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阴米问魂 > 第一章


我们村有个规矩:问米不能过三更。
娘亲头七那夜,我偷偷请来米婆招魂。
香案上的陶瓮里,米粒突然簌簌跳动,倒流着堆成一座小山。
米婆枯爪般的手死死按住瓮口,哑声警告:你娘怨气太重,压不住!
瓮底却传来娘亲熟悉的呼唤:水生啊,开瓮让娘瞧瞧你...
我颤抖着揭开瓮盖,里面没有娘亲。
只有一双我亲手给娘穿上的、褪了色的绣花鞋。
米婆的尖叫划破死寂:谁让你开瓮的它进来了!
米婆的尖叫还在屋里回荡,像根冰冷的针扎进我的骨头缝里。
谁让你开瓮的它进来了!
她那张布满褶子的老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点人色,灰败得像灶膛里扒拉出来的冷灰。浑浊的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凸出来,死死盯着我,又猛地转向那个裂了口的陶瓮,仿佛那里面爬出了比阴司阎罗还可怕的东西。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全成了糨糊。娘亲那声仿佛带着湿冷气息的呼唤还在耳边绕着——水生啊,开瓮让娘瞧瞧你...
可眼前这破瓮里,只有娘下葬时我亲手给她套上的那双旧绣花鞋。枣红的缎面,洗得发白,鞋尖上那朵歪歪扭扭的牡丹,还是我小时候淘气,用灶膛里捡来的炭条画上去的。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得我牙齿咯咯作响。
米婆枯树皮似的手猛地攥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不像个干瘪老太婆,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濒死的嘶哑:快…快走!离开这屋子!别回头!跑!
她猛地把我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方向一推。我被她推得一个趔趄,撞在冰冷的土坯墙上,脊梁骨生疼。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甚至来不及看一眼那诡异的瓮和里面的鞋,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扑向门口。
身后,米婆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像是被浓痰堵住的嗬嗬声,像是漏气的风箱,又像是垂死的挣扎。我不敢回头,用尽全身力气拉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咣当——!
门板撞在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一股带着浓重湿土腥气和腐烂叶子味道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我透心凉。外面漆黑一片,像泼了浓墨。村里静得吓人,连平日里聒噪的野狗都没了声息,只有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杈,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无数人在黑暗里低低地哭。
我一步跨出门槛,冰冷的泥地透过薄薄的鞋底硌着脚心。就在我迈出第二步的瞬间——
呼啦!
一阵邪风毫无征兆地从我身后,也就是米婆那黑黢黢的屋子里猛地卷了出来!那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像无数条冰冷的蛇,瞬间缠遍了我的全身,激得我汗毛倒竖。更诡异的是,风中裹挟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土腥气,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是某种东西在地下腐烂了太久的甜腻霉味。这股味道,我太熟悉了。就在七天前,当村东头王老倔那口薄皮棺材从刚挖开的坟坑里抬上来时,弥漫在空气里的,就是这股子冲得人脑仁疼的土腥腐气!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娘!这是娘坟头土的味道!
呃——!
身后,米婆那短促而凄厉的、如同被生生扼断喉咙的惨叫,毫无缓冲地扎进我的耳朵!那声音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纯粹的恐惧和痛苦,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看到了九幽地狱的景象。
婆!我下意识地惊叫出声,身体比脑子更快地想要转身。
别回头!跑——!米婆那嘶哑到极点的、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来的吼叫,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背上。
跑!
这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我混乱的脑子里炸开。我猛地咬紧牙关,把涌到嘴边的惊叫和那股回头看的可怕冲动死死咽了回去。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被恐惧榨了出来,我像一头被恶狼撵上的兔子,一头扎进了门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脚下是坑坑洼洼、被雨水泡得稀烂的泥巴路,冰冷黏腻的泥浆灌满了我的破布鞋,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拖着铁镣。夜风在耳边呼啸,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可我什么都感觉不到,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跑!离开那间屋子!离开那个裂口的陶瓮!离开那股子死人的土腥味!
