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苏晚星的指尖,划过画布边缘,那里有他曾经不小心,蹭上的一小块蔚蓝。
七年了,颜色依旧鲜明得刺眼,就像沈亦辰这个人,从未在她的记忆里有半分褪色。
画室里,灰尘在午后的光线里缓慢漂浮,像一场无声的、永不停歇的雪。
(一)
今天天气很好,亦辰。她轻声说,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微弱,几乎立刻被寂静吞噬。
窗外的梧桐树叶子又绿了,你最喜欢的那个季节,快要来了。
没有人回应。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提醒着她,外面还有一个鲜活的世界。
她拧干温热的毛巾,极其轻柔地擦拭着沈亦辰的脸庞、脖颈、手臂。
他的皮肤,因为长年不见阳光,显得有些苍白,但依旧光滑。
肌肉因为专业的护理和定期按摩,并没有过分萎缩,只是安静地、顺从地依附着骨骼。
他闭着眼,睫毛长而密,呼吸平稳,像是沉入了一场过于漫长的安眠。
我给你念那本我们都没看完的小说,好不好她拿起床头那本边角已经磨损的书,上次念到第三章,主角遇到了一个难题……她的声音平稳而温柔,一字一句,清晰地读着。
偶尔她会停下来,看看他的脸,奢望能捕捉到一丝一毫的反应——一个细微的皱眉,一次眼球的转动,甚至是指尖的颤抖。
但每一次,都是徒劳。他安静得如同深海,任何投下的石子,都激不起半点涟漪。
七年。
两千五百多个日夜。
她就这么守着这具沉默的躯壳,把说过无数次的话,再说一遍,把读过无数遍的书,再读一次,把她所有的思念、痛苦、脆弱和强撑起来的希望,絮絮叨叨地,灌进他无声的世界里。
护士进来换输液袋,动作熟练而轻巧。苏小姐,您来了。护士的语气带着一种惯性的、掺杂着怜悯的客气。
嗯。苏晚星点点头,目光没有离开沈亦辰。
沈先生今天各项指标都很平稳。护士例行公事地说完,犹豫了一下,您也要多注意休息,脸色看起来有点不好。
我没事,谢谢。苏晚星挤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护士叹了口气,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这样的对话,几乎每天都会发生。
所有人都知道苏晚星的坚持,从最初的感动、劝慰,到后来的无奈、同情,甚至隐隐的不理解。
七年,足以让最炽烈的悲剧,变成一件令人疲惫的日常。
只有苏晚星自己知道,这不是坚持,这是一种本能。就像鱼儿需要水,人需要空气,她需要沈亦辰。
哪怕他只是这样躺着,呼吸着,也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支点。
(二)
记忆总是在最不经意的时刻,凶猛地倒灌回来,将她淹没。
那场车祸的细节,像用烧红的烙铁,烙在她脑子里一样清晰。
那天雨下得很大,密集的雨点砸在车窗上,视野一片模糊。
他们刚从一个画展出来,车里还弥漫着松节油和颜料淡淡的味道。
她笑着抱怨,他新画的那幅抽象画,她一点都看不懂。
他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过来揉她的头发,眼神里满是宠溺和得意:小笨蛋,感受就好了,艺术不需要完全理解。
哼,就你懂。她佯装生气,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尖锐的刹车声是突然响起的,伴随着轮胎打滑的刺耳噪音。
对面一辆失控的大货车,像一头失控的钢铁巨兽,冲破雨幕直直地朝他们撞来。
世界在瞬间失去了声音,只剩下慢动作般的画面。
她只记得最后那一刻,沈亦辰几乎是出于本能,猛地向她这边扑过来,用整个身体护住了她。
巨大的撞击力,玻璃碎裂的爆响,金属扭曲的呻吟……
然后是无边的黑暗和剧痛。
等她醒来,已经在医院。额角的伤口还在渗血,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疼。
但她顾不上自己,疯了一样抓住每一个经过的医生护士:我男朋友呢沈亦辰呢他怎么样!
