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第N+1次播音面试失败后,安若蝶崩溃大哭。
哥哥安屿洋默默拿出珍藏多年的录音带:听听七岁的你,敢对着全校唱跑调的歌。
他带她每天清晨在操场边缘练习发声,从蚊子哼到终于完整念完一篇稿。
校园歌手大赛的突发状况中,安若蝶被临时推上主持台。
面对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她手心冰凉,大脑一片空白。
突然想起哥哥的话:你的声音,从来不该被锁在玻璃罩子里。
深呼吸,拿起话筒,那一刻她的声音清澈地响彻全场。
安若蝶的诉说在喉头凝滞,破碎的尾音消散在安屿洋这间小小的卧室里,只留下令人窒息的沉默,以及她压抑不住的低低呜咽。那微弱的哭声像受伤幼兽的哀鸣,钻进安屿洋的耳膜,一下下敲打着他的心。窗外的天光被厚重的窗帘阻隔,房间里昏暗沉闷,只有床头一盏小台灯努力地撑开一小圈暖黄,勉强照亮安屿洋紧锁的眉头和他面前深陷在失败泥沼中的妹妹。
她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床沿,头深深埋进臂弯,肩膀随着每一次抽噎而剧烈地耸动。细碎的黑发被泪水濡湿,狼狈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露出的那截脖颈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这无声的崩溃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哭喊都更具穿透力。安屿洋几乎能看见那片厚重的、名为恐惧和自我否定的阴云,正沉沉地压在她单薄的脊背上,要将她彻底压垮。
安屿洋没有立刻开口安慰。他太了解她,空洞的没关系、下次会更好只会像打在棉花上的拳头,连一丝涟漪都泛不起。他只是安静地坐在她身边,伸出手,带着温热的安抚力量,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她剧烈起伏的背脊。那动作笨拙却坚定,传递着无声的陪伴——我在这里,我看见了你的痛苦,我未曾离开。
时间在寂静和抽泣声中缓慢流逝。安屿洋的目光落在书桌下方那个锁着的旧抽屉上,眼神微微一动。他默默起身,找出钥匙,拧开那把有些生锈的小锁。抽屉被小心地拉开,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些旧笔记本、褪色的奖状,还有一个显得格外笨重的老式卡带随身听。他拨开表面的杂物,手指在最底层摸索着,片刻后,抽出了一个不起眼的、边缘有些磨损的塑料卡带盒。盒身被摩挲得微微发亮,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他拿着卡带和随身听,重新坐回若蝶身边。随身听的塑料外壳泛着陈旧的光泽,按键微微发黄。他啪地一声打开卡带仓,小心翼翼地将那盘承载着时光的磁带放了进去,再轻轻合上盖子。按下播放键时,机芯转动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响,如同旧梦的序曲。
短暂的空白噪音之后,一个稚嫩得几乎能掐出水来的小女孩声音,带着一丝紧张造成的微颤和奇异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兴奋,毫无预兆地冲破了房间的沉寂:
喂——喂喂——大家能听见吗声音在空旷中回响了一下,随即是几声短促而清脆的拍打麦克风的噗噗声,背景里夹杂着模糊的、属于孩子们特有的嘈杂低语。嗯……我是小一班……不对,是中一班的安若蝶!我……我要唱《小燕子》!
接着,那荒腔走调、节奏完全随心所欲的歌声响了起来,每一个音符都倔强地游离在正确的旋律之外,像一群蹦蹦跳跳、完全无视规则的淘气精灵。这歌声是如此生涩,如此勇敢地跑调,却又如此毫无保留地穿透小小的机器喇叭,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属于孩童的纯粹生命力。
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说……歌声在这里卡壳了,背景里传来一个显然是老师或工作人员压低声音的温和提醒。小女孩的声音顿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响亮、更理直气壮但显然更离谱的调子:这里的春天最美丽——耶!
