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他笼中的金丝雀,是他满足变态欲望的玩物。
他们不知道,为了让我活下去,这个权倾朝野的真太监,甘愿用他的命来为我取暖。
京城里的人都怕他,骂他,说他是来自地狱的恶鬼。
可我只知道,在我被卖进青楼,以为要烂在泥里时,是这个恶鬼将我从地狱里背了出来。
他说我是他的月亮,可他才是我唯一的光。
1
我蜷在京城西巷的破庙角落,手腕被粗麻绳勒出的血痕火辣辣地疼。
吴妈妈嘶哑的咒骂声,像淬了毒的针,一遍遍扎在我耳膜上:出高价的恩客已经到了,你个小贱人,逃得了一时,你逃得了自己的命吗!
我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咸腥的血味,却不敢哭出声。
明日,就是我的初夜拍卖。
我宁可死,也绝不踏入醉仙楼那种污浊之地。
夜雨来得又急又猛,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我身上单薄的衣衫。
我拖着受伤的腿,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想翻过皇城外围那道不算太高的矮墙。
只要翻过去,我就能彻底甩掉吴嬷嬷的人。
可我高估了自己。
什么人!
一声暴喝,不远处的火光瞬间朝我这边聚拢。是巡逻的禁军!
我心头一骇,脚下发软,整个人从墙头重重摔了下去,滚进一道狭窄偏僻的宫门夹道。
湿透的衣裳贴在身上,寒意像无数根针扎进骨髓。
我蜷缩成一团,意识在无边的寒冷与疼痛中渐渐下沉。
就在我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死在这里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双玄色蟒纹靴,停在了我的眼前。
靴子的主人在我面前蹲下,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抬起我的下巴。
那力道不容抗拒,我被迫抬起头,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眼。
谁家逃出来的丫头他的声音低哑,像陈年的酒,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危险。
是他!当朝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萧砚。
传闻他奉旨查办北镇抚司的陈年旧账,搅得整个京城腥风血雨,怎么会深夜出现在这种地方
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奋力挣扎,却被他一把横抱起来。
别动,你身上的伤口要裂了。
他的声音明明是冷的,可他的怀抱,却出乎意料地温热。
宽大的玄色大氅将我密不透风地裹住,仿佛一道坚实的墙,瞬间隔绝了外界所有的风雨和寒苦。
我被安置在了一处偏殿的暖阁里,柔软的锦被暖得我几乎要落泪。
一个叫小豆子的内侍端来热水和干净的衣裳,还有一瓶上好的金疮药。
萧砚没有让任何人碰我,他亲自拿起剪刀,一点点剪开我手腕上嵌进皮肉的粗麻绳。
他的动作很轻,甚至有些笨拙,温热的指腹无意间擦过我的脉门,我心头猛地一颤,像被羽毛扫过。
绳子被解开,手腕上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空气里。
他眉头紧锁,目光落在了我的肩后。
青楼的烙印,还没去干净
我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遮掩。
那里,一枚醉仙楼的火印赫然在目,是我这一生都洗不掉的耻辱。
我以为会看到他眼中的嫌恶,但他没有。
他只是沉默了片刻,随即竟解下了自己腰间那块通体温润的龙纹玉佩,不由分说地覆在我肩后的烙印上。
冰凉的玉佩贴上滚烫的皮肤,激得我一个哆嗦。
从此,你是我的人。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晚,我发起了高烧。
在无尽的噩梦里,我又回到了醉仙楼,吴嬷嬷举着滚烫的烙铁朝我走来,台下的恩客们发出令人作呕的哄笑。
别……别卖我……我迷迷糊糊地哭喊着,胡乱抓着身边的一切。
一双温暖的手将我揽入怀中,轻轻拍着我的后背。
没人能动你,有我在。
那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像一剂定心丸,奇迹般地安抚了我所有的恐惧。
他哼起了一段我从未听过的小调,不成曲,不成调,却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我烧得迷糊,只记得将脸埋在他带着淡淡冷香的怀里,一夜无梦。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半边冷峻的侧脸上,竟透出一种罕见的温柔。
而此刻,在宫门之外,吴妈妈手持着东厂的官凭,气焰嚣张地要人,却被小豆子带着几名侍卫死死拦住。
小豆子脸上挂着恭敬的笑,说的话却毫不客气:吴妈妈,您请回吧。我们督主的人,别说是您,就是东厂的督公亲至,也得掂量掂量。
九千岁的人,是连阎王殿都得敬三分的存在。
自那以后,我便在萧砚的府邸住了下来。
转眼,已是半年。
