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腊月的风裹着煤渣子,打在斑驳的木门上噼啪响,像有人在门外撒豆子。女人把最后一件旗袍往晾衣绳上搭,竹竿压得咯吱弯,绳结处磨出的毛刺勾住了旗袍的盘扣,她低头解了半天才扯开,指腹蹭过冰凉的铜胎,指尖泛起红。
煤堆在墙根冒白汽,把阴丹士林布染出层灰蓝的雾,那抹蓝在北风里轻轻晃,像块浸了水的天。她却对着领口的盘扣笑——那粒珍珠掉了瓷,露出里面的铜胎,绿锈爬在上面,像极了当年戏台上摔碎的假元宝,她蹲在后台捡碎片时,指尖也沾过这样的绿。
锅炉工扛着铁锹进门时,正撞见她用细麻绳捆旗袍下摆。疯了男人的粗嗓门惊飞了檐下的麻雀,灰扑扑的小雀扑棱棱撞在晾衣绳上,旗袍晃得更厉害了,零下二十度晾衣裳,等着结冰碴子刮破布
女人没回头,指尖抚过衣襟上磨白的缠枝纹,那纹路原是金线绣的,如今只剩点淡淡的黄,像被岁月舔过的痕。这料子经冻。她说话时呵出白气,在嘴边打了个旋,当年在南边,大雪天穿它听戏,台板上结着冰,也没见冻坏。
她转身时,鬓角的银发沾了片煤灰,倒让那双眼睛显得更亮,像浸在水里的黑琉璃。老李,今天的细粮票给我留着。
男人把铁锹往墙角一戳,铁刃撞在砖上,溅出的火星落在青砖地,明明灭灭的,像谁掉了串碎珠子。又换烧酒他的喉结滚了滚,孩子们眼看要断粮了!三小子昨天盯着隔壁的窝头直咽口水。
换半斤就行。她从袖管摸出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绢,蓝底白花的,边角都磨出了毛。打开一看,里面包着半块发霉的糕点,绿毛在糕面上爬,像片小小的苔。隔壁王婶家的小子过周岁,总不能空着手去。当年在......她突然住了口,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男人盯着她旗袍暗袋鼓出的轮廓,那形状像块银元,又像枚铜锁。结婚半年,他始终没弄明白,这个从旧货市场捡来的女人,为啥总在煤堆里藏着绫罗绸缎,那些料子摸在手里滑溜溜的,像抓不住的水;为啥喝起酒来比爷们还凶,仰头时脖颈绷得笔直,像只不肯低头的天鹅;又为啥看月亮时,眼睛里会浮出说不清的光,像藏着片海。
夜风突然掀起旗袍下摆,露出里面打满补丁的棉裤,补丁的颜色五花八门,像块拼布。男人的目光僵在她脚踝——那截玉镯裂了道缝,绿得发暗,裹着圈发黑的红绳,绳头系着个死结,像道没长好的疤。
他弯腰去捡被风吹落的煤铲,木柄上的毛刺扎进掌心。余光瞥见她正对着月亮抬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在唇前轻轻一叩,那姿势像极了戏台上的旦角谢幕,身段里藏着股说不出的韵。月光落在她的银簪上,那簪子原是镶珠的,如今珠子早没了,只剩根光秃秃的银杆,在风里颤巍巍的,像支没唱完的曲。
第一章
煤渣里的银元
锅炉工第一次见她,是在开春的旧货摊。
她蹲在褪色的绸缎堆里,指尖捏着枚掉漆的银簪子,鬓角的碎发被风掀起,露出半截细白的脖颈。摊主见他过来,压低声音啐:这娘们蹲半天了,摸啥都嫌贵,怕不是来蹭料子的。
他没搭话,盯着她腕上的玉镯看。那镯子绿得发暗,却在阳光下透出点血红,像浸过酒的杨梅。收摊时,她把银簪子往摊主手里一塞:抵三天饭钱,这堆碎布我全要了。
摊主骂骂咧咧地收钱,她抱着布捆转身,正撞进他怀里。细布裹着的硬物硌在他胸口,他伸手一摸,触到个冰凉的圆——是枚银元,边缘都磨平了。
跟我走。他没头没脑地说,家里缺个缝补衣裳的。
女人抬眼看他,睫毛上还沾着布屑:我不会做饭。
我会。
我喝得多。
我挣得多。
她突然笑了,眼角堆起细碎的纹:成。但得给我留间能晾旗袍的屋。
搬进那间十平米的土坯房时,她把樟木箱往炕边一放,锁扣咔嗒响。锅炉工的小女儿扒着箱缝看,被她拽着辫子拉到跟前:小丫头片子,这箱子里的东西,看一眼打一下手心。
可夜里给孩子掖被角时,她总会从箱底摸出块奶糖。小女儿含着糖问:姨娘,你以前是唱戏的吗她正在补的袜子线团突然滚了,露出藏在袜底的半块银元。那银元边缘刻着模糊的花纹,孩子用牙咬了咬,惊得睁大眼睛:是真的!
