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绝情断爱
高考结束当天,我当众甩了校花沈清禾。
骂她恋爱脑耽误我前途,讽刺她亲嘴技术烂得像死鱼。
围观兄弟哄笑拍视频,她煞白着脸一动不动。
我揣着晚期胃癌诊断书,躲到出租屋吐血流泪。
七年后她成了最年轻院士,而我苟延残喘扫大街。
她疯了一样找我,在我病床前死死攥住我枯瘦的手。
我抽回手冷笑:沈院士,玩玩而已,别当真。
她红着眼订婚商业巨子,我却从发小嘴里得知——
她当年包里,藏着要跟我私奔的车票和皱巴巴的孕检单。
冲到她订婚宴,却只来得及喷一口血在她圣洁的婚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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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阳光,亮得刺眼,能把沥青路面烤出扭曲的氤氲。塑胶跑道的味道、试卷的油墨味、还有少年们无处发泄的躁动,混杂在空气里,闷得人喘不过气。
教学楼下乌泱泱围满了人,像是等待一场预谋已久的献祭。中心是沈清禾,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白色校服,马尾辫一丝不苟,眼睛亮得像蓄满了整个夏天的星星。她手里紧紧攥着个小巧的礼品袋,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陈默!她声音带着颤,却努力笑得好看,恭喜你……考完了。这个,给你。
我没接。双手插在裤兜里,像揣着两块冰。兜里那张纸,癌晚期的诊断书,边角硌得掌心生疼。
周围的起哄声浪越来越高。
我扯开一个练习了无数遍的、痞气又轻蔑的笑,声音拔高,压过所有的嘈杂:
沈清禾,你烦不烦
起哄声瞬间卡壳。所有笑容僵在脸上。
她眼睛里的光晃动了一下,像是没听懂。
我往前踏了一步,逼近她,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和她骤然收缩的瞳孔。我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碴,一字一句,砸得她体无完肤:
真以为老子喜欢你不过看你长得还行,逗你玩玩罢了。知不知道你每次凑过来有多烦恋爱脑一个,只会耽误老子时间。
还有,我顿了顿,目光恶意地扫过她血色尽失的唇,上次亲完我回去恶心了半天,技术烂得像条死鱼,一动不动,无趣透了。
死寂。绝对的死寂。
有人倒抽冷气。有人举着手机,屏幕的光反射出他们惊愕又兴奋的脸。
沈清禾站在那里,像被速冻了。脸上的血色、眼里的光、甚至呼吸,都在那一瞬间被抽干了。她看着我,眼睛睁得极大,里面是一片空茫的、碎裂的荒原。她手里那个小小的礼品袋,啪一声掉在地上,滚出一个手工粗糙的、织了一半的灰色围巾,还有几只她熬夜整理的、字迹工整到可笑的学霸笔记。
她没哭,没闹,甚至没有质问。就那么站着,像一座被雷劈焦了的雕像,一点点灰败下去。
走了走了,没劲。我嗤笑一声,撞开呆若木鸡的人群,双手死死抠在裤兜里,指甲陷进肉里。身后爆发出更加剧烈的、掺杂着议论和嘲笑的声音,还有兄弟拍我肩膀递来的烟:默哥牛逼!早就该甩了这种好学生了!
我没回头。一步,两步,背脊挺得笔直,直到拐出校门,钻进那条散发霉味的小巷。
呕——!