我从最初的惊弓之鸟,渐渐习惯了这里安稳得近乎单调的生活。
每日清晨,小豆子都会准时端来一套崭新的衣裳和一碟精致的点心。
衣裳的料子是我从未见过的柔软,点心的样式也从不重样。
萧砚依旧很忙,我时常一连几天都见不到他的人影。
他从不问我的过去,也从不限制我的自由,只是偶尔夜深归来,会坐在我床边,静静地看我一会儿。
他就那么看着,什么也不说,深邃的眼眸里情绪翻涌,复杂得让我看不懂。
所有人都说九千岁狠戾无情,可他却给了我这世上最安稳的庇护。
我常常在夜里摩挲着那块他留给我的玉佩,玉佩早已被我的体温捂得温热。
我总觉得,他收留我,并非一时兴起的善心。
他那双看着我的眼睛里,藏了太多东西。
就像这平静无波的半年,也只是暴风雨来临前,一场过于漫长的宁静。
2
那半年,我在九千岁府中的日子,平静得像一幅被岁月定格的工笔画。
每日天刚蒙蒙亮,小豆子总会准时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是一套崭新的素色襦裙,还有一碟精致的桂花糕。
他说:姑娘,九千岁吩咐的,您身子弱,晨起需用些甜食暖胃。
我垂眸应下,心里却清楚,这府中上下,哪一句不是九千岁吩咐的。
用过早膳,萧砚会亲自来教我习字。
他的书房里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总爱教我写同一个字——安。
握笔要稳。他清冷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随即,一只温热的大手覆上我的手背,将我小小的手整个包裹住。
他的掌心有一层粗粝的薄茧,不经意间摩挲过我的指尖,带来一阵细微又陌生的战栗。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一圈圈荡开涟漪。
热意从手背一直蔓延到耳根,那一捺便歪歪扭扭地撇了出去,毁了整个字。
我窘迫地抬眼看他,以为会看到他惯常的清冷。
他却只是低低地笑了,胸腔的震动透过相贴的手臂传了过来,沉沉的,带着一丝无奈的纵容。
又想偷懒
那一刻,阳光透过窗棂,在他俊美无俦的侧脸上投下斑驳光影,竟柔和得不像那个权倾朝野的九千岁。
我不知道,就在窗外,一双狠毒的眼睛正死死盯着我们交握的手。
陈芳仪是借着皇后的名义来的。
她笑得温婉大方,身后的宫女捧着一个锦盒。
沈姑娘,娘娘体恤你身子单薄,特赐下这枚暖玉香囊,有安神静心之效。
那香囊做得极为精致,流苏上坠着一颗剔透的翡翠珠子。
我正要伸手接过,萧砚却先一步从我身旁走过,拦下了我的动作。
他甚至没看陈芳仪一眼,只拿起那枚香囊,在指尖把玩片刻,随即面无表情地将它扔进了屋角的火盆。
幽蓝的火苗腾地一下窜起,很快将那精美的丝绸吞噬,空气中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气。
宫中之物,未必都干净。他声音淡淡的,却冷得像冰,目光扫过陈芳仪煞白的脸,陈女官,替我谢过皇后美意。
陈芳仪几乎是落荒而逃。
当晚,我听见萧砚吩咐小豆子:去查皇后宫中近半年的所有往来账册,特别是香料采买。他又对候在一旁的林修远说:明日你以讲学为名入宫,把这封信交给太傅。
他的世界,是我看不懂的深海。
识的字多了,我便有了些不该有的好奇心。
一日趁萧砚不在,我偷偷溜进书房,目光落在他书案上的一本残卷上。
我鬼使神差地翻开,一张泛黄的画纸掉了出来。
画上是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眉眼弯弯,笑得天真烂漫。
那是我。是我五岁时的模样。
我颤抖着将画纸翻过来,背面是一行苍劲有力的字:沈氏孤女,当护之。
心头像是被重锤狠狠一击,震得我头晕目眩。他……他早就认识我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我大惊失色,慌忙将画纸塞回残卷,把它推回原位。
萧砚推门进来时,我正假装在研墨,可砰砰直跳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脸怎么这么白他走到我身边,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
我强作镇定地摇头。
他没再追问,只是从袖中拿出一本书递给我,封面上是两个我刚认识不久的字《女诫》。
我的心沉了下去。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失落,又补充了一句,声音难得地温和:先把这些字认全。想读别的,我明日给你带。
冬夜来得格外早,一场大雪悄然而至。
我睡到半夜,是被冻醒的。
睁开眼,却发现身上原本单薄的被褥,不知何时变得厚重而温暖,上面还带着一股熟悉的龙涎香。
是他的狐绒毯。
我心里一动,披上外衣,悄悄推开门。
书房的灯还亮着,风雪从半开的窗户灌进去,他却浑然不觉,依旧伏案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折,肩头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那一刻的他,不像权宦,倒像个孤独的守夜人。
我默默退回房间,用小炉子煮了一碗滚烫的姜汤。
当我端着姜汤再次走进书房时,他终于抬起了头。
见我手里的碗,他愣了一下。
我把碗递过去,他伸手来接,冰凉的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我的手背,我们两人都像被烫到一般,同时一怔。