没人敢直视她的眼睛。
最终,是当时还是实习医生的顾承泽,面色沉重地告诉她:沈先生伤势很重,尤其是头部……手术虽然暂时保住了生命,但是……苏醒的可能性,非常非常低。
非常低……是什么意思她听不懂,或者说拒绝听懂。
医学上称为持续性植物状态。顾承泽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但那份残酷,还是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他可能……会一直睡下去。
一直睡下去……她喃喃地重复着,世界在她眼前寸寸碎裂,化为齑粉。
那一刻的感受,不是撕心裂肺的哭喊,而是一种彻骨的冰冷,从心脏开始,迅速冻结了她的血液、她的神经、她的一切。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之后的日子,是医院长廊里消毒水的气味,是手术室门口刺目的红灯,是医生一次次摇头,是病危通知书上颤抖的签名。
她守在他的ICU病房外,隔着玻璃,看着浑身插满管子的他,觉得那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她记得他曾经多么生动。
他会因为调出一种绝妙的颜色,而兴奋地抱着她转圈;
会在冬天的早晨,把冰凉的手突然塞进她的后颈,看她惊叫着跳开,然后得意地大笑;
会在她写作卡壳时,安静地坐在她身边,用画笔勾勒她苦恼的侧脸,然后说:我的缪斯女神,皱眉也好看。
那样一个炽热、鲜活、充满了艺术生命力的沈亦辰,怎么会和眼前这个毫无生气、只能依靠机器,维持生命体征的躯体,联系在一起
她不信。
最初的几年,她真的不信。她辞掉了工作,卖掉了他们共同筹备的婚房,搬到了离医院更近的地方。
她学习护理知识,事无巨细地亲自照顾他。她读新闻给他听,放他最喜欢的古典乐,把他未完成的画作,一张张展示给他看。
亦辰,你听,这是肖邦的《雨滴》,你说过像我的心跳声。
亦辰,今天窗外有彩虹,你快醒来看看。
亦辰,我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了,出版社很有兴趣,你醒了就可以当我的第一个读者。
她说了成千上万句话,换来的只有心电监护仪上,平稳运行的枯燥线条。
希望像风中残烛,一次次被吹得奄奄一息,又一次次被她用眼泪和祈求重新点燃。
有时,她觉得他的手指似乎动了一下,有时,她觉得他的睫毛在颤抖。
她疯狂地叫来医生,一次又一次。检查,评估,然后是一次比一次更沉重的摇头。
苏小姐,那只是无意识的神经反射。
苏小姐,请您……面对现实。
现实。什么是现实现实就是——她被困在一个没有出口的隧道里,前方没有光,身后是吞噬一切的黑暗。
她只能停留在原地,抱着一个沉睡的爱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三)
顾承泽走进病房时,看到苏晚星正握着沈亦辰的手,低声哼着一首不成调的歌。
他知道,那是沈亦辰以前常哼的旋律。
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户,给她单薄的肩膀镀上了一层脆弱的光晕。
七年过去,他从一个青涩的实习医生,变成了这家医院神经外科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也是沈亦辰的主要负责医生。
他见证了这场漫长守望的全部过程。
最初的震惊和同情,早已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感。
他钦佩苏晚星的执着,那是一种近乎偏执的、燃烧生命般的爱。
但同时,作为一名医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沈亦辰苏醒的几率,渺茫到近乎神话。
他看着她一次次希望燃起又破灭,看着她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身体一点点被掏空,就像看着一朵花,在极致的绽放后,缓慢地、不可逆转地走向枯萎。
他劝过她,很多次。从医学角度,从现实角度,甚至从情感角度。
晚星,你需要有自己的生活。
这样下去,你会垮掉的。
也许……放手对他也是一种解脱。
每次,苏晚星只是安静地听着,然后摇摇头,眼神空洞却又异常坚定:顾医生,谢谢你。但是,我不能。万一他明天就醒了呢万一他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呢
她叫他顾医生,始终保持着一种礼貌而疏远的距离。
他知道,她的整个世界,已经缩小到,只剩下这张病床和床上的人了。
他今天怎么样顾承泽走上前,例行检查沈亦辰的瞳孔反应和各项监测数据。
很平稳。苏晚星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习惯性的、疲惫的平静,刚才手指好像动了一下,很轻微。
顾承泽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又是好像,他几乎能预料到接下来的流程。
他仔细检查了沈亦辰的肢体,做了几个简单的神经反射测试。结果和过去无数次一样。
