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管理处是一栋不起眼的两层小楼,墙皮斑驳,散发着一股上世纪九十年代机关单位特有的、混合了茶叶、灰尘和官僚主义的陈年气味。
林默推门进去的时候,一个戴着老花镜、昏昏欲睡的大爷从一堆报纸后面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对不速之客的审视。
“嘛事?”大爷的声音像是生了锈的齿轮在转动。
“大爷您好,”林默立刻切换到他过去应付甲方时最熟练的模式——人畜无害的微笑,配上恰到好处的谦卑,“我是附近大学社会学系的学生,想做个关于社区老年人文化生活的课题研究。听说咱们公园的象棋角特别有名,想来了解一下。”
他这套说辞,是刚才在路上用【代码精通(初级)】的逻辑能力临时编的,每一个环节都考虑到了对方可能提出的质疑,堪称无懈可击。
大爷显然被“大学”、“社会学”、“课题”这一串听起来很高级的词给唬住了,审视的目光缓和了不少。“哦,写论文的啊。”他扶了扶眼镜,重新拿起报纸,“那你看去呗,都在那树底下呢。”
“主要是,我想找个采访对象,最好是那种德高望重、棋艺高超的老前辈。”林默顺势抛出诱饵,“比如,我刚才看到角落里有位大师,气场特别足,一个人守着一盘残局,是不是有什么故事?”
“你说老楚啊?”大爷终于放下了报纸,来了兴致,身体往前倾了倾,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分享什么绝密情报,“小伙子,你可别去惹他。他那盘棋,不是下给活人看的。”
“哦?”林-默的八卦雷达瞬间启动。
“那是他跟老李的‘生死局’。”大爷咂了咂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惋惜,“老李,就是李卫国,上个礼拜,就坐那儿,棋下到一半,人没了。”
大爷显然是个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收不住。他给林默倒了杯热得烫嘴的茶,从李卫国和楚河年轻时在工厂当工友就开始说起,说到两人如何从棋盘上的死对头,变成了生活中离不开的冤家。
“他俩下棋,跟别人不一样。”大爷指了指窗外象棋角的方向,“别人下棋是为了输赢,他俩下棋,是为了怄气。你今天赢我一马,我明天就得别你一象。一盘棋能从早上磨到天黑,谁也不让谁。”
“我听说,他们的棋局,好像跟普通的棋谱不太一样?”林默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话题。
“何止不一样!”大爷一拍大腿,“他俩那是‘歪门邪道’!就说那‘帅’和‘将’吧,从来就不待在正中间。老李总骂老楚心眼是歪的,坐不住正位;老楚就回敬老李是条滑不溜秋的泥鳅,总想往边上溜。骂来骂去,后来干脆就把‘帅’和‘将’各往边上挪了一格,成了他俩的规矩。谁要是敢说他们不合规矩,他俩能联手把那人骂得三天不敢来公园。”
林默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找到了。这就是那把钥匙。
那偏离中轴线的棋子,不是什么精妙的战术变招,而是两个老小孩长达一生的、独一无二的“黑话”。是他们互相嘲讽又彼此懂得的默契,是他们友谊的坐标。
“那……李大爷走的那天,是什么情况?”林默追问。
“唉,”大爷叹了口气,“那天就跟平常一样,杀得昏天黑地。我记得老李那天特高兴,说他终于想出了一招能把老楚那个‘歪心眼’的帅给彻底堵死的妙招。眼看就要走了,他端着茶杯,手直哆嗦,嘴里还念叨着‘看你还往哪跑’……然后,就倒下去了。”
“老楚当时就傻了。救护车来了,医生都说人不行了,他还坐在那儿,死死盯着棋盘,谁叫他都不理。从那天起,他就天天守着那盘棋,不让任何人碰。他说,他在等老李回来,把那步棋走完。”
林默沉默了。他感觉自己手里捧着的,已经不是一杯热茶,而是一段滚烫的人生。
李卫国的遗憾,不是没能“将军”;而是没能让楚河看到自己那一招酝酿了一辈子的“调侃”。
他想堵死的,不是楚河的“帅”,而是他那张嘲笑了自己一辈子的“嘴”。
而楚河在等的,也不是一个能破解残局的棋手。他在等的,是那个能听懂他们对话的人。他在用自己的固执,守护着对手最后的尊严和他们之间最后的“黑话”。
林默站起身,对着大爷深深鞠了一躬:“大爷,谢谢您。我的课题,有方向了。”
他走出管理处,阳光正好。公园里的喧嚣依旧,但此刻在他耳中,那些声音都变成了生活的背景音。他的整个世界,都聚焦在了远处梧桐树下,那个孤独的身影上。
他再次来到象棋角。
楚河依旧像一尊石像,坐在那里。棋盘上的杀气,和他身上的孤寂,交织成一个外人无法踏足的结界。
林默没有像之前的年轻人那样,冒失地指点江山。他只是安静地走到石桌旁,站定。他没有看棋盘,而是看着楚河那张布满风霜的脸。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楚河终于察觉到了这个奇怪的闯入者。他缓缓抬起眼皮,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射出冰冷而警惕的光。
“有事?”他的声音,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林默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他笑了笑,笑容里没有半分轻佻,只有一种了然于心的平静。
他没有回答楚河的问题,反而像是闲聊一般,轻声开口:
“我听人讲过一个故事。”
“说有两个老头儿,下了一辈子棋。他们嫌棋盘里的九宫格太小,装不下彼此的恩怨,也嫌那正中间的位置太正经,配不上对方那一肚子的歪主意。”
楚河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握着茶杯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林默仿佛没看见他的反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于是啊,他们就把自己的老家,都往旁边挪了挪。一个说对方心是歪的,另一个说对方人是滑的。就这么歪着、滑着,斗了一辈子。”
说到这里,林默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盘残局上。他的视线,精准地锁定了李卫国那枚蓄势待发的“炮”。
他伸出一根手指,却没有去碰任何棋子,只是隔着空气,轻轻地点了点那个位置。
“故事的最后,那个‘滑’的老头儿,终于想出了一招。他没有去将那个‘歪’老头的军,因为他知道,将军就结束了,骂战也结束了,没意思。”
林默抬起头,再次看向楚河,一字一顿地说道:
“他只是想把炮架到中轴线上,正对着那个歪了一辈子的‘帅’,然后告诉他——”
“老东西,你看看,到底是谁,不在正道上。”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寂静的棋盘上。
楚河浑身剧震。
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震惊、错愕、悲伤、怀念……无数种情绪在他浑浊的眼底翻涌,最终,汇成了一滴滚烫的、没能忍住的老泪,顺着他刀刻般的皱纹,悄然滑落。
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嘴唇翕动了许久,沙哑的嗓子里才挤出三个字:
“你……是谁?”
林默收回手指,微微一笑。
“我是李大爷的一个……忘年交。”
楚河死死地盯着林-默,仿佛要将他看穿。良久,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颤抖:
“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