我辨不清方向,也根本顾不上看路。黑暗中,熟悉的村舍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张着黑洞洞的窗口,冷冷地注视着我这个亡命奔逃的人。不知跑了多久,肺里火烧火燎,两条腿灌了铅一样沉重,眼前阵阵发黑。终于,我看到了自家那低矮的院墙轮廓,像一道模糊的屏障出现在浓墨般的夜色里。
院门虚掩着,是我傍晚心神不宁去寻米婆时匆忙带上的。我几乎是撞了进去,反手用尽全身力气,哐当一声死死地闩上了那两扇破旧的木门。背死死抵住冰凉的门板,胸口剧烈地起伏,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冰冷的汗水浸透了里衣,紧贴在身上,黏腻冰冷。
院子里死寂一片。娘生前养的几只鸡早被邻家婶子帮忙抓走了,空荡荡的鸡舍像个张着嘴的窟窿。堂屋的门开着一条黑缝,像一只窥探的眼睛。那是娘的灵堂,供桌上她的牌位还立着,香炉里的香灰早已冰冷。
我不敢过去。更不敢回自己那间紧挨着堂屋的偏房。米婆最后那声惨叫,还有那股裹着坟土腥味的邪风,像附骨之蛆,紧紧缠着我。我像被抽掉了骨头,顺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双臂死死抱住膝盖,把头深深埋了进去,浑身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水生…水生啊…
恍惚中,那湿冷、飘忽、带着无尽哀怨的呼唤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就在这死寂的院子里飘荡。是娘的声音,又好像不是。那声音里浸透的寒意,比这深秋的夜风还要刺骨。
我猛地捂住耳朵,牙齿咬得咯咯响,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的皮肉里,试图用疼痛驱散那恐怖的幻听。
不能想…不能想…
我哆嗦着,无声地对自己嘶吼。可越是压抑,那声音越是清晰,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亲近感,仿佛就在我背后,贴着门板,对着我的后颈幽幽地吹气。
这一夜长得没有尽头。我蜷在门后冰冷的地上,像一只惊惧的刺猬,不敢闭眼,不敢动弹。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我惊跳起来。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夜枭凄厉的啼叫,像鬼魂的呜咽。每一次,我都觉得那声音离我家院子越来越近。
直到东边的天际透出一丝惨淡的鱼肚白,那微弱的光线艰难地撕开厚重的夜幕,院子里的轮廓才一点点从墨色中浮现出来。鸡鸣声稀稀拉拉地从远处传来,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天,终于亮了。
阳光带着一种虚弱的暖意,勉强驱散了院子里的浓重阴影。可我心里的那块冰坨子,非但没有融化,反而沉甸甸地坠着,寒气四溢。蜷缩了一夜,四肢僵硬得像不是自己的,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疼和刺骨的寒意。我扶着冰冷的门板,挣扎着站起来,腿脚麻木得不听使唤。
米婆…米婆怎么样了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子。昨夜那声戛然而止的惨叫,还有那股裹挟着坟土腥味的邪风…我不敢深想,可双脚却像有自己的意识,哆哆嗦嗦地拔开了沉重的门闩。
吱呀——
门轴发出干涩刺耳的摩擦声,在清晨死寂的空气里格外瘆人。我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和泥土气息的空气,鼓起全身的力气,迈出了门槛。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的村路上,朝着村子西头米婆那孤零零的小屋走去。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脚下不是泥路,而是通往地狱的阶梯。
越靠近米婆那破败的小院,我的心就揪得越紧。空气里,那股若有似无的、熟悉的土腥腐气,似乎又飘了过来,萦绕在鼻端,挥之不去。
院门大敞着,像一个空洞的伤口,对着惨白的天空。院子里静悄悄的,连一丝虫鸣都没有。
我站在院门口,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目光扫过,院角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叶子掉得精光,光秃秃的枝桠扭曲地伸向天空,像绝望的鬼爪。
鼓起最后一点勇气,我挪动灌了铅的双腿,走进了院子。目光死死盯住那扇昨夜我逃出来的、破旧的堂屋木门。
门…也是敞开的。
里面黑洞洞的,阳光似乎也畏惧着里面的东西,只在门槛外投下一小块光斑。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味。浓烈的、刺鼻的土腥腐气是主调,混杂着劣质香烛焚烧后残留的呛人烟味,还有一种…像是铁锈混着什么东西腐败的甜腻气息。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眼睛适应了屋内的昏暗。首先看到的,是昨夜那张歪歪扭扭的破桌子。桌上的东西散乱不堪,香炉倒了,灰白色的香灰泼洒得到处都是,几截断裂的残香滚落在桌沿。那对粗劣的红烛也倒了,凝固的蜡泪像惨白的脓疮,糊在桌面。
我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桌子中央。
那个裂了口的粗陶瓮,还端端正正地放在那里。
瓮口空荡荡的。
里面那双褪了色的、我亲手给娘穿上的枣红绣花鞋…不见了。
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我的目光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从空瓮上移开,慌乱地扫视着屋内其他地方。墙角堆着的破麻袋,靠着墙的瘸腿板凳,布满蛛网的房梁…
没有米婆。
屋子里死寂得可怕,只有我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米婆人呢
婆…米婆
我试探着,声音干涩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没有回应。只有一片沉甸甸的死寂。
目光再次落回那个空荡荡的陶瓮上,一股无法言喻的恐惧攫住了我。昨夜瓮底那双鞋的影像,米婆最后那声惨叫,还有那股邪风…碎片在脑子里疯狂旋转,搅得我头晕目眩。
就在这时,我的眼角余光瞥见,在桌子靠墙的那一侧,靠近桌腿的地面上,似乎有一小片颜色不太对。
像…像泼洒上去的…暗红色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双腿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我扶着冰冷的土墙,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了过去。
绕过桌腿,视线终于清晰。
地上,赫然是一小滩已经半凝固的、粘稠的暗红色液体!
那颜色深得发黑,散发出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腥气。就在这滩暗红的边缘,散落着几根枯草一样的东西。
是头发。灰白、干枯、稀疏的头发。
我认得那头发!是米婆的!
呃…
一声短促的抽气卡在我的喉咙里。我猛地捂住嘴,胃里翻腾的东西再也压不住,哇地一声,扶着冰冷的土墙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米婆…米婆没了…
是被…被那东西拖走了拖到哪里去了拖进了那个裂口的陶瓮还是…拖进了更深、更黑的地方
那滩刺目的暗红,那几缕枯发,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在我的视网膜上。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没顶。我再也无法在这间充斥着死亡和诡异气息的屋子里多待一秒!