他接过碗,仰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
以后别熬夜。他看着我,声音有些沙哑。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
却不知道,在我身后,他的目光追随了我的背影很久很久,深邃得像窗外无边的夜。
几日后,林修远带来了一封密报。
我假装在院中扫雪,实则竖起了耳朵。
萧砚将密报在火盆中点燃,火光映着他冰冷的侧脸。
他凝视着那化为灰烬的纸片,眸色幽深,杀意凛然。
雪越下越大,我听见角落里,小豆子压低声音对另一个小太监说:你懂什么醉仙楼背后是庆王,当年构陷沈侍郎的,就是他。九千岁为了给这丫头报仇,竟动用了埋在庆王府里三年的暗桩……
后面的话我再也听不清了。
我怔怔地立在原地,任由冰冷的雪花落满我的头发、眉睫,还有手中那把沉重的扫帚。
原来,这半年的平静安稳,这无微不至的照料,甚至那句当护之,都不是无缘无故的。
我究竟是什么
是他随手救下的故人之女,一份需要偿还的恩情
还是他权谋棋局中,一枚恰好能用来对付政敌的棋子
那日复一日教我写字的温柔,那雪夜里递来的狐绒毯,那一次次不动声色的维护,究竟是真心,还是
凛冬将尽,年关已至。
我看着满院萧瑟,忽然觉得,或许很快,我就会知道答案了。
3
那答案,在上元灯节那天,以一种我从未预料过的方式,呼啸而来。
萧砚竟破例带我出了宫。
他亲手为我披上一件素白滚边的狐裘,暖意从肩头一直熨帖到心底。
宫门外人声鼎沸,灯火如龙,他没有让内侍开道,只是自然而然地牵起我的手,将我护在身侧,穿过摩肩接踵的人潮。
我从未见过这般热闹的人间。
卖糖画的老翁,捏面人的小贩,还有孩子们手里摇曳的兔子灯,光影交错,映在萧砚清俊无双的侧脸上,竟柔和了他眉眼间惯常的冷厉。
一瓣不知从何而落的桃花,轻轻沾在我发间。
他停下脚步,极其自然地伸手为我摘下,指尖温热,擦过我的鬓角。
我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抬眼看他。
他却垂眸,声音低沉,像是怕惊扰了这满街的灯火:你喜欢莲花灯,我让人在前面的长庆河放了一整条河。
我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河面上,万千莲花灯随波浮动,烛光点点,汇成了一条璀璨的星河,照亮了整个漆黑的夜。
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有人愿意为我,点亮一整条长夜的河。
归途依旧是他牵着我,那份暖意从他掌心源源不断地传来。
就在经过一个拐角时,一阵撕裂夜色的马蹄声猛然炸响,一辆失控的马车疯了似的直直朝我撞来!
我吓得脑中一片空白,连尖叫都忘了。
电光火石间,一股巨大的力道将我狠狠拽开,随即我便落入一个坚实而冰冷的怀抱。
浓郁的龙涎香将我包裹,耳边只听得一声沉闷的巨响,萧砚反手一掌,竟生生将那发狂的马车逼退了数尺,车夫被掌风扫中,惨叫着滚落在地。
禁卫军蜂拥而上,很快查明,车夫是庆王府的人,马匹也被灌了烈药,目标明确,就是要我的命。
我惊魂未定,手脚冰凉。
萧砚二话不说,将我打横抱起,径直送上回宫的轿辇。
狭小的空间里,他始终将我紧紧搂在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嵌进他的骨血里。
别怕,我在。他在我耳边沉声说道,一遍又一遍。
我把脸埋在他冰冷的蟒袍里,听着他胸膛下沉稳有力的心跳,那份足以撼动山河的力量,此刻却只为安抚我一人。
不知为何,那些关于他为何待我特殊的疑问,我忽然一个字都不想问了。
回到宫里,贴身伺候的李嬷嬷端着姜汤进来,见我衣衫上沾了泥点,便主动要为我整理。
她一边收拾,一边用袖子抹着眼角,声音哽咽:姑娘受惊了。老奴一看见姑娘,就想起当年你娘……她临死前,还拉着我的手,说一定要照看好你……
我心头一震。
她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我手心:这是夫人当年留下的,老奴一直贴身收着,就盼着有朝一日能物归原主。
我摊开手掌,半块雕着并蒂莲的玉佩正静静躺着,那熟悉的触感和纹路,正是我娘的遗物!
另一半,自我有记忆起就戴在我的脖子上。
巨大的惊喜和突如其来的亲近感,让我瞬间卸下了所有防备。
李嬷嬷见我信了,便凑近了低语,说有些关于我娘亲死因的内情,事关重大,只能私下告诉我,约我当夜在西边最偏僻的废弃宫院相见。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我不知道,在我转身的瞬间,廊柱的阴影后,萧砚的目光沉静如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入夜,天降暴雨。
我按照约定,独自一人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座荒废的院落。
李嬷嬷早已等在屋里,见我来了,便立刻反锁上门。
她不再是白天那副慈和悲伤的模样,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急切。
她推过来一套笔墨纸砚,压低了声音:姑娘,要想为你娘报仇,就必须扳倒萧砚!你按我说的写,就写你无意中发现,萧砚在府里私藏前朝玉玺,意图谋反!