街坊很快传开,锅炉工捡了个活祖宗。她每天踩着露水去喝两文钱的豆浆,回来往躺椅上一歪,对着太阳哼没人懂的调子。有回居委会查户口,问她原籍在哪,她往煤堆上啐了口瓜子皮:打哪儿来回哪儿去,问那么多干啥。
深秋的雨下了三天,锅炉工的大儿子发烧不退。她摸出个油布包,里面裹着三枚银元,往桌上一拍:去请西医。男人盯着银元上模糊的龙纹,突然想起前阵子听评书,说早年有位红遍京城的姑娘,总爱把银元当书签。
西医来那天,她正坐在灶台前烤火。火苗舔着旗袍下摆,她却浑然不觉,手里转着枚铜戒指,哼的调子忽高忽低。医生诊完脉,盯着她的手直看:这位夫人,您这手型,不像做粗活的。
她把戒指往火里一扔,铜色瞬间发黑:年轻时弹过三弦,磨的。
夜里孩子退了烧,男人蹲在门槛上抽烟。她抱着旗袍从里屋出来,月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剪纸。知道你想问啥。她把旗袍往他怀里一塞,这料子叫杭纺,当年有人用三匹军马换一尺。
他摸着布料上暗纹,突然摸到个硬物。拆开里衬一看,是张泛黄的戏单,边角都磨烂了,上面印着个名字,被虫蛀得只剩半边——仙。戏单背面用铅笔写着行小字:三月初七,广和楼,《鸿鸾禧》。他想起她总在初七那天对着窗外发呆,嘴里念叨着该贴红绸了。
第二章
酒坛里泡着的药方
入冬第一场雪落时,她开始咳嗽。
锅炉工把煤炉烧得旺旺的,她却总往院儿里跑,说屋里的煤烟呛得慌。有回他撞见她蹲在雪地里,对着个破酒坛发呆,坛口飘出股怪味,像中药混着烧酒。
你在泡啥他踹了踹酒坛,听见里面哗啦响。
她往坛里扔了块冰糖,白气冒出来:方子。治咳嗽的。
他后来才知道,那方子是她从旧货摊淘来的旧书里抄的,里面有味药叫凤仙花,得用三十年的陈酒泡。街坊二婶子来看热闹,说这哪是治病,分明是折腾人。她往二婶子手里塞了杯酒:尝尝当年有人喝这酒,喝出了段惊天动地的事。
二婶子醉了三天,醒来只记得她喝酒时,脖子仰着,像只骄傲的天鹅。说她喝到兴头,突然用筷子敲着酒盅唱起来,那调子又悲又烈,听得人心里发颤。
那年冬天特别冷,剧团来厂里慰问演出。演到《霸王别姬》时,她突然往台上扔了块煤渣,正打在虞姬的水袖上。身段不对。她叉着腰站在台下,拔剑得快,像要斩乱麻似的。
演员愣了,团长赶紧跑过来赔笑。她却转身就走,旗袍下摆扫过煤堆,留下道灰痕。夜里男人问她咋懂这些,她往炕桌倒了杯酒:年轻时看过真虞姬,那才叫绝。
开春时,剧团又来了,说要请她去指导。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对着樟木箱翻了半天,找出件褪色的红披风。这披风,她往披风上喷了口酒,当年有人穿着它,在戏楼里唱哭了满座的将军。
指导那天,她没穿旗袍,换了身干净的蓝布衫。可往排练场一站,演员们都看呆了——她走台步时,脚尖踮得像踩在云里,眼神一抬,竟有股说不出的劲儿。团长拉着她的手不放:您老一定是科班出身吧
她往嘴里灌了口酒,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流:瞎混过几天。