歌声结束,一片短暂空白后,爆发出模糊却热烈的掌声和孩童们毫无顾忌的哄笑声,混杂着小女孩自己清脆得意的、甚至带点炫耀意味的咯咯笑声。
这来自遥远时光的声音,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安若蝶被阴霾笼罩的世界。她猛地抬起头,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在昏黄的灯光下闪闪发亮,那双被泪水浸得红肿的眼睛里,盛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录音里那个无畏无惧、敢对着全校师生唱出如此惊世骇俗调子的小女孩,真的是她吗是那个现在连一句完整的自我介绍都说不利索的她吗
时光的洪流在这一刻似乎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倒转。安屿洋看着她眼中剧烈翻涌的情绪——震惊、困惑、一丝被唤醒的羞赧,还有更深、更沉的东西在悄然松动。他关掉了录音机,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静,只有那稚嫩歌声的余韵还在空气中微弱地振动。
听清楚了吗安屿洋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抚平毛躁的力量,那个敢在全校人面前跑调跑得理直气壮、还敢自己改词的小丫头,是我妹妹安若蝶。
他伸出手,温热的手指轻轻拂去她脸颊上残留的、冰凉的泪痕,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那个声音,他的指尖带着某种坚定的力量,在她心口的位置轻轻一点,那个能穿透整个礼堂、能让所有人听见你存在的声音,它一直都在这里,只是……
安屿洋的目光锐利起来,仿佛能穿透她混乱的思绪:你给自己造了个玻璃罩子,把自己最本真的声音锁了起来。你害怕它跑调,害怕它不够完美,害怕它被人嘲笑。你越锁,那罩子就越厚,越沉,最后连你自己都忘了,那声音原本该有的样子。
安若蝶怔怔地看着哥哥。心口被他指尖点过的地方,仿佛真的有什么东西在轻轻震颤。录音里那个放肆歌唱的小女孩,和眼前这个被恐惧击溃的自己,两个截然不同的影像在她脑海中激烈地碰撞、撕扯。玻璃罩子……是啊,那无形的、厚重的、隔绝了她与外界声音的罩子,是什么时候开始,被她自己一层又一层、无比用心地铸造起来的呢每一次的退缩,每一次的失败,都在加固着它。它隔绝了嘲笑,却也隔绝了阳光和空气,让她在里面窒息。
哥哥的话像一把无形的钥匙,轻轻插进了她心锁的锁孔。一种混杂着刺痛和微弱渴望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滚。
我……她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不知道……该怎么打破它。那声音里透着深深的茫然和无助,像迷途在浓雾中的孩子。
安屿洋的嘴角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充满鼓励的弧度。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唰地一声拉开了厚重的窗帘。外面,天色将明未明,深沉的靛蓝色天幕边缘,已悄然洇染开一抹极淡、极柔和的水粉色光晕。
明天,安屿洋转过身,逆着窗外微弱晨光的身影显得挺拔而可靠,操场东边跑道,靠围墙那里。我们一起去,把它敲开一条缝。他的话语简单,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像一道清晰的指令,劈开了她眼前的迷雾。
02
黎明前的黑暗浓重如墨,连风都带着刺骨的寒意,贪婪地汲取着一切暖意。安若蝶缩着脖子,厚实的围巾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带着浓重困意和明显抗拒的眼睛。她一步一跄地跟在安屿洋身后,每一步都重得像灌了铅。空旷的操场在凌晨的冷寂中显得无比巨大而陌生,如同一个沉默的、冰冷的怪兽。
安屿洋选定的位置极其偏僻,在操场最东侧,紧挨着高高的、爬满枯萎藤蔓的围墙。这里远离路灯,只有天际线那抹越来越清晰的水粉色光芒隐隐勾勒出物体的轮廓。前方是开阔的跑道和草坪,背后是坚硬冰冷的围墙,仿佛一个天然的、半封闭的角落。
就这儿。安屿洋停下脚步,声音在冷冽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他放下背着的帆布包,里面装着水杯和几份打印的播音稿。
安若蝶下意识地又往围墙冰冷的砖块上贴了贴,仿佛想把自己镶嵌进去。空旷的环境带来一种赤裸裸的不安,即使此刻空无一人。她喉咙发紧,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克制。
站直,若蝶。安屿洋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别靠着墙,你不需要任何支撑。现在,试着吸气,深深地吸,吸到不能再吸为止,然后,慢慢地、均匀地吐出来。感受你的气息,像一条平缓的河。他示范着,胸腔平稳地起伏。
安若蝶僵硬地照做。吸气时带着细微的颤抖,呼气则短促而急切,如同濒临窒息的溺水者。
太急了,再来。安屿洋耐心地纠正,想象你面前有一支蜡烛,你的气息要轻柔地拂过火焰,让它摇曳,但不能吹灭它。
一次,两次,三次……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但渐渐地,在哥哥沉稳的引导下,那乱撞的气息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抚平、理顺。呼吸的节奏开始拉长、平稳,身体里那股冻僵般的紧张感,似乎被呼出的白气带走了一丝丝。
好,现在试试声音。安屿洋递给她一张纸,上面印着最简单的绕口令,不用管意思,就念出来。声音不用大,像说悄悄话一样,但要让站在你对面的人能听见。
安若蝶接过纸,指尖冰凉。她瞥了一眼上面的字——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简单到极致的句子,此刻却像一座山横亘在眼前。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只发出几个破碎的、近乎气声的单音节:吃……葡……萄……
没关系,再来。安屿洋鼓励道,眼神专注而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或失望。
时间在缓慢流逝。天际的水粉色晕染开来,渐渐透出明亮的橙光。操场依旧空旷寂静。安若蝶的声音依旧微弱,像在风中飘摇的蛛丝,断断续续,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和迟疑。每一次失败都像一根针扎在心上,每一次微小的进步(比如终于艰难地念完一个短句)都伴随着巨大的疲惫和更深的自我怀疑。
还是不行……哥,我……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挫败感,几乎要再次缩回自己的壳里。
听着,安屿洋打断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他走到她面前一步远的位置站定,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低垂的眼帘上,现在,把你刚才练习的那句话,‘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完整地、清晰地,只对我说出来。看着我,就看着我说。
他微微前倾身体,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眼神里充满了全然的信任和期待。不再是空旷的操场,不再是冰冷的围墙,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安若蝶抬起头,撞进哥哥专注而温煦的目光里。那目光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短暂地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空旷和可能存在的窥探。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肺部充满了清晨冰冷而清新的空气。她看着哥哥的眼睛,那里只有鼓励,没有丝毫审视的意味。
吃……声音依旧微弱,但清晰可辨。
葡萄……气息稳了一些。
不吐……连贯起来了!