我握着笔,手心冰凉。前朝玉玺这可是诛九族的弥天大罪。
见我犹豫,李嬷嬷的脸色瞬间狰狞起来,她凄厉地笑道:你以为萧砚是什么好人他留着你,不过是看你这张脸像你娘,一个玩物罢了!你娘当年就是因为发现了他的秘密,才被他杀人灭口的!
我抬头看着她,轻声问:我娘……当真是被他所杀
千真万确!她斩钉截铁。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娘去世时,萧砚才十二岁,远在边关。
果然,处处都是破绽。
就在李嬷嬷催促我落笔的瞬间,那扇破旧的门被一股巨力轰然踹开!
风雨裹挟着十几道黑影涌了进来,为首的,正是面沉如水的萧砚。
李嬷嬷见状,她尖叫一声,猛地从发髻上拔下一根尖锐的银簪,不是刺向萧砚,而是直直朝我心口扎来,竟是想杀我灭口!
我早有防备,在她扑过来的瞬间,身子一侧,脚下却精准地一勾,将旁边茶炉上滚烫的铁钩勾住了她的裙角。
她被狠狠一带,整个人失去平衡,狼狈地摔倒在地。
我等的,就是这一刻。
下一秒,我便落入一个熟悉的、微微颤抖的怀抱。
萧砚将我紧紧搂住,下巴抵在我的发顶,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的沙哑:再不信任何人,也该信我。
回到寝殿,萧砚没有责备我一句,只是沉默地用帕子为我擦干被雨水打湿的头发,然后将我抱到他的腿上坐好,像哄一个孩子一样,一下一下地轻拍着我的后背。
许久,他才低低地开了口,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温柔与怅然:你母亲,是我的义姐。当年边关一别,她将你托付给我,让我一定要找到你,护你周全。可我找到你时,你受了很多苦,……这些日子,我不是在养一个对食。
他顿了顿,抬起我的脸,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我是在等我的小姑娘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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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攒了许久的委屈和后怕,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我泪落如雨,终于伸出手,紧紧抱住他的脖颈,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哽咽着呢喃:那你以后……不准再瞒我任何事。
他低头,在我发顶落下极轻一吻,郑重如许诺。
好。
而此时,百里之外的庆王府,书房里的名贵瓷器碎了一地。
废物!一群废物!庆王一脚踹翻一个跪在地上的心腹,眼中满是暴戾,一个女人都解决不了!
他身后,一名谋士阴冷地开口:王爷息怒。我们都小看了萧砚对这女人的重视程度。不过,这也恰好证明,这女人就是他最大的软肋。
庆王闻言,他盯着地上瑟瑟发抖的三个手下,缓缓拔出腰间的佩剑。
传令下去,他擦拭着剑锋上的血迹,声音犹如淬了冰,计划变更。活捉沈鸢。萧砚最重情义,一个活生生的情人,可比一具尸体有用多了。
那夜之后,萧砚待我愈发温柔。
他处理公务时,便让我坐在他身边的软榻上看书,他会时不时抬起头来看我一眼,那目光专注而缱绻,仿佛我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
我以为,这样的安宁与温暖,可以持续很久,很久。
我甚至开始贪心地想,或许可以是一辈子。
4
几天之后,萧砚便如人间蒸发了一般。
紫宸殿的暖香依旧,可少了那个人的气息,这偌大的宫殿便只剩下冰冷的空旷。
他奉旨离京,去查办牵连甚广的江南盐案。
临行前夜,他将我安置在紫宸殿最僻静的偏院,甚至破例让他的心腹秦九领了一队暗卫,守在院外。
他说,这里最安全。
他走时天还未亮,只留给我一枚冰凉的铜哨。
遇险则吹,三声急响。他握着我的手,将那枚铜哨放进我的掌心,指尖的温度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无论多远,我都会回来。
我信他。
于是,第一个夜晚,我握着铜哨,枕着他残留的气息入眠。
第二个夜晚,我将铜哨挂在颈间,贴着心口,感受着那份冰凉带来的心安。
到了第三夜,子时刚过,万籁俱寂中,院墙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
像是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我瞬间惊醒
守卫森严的紫宸殿,怎会有人能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入
我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悄悄滑下床榻,躲进厚重的床帷之后,只从缝隙中露出一只眼睛。
月光如水,透过窗棂洒在地面上,映出一道瘦削佝偻的影子。
那人身法极轻,落地无声,腰间的佩刀始终未曾出鞘,显然是不愿惊动外面的禁军。
借着月光,我看清了来人。竟是个鬓发斑白的老宫妇。