回来的路上,她在旧货摊前停住脚。摊上摆着个破铜锁,形状像只飞鸟。她摸出枚银元,把锁往兜里一揣,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男人扶住她,摸到她后背有个硬东西,像块骨头硌着。
夜里她咳得更凶,他要去请医生,被她拽住。别去。她从枕下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些褐色的粉末,把这个拌在酒里,喝了就好。
他闻着粉末的味,突然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说,有种药是用名贵的香料做的,专治心病。而那些香料,大多产自南边,当年只有极富贵的人家才用得起。
她喝下药酒,很快睡熟了。他坐在炕边,看着她鬓角新添的白发,突然发现她的耳垂上,有个极细的针孔,像戴过很重的耳坠。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她攥紧的手上,指缝里露出半张纸,上面写着两个字,被汗浸得发皱——松坡。他后来才知道,那是位将军的字。
第三章
旗袍里裹着的月光
她开始糊涂,是在那年端午。
锅炉工煮了粽子,她却往里面撒盐,说这样才够味。小女儿抢过粽子,发现粽叶里裹着的不是糯米,是些碎布条,蓝的红的,像她旗袍上的料子。
姨娘,你咋了孩子拽她的袖子,摸到里面硬硬的。
她突然笑了,从袖管摸出个东西,往孩子手里一塞:这个给你。是枚铜戒指,上面刻着朵模糊的花,像被人咬过。
男人把戒指收起来时,发现内侧刻着个小字锷。他想起前阵子听广播,说早年有位将军,名字里就有这个字。那天夜里,他听见她在梦里哭,反复喊着七尺之躯,已许国,再难许卿。
入伏那天,她把所有旗袍都翻了出来,铺在院里的绳子上。五颜六色的料子在太阳下晃,像片移动的花海。街坊都来看稀奇,说锅炉工家这是要开绸缎铺。她却挨个给旗袍掸灰,嘴里念叨着:这件是听戏穿的,这件是赴宴穿的,这件......她突然停住,指尖抚过件月白色的旗袍,上面沾着块暗红的渍,像干涸的血。
这件是送别人走时穿的。她的声音发飘,那天的月亮,亮得能照见人影。
男人想起她藏在樟木箱底的半幅对联,上联写着桃花颜色亦千秋,下联被虫蛀得只剩几个字。他问过她是什么意思,她只说,是个故人送的。
深秋的风刮落第一片叶子时,剧团的人又来了,说要排新戏,想请她去讲讲当年的事。她坐在炕沿上,半天没说话,最后往兜里揣了个酒葫芦:走吧。
她在排练场待了三天。演员们说,她讲起往事时,眼睛里像有光。说有回在戏楼,有位穿军装的先生,非要听她弹三弦,弹的是《满江红》,弹到靖康耻时,先生突然拍案而起,说要去收拾旧山河。
后来呢年轻演员追问。
她往嘴里灌了口酒,酒液顺着下巴流进领口:后来......他就走了,再也没回来。
回来的路上,她在老槐树下站了很久。落叶落在她的旗袍上,像只只黄蝴蝶。男人扶住她,发现她的手在抖,手里攥着个东西,是从剧团借来的剧本,翻开的那页,写着蔡锷两个字。她用指甲在那两个字上反复划着,直到纸页破了个洞。
冬天来得猝不及防。她病倒在床上,说话都含糊了。锅炉工把煤炉搬到炕边,她却总说冷,要他把那件月白色的旗袍盖在被子上。有回他半夜醒来,发现她坐在月光里,对着旗袍发呆,嘴里哼着断断续续的调子,像在跟谁说话。