葡萄皮。最后一个字落下,虽然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一句完整的、清晰的绕口令,第一次从她口中完整地流淌而出!
没有回音,没有嘲笑,只有哥哥眼中瞬间点亮的光芒和嘴角漾开的、如同初阳般温暖的笑意。
很好!安屿洋的声音不高,却充满了力量,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她心头那层厚厚的玻璃罩子上。看,它出来了!你的声音,出来了!他伸出手,用力地、鼓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那沉重的拍击,带着暖意和力量,穿透了厚重的冬衣,直抵她的心尖。
一股细小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暖流,倏地从安若蝶的心底最深处升起。这暖流如此微弱,却像黑暗中顽强闪烁的火种,带着一种近乎奇迹般的生命力,瞬间驱散了积压已久的冰冷和自我否定的寒意。那层禁锢她声音的厚重玻璃罩,仿佛真的被哥哥那充满力量的很好和结实的一拍,震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却足以透进一丝光亮的缝隙。
03
初阳的金辉穿透稀薄的晨雾,温柔地洒在操场东侧的角落。连续几个清晨的坚持,让这偏僻的练习场似乎也沾染了一丝熟悉的气息。冰冷的围墙依旧在身后沉默矗立,却不再带来最初的恐惧感。
安若蝶站得比前几日笔直了些,虽然双手仍下意识地紧握着手中的稿纸,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篇稿子,不再是简单的绕口令,而是一篇完整的、关于春日校园景色的短篇散文。纸上的字句在她眼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开始吧。安屿洋的声音放得很轻,如同拂过草叶的微风,带着鼓励和安抚。
安若蝶深吸一口气,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她张开嘴,开始朗读。起初的几句还算平稳,声音虽然不大,但清晰可闻。然而,当读到一处描写欢快雀跃的鸟鸣时,她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卡住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紧,干涩发疼,大脑一片空白。她紧张地瞥了一眼稿纸,那熟悉的字迹仿佛瞬间扭曲变形,变得陌生而充满恶意。
鸟鸣……鸟鸣……她徒劳地重复着词语,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发飘,如同风中的落叶。
安屿洋没有立刻打断。他静静地观察着妹妹的反应——那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急促紊乱的呼吸,眼中骤然涌上的慌乱。他耐心地等待了几秒,直到她彻底陷入僵局,才温和地开口:停一下。若蝶,看着我。
安若蝶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挫败和惊惶。
告诉我,安屿洋的声音异常平稳,刚才卡住的时候,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我怕念错……怕发音不准……安若蝶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怕……怕万一有人听见……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空旷的操场,尽管那里依旧只有他们两人。
你掉进了‘怕’的陷阱。安屿洋指出,你的注意力全在那些‘怕’上,而不是稿子本身,更不是你想表达的情绪。忘掉完美,忘掉别人,现在,就现在,告诉我,这篇稿子里,你最喜欢的是哪一句为什么
安若蝶怔了一下,目光重新落回稿纸上,慌乱的眼神开始聚焦。她犹豫着,手指划过几行字,最终停在描述阳光穿过新叶、投下斑驳光影的那句上。这里……她的声音依旧很低,喜欢‘光点像碎金子在地上跳舞’……感觉……很温暖,很活泼。
好!安屿洋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振奋,那就想着这个画面,想着你喜欢的这句话,再开始,就从这里开始读。别管其他,就感受你喜欢的这个‘碎金子跳舞’。
安若蝶再次深吸气,这次似乎顺畅了一些。她努力在脑海中勾勒那温暖跳跃的光斑,再次开口:……光点像碎金子在地上跳舞……声音比之前稳了一些,那跳舞二字,甚至带上了一点点轻盈的意味。
很好!安屿洋捕捉到这细微的变化,立刻给予肯定,继续,保持住这种感觉!让那些碎金子带着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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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鼓励,安若蝶小心翼翼地继续下去。磕绊依旧存在,紧张感也如影随形,但每当她试图去想怕时,哥哥那句感受碎金子跳舞的声音就会在她心底适时响起,像一根无形的线,将她从恐惧的漩涡边缘拉回。她的朗读开始有了微弱的节奏,虽然生涩,却不再是完全的断断续续。偶尔,她甚至能抓住文字中一两个简单的情绪点。
时间推移,稿子终于艰难地来到了最后一段。讲的是春日落日时分的校园,带着淡淡的眷恋。安若蝶的体力似乎也耗尽了,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气息也变得短促。但她咬着牙,坚持着。
……夕阳染红了天边的云霞,也染红了少年们归家的背影……最后一个字落下,她几乎是立刻松懈下来,肩膀垮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刚刚跑完一场漫长的马拉松,额头和鼻尖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念完了安屿洋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和赞叹,整篇稿子,你念完了,安若蝶!