他放下工具,看向苏晚星,她的眼睛里有一种他熟悉的小心翼翼的、卑微的期盼,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每次看到这种眼神,他都觉得喉咙发紧,一种混合着无力感和痛楚的情绪堵在心口。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专业而温和:晚星,生理性的神经反射是正常的,但这并不代表……
他的话没说完,但苏晚星眼里的那点微光,已经迅速熄灭了。
她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重新握住沈亦辰的手,不再看他。
那种沉默的失望,比任何痛哭流涕,都更让人难受。
顾承泽看着她瘦削的背影,最终什么也没再说。他开了些营养神经的药物,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离开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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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上,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
作为医生,他必须保持理性,陈述事实。
但作为一个人,一个目睹了七年煎熬的旁观者,他时常感到一种深深的窒息。
他治愈过那么多病人,却对眼前这两个人的痛苦,无能为力。
(四)
离开医院,苏晚星没有立刻回家。那个所谓的家,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出租屋,充满了回忆的幽灵。
她去了他们以前常去的一家咖啡馆。
老板娘还认识她,看到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和怜悯,很快又掩饰下去,熟练地为她做了一杯拿铁,拉花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心形。
好久没见你了,苏小姐。老板娘试图寒暄。
嗯,有点忙。苏晚星敷衍地应着,目光落在窗外。
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步履匆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和奔头。
只有她,像一座被遗忘的孤岛,时间在她这里早已停滞。
旁边一桌坐着一对年轻的情侣,女孩正兴奋地规划着周末的旅行,男孩宠溺地看着她,时不时补充几句。
那画面太熟悉,太刺眼。曾几何时,她和沈亦辰也是这样。
他总爱突发奇想,拉着她去爬山看日出,去海边等日落,在陌生的城市小巷里,漫无目的地闲逛,美其名曰收集创作灵感。
他说:星星,等我们老了,我就把我们去过的所有地方,都画下来,办一个最大的画展,名字就叫‘和苏晚星走过的路’。
她笑他:那得有多大场地才摆得下啊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那就画到画不动为止。
咖啡的热气,熏得眼睛发酸。
那些甜蜜的誓言,如今回想起来,每一个字,都变成了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早已麻木的心脏。
父母不是没有劝过。
母亲每次打电话来,最后总是以哽咽结束:晚星,算妈求你了,为自己想想吧……七年了,就算……就算亦辰知道了,他也不会愿意看你这样的……
朋友也逐渐疏远了。最初还常来探望,安慰,陪着掉眼泪。
但时间久了,大家都有了新的生活轨道,结婚、生子、升职、搬家。
她的痛苦和执着,成了别人生活中,一个沉重且不便携带的包袱。
偶尔的联系,也只剩下小心翼翼的打探,和几句苍白的保重身体。
她理解,真的理解。没有人应该陪她一起,困在这座无望的牢笼里。
只是这份理解,伴随着的是更深切的孤独。
世界上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还固执地记着,那个叫沈亦辰的人,记得他的一切,并为此支付着自己的一生。
回到家,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客厅的墙上,挂满了沈亦辰的画。
有风景,有静物,但最多的,是她的肖像。
微笑的她,沉思的她,生气的她,睡着的她……每一幅画里,都倾注着他浓得化不开的爱意。
她走到最大的一幅面前。画上的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站在一片向日葵花田里,回头笑着,眼神明亮,整个人都在发光。
那是他们订婚那天,他坚持要为她画的。
因为今天的你,特别美,美得我想把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他当时从画板后探出头,很认真地说。
时间确实停了。
停在了车祸前的那一刻。
停在了他沉睡的呼吸里。
却独独没有为她停留。