我像被恶鬼追赶,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屋子里爬了出来,踉跄着冲出院子,冲进惨淡的晨光里。冰冷的空气灌入肺中,却丝毫无法平息那深入骨髓的寒意。我不敢停,不敢回头,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回自己那同样死寂的院子,再次死死闩上了院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完了。全完了。
米婆死了。死得不明不白,甚至可能…尸骨无存。
是我害的。
是我,违背了祖祖辈辈传下的铁律——问米不过三更!是我,在米婆厉声警告时,鬼迷心窍地揭开了那个要命的陶瓮!是我,放出了里面的东西!
一股冰冷的绝望攫住了我。那东西是什么是娘亲那无法安息的怨魂还是…米婆最后嘶喊的它它现在在哪里那双消失的绣花鞋…又在哪里
昨夜那股裹挟着坟土腥味的邪风,似乎又萦绕在鼻端。我猛地打了个寒颤,目光惊恐地扫过自家这小小的院子。空荡的鸡舍,敞开的堂屋门缝…每一处阴影里,仿佛都潜藏着那双褪了色的绣花鞋,和鞋后面…那无法想象的恐怖。
不能待在家里了!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冒了出来。这里太危险了!米婆死了,下一个…会不会就是我
对,去找村长!村长德高望重,懂的老规矩最多。出了这种邪门事,只有他或许能知道该怎么办!
求生的欲望暂时压倒了恐惧。我挣扎着爬起来,再次拉开了沉重的院门。

清晨的村子,笼罩在一片惨淡的灰白里。路上稀稀拉拉有了些人影,都是早起下地或是去河边挑水的乡邻。可他们看我的眼神,却让我浑身发毛。
那不是平日里熟悉的招呼或好奇,而是一种…混杂着惊疑、恐惧、甚至是嫌恶的复杂目光。他们远远地看见我,脚步就顿住了,像躲避瘟疫一样,迅速低下头,加快脚步绕开,仿佛我身上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连平日里最碎嘴、最爱凑热闹的王寡妇,挎着篮子匆匆走过时,也是眼皮都不敢抬一下,脚步快得像后面有鬼在追。
水生…
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我猛地扭头,是隔壁的二牛哥,他正躲在自家院门后面,只探出半个脑袋,脸色苍白得像纸。
二牛哥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急切地朝他走了两步。
别…别过来!二牛哥却像被蝎子蛰了似的,猛地往后一缩,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声音抖得厉害,你…你身上…好重的阴气…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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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气晦气
我僵在原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浆的破衣烂衫。是因为昨夜在泥地里打滚还是因为…从那间死了人的屋子里出来
二牛哥,米婆她…
别提!别提那名字!二牛哥惊恐地打断我,头摇得像拨浪鼓,眼神躲闪,水生,听哥一句劝,别乱跑了!赶紧…赶紧回家去!关紧门!谁叫都别开!你…你招惹了不得了的东西了!
他说完,像怕我再靠近似的,哐当一声关上了院门,只留下门板撞击的余音和一句隔着门板、模糊不清的嘟囔,…昨晚上…西头那动静…吓死个人…
我孤零零地站在冷清的村路上,像被整个世界遗弃了。二牛哥那惊恐的眼神和话语,像冰水一样浇透了我。连他都不肯靠近我了。那村长…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恐惧攫住了我。但我没有退路。米婆的死像一座大山压在我心头,还有那不知所踪的邪物和绣花鞋…我必须找到能主事的人!
我咬紧牙关,不再看那些躲闪的乡邻,低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村子中央、村长家那相对气派的青砖大瓦房走去。
村长家的黑漆木门紧闭着,门环擦得锃亮。我站在门前,抬起手,却感觉那门环重若千斤。犹豫再三,还是用力拍响了门板。
砰砰砰!
声音在寂静的晨光里显得格外突兀。
里面没有立刻回应。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停在门后。
谁啊
是村长老婆那带着浓重鼻音、不耐烦的嗓音。
婶子,是我,水生!
我急忙应声,声音带着自己都能察觉的颤抖,我有急事找村长叔!
门后沉默了一下。接着,门闩拉动的声音响起,门开了一条缝。村长老婆那张胖脸露了出来,脸上没有往日的熟络,只有一种极力掩饰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她没让我进门,肥胖的身子堵在门缝里。
水生啊,
她的目光飞快地在我身上扫了一圈,像是在确认什么,语气干巴巴的,你叔…他身子不爽利,昨儿夜里就头疼得厉害,这会儿还躺着呢,不见人。
身子不爽利昨夜头疼
我心里咯噔一下。昨夜…正是米婆出事的时候!
婶子,我真有急事!天大的事!
我急得往前凑了一步,是…是关于西头米婆的!她…
哎呀!
村长老婆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往后缩了一下,脸上的惊惧再也藏不住,声音也尖利起来,别提!别提那晦气名字!她的事,我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水生啊,不是婶子说你,你娘刚走,你就该安安分分在家守孝!瞎跑什么还惹上…惹上那些不干不净的!赶紧回家去!关好门!别在这儿杵着了,冲撞了你叔养病!