他走上前,再次用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次的掌声更响亮,落在安屿洋自己厚实的手掌上,清脆的啪啪声在清晨的寂静中格外清晰,如同胜利的号角。听!这就是完成的声音!你的声音!
安若蝶抬起头,汗水浸湿了她额角的碎发,贴在皮肤上。她的脸颊因为持续的练习而泛着运动后的红晕,那双总是盛满紧张和怯懦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浓重的疲惫,有未曾散尽的余悸,有对自己表现的不满……但更深的底层,有什么东西在顽强地涌动。那是从心底深处挣扎着钻出来的、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一丝光芒——一种几乎被她遗忘的、名为我能做到的光芒。
这光芒虽然微弱,却像初春破土的嫩芽,带着不可思议的力量,终于在那层厚重的、禁锢她声音的玻璃罩子上,顶开了一道细细的、蜿蜒的裂痕。她能感觉到那裂痕的存在,就在胸腔深处,每一次心跳,都震得它边缘的碎屑簌簌落下。
04
时光在规律的晨练中悄然滑过。安若蝶的声音依旧带着拘谨的刻板,像一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鹿,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但那层无形的玻璃罩,似乎真的在持续不断的敲击下,裂痕蔓延,透进了越来越多的光。她开始能在哥哥面前完整地念完一篇稿子,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晰稳定。偶尔,在读到某个触动她内心的句子时,一丝极其细微的真挚情绪会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平静的声线里漾开一小圈涟漪。
这天清晨,练习接近尾声。安若蝶刚念完一段抒情稿,气息还未完全平复。安屿洋从帆布包里拿出水杯递给她,像往常一样准备收拾东西离开。突然,他口袋里的手机急促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肖迪娜的名字。
安屿洋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接通电话:喂,迪娜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又快又急,像一串炸响的鞭炮,即使在清晨安静的操场一角,安若蝶也能隐约听见肖迪娜那标志性的、元气十足却又带着十万火急的语调。
……什么临时……主持……歌手大赛……现在安屿洋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变得凝重,……突然失声这么严重……现在就要找人顶……名单上其他人呢……都试过了……不行……
他一边听着,目光下意识地转向身边的安若蝶。安若蝶正小口喝着水,当听到主持、歌手大赛、找人顶这几个词时,她的动作猛地僵住,心跳骤然漏跳了一拍。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直冲头顶。她握着水杯的手指倏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那不是水杯,而是一根救命稻草。
……我知道了。安屿洋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意味,好,我问问她……但……好,等我消息。他挂断电话,沉默了几秒,目光落在安若蝶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上。
若蝶,他开口,声音放得格外轻柔,仿佛怕惊碎什么,歌手大赛那边出了点状况。原本定好的女主持,突然急性咽喉炎,完全说不出话了。现在离开场只剩不到一个小时,他们试遍了所有有主持经验的后备名单,都不行,要么赶不回来,要么人在现场但一上台就紧张得忘词……他顿了顿,观察着妹妹的反应,她眼中的惊恐如同实质般蔓延开来。
肖迪娜……安屿洋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她是大赛的策划之一。她……推荐了你。
轰的一声!安若蝶只觉得脑袋里像被投入了一颗炸弹。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哥哥后面的话,清晨的风声,甚至她自己狂乱的心跳声——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真空。
只有推荐了你这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意识深处,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眼前仿佛瞬间黑了一下,紧接着是刺眼的白光。巨大的、足以将她彻底淹没的恐慌如同滔天巨浪,排山倒海般向她拍打而来!她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水杯从脱力的手中滑落,咚的一声砸在塑胶跑道上,水花四溅,浸湿了她的鞋面。