剧烈的绞痛从胃里炸开,我扑到墙角,黄绿色的胆汁混着大量暗红色的血块,狂涌而出,溅在斑驳的墙上,触目惊心。我顺着墙壁滑倒在地,浑身冷汗淋漓,像条离水的鱼一样抽搐着喘息。眼泪和污血糊了满脸,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张被我揉皱又展平的诊断书,飘落在血泊里。
【胃肠晚期,扩散。】
……
2
年之殇
七年。
足以让一座城市改头换貌,足以让一个名字响彻寰宇,也足以让一具身体油尽灯枯。
电视挂在苍蝇馆子油腻的墙壁上,正重播着新闻。主持人用激动人心的语调介绍着最年轻的双料院士——沈清禾。屏幕里的她,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套裙,冷静、优雅、光芒万丈,在接受采访时谈及某项突破性技术,眼神锐利而自信。只是镜头推近时,那眼底深处,似乎总藏着一丝化不开的疲惫与沉寂。
我拖着扫帚,缩在角落的阴影里,戴着破旧的口罩。胃癌的噬咬让这副骨架支离破碎,每一下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额头上是盗来的冷汗。
这七年,我像阴沟里的老鼠,躲着所有熟人,靠着最廉价止痛药和流食苟延残喘。她却像太阳,越来越耀眼。发小偷偷告诉我,她疯了一样在找我,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力量,几乎掀翻了整个城市。
终于,还是被她找到了。
在充斥着消毒水味的廉价病房里,她站在我病床前,穿着高级定制的大衣,与这里的破败格格不入。七年光阴没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只增添了迫人的气场和深沉的疲惫。
她看着我,看着我被病痛折磨得脱相的脸,凹陷的眼眶,枯柴般的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针眼。她漂亮的眼睛里,情绪剧烈翻涌,震惊、痛苦、难以置信,最后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赤红。
她猛地伸出手,冰凉的手指死死攥住我嶙峋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声音是哑的,带着剧烈的颤抖:陈默……为什么当年……你到底……
我猛地抽回手,动作大得扯掉了手背上的针头,血珠沁出来。我用尽全身力气,扯出一个嘲讽又凉薄的笑,看向她,眼神浑浊,没有一丝波澜:
沈院士,都是成年人了,玩玩而已的事儿,过去就过去了,别他妈当真行不行
她的手指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变得比我身下的床单还白。那双通红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她看了我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都暗了。然后,她慢慢地、一点点地直起身,恢复了那种冰冷疏离的院士姿态。没再说一个字,转身离开了病房。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决绝,一步步,像是踩碎了过去所有的可能。
后来,发小唉声叹气地告诉我,沈清禾要订婚了。对方是门当户对的商业巨子,青年才俊,报纸上都在夸他们是天作之合。
挺好的。我蜷缩在病床上,听着窗外隐约的鞭炮声,意识模糊地想。胃里的火烧火燎似乎都麻木了。就这样吧。
直到那天,发小红着眼眶冲进我的病房,手里捏着一个旧旧的、边角磨损的女士钱包,像是揣了个滚烫的山芋。
默哥……默哥!他声音哽咽得厉害,这是……这是当年清禾掉在地上的包……她、她后来没找,我也就一直忘了……刚才清理旧东西才看到……
他颤抖着打开钱包的内层,掏出两张被摩挲得几乎烂掉的、褪了色的纸片,狠狠摔在我床上。
你看啊!你他妈看看啊!
一张是七天后的、前往南方某个温暖小城的火车票。两张。日期是我们高考结束后的第七天。
另一张……是皱巴巴的、显示【阳性】的早孕检测单。日期,是高考前一周。
我呼吸猛地一滞,眼前瞬间黑了下去,耳边是血液疯狂奔流的轰鸣。尖锐的警报声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
拔掉身上所有的管子,赤着脚,穿着肮脏的病号服,像一具被执念驱动的骷髅,跌跌撞撞地冲出医院,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那个本市最豪华的酒店名字。
司机嫌恶地看着我,大概以为我是个疯子。
宴会厅灯火辉煌,衣香鬓影。我推开沉重的鎏金大门,像个不速之鬼闯入天堂。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音乐戛然而止。
沈清禾穿着圣洁无比的白色婚纱,美得惊心动魄。她正挽着那个英俊男人的手臂,脸上带着得体却空洞的微笑。
我的出现,像一颗炸弹投入平静的湖面。
惊愕、鄙夷、窃窃私语。
她看见了我,笑容凝固在脸上,瞳孔骤然放大。
我朝她伸出手,想抓住那抹虚幻的光,想对她说点什么。喉咙里却猛地涌上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
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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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滚烫的、发黑的鲜血,从我口中狂喷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精准地、淋漓地,溅在她洁白无瑕的婚纱裙摆上。
像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狰狞的残梅。
世界天旋地转。
我倒下去的那一刻,最后看到的,是她骤然裂开无数恐慌和剧痛的眼睛,以及她不顾一切向我奔来的身影,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终于冲破了那层面具:
陈默——!!!