你在跟谁聊他揉着眼睛问。
她转过头,脸上带着笑:跟个老朋友。他说,等春天来了,就带我去看桃花。
他知道,她嘴里的老朋友,再也不会来了。就像那些藏在煤堆里的旗袍,那些泡在酒坛里的药方,终究会被时光磨成灰。
开春那天,她突然能下床了。她穿上那件月白色的旗袍,对着镜子梳头,梳着梳着,突然笑出声。男人看着她的背影,发现旗袍的后领上,绣着朵极小的凤仙花,针脚细密,像谁用绣花针,在时光里刻下的印章。
她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枚铜戒指。送葬的人说,锅炉工家的这个女人,穿着旗袍躺在棺材里,像睡着了一样,脸上带着笑,仿佛下一秒就要站起来,哼着谁也听不懂的调子,往洒满月光的戏台上走去。
很多年后,男人在整理她的樟木箱时,发现最底下压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子穿着旗袍,站在一位穿军装的男子身边,笑得眉眼弯弯。背面写着行小字,墨迹已经发淡:不信美女终薄命,从来侠女出风尘。
窗外的煤堆还在冒白汽,像那年冬天,她晾在绳上的旗袍,在风里轻轻摇晃。有回小女儿回家,说总闻到屋里有股香味,像胭脂混着煤烟,男人没说话,只是把那枚铜戒指又擦了擦,戒指上的凤仙花在阳光下,竟透出点淡淡的红。
尾声
锅炉工在煤堆里埋最后一件旗袍时,秋阳正往云层里钻,把天边染成块烧红的烙铁。
料子是他找供销社的王裁缝新做的,藏青的平纹布,针脚歪歪扭扭——王裁缝说这是她退休前做的最后一件活计,手不听使唤了。男人倒觉得这样正好,像她当年自己缝的棉裤,补丁摞着补丁,却总熨得平平整整。
老李,你这是干啥隔壁王婶挎着菜篮子经过,篮子里的萝卜缨子耷拉着,沾着新鲜的泥土。她看他往煤堆里填土,铁锹起落间,煤渣子溅在藏青布料上,像撒了把黑芝麻。好好的衣裳埋了,怪可惜的。
男人没抬头,铁锹往煤渣里摁得更深,她爱干净,怕虫蛀。他记得她总把樟木箱的锁擦得锃亮,说木头会呼吸,得让它透透气,不然旗袍会闷出霉味。
王婶撇撇嘴走了,嘴里嘟囔着老糊涂了。这些年街坊们早习惯了他的古怪——总在月圆夜往煤堆上摆个青花小酒杯,杯沿沾着点烧酒的痕迹;总在换季时翻出些褪色的绸缎晒,风一吹,像串没干透的旗子;总在烧锅炉时,对着炉膛里的火苗发呆,烟灰落在肩头,像落了场小雪。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火苗里藏着多少往事。
那年剧团来拍纪录片,扛着摄像机的小伙子们在院里转来转去,想找找她当年指导演员的痕迹。导演在樟木箱底翻出个蓝布包,解开三层绳结,里面裹着半块烧焦的三弦琴码,上面还缠着根断弦,弦头磨得发亮。这是……导演刚要开口,被男人一把夺了过去,掌心的老茧蹭过琴码上的黑疤,像在抚摸块易碎的玉。
他记得她最后一次弹三弦,是在大儿子结婚那天。红囍字贴在煤堆上,她抱着琴坐在炕沿,手指在弦上拨了几下,调子忽高忽低,像只找不着窝的鸟。突然她就哭了,眼泪砸在琴面上,晕开片水渍。琴码啪嗒掉在地上,被灶膛里溅出的火星燎了个黑疤——就像她心里那道没长好的伤,碰一下就疼。