她连珠炮似地说完,根本不容我分辨,哐当一声,重重地关上了门!门板差点撞到我的鼻子。
我僵立在紧闭的、冰冷的黑漆木门前,像一尊石雕。最后一丝希望,也被这扇门彻底关死了。村长的避而不见,他老婆那毫不掩饰的恐惧和驱赶,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得我体无完肤。连村长都怕了。怕沾上我,怕沾上米婆的死,怕沾上我招惹的不干不净。
我成了瘟神。
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附骨之蛆,彻底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窒息。世界仿佛只剩下灰白两色,阳光也失去了温度。
浑浑噩噩地转过身,像个游魂一样往家挪。路上偶尔遇到一两个乡邻,隔得老远就避开了,眼神躲闪,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像嗡嗡的苍蝇钻进我的耳朵。
…看,就是他…
…昨晚上西头那动静,吓死人了…
…米婆没了,说是他招的…
…身上那股味儿,死人堆里爬出来似的…
…离远点,沾上晦气…
我低着头,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一丝腥甜。脚步沉重得像是拖着两座坟。娘没了,米婆因我而死,现在全村都视我如蛇蝎。天地之大,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院门,反手闩上。院子里空荡荡,死气沉沉。堂屋的门缝依旧敞着,黑洞洞的,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嘴。
我站在院子中央,冰冷的绝望像潮水一样一波波涌来。去哪能去哪回家这真的是家吗米婆临死前那声凄厉的它进来了,还有那双消失的绣花鞋…它…是不是也跟着我…进来了

这个念头一起,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我猛地扭头,惊恐的目光扫过空荡的鸡舍,扫过堆着柴草的角落,最后死死盯住堂屋那黑洞洞的门缝。
里面…会不会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
我甚至不敢靠近堂屋,更别提进去给娘的牌位上炷香。娘的呼唤声仿佛又在耳边幽幽响起,带着冰冷的怨气。我打了个寒颤,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自己那间小小的偏房。
砰!
反手死死关上门,用身体抵住。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我才觉得稍微有了那么一丝丝虚幻的安全感。屋子里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小的纸糊窗户透进些微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久未住人的灰尘味和淡淡的霉味。
我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目光下意识地在狭小的屋子里扫视——土炕上堆着凌乱的被褥,破旧的木柜,一张瘸腿的小桌…一切似乎都还是我昨晚离开时的样子。
等等!
我的目光猛地顿住,死死钉在靠墙摆放的那张瘸腿小桌上!
桌上,原本只胡乱堆着几件我换下来的旧衣服。
可现在…
在那堆灰扑扑的破衣服上面,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双鞋!
一双褪了色的、枣红色的、鞋尖上还用炭条画着一朵歪歪扭扭牡丹花的…旧绣花鞋!
正是昨夜在那裂口陶瓮里看到的那双!是娘下葬时穿的那双!
它们怎么会在这里!谁把它们放在这儿的!
嗡——!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冻结成冰!巨大的恐惧如同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双鞋,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
娘…是娘回来了还是…它
那双鞋静静地躺在破衣服上,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和死寂。枣红的缎面黯淡无光,像凝固的血。鞋尖上那朵拙劣的牡丹,此刻看起来,竟像一张扭曲的、无声狞笑的脸。
我猛地捂住嘴,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双腿一软,顺着门板滑坐到冰冷的地上。
它们在这里…它们果然跟着我进来了!
米婆的尖叫,瓮里的呼唤,坟土的腥风…所有恐怖的碎片瞬间涌入脑海,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
呼…呼…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无声的恐惧压垮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声响,从门外传了进来。
像是…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一下一下地…刮擦着门板
声音很轻,但在死寂的屋子里,却如同擂鼓般敲在我的耳膜上!
我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呼吸也停滞了。
刮擦声…就在我背靠着的门板外面!
一下…又一下…缓慢,迟钝,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滞涩感。像是…像是用某种非常粗糙、非常僵硬的东西,在木头上来回地蹭。
是树枝不可能!院子里靠近我房门的地方根本没有树!
那…那是什么
一个恐怖的联想不受控制地跳了出来——像不像…像不像一双僵硬的手,套着粗硬的布料,在木头上…慢慢地挠
娘下葬时穿的…是粗布的寿衣!那双绣花鞋外面,就套着那样的寿衣裤腿!
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神经上!我像被蛇咬了一样,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身体死死贴在远离门板的墙壁上,惊恐万状地瞪着那扇薄薄的、不断传来诡异刮擦声的木门!
谁谁在外面!
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
门外的刮擦声,戛然而止。
死寂。
绝对的死寂瞬间降临,比刚才的声音更令人窒息。仿佛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被抽干了,只剩下我狂乱如擂鼓的心跳声,在狭小的屋子里疯狂回响。
它…停下来了
它听见了它在听
我的后背紧紧抵着冰冷粗糙的土墙,冷汗像小溪一样顺着额角、鬓角往下淌,浸湿了衣领。眼睛死死盯着门板,连眨都不敢眨一下。每一秒的沉默,都像一把钝刀子,在凌迟着我的神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门外再无声息。
难道…走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一丝极其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又幽幽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沙…沙沙…
不是刮擦门板了。这声音更低,更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门外的泥地上,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拖动
沙…沙沙…沙…
声音很轻,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仿佛拖着的东西,非常非常的重。
它没走!它就在门外!它在干什么它在拖什么
米婆那张布满惊恐的脸,还有地上那滩暗红色的粘稠液体,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
不!不!
极致的恐惧终于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我不能待在这里!它会进来的!它会像拖走米婆一样拖走我!
逃!必须逃出去!
目光猛地扫向屋子里那扇唯一的小窗户。窗户不大,糊着发黄的旧纸,用几根细木条撑着。
就是它了!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一个箭步冲到窗边,双手抓住那几根支撑窗户的细木条,用尽吃奶的力气狠狠一掰!
咔嚓!
年久失修的木条应声而断!