3
病床守候
洁白,刺目的白。消毒水的味道无孔不入,渗进每一次短促艰难的呼吸里,像是要把最后一点活气也漂白干净。
ICU的灯光永远亮如白昼,模糊了昼夜的界限。时间在这里变成了监测仪上跳跃的数字和体内不断滴落的冰凉药液。每一次醒来,意识都像是从浑浊的深海里艰难浮起,首先感知到的永远是胃部那个黑洞般吞噬一切的剧痛源,然后才是视野里那张苍白、疲惫却执拗的脸。
沈清禾。
她脱下了圣洁的婚纱,换上了简单的棉质衣服,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却寸步不离。她用沾湿的棉签小心翼翼湿润我干裂起皮的嘴唇,动作轻柔得像是怕碰碎了我。她拿着温热的毛巾,一遍遍擦拭我因虚汗不断而粘腻的额头和脖颈。监测仪偶尔发出异常的嘀嘀声,她总会猛地绷紧身体,直到护士确认无事,那紧绷的弦才稍稍松弛,但眼里的恐慌从未真正散去。
我大多数时候说不出话,只能看着她。氧气面罩阻碍了任何成型的音节。意识清醒的间隙,巨大的愧疚和无力感几乎要将我溺毙。我想让她走,想再次用话语刺伤她,可我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一次剧烈的呕吐痉挛后,我瘫在枕头上,喘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断裂。她红着眼眶,熟练地清理污物,换上新垫单,手指微微发抖,却异常坚定。
……疼吗她哑着嗓子问,声音轻得像羽毛,仿佛大声一点就会震碎我。
我闭上眼,摇了摇头。比起你承受的,这算什么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在疼痛的间隙里翻涌。
……
4
最后的告白
那是高二的下午,阳光透过老槐树的叶子,在摊开的物理习题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我被一道电磁综合大题困住了快一个小时,烦躁得想撕书。
笨。
轻轻的一个字,带着清甜的气息。沈清禾拿走我手里的笔,在我旁边的石凳上坐下。她拿过我的草稿纸,看了一眼,微微蹙眉,然后就开始一步步推导。她的思路清晰得像山涧溪流,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这里,洛伦兹力方向判断错了,用左手定则,不是右手。她侧着脸,阳光描摹着她认真的睫毛,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
我愣愣地看着她,没看题,只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茉莉香。
懂了没她讲完,抬眼问我。
我鬼使神差地摇头。
她瞪我一眼,却没生气,拿起笔又准备讲第二遍。那一刻,我心里涨满了某种酸涩又甜蜜的东西,希望这道题永远也讲不完。
……
还有那个闷热的晚自习后,突然下起暴雨。我没带伞,看着她撑开一把透明的伞走进雨幕,犹豫着要不要冲出去。
她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回头。路灯昏黄的光线在雨帘中晕开,她站在光晕里,喊我:陈默,发什么呆过来啊!
我跑过去,钻进她的伞下。伞很小,我们不得不紧紧靠在一起。她的胳膊贴着我的,隔着薄薄的校服,能感受到她的体温和细微的颤抖。雨点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世界喧嚣又寂静。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混合着雨水的清新。那条回宿舍的路,我第一次希望它没有尽头。
她忽然低声哼起一首不成调的歌,跑音跑得厉害。
我笑她:难听死了。
她肘击了我一下,自己也笑了,脸颊绯红:不许笑!