偌大的体育馆仿佛一个巨大的、喧嚣的蜂巢。炫目的舞台灯光切割着空气,将飞舞的尘埃映照得清晰可见。震耳欲聋的背景音乐如同实质的音浪,一波波冲击着耳膜,混杂着观众席上此起彼伏的交谈声、兴奋的尖叫声、调试话筒的刺耳回授声……所有的声音汇成一股混乱而庞大的洪流,几乎要将人吞噬。
后台狭窄的入口通道,像一个幽深冰冷的洞穴。安若蝶被肖迪娜和安屿洋几乎是半推半架着,裹挟在这片声浪的旋涡中心。她感觉自己像一片被卷入风暴的羽毛,身不由己,意识模糊。
快快快!若蝶,救场如救火!稿子,稿子给你!肖迪娜语速快得像机关枪,风风火火地将几页打印纸塞进安若蝶冰冷僵硬的手中。那稿纸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烫得她手指一缩,差点再次让它滑落。她的目光空洞地扫过纸面上密密麻麻的字,那些黑色的符号扭曲跳跃着,拒绝组成任何有意义的句子。
迪娜……安屿洋试图阻止肖迪娜过于急促的动作,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无奈。他紧紧握着安若蝶另一只冰冷的手,清晰地感受到那手心里湿滑的冷汗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哎呀来不及了!名单报上去,评委都等着呢!肖迪娜完全没注意到安若蝶的异常,或者说她注意到了却选择性地忽略了这小小的紧张。她兴奋地拍着安若蝶的肩膀,加油啊若蝶!看好你!你能行的!就当……就当是在操场练习!对,练习!她试图给她一个鼓励的笑容,但那笑容在安若蝶眼中却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肖迪娜说完,像一阵风似的又冲向了舞台监督的方向,留下一串焦灼的指令声。
安若蝶被独自留在了这片混乱的边缘,或者说,是恐惧风暴的中心。巨大的舞台就在前方几步之遥,隔着深红色的厚重幕布,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里投来的、无比强烈的光柱和凝聚而来的、成千上万道无形的目光压力。幕布像一个张开的巨口,等待着将她吞噬。
她浑身冰冷,血液仿佛凝固了,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沉重得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汗水早已浸透了内里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那几页稿纸在她手中被捏得不成样子,边缘被她无意识揉搓得卷起、碎裂。她的目光死死地盯在幕布边缘被灯光照亮的那一小块地面,大脑里一片茫茫的、旋转的空白。所有清晨练习时积累的、那一点点可怜的熟悉感和节奏感,此刻被碾得粉碎,荡然无存。
怎么办要说什么名字第一个字是什么稿子呢稿子上的字呢它们去哪儿了
无数个尖锐的问题在脑海中炸开,像一群失去控制的疯鸟,疯狂地撞击着、撕扯着她最后的理智防线。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从脚底疯狂滋生、缠绕、收紧,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的世界在急剧地缩小、崩塌,只剩下眼前那片刺目的光,和幕布后那无法想象的、令人窒息的巨大空间。
她感觉自己正在被那无形的目光和巨大的声浪拖向深渊。冰冷的绝望感,像黑暗的潮水,迅速漫过她的头顶。
05
若蝶!
哥哥的声音穿透了重重迷雾,像一根抛来的绳索。安屿洋不知何时已经重新站到她面前,他的双手用力地按在她冰冷僵硬的肩膀上,迫使她涣散的目光聚焦在他脸上。
若蝶!看着我!听我说!他的声音压过了周围的喧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直抵她的灵魂深处。他的眼神灼热而急切,仿佛要将所有的力量和信念都通过这目光传递给她。
你的声音!安屿洋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她混乱的意识上,它从来就不该被锁在玻璃罩子里!它天生就该被听见!
玻璃罩子!那禁锢了她太久太久的无形牢笼!哥哥的话语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她脑海中的混沌!清晨录音带里那个荒腔走调却无所畏惧的童音,围墙边无数个黎明时分的挣扎与坚持,那些从蚊子哼到终于完整念完稿子的汗水和泪水……无数画面在她脑海中爆炸般闪现!
那层厚重、冰冷、隔绝了她与世界的玻璃罩子,此刻清晰地浮现在她的意识里。上面布满了她和哥哥一起敲击出的、蛛网般蔓延的裂痕!