我手脚并用地爬上桌子,也顾不上被断口木刺扎破手掌的疼痛,一把扯开那些破碎的窗纸,探出头去。
窗外就是屋后一条狭窄的夹道,堆着些腐烂的柴草和杂物,通向屋后的荒地。
成了!
我心头涌起一股狂喜,毫不犹豫地扒着窗框,就要往外钻。
就在我的上半身刚刚探出窗户,双脚还蹬在桌沿借力的瞬间——
沙沙…沙…
那沉重的拖拽声,毫无征兆地、极其清晰地…出现在了窗外!
就在我探出身子的正下方!
我的动作瞬间僵住了,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成冰!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重土腥腐气的寒意,从下方猛地席卷上来!
我甚至能感觉到,那东西…就在我脚底下!
僵硬地、一点一点地低下头。
目光越过自己悬空晃荡的腿脚,投向窗下那片堆着烂柴草的泥地。
昏暗中,一个模糊的影子,就蜷缩在窗根底下。
那不是人。
更像是一堆…胡乱堆积起来的、沾满泥污的破布不!那破布里,似乎裹着一团不成形状的东西,颜色暗沉,几乎与泥地融为一体。只有几缕灰白干枯的头发,散乱地搭在那团东西的边缘,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
在那团东西的旁边,泥地上,清晰地印着两道深深的、被拖拽出来的痕迹。痕迹的尽头,就在那团东西下面。
而就在我的目光落下去的刹那,那团东西…似乎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
沙…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刮擦声响起。
一只枯瘦、扭曲、沾满了黑褐色泥污和…暗红色干涸污迹的手,从那一团破布里,慢慢地、慢慢地伸了出来。
那手指僵硬地张开着,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垢和暗红色的东西,直直地…向上伸着!
伸向的…正是我悬在窗外、无处着力的双脚!
啊——!!!
一声非人的、撕裂般的尖叫从我喉咙里爆发出来!极致的恐惧如同电流瞬间击穿全身!我再也顾不上任何东西,双手猛地一推窗框,身体借着反冲力,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重重地、狼狈不堪地往后摔回了屋子里!
砰!哗啦!
身体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撞翻了瘸腿的小桌。桌上那双诡异的绣花鞋被震得掉了下来,一只滚到我手边。
冰凉滑腻的触感碰到我的手背,像毒蛇的信子。
啊!
我触电般猛地甩开那只鞋,连滚带爬地缩到屋子最里面的墙角,身体蜷成一团,双手死死抱住头,牙齿疯狂地磕碰在一起,发出咯咯的声响。
窗外,那沉重拖拽的沙沙声,停了。
死寂再次笼罩。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我极度恐惧下的幻觉。
但我清楚地知道,不是。
那团东西就在窗外。那只手…那只沾满泥污和血污的手…它伸出来了!它想抓住我的脚!
是米婆!那团破布里裹着的,肯定是米婆!她…她竟然被拖到了我家窗外!那东西…那东西把她的残骸…拖到了这里!
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呕吐感再次翻涌上来,我死死捂住嘴,身体抖得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完了。彻底完了。它就在外面。它不会放过我的。它要把我也拖走,拖进那无边的黑暗和冰冷里…
时间在无边的恐惧中缓慢地爬行。屋子里光线越来越暗,黄昏的阴影如同墨汁般从墙角、门缝、窗棂的每一个缝隙里渗透进来,迅速吞噬着残存的光明。
我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像一只受伤的幼兽,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轻,生怕惊动了窗外那可能存在的恐怖。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如同擂鼓,在死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窗外再没有传来任何声音。那沉重的拖拽声,消失了。仿佛那团裹着破布和灰白头发的恐怖存在,只是我极度惊恐下的臆想。
但我知道不是。
黑暗彻底笼罩了小屋。没有点灯,我不敢。任何一点光亮,都可能成为吸引外面那东西的靶子。只有窗外透进一点点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屋内模糊的轮廓。
我死死盯着那扇破旧的木门和紧闭的小窗。它们是我和外面那个世界之间唯一的屏障,此刻却薄得像一层纸,脆弱得不堪一击。
呼…
一阵极其微弱、带着凉意的风,不知从哪个缝隙钻了进来,拂过我的后颈。
我猛地一颤,几乎要惊跳起来。幻觉还是…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极其轻微、缓慢的敲击声,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不是刮擦门板,也不是沉重的拖拽。这声音更清脆,更…规律。
一下…又一下…间隔很长,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耐心。
声音的来源…是门板!
它…它在敲门
这个认知让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那东西…它在敲门!
笃…笃…笃…
声音不紧不慢,带着一种诡异的礼貌,却又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每一次敲击,都像敲在我的心脏上。
它想进来!
我蜷缩在墙角,指甲深深抠进冰冷坚硬的泥地里,身体抖得如同筛糠。开门不!死也不能开!米婆的下场就在眼前!
笃…笃…笃…
敲门声固执地响着,在死寂的黑暗中,如同催命的鼓点。它似乎并不急躁,只是耐心地、一遍遍地提醒着我它的存在。
冷汗浸透了我的后背。巨大的心理压力像磨盘一样碾磨着我的神经。我该怎么办就这样等死吗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一个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米婆!米婆的屋子!她常年做那些沟通阴阳的勾当,屋里肯定藏着些辟邪的东西!香炉符纸桃木钉哪怕是一把沾过公鸡血的剪刀也好!