那一刻,我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
这些曾经被我刻意尘封、在无数个疼痛的夜里反复咀嚼的甜蜜,如今变成最锋利的刀,凌迟着我所剩无几的生命。
……水……我艰难地蠕动嘴唇,发出气音。
她立刻凑近,小心地将吸管递到我嘴边,喂我喝下几口温水,又细心地擦去我嘴角的水渍。
……围巾……我看着天花板,忽然含糊地吐出两个字。
她身体猛地一颤,眼里瞬间蓄满了水光。她明白了。颤抖着手,从随身带来的包里,拿出一个仔细叠好的旧袋子,从里面抽出那条灰扑扑的、织了一半的围巾。针脚歪歪扭扭,漏针的地方很多,丑得可怜。
我……后来试着想织完……她声音哽咽得厉害,可是……太笨了……总是学不会……
我努力聚焦视线,看着那粗糙的织物。当年骂她死鱼的那些刻毒话语,像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灵魂。我拼命地想抬起手,想碰碰那条围巾,手臂却沉重得如同灌铅。
她看出了我的意图,泪水瞬间决堤。她抓起我枯瘦僵硬的手,将那只织了一小半的、丑陋温暖的围巾,紧紧塞进我的掌心,然后用她冰凉颤抖的手,包裹住我的手。
……对不起……陈默……对不起……她伏在床边,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哭声像是濒死小兽的呜咽,我该发现的……我该找到你的……对不起……
我摇头,用尽全身力气,反手想要握住她的手,却只能微弱地勾了勾她的指尖。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这个蠢货,自以为是的混蛋。
监测仪上的曲线开始变得不太平稳。
医生和护士进来了一次,低声和沈清禾说着什么。她脸色惨白,却异常镇定地点头,送走他们后,回来紧紧握着我的手,贴在她泪湿的脸颊上。
……不怕,陈默,不怕……她一遍遍重复,不知道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她自己,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
最后的时刻来得比想象中平静。
剧烈的疼痛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轻盈感。视野开始模糊,昏暗,白色的灯光变得遥远。耳边监测仪的蜂鸣声也隔了一层厚厚的棉花。
我努力睁大眼睛,想最后再看看她。
记忆的终幕,定格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篮球场上,我投进了一个三分球,兄弟们欢呼着冲过来揉我的头。我得意地看向场边,她抱着我的校服外套站在那里,抿着嘴笑,眼睛亮晶晶的,比六月的阳光还耀眼。微风拂起她额前的碎发,她悄悄对我比了一个口型。
那时我没看清。
现在,在一片逐渐沉沦的黑暗里,我忽然看懂了。
她说的是——
笨蛋。
我努力想对她扯出一个笑,像当年那样。却不知道有没有成功。
最后的感觉,是滴落在手背上滚烫的液体,和她撕心裂肺的、终于冲破所有压抑的哭喊。
……陈默!
5
父子相认
医院的病房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安静,只有监测仪规律而微弱的嘀嗒声,像是生命最后的倒计时。阳光透过百叶窗,切割成一道道光栅,落在苍白消瘦的被单上。
陈默的意识在无边无际的疼痛和混沌中浮沉。每一次清醒都短暂得如同偷来的时光,视野模糊,感官衰退,唯有那只始终被一双微凉而坚定的手紧紧握住的感觉,是黑暗中唯一的锚点。
那是沈清禾。
她似乎瘦了很多,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但眼神却像淬过火的琉璃,剔透而坚韧,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痛楚和一种近乎固执的温柔。她细致地替他擦拭,喂他喝水,在他因剧痛而痉挛时,一遍遍在他耳边低语,声音沙哑却带着奇异的力量:我在,陈默,我在这里……
这一次醒来,疼痛似乎暂时退潮了一些。他费力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首先看到的依然是沈清禾布满血丝却一瞬不瞬看着他的眼睛。
他蠕动干裂的嘴唇,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沈清禾立刻凑近,将耳朵贴在他唇边。
……对……不……气若游丝,几乎只是唇形。
沈清禾的眼泪瞬间砸落下来,滴在他嶙峋的手背上,滚烫。她用力摇头,握紧他的手,哽咽道:不许说……混蛋……你不欠我……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极轻地推开一条缝隙。一个穿着干净小衬衫和背带裤的小男孩怯生生地探进半个脑袋,大约五六岁的模样,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旧的、颜色磨损的小汽车玩具。他有一双极其漂亮的黑亮眼睛,此刻正不安地眨动着,看向病床的方向,小嘴紧紧抿着。
沈清禾察觉到陈默的目光,顺着看去,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悲伤,有温柔,还有一丝决然。她深吸一口气,对着门口柔声招手:小念,过来。