它推着她,强迫她在这漫长的、没有尽头的煎熬里,一天天老去,一点点枯萎。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摸画布上自己的笑脸。冰凉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一滴,两滴,砸在地板上,碎成更小的水珠。
七年里,她很少允许自己这样痛哭。
因为哭代表软弱,代表动摇,代表承认希望渺茫。她必须坚强,必须相信,必须用尽一切力气,维持着那个虚无缥缈的梦。
但此刻,巨大的疲惫和孤独,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她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已久的、小兽般的呜咽。
空荡的房间里,只有她破碎的哭声在回荡。
窗外,城市的霓虹闪烁,夜生活刚刚开始,一片喧嚣繁华。但那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的世界,从七年前那个雨夜开始,就只剩下一片永恒的、无声的废墟。
(五)
又一年深秋。
梧桐叶大片大片地掉落,铺满了医院楼下的小径。苏晚星推着沈亦辰下来晒太阳。
他坐在特制的轮椅上,头微微偏向一侧,阳光在他苍白的脸上跳跃,长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他安静得像个精致的、没有灵魂的人偶。
她仔细地帮他整理好膝上的毛毯,蹲在他面前,握着他微凉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亦辰,你看,叶子都黄了。你以前总说这个季节最适合画画,色彩最丰富。
我昨天去看了画材店,新进了一批颜料,有你最喜欢的那个牌子……
出版社又催稿了,可是我写不下去……没有你在我旁边捣乱,我好像失去灵感了……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只剩下无言的凝视。七年的时光,似乎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褪去了所有鲜活的色彩。
而她却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十岁不止。心,早已千疮百孔,疲惫不堪。
就在这时,她清晰地看到,沈亦辰的眼角,缓缓滑下一滴眼泪。
那么清晰,那么缓慢,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微弱的光。
苏晚星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疯狂地擂动起来!
眼泪!他流泪了!
巨大的、几乎让她晕厥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他听到了!他一定听到了!他有感觉!他要醒了!七年的等待,七年的祈祷,终于……终于……
亦辰!亦辰你听到我说话了是不是!
她猛地站起来,声音因为极度激动,而尖锐颤抖,双手捧住他的脸,你听得见对不对你别吓我,亦辰!你看着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那滴泪痕还清晰地挂在他的脸颊上。
她像疯了一样,按响了呼叫铃,然后冲出去大喊:医生!顾医生!快来!他哭了!他流泪了!!
整个病房区,都被她的喊声惊动了。
护士和医生迅速跑来。顾承泽很快赶到,看到激动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的苏晚星,以及轮椅上依旧安静,闭着眼的沈亦辰,还有他脸颊上那一道未干的泪痕。
顾承泽的心猛地一沉。他立刻上前进行检查。
苏晚星紧紧抓着他的白大褂袖子,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希望之火:顾医生!你看到了吗他哭了!他一定有意识了!他是不是要醒了!你快检查!快啊!
顾承泽强迫自己冷静,仔细检查了沈亦辰的瞳孔、肢体反应,甚至用棉签轻轻刺激了他的眼角。
除了那滴泪,没有任何其他异常反应。
沈亦辰的身体,依旧像过去七年一样,对外界刺激毫无自主反应。
那滴泪,像是一个残酷的玩笑。
晚星,你冷静点。顾承泽的声音异常沉重,他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很冷静!我很冷静!苏晚星急促地呼吸着,眼泪也控制不住地流下来,混合着巨大的喜悦,他明明哭了!你看到了!这不是反射!是不是
晚星!顾承泽按住她颤抖的肩膀,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忍,你听我说!面部肌肉的无意识抽搐,压迫到泪腺,或者仅仅是外界光线、温度刺激导致的生理性泪液分泌,这在植物状态病人身上,是可能发生的!这不能作为意识恢复的依据!你明白吗
苏晚星猛地僵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顾承泽,又看看依旧毫无反应的沈亦辰,再看看那滴已经快干涸的眼泪。
不……不可能……她摇着头,一步步后退,声音支离破碎,你骗我……你每次都这么说……这次不一样!他真的……
我已经做了全面检查,他的神经反射和过去没有任何不同!