米婆虽然死了,但她对付这些东西的手段,或许…或许还有用!这是我唯一的生路了!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微光,瞬间点燃了我求生的欲望。对!去米婆家!找到能对付它的东西!

笃…笃…笃…
门外的敲门声还在不疾不徐地响着。不能再等了!
我屏住呼吸,手脚并用地、像壁虎一样贴着冰冷的墙壁,极其缓慢地向着门口挪动。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丁点声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
终于挪到了门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外面那一下下轻微的震动,透过薄薄的木板传递进来。
它就在门外,一板之隔。
我颤抖着伸出手,摸向门闩。冰冷的木头触感让我指尖一缩。
呼…
我无声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再缓缓吐出,试图压下那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
拼了!
手上猛地发力!
咔嚓!
门闩被瞬间拉开!
与此同时,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门板向外狠狠一推!
砰!
门板撞在门框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我根本没敢看门外有什么,甚至没敢呼吸,在门开的瞬间,像一支离弦的箭,用尽毕生的力气和速度,朝着院子大门的方向亡命狂奔!
冰冷的夜风瞬间灌满我的口鼻,呛得我几乎窒息。脚下是熟悉的泥地,但我感觉不到任何东西,脑子里只有一个字:跑!跑向米婆家!
身后,死寂的院子里,似乎…并没有传来追赶的脚步声
我不敢回头,也顾不上想。冲出自家院门,一头扎进漆黑如墨的村路。夜晚的村庄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坟场,只有我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路上疯狂回响,啪嗒、啪嗒,如同垂死的心跳。
风声在耳边呼啸,刮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悲鸣。黑暗浓得化不开,我只能凭着记忆和一点惨淡的月光,朝着村子西头米婆那孤零零的小屋方向,没命地奔跑。
近了…更近了…
米婆那破败的小院轮廓,终于在浓重的夜色中浮现出来。院门依旧大敞着,像一个无声的邀请,又像一个敞开的陷阱。
我喘着粗气,在院门口猛地刹住脚步。胸口火烧火燎,双腿像灌满了铅。院子里黑洞洞的,比外面的夜更黑,散发着浓郁的土腥腐气和一种…死寂的冰冷。
恐惧再次攫住了我。昨夜米婆的惨状,那滩暗红的血,那几缕枯发…记忆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
但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我咬紧牙关,一步跨了进去!
脚步踩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噗噗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薄冰上。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我粗重压抑的呼吸。
堂屋的门也敞开着,里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我站在门口,心脏狂跳。里面…还会不会有…那东西
我颤抖着摸向怀里。出来时太急,只从灶膛边胡乱抓了一把草木灰。据说这东西也能辟邪我不管了!抓起一把冰冷的灰,胡乱地抹在自己额头、心口,又往门口撒了一小撮。
米婆…米婆…对不住了…借您点东西救命…
我哆嗦着,对着黑洞洞的屋子低语了一句,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然后,心一横,猛地冲进了屋子!
浓烈的土腥腐气和血腥味混合着劣质香烛的焦糊味,瞬间将我包裹。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凭着记忆,踉跄着冲向昨夜那张歪倒的破桌子。
桌上空荡荡,只有泼洒的香灰和凝固的蜡泪。
东西呢米婆的家伙式呢香炉符纸桃木钉
我慌乱地在桌面上摸索,手指沾满了冰冷的香灰。没有!什么都没有!
难道被村长派人收拾了或者…被那东西毁了
绝望再次涌上心头。就在这时,我的脚无意中踢到了桌腿旁边的一个东西。
低头一看,是那个裂了口的粗陶瓮。它歪倒在地,瓮口朝着我。
里面依旧是空的。
但就在瓮底,似乎…垫着什么东西黑乎乎的,像一块破布。
我下意识地弯腰,想把它抽出来看看。手指刚触碰到那冰冷的、带着粗糙纹理的布面…
沙…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就在我耳边响起的拖拽声,毫无征兆地从…屋外的院子里传来!
我的动作瞬间僵住了!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
它来了!它跟来了!
恐惧像冰水兜头浇下!我猛地缩回手,再也不敢看那个破瓮一眼!找东西来不及了!
跑!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我像受惊的兔子,转身就朝着门口冲去!
砰!
刚冲到门口,还没来得及迈出门槛,那扇原本敞开的、破旧的堂屋木门,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从外面拽了一把,发出一声巨响,狠狠地…关上了!
巨大的力量带起的风扑在我脸上,冰冷刺骨!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脚步硬生生刹住,差点撞在紧闭的门板上!
谁!
我失声尖叫,声音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调。
门外,死寂无声。
没有风。刚才那一下,绝对不是风!
是它!是它把门关上了!它把我堵在了这间死过人的屋子里!
开门!开门啊!
我疯了似的扑上去,双手拼命拍打着冰冷的门板,用身体去撞!
砰砰砰!哐!哐!
门板剧烈地震动着,发出痛苦的呻吟,但门闩在外面,门闩槽那里空空如也!这门…竟然从外面被什么东西…顶住了!纹丝不动!
我被困住了!像掉进陷阱的猎物!
呃…呃…
极度的恐惧让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顺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
完了…彻底完了…
米婆死了,我成了全村避之不及的瘟神,现在又被堵在这间凶屋里…外面是那个索命的邪物…
娘亲那湿冷飘忽的呼唤声,仿佛又在耳边幽幽响起:水生啊…水生…
这一次,那声音里似乎没有了哀怨,反而带着一种…冰冷的、诡异的…期待
不!不是娘!是它!是它在学娘的声音!