她似乎在寻找什么,目光在小小的院落里逡巡,最后落在了我的卧房。
我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摸向了颈间的铜哨。
就在这时,她仿佛感觉到了我的注视,停下了脚步。
月光下,我看到她从怀中掏出半幅褪了色的绣帕,轻轻擦拭着眼角。
我鬼使神差地没有吹响铜哨,而是推开床帷,站了出来。
四目相对,她浑身一颤,手中的绣帕险些掉落在地。
她看着我的脸,嘴唇哆嗦着,良久,才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低唤:小姐……可是……可是沈家阿鸢
我心头巨震。沈家阿鸢,除了萧砚,这宫里再无人会如此唤我。
见我没有应声,她急急地从怀里掏出另一件东西,半块温润的玉佩。
那玉佩的样式我再熟悉不过,正与我贴身收藏的那半块,是同一对。
她几步上前,将玉佩递到我面前。
我拿出自己的那半块,两相合对,竟是严丝合缝,连断口的纹路都一般无二。
小姐,老奴是柳嬷嬷啊。她泪如雨下,是夫人当年的陪嫁侍女。
说着,她又展开了那方绣帕,上面绣着一对并蒂莲,针脚细密,配色雅致。
这针法我认得,是我娘亲独创的绕丝绣,世间绝无第二人会。
证据确凿,可我心中的警铃却未曾放下。
我爹被构陷为逆党,沈家满门抄斩,我侥幸被萧砚救下。
这八年,我活得如履薄冰。
突然冒出来一个故人,怎能不疑
我冷冷地看着她,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我娘身边的人,为何到今日才来寻我这八年,你又在何处
柳嬷嬷闻言,哭得更凶了,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奴有罪!当年沈家出事,老奴被罚入冷宫做洒扫。庆王耳目遍布六局,老奴不敢轻举妄动,怕给小姐招来杀身之祸。整整八年,老奴等了八年,直到九千岁离京,庆王的人手有所调动,老奴才寻到这个机会,冒死前来见小姐一面!
庆王。又是庆王。我爹的死,与他脱不了干系。
柳嬷嬷的话,我信了七分。
可剩下的三分,是萧砚教我的,对任何人都要保留的戒心。
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陈芳仪却带着两个宫女不请自来了。
她一身华服,笑语温婉,仿佛我们是多年的闺中密友:沈姑娘,九千岁不在宫中,皇后娘娘怜你孤弱,特意让本宫来请你,到凤仪宫一同伴读《女训》,也好解解闷。
凤仪宫,皇后。黄鼠狼给鸡拜年。
我扯出一抹苍白的笑,扶着门框,身子微晃:多谢芳仪娘娘和皇后娘娘美意。只是我自幼体虚,昨夜又受了风寒,实在畏冷,怕是去不了了。
陈芳仪脸上的笑容一僵,眼底的温婉迅速褪去,化作一丝微不可察的冷意。
她盯着我看了半晌,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那妹妹可要好生休养,姐姐改日再来看你。
她转身离去时,宽大的衣袖在门槛上轻轻一拂,一粒比米粒还小的香灰,悄然滑落。
跟在我身边的小豆子眼疾手快,趁着她的人没注意,用帕子将那粒香灰捻了起来,悄悄呈给了院外的秦九。
当晚,秦九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我的窗外。
查清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没有起伏,此香名为‘梦牵’,是西域贡品,燃之可令人神志恍惚,心防大开,极易被旁人诱导,吐露真言。
我心中一片冰冷。
皇后这是想借伴读之名,套取萧砚的私密。
他的身份,他的软肋,他的所有一切。
好一招釜底抽薪。
我不会坐以待毙。萧砚在前方为我拼杀,我不能成为拖垮他的累赘。
三日后,我病愈了,主动派小豆子去向陈芳仪传话,说感念皇后恩德,愿往凤仪宫请安。
陈芳仪喜出望外,立刻派了轿辇来接。
只是那轿辇行至御花园时,我却不慎脚滑,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头栽进了初春冰冷的荷花池里。
我被救上来时,浑身湿透,冷得牙关打颤,当场就昏了过去。
太医被紧急召来,一番诊脉后,战战兢兢地在脉案上写下风寒入体,高热不退。
我趁着他记录的间隙,用尽力气,在他手背上虚虚写下八个字。
太医手一抖,笔尖的墨在纸上晕开一个黑点。
他不动声色,在脉案末尾添上了一句:心悸梦魇,尤畏熏香。
这份脉案依例呈报内廷。
远在千里之外的扬州,萧砚在收到密报的当晚,便下了两道命令。
第一道,以御贡香料账目不清为由,彻查尚宫局,封存所有特殊熏香的来源,凤仪宫的梦牵自然断了供。
第二道,他传信给秦九:若皇后再召,便说沈氏已病危,水米不进,不得见人。
皇后的计谋,就此落败。
据说,陈芳仪因此被皇后迁怒,罚跪了三个时辰,如今正在自己宫里闭门思过。
这场无声的仗,我赢了。
可我没有半分喜悦。
夜深人静,我独自在院中,将柳嬷嬷留下的那方绣着并蒂莲的旧帕,连同几件她带来的旧物,一并投入火盆。
这些东西留着,终是祸患。
火光跳跃,映着我晦暗不明的脸。
就在这时,我忽然感觉袖中贴身存放的那半块玉佩,传来一阵灼人的烫意。
我猛地将玉佩掏出,火光下,玉佩的夹层似乎因高温而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
