笑,包括那个白衣服的女人,她的腿终于拼好了,虽然还是有点歪。
梦醒的时候,我摸了摸腿,发现膝盖上多了道浅浅的疤痕,像根细小的骨头印在皮肤上。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在墙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像根竖着的骨头,静静地立在那里。
6
骨头的呼唤
那道疤痕在阴雨天会变得格外清晰,像有根细铁丝在皮肤下游走,带着麻痒的钝痛。我换了个城市打工,在一家装修公司做水电工,尽量不去想槐庄的老槐树,也不去碰任何和医院沾边的地方。可有些东西像扎在肉里的刺,你越想拔,它钻得越深。
那天我们去一栋老楼翻新,户主说这房子是八十年代的医院宿舍,后来改成了居民楼。我踩着脚手架布线时,目光扫过墙角,突然定住了——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块青灰色的砖,上面有个指甲抠出来的小坑,和医院墙里的砖一模一样。
手里的电线啪嗒掉在地上,电流顺着脚手架窜上来,麻得我胳膊直发颤。脚手架突然晃了一下,我低头看,发现脚边的木板上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干涸的血。
怎么了工友老张在下面喊,发什么愣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那块砖。有个念头在脑子里疯长:这栋楼和那所医院,会不会原本是连着的那些骨头,是不是顺着地基下的土,爬到了这里
那天晚上我又做了噩梦。梦见自己躺在手术台上,无影灯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李医生戴着口罩,只露出双眼睛,手里拿着锯子,在我腿上比划。你的骨头最适合拼在这里。他说,声音像隔着层水。
我想挣扎,却发现自己被绑在台上,皮带勒得骨头生疼。白衣服的女人站在旁边,手里捧着堆碎骨,正一块一块往我腿上拼,她的指甲刮过我的皮肤,留下道浅浅的痕。很快就好了,她笑,嘴角裂到耳根,拼完你就不会疼了。
惊醒时浑身是汗,摸了摸膝盖,那道疤痕烫得像块烙铁。窗外的月光顺着窗帘缝钻进来,在地上拼出根骨头的形状,和医院墙里那根小孩腿骨一模一样。
第二天去工地,发现那栋老楼的墙角被挖开了,工人说地基下有问题,挖出些碎骨头。我挤过去看,心脏猛地一缩——泥土里混着块蓝白条纹的布料,和医院的病号服一模一样,旁边还躺着根生锈的手术刀,刀刃上沾着黑糊糊的东西。
这地方邪乎得很。老张蹲在地上抽烟,我昨儿听附近的老人说,这楼以前是医院的太平间,后来盖宿舍时没清干净,直接填了土就盖了。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那根手术刀。刀把上刻着个模糊的李字,和李医生白大褂上的名字缩写一模一样。
那天下午,我在工地的废料堆里捡到个铁盒子,锈得厉害,打开一看,里面装着本泛黄的日记,纸页都粘在了一起,封面上写着307。
是那个白衣服女人的日记。
第一页的字迹很娟秀,写着1993年5月12日,住院第三天,左腿还是疼,李医生说很快就好了。后面的字迹越来越潦草,有的地方被眼泪泡得发皱:他们说我的腿里长了瘤子,要锯掉......可我摸了,就是个小疙瘩......院长来看我了,他的眼睛很吓人,像要把我看穿......今天隔壁床的大爷被推去手术了,没回来......
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写得歪歪扭扭,墨水晕开了一大片,像滩血:他们在手术室的地板下埋东西,第七块砖下面,全是骨头......
日记掉在地上,我看见最后一页的夹层里夹着张照片,黑白的,上面是个扎着马尾辫的姑娘,笑得很灿烂,站在医院的花园里,左腿上打着石膏。
是她。
那天晚上,工地出了事。老张在拆墙时被埋了,等挖出来时,人已经没了,右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拧断的。他的手里攥着块青灰色的砖,上面有个指甲抠出来的小坑。
警察来的时候,我把日记和照片交了上去。他们说会调查,但后来再也没了消息。工头说老张是意外,给了笔抚恤金,这事就算过去了。
可我知道不是意外。
那天晚上,我听见工地的废料堆里传来刮东西的声音,沙沙,沙沙,和医院墙里的声音一模一样。我悄悄走过去,看见月光下,老张的尸体被拖在地上,后面跟着个白衣服的影子,正把他往墙根拽。
她的手里拿着根骨头,白森森的,是根右腿骨。
我吓得转身就跑,听见身后传来她的声音,黏糊糊的,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他的腿,适合拼在你旁边......
我连夜离开了那个城市,没敢要工资,背着包一路跑,直到看见火车站的牌子才敢停下。候车室的电视里正在播新闻,说城郊那所老医院的遗址上,工人施工时又挖出了大量骸骨,其中有具骸骨的右腿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根新鲜的成年男性腿骨。
屏幕上闪过骸骨的照片,旁边放着块青灰色的砖,上面有个指甲抠出来的小坑。
火车开的时候,我看着窗外的夜景,感觉腿上的疤痕又开始疼了。摸了摸口袋,那根小孩的腿骨还在,冰凉的,像块冰。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些骨头。或许从我住进307病房的那天起,就已经成了他们的一部分,就像那些被拼在一起的骨头,再也分不开了。
车过隧道时,车厢里一片漆黑。我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笑声,像个小姑娘在抿着嘴笑。回头看,黑暗里有无数双眼睛在眨,白森森的,像散落的骨头。
腿上的疤痕突然变得滚烫,我低头一看,那道浅浅的痕正在慢慢变深,像有根骨头要从里面钻出来,白得透亮。
隧道尽头的光涌进来时,我看见玻璃窗上印着个影子,穿着白衣服,手里拖着根新鲜的腿骨,正对着我笑。她的右腿还是空荡荡的,裤管在风里飘,像面白色的旗子。
而我的影子,右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和老张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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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