安屿洋看到了她眼中瞬间爆发的挣扎和光亮,那是被绝望逼到悬崖边时本能的反抗!他抓住这稍纵即逝的契机,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去打破它!若蝶!现在!就在这里!用你自己的声音,把它敲碎!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后台的嘈杂、炫目的灯光、沉重的幕布……这一切都短暂地退成了模糊的背景。
安若蝶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动作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冰冷而浑浊的空气被吸入肺腑,带着后台特有的、混杂着灰尘和电子设备气味的味道。这口气息在身体里盘旋、下沉,仿佛要坠入深渊。
然后,她动了。
没有再看哥哥,没有再看那令人眩晕的灯光,甚至没有再去看手中被揉烂的稿纸。她的目光,投向了那深红色幕布缝隙中露出的、黑洞洞的舞台深处,那里仿佛是无尽的虚空。
她迈开了脚步。
一步,踏出后台通道的阴影,踏入了舞台侧面那无比强烈的、灼热的光晕之中。炫目的灯光瞬间吞噬了她,让她纤细的身影仿佛被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
舞台监督显然早已等得焦头烂额,看到她出现,几乎是扑过来将一只沉甸甸的、闪着金属冷光的麦克风塞进她冰凉、汗湿的手心。那冰冷的触感让她一个激灵。
下一秒,一个清晰的、带着无限鼓励和信任的力道从背后传来——是安屿洋,用力地将她向前推去!
安若蝶踉跄了一步,完全暴露在了舞台中央那最强烈、最刺眼的光柱之下!
轰——!
如同平静的水面被投入巨石。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瞬间爆发出更响亮的喧哗声、议论声。无数道目光,好奇的、审视的、期待的、甚至带着几分看戏意味的,如同实质的探照灯,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个突然出现在聚光灯下、显得异常单薄和手足无措的女孩身上。
那目光的压力排山倒海,瞬间将她淹没!
安若蝶站在舞台中央,如同被剥去了所有保护的雏鸟,骤然暴露在狂风暴雨之下。炫目的聚光灯是无数双灼热目光的实体化身,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她每一寸裸露的皮肤。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攒动着,汇成一片深不可测、翻涌着嘈杂声浪的海洋。窃窃私语、好奇的议论、甚至几声毫不掩饰的嗤笑,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向她摇摇欲坠的神经。
大脑一片空白,比任何一次失败后的崩溃都要彻底。那是一种意识被抽空的虚无感,连恐惧都暂时隐匿,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眩晕和失重感。她感觉自己像一颗被遗弃在无边荒漠的沙粒,渺小,无助,下一刻就要被这巨大的声浪和目光碾碎、蒸发。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想要躲避那无处不在的审视。目光落在手中被汗水浸透、揉捏得不成样子的稿纸上。那些歪歪扭扭、模糊不清的字迹,此刻像一群张牙舞爪的黑色小虫,在她眼前疯狂地蠕动、跳跃,拒绝拼凑成任何有意义的词语。开场词……第一个字是什么她的名字还是尊敬的她是谁她在这里做什么
冷汗像冰冷的溪流,沿着脊椎沟壑蜿蜒而下,瞬间浸透了后背单薄的衣料。喉咙干涩发紧,仿佛被粗糙的砂纸磨过,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来火辣辣的刺痛。握着话筒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冰凉的金属外壳硌着汗湿滑腻的掌心,仿佛随时会脱手坠落。那细微却高频的震动,通过紧贴皮肤的麦克风,被无限放大,在空旷的体育馆里发出嗡嗡的低鸣,如同濒死昆虫绝望的哀鸣,清晰得令人心悸。
观众席的骚动声更大了些。有人伸长脖子,有人交头接耳,疑惑和轻微的、带着不耐烦的嘘声开始滋生。舞台侧幕,肖迪娜急得脸色发白,双手握拳,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安屿洋死死地盯着妹妹那仿佛被冻僵在强光下的背影,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要窒息。他想要冲上去,想要把她拉下来,但脚下如同生了根。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细微的嗡鸣声中,一秒一秒地流逝,沉重得如同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评委席上,有人皱眉,有人低头看表,焦躁的气氛无声蔓延。安若蝶的世界在急剧地缩小、扭曲、崩塌。她感觉自己正坠入一个冰冷黑暗的深渊,下坠,下坠……那层禁锢她声音、她的灵魂的厚重玻璃罩,此刻沉重得如同千钧巨石,将她死死地按在原地,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变得奢侈。
就在那冰冷的绝望感即将彻底吞噬她的意识,将她拖入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之时——
哥哥的声音,那句在无数个黎明陪伴她挣扎、在她每一次濒临放弃边缘将她拉回的话语,如同穿越时空的惊雷,在她混乱一片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你的声音,从来不该被锁在玻璃罩子里!
轰!