我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撬开,里面竟藏着一张卷得比发丝还细的纸条。
展开纸条,上面是一行用血写成的、细如蚊足的小字。
父冤在刑部铁卷,母死因在冷宫井底。
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捏着纸条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刑部铁卷……冷宫井底……
我正要细看那血书上的每一个字,远处,檐下,忽然响起一个沉稳的脚步声。
我迅速将纸条和玉佩藏回袖中,抬头望去。
秦九不知何时已立在那里,身影被拉得很长,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他看着我,目光穿透夜色,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
九千岁有令,他缓缓开口,声音比这春夜的寒风还要冷硬,若你愿等,他必会带着真相回来。若你敢动……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便锁你三日,一步也休想踏出这院子。
他的语气里满是警告,可我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不忍。
我垂下眼,火盆里的最后一丝火星,也终于熄灭在灰烬里。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在这盘名为天下的棋局里,我从来不是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
我是萧砚拼尽全力护在身后的,那个唯一能走动的将。
而他那些不经意流露的温柔,从来不是什么心软或软弱。
那是他为护我周全,在最锋利的刀刃之外,裹上的唯一一层刀鞘。
我的目光穿过重重宫墙,望向了那片传说中阴森荒芜的冷宫。
井底……我娘的死因,竟在一口井里。
萧砚,你让我等。
可有些真相,是等不来的。
5
我病了,
一场恰到好处的风寒,让我顺理成章地把自己关在了偏殿里,整日汤药为伴,谢绝一切探视。
只有小豆子能近我的身。
我让他去打听的,不是太医院的药方,而是冷宫里那口枯井的旧事。
小豆子人机灵,嘴又甜,几块碎银子就从内务府的老太监嘴里掏出了话。
三年前,确实有个老宫女在井里溺毙了,据说是得了疯病,自己跳下去的。
尸身捞上来后,就在冷宫后头的乱葬岗草草掩埋,连块像样的碑都没有,只插了根无名木牌。
我等了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
避开巡夜的侍卫,我像一只狸猫,熟门熟路地翻进了冷宫那座荒芜的园子。
空气里弥漫着腐烂的草木和陈年尘土的味道,那口枯井就藏在一人高的荒草深处。
井口被朽烂的木板虚掩着,我废了些力气才推开。
井壁上长满了滑腻的青苔,我借着袖中藏着的一小截牛油蜡烛的微光,一寸寸地往下摸索。
指尖划过冰冷湿滑的砖石,直到在井口边缘,我摸到了一块与众不同的青砖。
它干燥,且上面有刻痕。
我凑近了烛火,上面的字迹瞬间让我的血液冻结,沈氏含冤,望女昭雪。
字不多,但每一个字的勾勒、转折,都深深刻在我的骨子里。
那是我父亲奏折上独有的笔法,瘦硬、锋利,力透纸背。
如今,却刻在了这阴冷潮湿的井砖之上。
我爹他……来过这里。
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我用袖子胡乱一抹,从发髻上拔下一根银簪,用尽全力去撬那块青砖。
砖石与井壁嵌合得极紧,我正撬得指节发白,身后却幽幽响起一声轻笑。
姐姐好本事,竟能找到这儿。
我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白露提着一盏小巧的羊皮灯笼,就站在几步开外,灯光将她的脸映照得温软无害。
我娘也曾是冷宫里的人,姐姐若需帮手,我愿效劳。
我盯着她,心里的惊涛骇浪被强行压下。
她却仿佛没看见我的戒备,主动上前,递给我一把小巧却锋利的铁锥,说是她从前修剪花枝用的。
在她的帮助下,我们很快撬下了那块青砖。
里面没有信,只有一小块被油纸包得紧紧的蜡丸。
回去后,我化开蜡丸,里面是一串钥匙的拓印。
白露告诉我,这是刑部档案偏库的钥匙。
那里存放的,都是陈年旧案。
她说得那样真诚,甚至主动提出要为我引路,理由是她母亲当年便是被刑部错判,她对那里的路径了如指掌。
我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选择了相信。
因为在那一刻,我太需要一个同盟了。
趁着夜色,我们再次潜行。
刑部偏库果然偏僻,守卫也远不如主库森严。
白露用早已配好的钥匙打开了沉重的铜锁,一股陈腐的墨香扑面而来。
我们在如山的书架间穿行,最终在最角落的一个铁卷柜最底层,找到了我父亲的案卷。
沈崇,通敌叛国,证据确凿。
八个冰冷的字,像八根钢钉,狠狠扎进我的眼里。
卷宗后附着的那份兵部调令,上面的火漆印鲜红刺眼,但那字迹,却是我从未见过的陌生笔体。
伪造的,彻头彻尾的伪造!