小男孩犹豫了一下,还是迈着小小的步子,安静地走了进来,靠在妈妈身边,好奇又有些害怕地打量着床上那个瘦得脱了形、插着很多管子的叔叔。
陈默的视线落在小男孩脸上。
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或者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那双眼睛……那眉骨的形状……那抿嘴时倔强的弧度……
像。
太像了。
像到他那颗早已被病痛折磨得麻木的心脏,猛地一阵剧烈抽搐,带来尖锐的刺痛和一种无法形容的、汹涌澎湃的酸楚。他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向沈清禾,眼里是巨大的震惊和询问。
沈清禾读懂了他的眼神,泪水流得更凶,却努力弯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我们的。叫陈念。思念的念。
轰隆一声。
陈默只觉得耳边一阵轰鸣,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所有的疼痛、所有的遗憾、所有自以为是的牺牲和狠心,在这一刻,被这个小小的、鲜活的生命击得粉碎。
他死死盯着那个孩子,像是要将他刻进灵魂里。
原来……她当年……没有……
巨大的愧疚和一种迟来的、汹涌的爱意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目光死死黏在孩子身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沈清禾明白了。她红着眼眶,将小念轻轻往前推了推,柔声说:小念,叫爸爸。
小念似乎有些害怕,往妈妈身后缩了缩,但看着床上那个叔叔死死看着自己的眼神,那里面有一种他看不懂的、浓烈到极致的情感。他犹豫了一下,小声地、试探性地喊了一声:……爸爸
这一声爸爸,像一道微弱却精准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陈默所有的防线。
混浊的眼泪从他深陷的眼眶里汹涌而出,顺着太阳穴滑落,浸湿了枕头。他想抬手,想摸摸这个孩子,想抱抱他,想告诉他爸爸错了,爸爸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可他连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
他只能看着,贪婪地看着,仿佛要将这错过多年的模样,一次性看够本。
小念似乎被他的眼泪吓到了,不知所措地抬头看妈妈。
沈清禾蹲下身,搂住儿子,对陈默说:他想跟你说话。
陈默的目光艰难地转向沈清禾,里面充满了哀求和无力的焦急。
沈清禾凑近他耳边,充当翻译:小念,爸爸听着呢,你想跟爸爸说什么
小念看着爸爸流泪的眼睛,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忘了害怕。他举起怀里那个旧旧的小汽车,小声说:爸爸……妈妈说,这个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等我长大了,开真的车,带妈妈去看你,好不好
去看你。
去墓碑看他。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窒息,却又奇异地涌起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温暖和慰藉。
他看着儿子清澈纯真的眼睛,用尽生命最后一丝气力,极其轻微地、却无比坚定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挤出破碎不堪的气音,断断续续:
……好……约定……拉钩……
沈清禾的哭声再也压抑不住,她颤抖着抓起陈默那只枯瘦得只剩骨头的手,又拉起小念胖乎乎的小手,将小念的小拇指,轻轻勾住了陈默那几乎无法弯曲的小拇指。
拉钩……上吊……小念稚嫩的声音,带着孩童的认真,在寂静的病房里响起。
陈默看着那勾在一起的一大一小两根手指,看着儿子近在咫尺的、酷似自己的脸庞,眼底爆发出最后一点璀璨的光亮,那光亮里,是巨大的不舍、深沉的爱,和一丝……终于得以安放的释然。
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沈清禾泪流满面的脸上,嘴唇极其微弱地动了动。
没有声音。
但沈清禾看懂了。
他说:……谢谢……对不起……爱……
眼中的光亮如同燃尽的烛火,缓缓熄灭。勾着小念手指的那根冰冷的手指,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软软地垂落下去。
监测仪上,心跳轨迹拉成一条绝望的直线,发出尖锐绵长的鸣响。
陈默——!
沈清禾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哭喊,猛地扑倒在他尚存一丝余温的胸膛上,痛哭失声。
小念被妈妈的哭声和仪器的尖叫吓到了,茫然地看着闭上眼睛仿佛睡着的爸爸,又看看崩溃的妈妈,小手无措地抓着那只掉落在床单上的、爸爸刚才还勾着他的手指,小声地、困惑地喊着:
爸爸
6
生命的延续
时光缓缓流淌,冲淡了尖锐的痛楚,沉淀为心底一道沉默而深刻的年轮。又是一个草木葱茏的初夏,空气里弥漫着生命蓬勃的气息。