顾承泽打断她,他知道必须在这个时候,斩断她虚妄的希望,否则下一次的失望,会彻底摧毁她,晚星,接受现实吧!那只是……只是……
他说不下去了。那个词太残忍。
希望如同被吹到极致的气球,啪地一声,彻底爆裂。碎片扎进心脏,痛得她几乎蜷缩起来。
狂喜的潮水迅速退去,露出更加荒芜和绝望的滩涂。原来,就连这滴眼泪,都不是给她的。只是这具躯体一个无意义的、生理性的错误。
她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身体软软地向下滑去。顾承泽及时扶住了她。
她靠在他怀里,没有哭,没有喊,只是睁大了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身体冰冷得像一块石头。
那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寂静。
(六)
那天之后,苏晚星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喋喋不休地对着沈亦辰说话,不再读小说放音乐。
她只是长时间地、沉默地坐在病床边,握着他的手,眼神空洞地望着他,或者干脆什么也不看。
那滴眼泪,耗尽了她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力气。七年筑起的、看似坚固的信念高塔,在那一天彻底崩塌,化为齑粉。
她开始真正地、仔细地、残忍地审视现实。
她看到他不算消瘦,但毫无生气的脸庞,看到依靠鼻饲管维持生命的无奈,看到因为长期卧床,而需要定时翻身拍背,防止褥疮的脆弱躯体,看到各种仪器屏幕上跳动的、维持着最低生命需求的数字。
这不是活着。这只是一种生物意义上的存在。没有尊严,没有质量,没有未来。
她爱的那个人,那个才华横溢、笑容灿烂、会抱着她转圈、会把冰凉手塞进她衣领的沈亦辰,真的在七年前那场车祸里,就已经死去了。
留下的,只是一具被她的执念,强行留在人间的躯壳。
而她,用自己最好的七年,以及未来可能所有的岁月,为这份执念殉葬。
值得吗
她第一次问自己这个问题。过去七年,她从未敢想。因为一想,就是对爱情的背叛,就是对亦辰的背叛。
但现在,这个问题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脑子,疯狂啃噬。
如果他真的有知觉,他会愿意这样活着吗
愿意让她这样毫无希望地守着一具空壳,枯萎凋零吗
那个阳光一样骄傲、热爱自由、追求极致生命体验的沈亦辰,会接受这样的结局吗
答案清晰而残忍。他不会。
他那么爱她,怎么舍得她受这样的苦。
是她,用自己的爱,编织了一个巨大的牢笼,囚禁了他早已远去的灵魂,也囚禁了她自己。
想通这一点的那一刻,她没有感到解脱,而是感到一种更深的、近乎灭顶的痛苦和……负罪感。
原来,她坚持了七年的事情,可能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错误。
一个以爱为名的,残酷的错误。
顾承泽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变化。她太平静了,那种平静底下,是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死寂。他更加担心。
几天后,一次例行的全面身体检查后,顾承泽看着手里的报告单,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把苏晚星叫到了办公室。
晚星,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凝重。
苏晚星抬起头,眼神依旧是空的,没有什么波澜,仿佛无论听到什么,都无法再让她动容。
亦辰他……长期卧床,虽然我们尽力护理,但他的身体机能……尤其是多个内脏器官,出现了不可逆的缓慢衰竭迹象。
顾承泽尽量用最专业的术语,稀释着话语里的残酷,最近的数据显示,这个过程……在加速。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对面毫无反应的苏晚星,艰难地继续说:按照这个趋势……可能……可能剩下的时间,不会太长了。也许……几个月,甚至更短。
他预期她会崩溃,会哭喊,会拒绝接受。但苏晚星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许久许久,她才极轻极轻地问了一句,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他会痛苦吗
顾承泽愣了一下,摇摇头:他不会有什么感觉。就像……一直睡下去一样。
哦。她应了一声,低下头,看着自己交握的、骨节分明的手,不再说话。
办公室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最终,她抬起头,看着顾承泽,眼神里有一种顾承泽从未见过的、决绝而清醒的光芒。
顾医生,我有个决定。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如果……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我想捐献他的器官。
顾承泽彻底震惊了,猛地抬起头:晚星!你……
这是他曾经提过的。她打断他,嘴角甚至扯出一个极淡、极苦涩的弧度,有一次我们看到器官捐献的新闻,他说,‘这很有意义,如果哪天我不在了,能帮到别人也不错。’……我当时还骂他胡说八道。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现在想来,也许他比我看得开。他的身体……不应该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消失。让他的心脏在别人那里继续跳动,让他的眼睛替别人看看这个世界……这比现在这样,要好得多。