我强忍着滔天恨意,拿出早已备好的纸笔,飞快地抄录副本。
就在我即将写完最后一个字时,白露突然在我身后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有人来了!
我心头一跳,她反应极快,一把将我推进旁边的书柜暗格里,自己则迅速整理好卷宗,挡在了门口。
脚步声由远及近,进来的是庆王手下的一名亲信校尉。
他粗略地搜查了一圈,见只有白露一个战战兢兢的小宫女,便骂骂咧咧地走了。
暗格里,我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直到白露轻声唤我,我才推开挡板出来,感激地握住她的手,指尖都在颤抖。
那一刻,我真的将她视作了可以托付性命的生死之交。
可我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
三日后,庆王在朝堂上突然发难,称有宫女私传前朝密信,图谋不轨。
皇上震怒,当即命东厂彻查。
秦九带着一队黑衣卫直奔我的偏殿,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从我枕下搜出了那份我熬夜抄录的兵部调令副本。
人赃并获。
我被当场扣押,庆王甚至亲自来了司礼监,对着空荡荡的掌印宝座冷笑:萧掌印,你护得了她一时,护不住她一世。
萧砚还未回京,我便被直接打入了诏狱水牢。
自始至终,我都没再见到白露的影子。
水牢里阴寒刺骨,冰冷的污水漫过脚踝,带着一股腐烂的腥臭。
我蜷缩在最干的角落,牙齿不住地打颤。
绝望中,我的脚尖忽然踢到了一个坚硬的小东西。
是那枚铜哨!萧砚留给我的那枚铜哨!
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冻得发麻的嘴唇含住它,拼尽全力吹响了三声短促的急哨。
声音微弱得几乎被水滴声淹没,我自己都怀疑是否有人能听见。
整整三天,毫无动静。
就在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狱卒换班了。
新来的老卒在给我扔黑面馒头时,一个硬硬的东西也跟着滚到了我脚边。
是一块用油纸包着的姜糖。
他压低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有人托我给你续命。
当夜,水牢突然爆发了鼠疫。
凄厉的惨叫和恐慌的喧哗响彻地底,整个诏狱被紧急封锁。
一片混乱中,我却被人用麻袋套住,悄无声息地转移了出去。
再睁眼时,我已身处一间干净的东厂暗室。
救我的人是韩霁,萧砚的另一位心腹。
他告诉我,他父亲曾是我父亲的副将,他早就知道沈家冤情。
这场鼠疫,不过是他借机将我调包出来的障眼法。
他递给我一枚小小的兵部火漆印模,神情凝重:这才是真正的兵部印模,与你那份伪造调令上的印痕,截然不同。
这东西,足以推翻伪证!
我正要伸手去接,暗室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白露走了进来,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婉无害的笑容。
但下一秒,她手中寒光一闪,一柄匕首已经抵住了韩霁的咽喉。
她撕下了所有伪装,声音里满是快意与怨毒:庆王许我出宫,恢复良民之身,风风光光地嫁人。而你,不过是个马上要被问斩的死囚!
韩霁脸色煞白,动弹不得。
我看着她,出奇地没有愤怒,反而将那枚一直攥在手里的铜哨,轻轻放在了桌上。
白露,你可知,这哨子不是求救用的。我看着她陡然变化的脸色,一字一顿地说,是定位。
话音未落,屋顶瓦片碎裂之声大作,秦九带着数名黑衣卫如神兵天降,瞬间便将惊愕的白露制服。
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
从她恰到好处的出现,到档案库里过于顺利的救援,再到她看我时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躲闪。
我故意留下那份抄录的副本作为破绽,就是为了引她身后的那条大鱼上钩。
我望着被死死押住,满脸难以置信的白露,轻声说:我也曾想过不顾一切地逃命,但我现在,有人可等。
秦九押着人退下,临走前,他将一封刚收到的加急密报放在桌上。
主子快到京了。他言简意赅,这是途中传回的消息。
我展开密信,上面的内容让我呼吸一滞。
信上说,庆王当年做得极绝,刑部那份铁卷,早已被他调换。
真正能为我父亲定罪的原始案卷,藏在先帝皇陵一位守令的陪葬匣中。
而开启那个陪葬匣的钥匙,正是我贴身戴着的那半块,母亲留下的龙凤玉佩。
我下意识地握紧胸前的玉佩,那温润的触感此刻却有些烫手。
抬头望向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要酝酿一场席卷整座京城的大变动。
萧砚,他快回来了。而我,也该去拿回属于我们的一切了。
6
大雪连下三日,将整座京城封在一片死寂的纯白里。
我立于宫墙最高处,呼出的气瞬间凝成白霜。