城郊的墓园一如既往的宁静,只有风吹过松柏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鸟鸣。阳光温暖而不灼人,透过层叠的叶片,在打扫洁净的石板路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一座黑色的墓碑前,比周围许多墓碑前都显得更有生气。没有奢华夸张的祭品,只规整地摆放着一束新鲜洁白的栀子花,香气清冽悠远,旁边还有一小捧显然是刚从附近田野采来的、颜色缤纷却略显杂乱的小野花,被笨拙而认真地捆扎在一起。
沈清禾穿着一身素雅的棉麻长裙,站在碑前。岁月在她眼角留下了细微的痕迹,却并未带走她的美丽,反而增添了几分沉静与坚韧的气质。她目光温柔地落在墓碑的照片上,少年桀骜的眉眼在相框里永恒定格。
她静静站了一会儿,才轻声开口,像是闲话家常,声音平静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缱绻:他昨天又拿了个第一,是航模比赛。那股不服输的劲儿,跟你当年一模一样,闷着头非要做到最好,谁也劝不住。
她顿了顿,嘴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带着点无奈的宠溺:就是太皮了,爬树把新裤子刮了个大口子,还试图用胶水粘起来瞒着我。
微风拂过,吹动她的发梢,也吹动了身后不远处那个正蹲在地上、用小树枝认真拨弄蚂蚁队伍的小男孩的柔软头发。
小男孩约莫六七岁的样子,穿着干净的小T恤和工装短裤,膝盖上还贴着卡通图案的创可贴。他有一双极其明亮灵动的黑眼睛,专注地看着地上忙碌的蚂蚁,小嘴微微嘟着,那侧脸的轮廓和眉眼神态,几乎是墓碑上那张照片的缩小版复刻。
小念,沈清禾回过头,柔声呼唤,过来跟爸爸说说话。
被叫做小念的男孩抬起头,应了一声哦,放下小树枝,拍拍手上的灰,听话地跑了过来。他站到墓碑前,先是像完成某种仪式一样,伸出小手仔细地把那束有点歪斜的小野花摆正,然后挺直了小腰板,仰头看着照片。
爸爸!他的声音清脆响亮,充满了孩童的活力,打破了墓园的沉寂,我来看你啦!
他一点都不怕生,也不觉得对着冰冷的石头说话有什么奇怪,仿佛这只是又一次寻常的对话。
我这次航模比赛赢了哦!厉害吧!妈妈说是你以前也很厉害!他黑亮的眼睛里闪着光,带着点小骄傲,然后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就是……就是最后降落的时候没控制好,撞了一下,翅膀有点裂了……不过王叔叔说能修好!
沈清禾在一旁静静听着,目光柔软地落在儿子身上。
小念絮絮叨叨地又说了好多,学校里的事,学会了什么新东西,外婆又给他做了什么好吃的,甚至昨天看的动画片里哪个角色最厉害……琐碎,平常,却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像温暖的阳光,驱散了此地固有的阴霾。
最后,他像是想起了最重要的事,小脸变得格外认真,上前一步,伸出自己的小拇指,小心翼翼地勾住了墓碑边缘冰冷的大理石棱角,仿佛那样就能勾到另一个世界的手指。
爸爸,拉过钩的。他非常郑重其事地说,像是在履行一个极其庄严的承诺,我记着呢!等我再长大一点,学到更多知识,就能造出真的、特别稳特别好的车!到时候,我就带着妈妈,去看你!
他想了想,又用力点点头,给自己肯定的补充:一定可以的!
阳光落在他稚嫩却无比认真的脸庞上,绒毛清晰可见,那双酷似陈默的眼睛里,闪烁着纯粹而坚定的光芒。
沈清禾的眼眶骤然红了,水汽迅速弥漫开来。她微微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股酸涩强压下去。她伸出手,轻轻放在儿子柔软的发顶,揉了揉。
爸爸听到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充满了温柔的肯定,他一定很高兴。
小念完成了汇报和约定,像是了却了一桩大事,心情放松下来。他转头看向妈妈:妈妈,我说完了。我可以去那边看看刚才那只大蚂蚁把面包屑搬回家没有吗
去吧,别跑远。沈清禾点点头。
小男孩立刻欢快地跑开了,小小的身影在墓碑间灵活地穿梭,充满生机。
沈清禾重新将目光投向墓碑上那张带笑的脸庞。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但她的嘴角,却缓缓扬起一个无比复杂却又无比释然的笑容。那笑容里,有深藏的悲伤,有无尽的思念,有岁月的沧桑,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新生命温暖过的平和与坚韧。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冰冷的眉眼,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摸一个易碎的梦。
你看,她低声呢喃,声音融在风里,只有墓碑和她自己能听见,他很好……我也很好……
你安心吧,混蛋。
微风拂过,栀子花和小野花轻轻摇曳,香气混合在一起,氤氲出一种奇异的、交织着怀念与希望的芬芳。
阳光正好,倾泻而下,将奔跑的孩子、静立的母亲和沉默的墓碑,都笼罩在一片温暖而永恒的光晕里。
生命会逝去,但爱和延续,从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