这一声,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她灵魂深处最激烈的震荡!那声音带着哥哥手掌拍在她肩上的温暖力量,带着清晨录音带里小女孩放肆跑调的勇气,带着围墙边无数次失败的喘息和最终完成朗读时那细小的、却无比真实的光亮!
玻璃罩子!那该死的、无形的、隔绝了她与世界的牢笼!它就在这里,就在此刻,沉重地压在她的头顶,挤压着她的胸腔,试图让她在万众瞩目之下彻底失声!
不!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前所未有的巨大力量,像沉睡在地核深处的岩浆,在她濒临破碎的心底猛烈爆发!那不是技巧,不是练习带来的熟练,而是被逼到绝境时,源自灵魂最深处、对自由的嘶吼!
安若蝶猛地抬起头!
动作决绝,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豁出一切的力道!原本低垂的、试图逃避的目光,像两束被强行点燃的火炬,直直地刺向舞台前方那片翻涌着人声灯光的黑暗海洋!炫目的强光瞬间刺入她的瞳孔,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视线,却无法浇灭眼中那陡然燃烧起来的火焰——那是愤怒,是对恐惧本身的反抗,是对那玻璃牢笼歇斯底里的宣战!
去打破它!就在这里!就是现在!
这个念头如同燃烧的陨石,带着毁灭和重生的意志,狠狠砸穿了她所有的怯懦和犹豫!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将那沉甸甸的、冰凉的麦克风猛地举到了唇边!冰冷坚硬的触感印上她的嘴唇,带来一丝奇异的、近乎疼痛的清醒。
她张开了嘴。
没有稿子,没有预设,甚至没有经过大脑的任何思考。所有那些排练过的、精心修饰过的、试图追求完美的开场白,都被那汹涌爆发的力量冲得粉碎!
啊——!
一个短促、高亢、因过度用力而带着一丝破音的单音节,毫无预兆地,如同挣脱束缚的困兽发出的第一声咆哮,通过麦克风的放大,尖锐地刺破了体育馆里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嗡嗡的背景杂音!
这声音是如此突兀、如此不完美、甚至带着失控的嘶哑和颤抖,却拥有着石破天惊的力量!它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观众的耳膜上,也砸在了安屿洋和肖迪娜的心口上!
全场瞬间安静了!
所有的窃窃私语、不耐烦的议论、调试设备的杂音,在这一声突兀的呐喊之后,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戛然而止。上千道目光带着震惊和错愕,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站在强光下、身体紧绷、眼神决绝、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战争般的女孩身上。
安若蝶自己也愣住了。那一声吼仿佛抽空了她肺部所有的空气,让她剧烈地喘息着。她听到了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咚咚咚,撞击着胸腔,震得她握着话筒的手心发麻。她看到了台下瞬间凝固的、带着难以置信表情的面孔。
恐惧,依然如同附骨之蛆,冰冷地缠绕着她。巨大的压力,并未因这一声呐喊而减轻分毫。但就在这死寂之后、在她自己剧烈的喘息声中,一种奇异的、从未有过的感觉,如同黑暗岩缝里艰难渗出的一缕清泉,悄然流淌过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那层厚重的、隔绝一切的玻璃罩子……好像……真的被刚才那声嘶力竭的呐喊,砸出了一道清晰的、贯穿性的裂痕!她能感觉到!声音,她自己的声音,带着她的气息,她的恐惧,她的破釜沉舟,真的……传出去了!被这么多人听到了!
这感觉陌生又刺激,让她浑身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战栗。
我……一个清晰却依旧带着浓重颤抖的字,再次从麦克风里传出,在寂静的体育馆里回荡。
她顿住了,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和体内翻腾的惊涛骇浪搏斗。台下依旧一片寂静,但最初的震惊似乎开始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勾起的好奇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等待。没有人催促,没有人再发出嘘声,上千人仿佛屏住了呼吸,等待着这个刚刚用一声呐喊撕开沉默的女孩,下一步会做什么。
安若蝶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台下。在靠近前排的某个角落,她看到了!一点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光芒!那是……哥哥!安屿洋不知何时已经挤到了观众席的最前方,紧紧地挨着舞台边缘。他高高地举起了右手,手中不知从哪里摸来的一根小小的荧光棒,正散发着柔和的、温暖的绿色光芒!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样笔直地站着,用力地举着那点微光,目光灼灼地、充满鼓励和无限信任地,穿透了炫目的舞台灯光,牢牢地锁定在她身上!