你确定吗顾承泽的声音有些沙哑,这个过程……对你来说,可能会是另一种……
我确定。苏晚星斩钉截铁,目光坚定地看向窗外凋零的梧桐树,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放他走,唯一的方式。
说出放他走三个字时,她的心脏像是被生生剜去一块,痛得她几乎痉挛。但她没有退缩。
七年了,她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爱。
爱不是固执的占有,哪怕是占有一具躯壳。爱是成全,是放手,是让他以另一种形式,获得自由和生命,哪怕那意味着自己将永堕无间地狱。
顾承泽看着她眼中那种混合着极致痛苦和极致清醒的光芒,所有劝慰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明白了,这一次,她是真的做出了选择。一个残忍至极,却也许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他沉重地点了点头:好……我会帮你联系相关机构,做好所有前置评估和准备工作。
(七)
最后的时刻,比预想中来得更快。
沈亦辰的生命体征开始不稳定,几次出现危急情况,又都被抢救回来。但每一次,都像是风中残烛的一次剧烈摇曳,光芒更弱一分。
苏晚星知道,时间到了。
她拒绝了所有无谓的抢救措施,签下了同意捐献和放弃积极治疗的文件。
笔尖划破纸张的声音,像刀片划过她的心脏。
她要求了最后一段独处的时间。
病房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各种维持生命的仪器,大部分已经被撤掉,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他微弱得,几乎听不到的呼吸声。
苏晚星打来温水,像过去七年里,每一天做的那样,极其轻柔地、仔细地为他擦拭身体,从额头到指尖。
她为他换上了一套干净柔软的棉质睡衣,是他以前在家常穿的那种款式。
她拿出梳子,小心地梳理他有些凌乱的头发。他的头发还是那么黑,那么软。
做完这一切,她在床边坐下,握起他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
亦辰……她开口,声音哽咽得厉害,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对不起……到现在才……才决定放你走。
七年来的堤坝,在这一刻彻底崩溃。泪水汹涌而出,她不再压抑,任由自己哭得浑身颤抖。
七年了……我真的……真的好累啊……她泣不成声,我也……好想你……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想……想得这里……她抓着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好痛好痛……
我梦到过你好多次……梦到你醒了,笑着叫我‘星星’……梦到我们一起去看了极光,就像以前计划的那样……梦到我们有了一个家,还有了一个调皮的孩子……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被哭声切割得支离破碎,可是每次醒来……你都躺在这里……一动不动……
我知道……我可能做错了……我不该绑着你这么久……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一遍遍地道歉,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一点内心的负罪感。
可是……我舍不得啊……亦辰……我怎么能舍得……她把脸埋进他的掌心,滚烫的泪水浸湿他微凉的皮肤,没有你……我要怎么活下去……这个世界那么大……那么吵……却没有你了……
她哭了很久,仿佛要把七年来强忍的泪水,一次流干。哭到声音嘶哑,哭到精疲力尽。
最后,她抬起头,红肿的双眼,深深凝视着他安睡的容颜,像是要把他的每一个细节,都刻进灵魂里。
她俯下身,极其轻柔地、珍重地,吻了吻他苍白的嘴唇。冰凉的温度,让她心碎欲裂。
亦辰……她用尽全身力气,说出最后告别的话语,不要怕……也不要回头……去一个……没有痛苦……可以自由奔跑、画画的地方……
如果……如果有下辈子……你一定要……找到我……
到时候……换你来追我……换你来等我……好不好
她握紧他的手,最后一次感受那虚无的脉搏。
我爱你……沈亦辰……永远永远……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顾承泽和器官捐献协调员默默地站在门口,等待着。
苏晚星最后深深地看了沈亦辰一眼,仿佛要把他吸进自己的生命里。然后,她猛地松开手,决绝地转过身,不再回头。
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痛彻心扉。
每一步,都像是把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永远遗弃在了身后。
手术室的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八)
手术很成功。
顾承泽告诉苏晚星,沈亦辰的心脏,被成功移植给了一个患有严重先天性心脏病的年轻男孩;他的肝脏和肾脏,也分别拯救了三个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病人;他的角膜,让两个人重见了光明。