就在这时,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我背后…弥漫开来。
那寒意并非来自门板,而是…来自屋子里面!
我猛地打了个寒颤,僵硬地、一点一点地扭过头。
借着从门缝和破窗棂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惨淡月光,我看到——
屋子中央,那个歪倒在地的、裂了口的粗陶瓮旁边…
空气…在扭曲。
不是眼花。那里的光线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开一圈圈肉眼可见的、冰冷粘稠的涟漪。周围的黑暗被排开,形成一个模糊的、不断波动的轮廓。
那轮廓…像是一个蜷缩着的人形!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土腥腐气,如同实质般从那扭曲的轮廓中弥漫出来,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这味道,比昨夜在瓮里闻到的、比在米婆血泊边闻到的,更加纯粹,更加冰冷,带着一种来自九幽地底的死寂!
我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了!牙齿疯狂地磕碰在一起,咯咯作响。身体死死抵着冰冷的门板,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去。
那扭曲的轮廓在波动中,似乎在…缓缓地、缓缓地…舒展开来。
一个极其模糊的、仿佛由最深沉黑暗凝聚的影子,从那冰冷的涟漪中心,慢慢地…站了起来!
它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一团不断翻滚、如同浓烟的黑暗。但在这团黑暗的头部位置,有两个点…两个极其微弱的、暗红色的点…像是烧尽的炭火,又像是…凝固的血块…正幽幽地…看着我!
一股难以形容的、纯粹的、碾压一切的恶意和冰冷,如同海啸般从那黑影身上爆发出来!瞬间将我淹没!那不是愤怒,不是怨恨,而是一种…对生者气息本能的、饥渴的…吞噬欲望!
呃啊——!
极致的恐惧终于冲垮了喉咙的束缚,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我像一只被逼到绝路的野兽,爆发出最后一丝疯狂,双手在身边冰冷的地面上胡乱地抓挠着!抓起一把把冰冷的泥土和香灰,不管不顾地朝着那团站起来的、散发着恐怖气息的黑暗影子砸过去!
滚开!滚开啊!
泥土和香灰穿过那扭曲的黑暗轮廓,如同穿过一片虚无的空气,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后面的地上,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那黑影…它没有实体!
那两个暗红色的光点,依旧死死地钉在我身上。一股冰冷、粘稠、仿佛无数只冰冷滑腻的手同时抚摸过灵魂的触感,毫无阻碍地穿透了我的身体!
我的尖叫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全身的力气瞬间消失,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只能瘫坐在冰冷的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那团不断扭曲、散发着无尽死寂和恶意的黑暗轮廓,如同流动的浓墨,无声无息地、缓慢地…向我流淌过来!
越来越近…那股令人窒息的土腥腐气和刺骨的寒意,也越来越浓…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冰冷、绝望地笼罩下来。
米婆枯爪般的手死死按住瓮口的画面,她最后那句撕裂般的它进来了,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灵魂深处。
它…真的进来了。不是跟着我,而是一直…就在这里!在这间充满了死亡和怨恨的屋子里!那陶瓮…那绣花鞋…都只是它出现的媒介!我的愚蠢和执念,亲手撕开了那道不该撕开的门缝!
极致的冰冷和绝望冻结了四肢百骸,连呼吸都变得奢侈。那团扭曲的、散发着纯粹恶意的黑暗轮廓,如同流淌的浓墨,无声地逼近。那两个暗红色的光点,如同地狱的引魂灯,牢牢锁定着我,散发出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饥渴。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在这…

这个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无边的恐惧中爆发出微弱的光芒。我不能坐以待毙!米婆的屋子…这里一定有东西!一定有能对付它的东西!哪怕是一点火星!
目光在极度的惊惶中疯狂扫视。泼洒的香灰…凝固的蜡泪…歪倒的破桌子…还有那个裂了口的、空荡荡的粗陶瓮!
香灰!对!香灰!米婆说过,香火供奉,灰烬里也残留着一点阳气,最是辟邪!虽然刚才砸过去没用,但…也许需要特定的方式
我的视线猛地锁定在桌角那根倒下的、只烧了一半的粗大红烛!蜡泪淌了一桌,但烛芯似乎还残留着一小截!
火!火是至阳之物!
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成型!身体里不知哪里涌出来一股力气,我猛地向前一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那张歪倒的破桌子旁!根本顾不上那团正在逼近的、散发着刺骨寒意的黑暗,颤抖的手指一把抓住那根冰冷的残烛!
快!快啊!
我发疯似的在冰冷泥泞的地上摸索着。打火石!米婆点香烛用的火镰和火石!在哪里!
手指在冰冷的泥土和泼洒的香灰里疯狂地抓挠,被尖锐的石子划破也浑然不觉。那团浓墨般的黑暗已经流淌到了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那股冰冷的、带着浓重腐臭的土腥气几乎将我包裹!皮肤上传来针扎般的刺痛感,仿佛有无数的冰针在刺入!
找到了!
指尖终于触碰到一块冰冷坚硬、边缘粗糙的燧石!旁边还有一小片月牙形的铁火镰!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火镰狠狠砸向燧石的棱角!
噌——!
刺耳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屋子里炸响!几点微弱的火星迸溅出来,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熄灭。
不够!不够亮!不够热!
噌!噌!噌!