入了冬,小女儿带着孙子来看他。孩子穿着新做的棉猴,趴在樟木箱上,鼻尖抵着木纹,指着铜锁扣问:爷爷,这里面是不是藏着宝贝
男人摸出那把挂在钥匙串上的黄铜钥匙,钥匙链上拴着枚小铜铃,是孙子周岁时送他的。咔嗒一声打开锁,箱盖掀起的瞬间,一股淡淡的味道飘出来,像旧书混着胭脂,还有点煤烟的涩——是她身上的味道。
箱子里整整齐齐叠着十几件旗袍,从阴丹士林到杭纺,从月白到藏青,最上面压着张泛黄的照片。孙子踮着脚伸手去够,被他拦住:这是你奶奶。
照片上的女人穿着月白色旗袍,站在株老桃树下,花瓣落在肩头,笑得眉眼弯弯。孙子指着她耳垂问:奶奶戴的是珍珠耳环吗亮晶晶的。
男人的指腹抚过照片上模糊的光斑,那是被岁月啃出的洞,不是,是翡翠的。当年有人说,这颜色像春天的湖水,能映出人影。他没告诉孩子,那对耳环早就被她换了粮票。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屋檐的冰棱能当拐杖,孩子们饿得直哭,她从旗袍暗袋摸出耳环时,手都没抖一下,只说饿肚子比没耳环难受。
孙子突然指着箱底的红布包:爷爷,那是什么
男人打开布包,里面是枚磨得发亮的铜戒指,戒面刻着朵凤仙花,花瓣边缘有点卷,像被人用牙轻轻咬过。旁边压着半张写着字的纸,字迹被潮气浸得发皱,墨色晕开,只依稀能认出松坡两个字,笔锋刚硬,像把出鞘的剑。他把戒指往孩子手里塞:戴着玩吧,你奶奶说,这上面的花能辟邪。
孩子举着戒指在阳光下照,突然蹦起来喊:爷爷,你看!花会流血!
男人凑过去,看见戒指上的凤仙花被阳光一晒,花瓣的纹路里竟透出点淡淡的红,像滴没干透的血。他想起她走那天,穿的那件月白色旗袍,后领上绣的凤仙花也是这样,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光,像谁用针尖蘸着血绣的。
开春时,锅炉厂要拆了。推土机轰隆隆开进来那天,男人站在空荡荡的车间里,看着墙角那堆烧剩的煤渣,突然闻到股熟悉的香味——是胭脂混着煤烟,还有点烧酒的烈,像她当年站在晾衣绳前,鬓角沾着煤灰,笑起来眼角堆着细纹的模样。
他往煤渣堆里摸,指尖触到个硬东西,冰凉冰凉的。拂去灰一看,是枚掉了瓷的珍珠盘扣,铜胎上还留着她指尖的温度,盘扣中间的小孔里,卡着半片干枯的凤仙花瓣。
后来有人在厂区的老槐树下,看见个老头坐在小马扎上,怀里抱着件藏青旗袍,风掀起旗袍下摆,露出里面打满补丁的棉裤,像朵开在煤堆里的花。他嘴里哼着没人懂的调子,手指在膝盖上敲着节拍,敲到急处,喉咙里会发出点呜呜的声,像只老鸟在叫。
再后来,那棵老槐树下长出丛凤仙花,红得像团火,花瓣边缘带着点卷,像被风吹过的绸。路过的人说,有风的时候,能听见花瓣里藏着弦声,叮叮咚咚的,像谁在月光下弹三弦,调子忽高忽低,像在说段没讲完的故事。
有回孙子来给爷爷上坟,发现坟头的新土上,放着枚珍珠盘扣,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道细碎的光,落在凤仙花丛里,像撒了把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