他的生命,在以另一种方式延续。顾承泽试图安慰她,尽管他知道,任何安慰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苏晚星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点了点头。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份资料,是那个获得心脏的男孩的信息——他叫林晓,十八岁,大学生。
几个月后,苏晚星辗转打听到——林晓复查的医院和时间。
她站在医院走廊的尽头,远远地看着。
那个叫林晓的男孩,脸色红润,精神状态很好,正和身边的父母有说有笑,充满了朝气和对未来的期待。
忽然,男孩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停下说话,朝苏晚星的方向望过来。
隔着长长的走廊,他们的目光,有了短暂的交汇。男孩的眼神清澈,充满生命力。
苏晚星的心跳,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她仿佛听到了一种有力而平稳的搏动声,来自于那个年轻的胸膛。
那是亦辰的心跳。
它还在这个世界上,有力地跳动着,支撑着另一个鲜活的生命。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感,猛地攫住了她。
是慰藉是宽慰不,更多的是尖锐的、几乎让她无法呼吸的疼痛和荒谬感。
她最爱的人,她守了七年的爱人,他身体最重要的一部分,此刻正在另一个陌生人的胸腔里活着,而那个陌生人,拥有着她渴望却再也得不到的、沈亦辰的生命。
她突然无法再看下去,猛地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用手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失声痛哭出来。
那种感觉,比彻底失去他,更加残忍。她得到了一个虚幻的念想,却失去了所有真实的可能。
她踉跄着逃离了医院,像逃离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九)
三年后。
苏晚星成了有名的作家。
那本以她和沈亦辰故事为蓝本的小说《星辰永眠》引起了轰动,字里行间深沉而绝望的爱与痛,打动了许多读者。
签售会上,人潮涌动。
她微笑着为每一个读者签名,应对自如,举止得体。
只是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深处总氤氲着一层散不去的、寂静的悲伤。
再多的掌声和赞誉,也无法填满她内心的那个巨大的、永恒的空洞。
签售会结束,她婉拒了所有的庆功宴,独自一人开车,去了郊外的墓园。
沈亦辰的墓碑很简单,上面没有照片,只有他的名字和生卒年月,还有一行小字——此处长眠着一位深情的画家,他的画笔曾描绘星空,他的生命曾点亮他人。
这是她亲手选的墓志铭。
天空飘着细细的雨丝,如同七年前那个毁灭性的夜晚。墓园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松柏的沙沙声。
她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站在墓前,久久地沉默着。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完成一场无声的陪伴。
雨丝打湿了她的肩头,她也浑然不觉。
许久,她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墓碑上那个冰冷的名字。动作温柔得如同曾经抚摸他的脸庞。
亦辰……她终于轻声开口,声音融在雨声里,几乎听不见,我来了。
三年了……我还是……很想你。
我过得……好像还不错。写了书,很多人看……只是,没有你在旁边嘚瑟,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前几天……又去看了一次画展……看到一幅画,风格有点像你早期的……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琐碎的日常,就像过去七年里,每天在医院里做的那样。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任何回应了,连一滴无意识的眼泪都不会有了。
说完所有想说的话,她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是安静地陪着他,任由时间流逝。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雨停了,暮色四合,远方的天际线,透出最后一丝灰白的光。
她缓缓站起身,腿有些麻。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墓碑,像是要把那石头也看进生命里。
天黑了,我该走了。她轻声说,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下次再来看你。
她转过身,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下墓园的石阶。背影在苍茫的暮色里,显得格外单薄而孤独。
她没有回头。
她知道,她将带着这份蚀骨的爱与失去,独自走完剩下的人生。
四季会更迭,城市会变迁,而她内心的那座坟茔,将永不褪色。
星空在上方缓缓展开,遥远,冰冷,沉默地注视着人间这永恒的无常与伤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