我发疯似的重复着动作,手臂因为恐惧和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火星不断迸溅,又不断熄灭。
那团黑暗已经蔓延到了我的脚边!冰冷的触感如同实质,缠绕上我的脚踝!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吸力传来,仿佛要将我的灵魂都从身体里抽离出去!
啊——!
极致的恐惧和冰冷让我发出濒死的嘶吼!
噌!!!
最后一下,我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和生命!一大蓬明亮的火星猛地迸射出来,如同黑暗中绽放的微小烟花!
其中一点最亮、最炽热的火星,不偏不倚,正正地溅射到了我手中那根残烛的烛芯上!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声响。
那截残留的、沾满了灰尘和蜡泪的烛芯顶端,一点比黄豆还小的、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橘黄色火苗,竟然…顽强地、颤巍巍地…亮了起来!
这点微光,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恐怖的阴寒中,显得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同狂风中的烛火。
然而,就在这点微光亮起的瞬间——
嘶——!
一声尖锐得仿佛能刺破耳膜的、非人非兽的嘶鸣,猛地从那团逼近的黑暗轮廓中爆发出来!那声音充满了痛苦、愤怒和一种…源自本能的恐惧!
那流淌的、如同浓墨般的黑暗,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灼烧!猛地剧烈翻滚、扭曲起来!逼近的势头骤然停止!
那两个死死盯着我的暗红色光点,剧烈地闪烁、摇曳,仿佛风中残烛,其中蕴含的冰冷恶意被这突如其来的微光狠狠刺痛!
有效!火!火真的有效!
狂喜如同电流瞬间击穿绝望!我像是抓住了最后的生机,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根点燃了微弱火苗的残烛,不顾一切地朝着那团翻滚扭曲的黑暗…狠狠捅了过去!
滚回你的阴曹地府去——!
烛火微弱的光芒,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
轰——!
不是真实的火焰爆燃,而是一种无形的、能量层面的剧烈碰撞!
那团翻滚扭曲的黑暗轮廓,在接触到烛火微光的刹那,如同被投入滚烫油锅的冰块,猛地爆发出更加剧烈、更加狂暴的翻滚和嘶鸣!
嘶嗷——!
那尖锐刺耳、饱含痛苦与怨毒的嘶鸣声,几乎要撕裂我的耳膜!整个狭小的屋子仿佛都在震动!桌上泼洒的香灰被无形的气浪掀起,弥漫成一片灰白的雾!
我手中的残烛剧烈地颤抖着,那点黄豆大小的火苗疯狂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一股冰冷到极致、带着浓重腐朽气息的反冲力量,如同重锤般狠狠撞在我的胸口!
噗!
喉头一甜,一股腥甜涌了上来,又被我死死咽下。手臂像是要断掉一样剧痛,但我咬碎了牙关,死死握住那根烛!这是我唯一的生机!
烧!烧死它!
我双目赤红,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将全身的力气和意志都灌注在手臂上,顶着那恐怖的反冲力,将燃烧的烛火更狠、更近地推向那团剧烈扭曲的黑暗核心!
嗤…嗤嗤…
仿佛冷水滴入滚油的声响密集地响起。那浓墨般的黑暗在烛火的逼迫下,如同沸腾的沥青,剧烈地翻滚、收缩!那两个暗红色的光点疯狂闪烁,亮度急剧衰减,其中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
它怕火!它真的怕火!
狂喜和一丝扭曲的狠厉涌上心头。我强忍着胸口的剧痛和手臂的麻木,继续向前顶!我要把它…彻底烧回那个该死的陶瓮里去!
然而,就在那团黑暗被烛光逼得剧烈收缩,几乎要缩回最初那团扭曲涟漪大小的瞬间——
啪!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我手中那根饱经摧残的粗大残烛,在承受了巨大的能量冲击和我的蛮力挤压后…烛身…竟然裂开了一道细缝!
紧接着——
那点顽强摇曳、如同生命之光的橘黄色火苗,猛地一颤!
然后…就在我的眼前…
熄灭了。
最后一丝微弱的光明,消失了。
黑暗,如同早已蓄势待发的贪婪巨兽,瞬间吞噬了一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我僵在原地,手中握着那根冰冷、断裂、只剩下一点余温的残烛,大脑一片空白。眼前是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绝望的黑暗。耳边残留着烛火熄灭时那一声细微的噗声,像是生命之火被掐灭的丧钟。
完了…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
嗬…嗬嗬…
一阵低沉、沙哑、充满了无尽怨毒和…一种近乎嘲弄的恐怖笑声,从我面前那重归一片死寂的黑暗中,幽幽地响了起来。
那笑声仿佛直接钻进我的脑子,冰冷粘腻,带着浓重的土腥气。
紧接着,一股比之前强横十倍、冰冷百倍的恐怖吸力,如同无形的巨蟒,猛地缠绕住我的全身!不仅仅是身体,仿佛连灵魂都要被从躯壳里硬生生拽出来!
呃啊——!
我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扼住喉咙般的惨叫,身体不受控制地被那股巨力猛地向前拖去!
眼前一片漆黑,只能感觉到冰冷滑腻的触感瞬间包裹了全身!像是跌入了万年冰窟,又像是被浸泡在粘稠的尸泥里!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土腥腐气疯狂地灌入我的口鼻!
意识在极致的冰冷和绝望中…迅速地沉沦…
在意识彻底陷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秒,我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遥远、飘渺、却又清晰得如同在耳边响起的、带着无尽哀伤和冰冷叹息的声音:
水生啊…娘…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