就在视野的尽头,那条通往京城的官道上,出现了一列玄黑色的队伍。
为首那人玄甲染霜,于漫天风雪中步履沉稳,一如往昔。
我那颗被冻僵了数月的心,骤然滚烫起来。
他没有先回宫见我。
带回消息的是他最得力的手下,秦九。
秦九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声音像淬了冰:督主直接去了东厂大牢,提审白露。一盏茶的工夫,她就全招了。我扶着冰冷的墙垛,指节泛白。
庆王勾结边将,借青楼之便卖官鬻爵,甚至伪造军令构陷我父亲,这一桩桩一件件,终于被从黑暗里扯了出来。
然后呢我问。
秦九的目光掠过一丝寒意:督主亲笔批了两个字,凌迟。随即命属下放出风声,就说沈氏女不堪受辱,已畏罪自尽。我瞬间便懂了。
这是一步险棋,以我为饵,诱那条最大的鱼出洞。
就在全城皆以为我香消玉殒之时,我正随赵公公,借着为先帝守灵的名义,手持萧砚给我的玉佩,走进了皇陵幽深的地宫。
我能想象到地面上的动静,庆王听闻我的死讯,必然狂喜,他会以为所有证据都将随着我的死而烟消云散。
他等不及了,他要烧掉紫宸殿里我父亲留下的所有罪证。
果不其然,他亲率死士夜袭紫宸殿,却扑了个空。
殿内早已人去楼空,迎接他的,是抱着刑部铁卷、从地窖暗门里走出的韩霁。
一场激战,韩霁以身为盾,死死护住那批卷宗,肩头连中三刀也未曾松手。
危急关头,萧砚领着东厂的缇骑如神兵天降,从地道中杀出。
庆王落荒而逃,只留下一句怨毒的怒吼,在雪夜里回荡:萧砚!你不过是个残人,也配护她一生!
那声怒吼我并未听见。
彼时,我在皇陵地宫深处,打开了那只沉重的陪葬匣。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本泛黄的手稿《天元实录》。
我指尖颤抖地翻开,父亲的冤案,庆王的罪证,他私通外敌,篡改税册,一步步构陷忠良的全过程,全被记录在册。
在手稿的最后一页,是先帝触目惊心的朱批:若朕崩,此贼必反,唯萧砚可制。原来,父亲至死都未曾得到赦免,可有一个人,一直在替他活着,向这个世道讨还血债。
我的眼泪无声地砸在纸页上,洇开了一片模糊的水迹。
返程的马车在厚厚的积雪中抛了锚。
我正准备下车推车,车帘却猛地被人从外面掀开。
风雪灌入,携着一股凛冽的寒气。
萧砚就站在风雪里,高大的身躯仿佛能将一切风雨挡在身后。
他一言不发,解下身上的大氅,将我连人带惊愕一起裹进了他怀里。
他身上有血腥味和雪的冷香,他抱得很紧,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答应过你,不准再瞒我。我仰头看他,他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左手用布条胡乱缠着,还在往外渗血,可环住我的手臂却稳如泰山。
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一撞,忽然踮起脚,在他冰冷的唇角,轻轻印上一个吻。
那这次,我望着他震愕的眼,一字一句道,换我护你。他浑身一震,最终用一种近乎破碎的力道,冰冷的唇吻上了我的,那吻缠绵又深,我闭上眼睛,回应着他深情又灼热的吻。
放开我时,他敷在我耳旁轻声道:你介意我的残缺之身吗
我红了眼眶,心疼极了,看到了他的自卑与不安。我死死的抱住他,像抱住了失而复得的性命。
宫中很快传遍了。
说九千岁为了一介罪臣之女,不惜血洗东厂,逼退当朝皇叔,夜闯先帝皇陵。
皇后抓住时机,欲以对食违制之罪将他置于死地。
年轻的皇上坐在龙椅上,却只是冷笑一声:若无此人,朕的江山,早被蛀空了。
那天夜里,我在萧砚的书房,在他常看的一本书里,发现了一封未曾寄出的信。
收信人,是我早已故去的父亲。
……她长得像你妻,性子却像你。我守着她,就像守着你未竟之志。若有来世,我非阉宦,愿娶她为妻,一生一世。我将信纸紧紧攥在手心,又小心翼翼地抚平,藏入枕下。
窗外大雪初霁,月华如水。
我轻声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说:来世不必等,今生,我嫁你。
此后的两日,京中是暴风雨后的平静。
萧砚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我,那张常年冷峻如冰的脸上,竟也透出几分安然的暖意。
我们围炉而坐,他为我剥着橘子,我有一瞬间的错觉,以为所有的仗都打完了。
直到第三日,秦九行色匆匆地闯了进来,他甚至来不及掸落肩上的雪,便单膝跪地,在萧砚耳边急促地低语了几句。
我看不清他的口型,却清晰地看见了萧砚的眼神。
那刚刚融化的冰川,在顷刻间重新冻结,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寒冷、锐利。
那头刚刚容许自己片刻休憩的猛兽,再一次被惊醒了。
京城安宁,乱臣已除。
我知道,真正的风暴,现在才刚刚开始,但是有他在的地方,便是港湾。
我看着萧砚的侧脸,心中升起一股寒意。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