那点绿色的微光,如同漆黑夜海上唯一可见的灯塔,瞬间刺穿了安若蝶眼前弥漫的恐慌迷雾!一股暖流,混杂着巨大的委屈和瞬间涌起的勇气,狠狠地冲撞着她的眼眶,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
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整个体育馆的空气都吸入肺腑。那动作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她再次将话筒举到唇边,无视了脸上肆意流淌的泪水,无视了那剧烈颤抖的身体,目光死死地锁住那点绿色的微光,仿佛那是她全部力量的源泉。
我是安若蝶。声音依旧沙哑,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掩饰的颤抖,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力量,穿透了空间,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对不起……我……我很害怕……从来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过话……
她哽咽着,坦白着自己的恐惧,声音断断续续,却无比真实,我……怕得发抖……怕得想跑……怕得要死……
这赤裸裸的、毫无掩饰的脆弱告白,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观众席上激起了更大的涟漪!不再是嘲笑,而是更多的惊讶,随后,一些感同身受的柔软目光开始浮现,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充满了理解和善意。甚至,在某个角落,响起了零星的、试探性的掌声!
这掌声如同投入干柴的火星。
安若蝶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但她的身体似乎因为这坦诚而获得了一丝微妙的、奇异的放松。那紧紧扼住喉咙的冰冷力量,似乎松动了一点点。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中被揉烂的稿纸,又看了看台下那无数双注视着她的、不再那么可怕的眼睛。
她忽然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她抬起手,用力地用胳膊擦了一把糊住视线的泪水,然后将那几页皱巴巴的稿纸,狠狠地、带着一种近乎发泄般的力道,揉成一团,塞进了自己裙子侧边的口袋!
这个动作,带着一种笨拙又无比真实的倔强。
她重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有火焰在燃烧。她不再看稿子,目光投向舞台前方,没有特定的焦点,却又仿佛注视着所有人。
但是!她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哭腔,却充满了力量,今晚!我在这里!因为……因为有人需要我!因为……我想让大家听到——那些准备了好久好久的歌手们……他们很棒!他们值得被听见!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用力而再次带上了破音,气息也因为刚才的哭泣和紧张而显得急促不稳。句子甚至有些颠三倒四,语法也谈不上完美。然而,那份从她颤抖的身体里、从她带着泪光的眼中、从她嘶哑却异常执着的声线里,喷薄而出的、纯粹而滚烫的真诚,却如同最强劲的冲击波,瞬间席卷了整个场馆!
所以……所以……她再次深呼吸,胸膛剧烈起伏,握着话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请……请和我一起……欢迎……第一位歌手……李明轩!他带来的歌曲是……是……她卡住了,脑中一片空白,刚才塞进口袋的稿子内容此刻半点也记不起来。巨大的慌乱再次袭来。
就在她脸色煞白,眼看又要陷入僵局时——
06
《追光者》!一个响亮而清晰的声音,带着满满的支持,从舞台侧幕传来!是肖迪娜!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灯光边缘,双手拢在嘴边,用尽力气喊出了歌名!
同时,观众席上,那个举着绿色荧光棒的角落,爆发出一声更为浑厚、充满力量的呼喊:《追光者》——!是安屿洋!他放下了荧光棒,双手拢在嘴边,像一头发怒的雄狮,用尽全力吼了出来!
这一声,点燃了沉寂的导火索!
《追光者》!
李明轩!《追光者》!
加油!安若蝶!《追光者》!
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了进来!起初是零星的,随后如同燎原之火,迅速蔓延!呼喊声、鼓励声、掌声汇聚成一股温暖而强大的声浪,不再是压迫,而是托举!这巨大的善意和突如其来的支持,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将孤立在舞台中央的安若蝶温柔地包裹、托起!
安若蝶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是滚烫的!她用力地点头,像一个终于找到了节奏的、笨拙却努力的孩子,对着话筒,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前所未有的巨大勇气,嘶声喊道:
欢迎——李明轩!演唱——《追光者》!
声音嘶哑,几乎破音,却像一把终于挣脱所有束缚的号角,带着一往无前的决心和初生的力量,响彻了整个体育馆!尾音落下,她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而微微弯腰,剧烈地喘息着。
下一刻,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冲天而起!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终于喷发!灯光瞬间聚焦在舞台入口处,李明轩带着一丝感动和敬佩的神情,快步走上舞台,向安若蝶投去感激的一瞥。音乐的前奏如同温暖的溪流,适时地流淌开来。
安若蝶站在舞台中央,沐浴在如潮的掌声和温暖的灯光里。汗水浸湿了她的鬓角,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身体依旧因为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那层无形的、沉重的玻璃罩子,仿佛随着刚才那声嘶力竭的宣告,彻底分崩离析,碎裂成亿万片晶莹的粉末,在聚光灯下无声地消散!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沉重而有力,撞击着胸膛。她能感受到台下传来的、不再是冰冷的审视而是温暖的鼓励。她能感受到喉咙里残留的灼痛,和声带震动后带来的、奇异的满足感。
她的声音……真的出来了!穿透了恐惧,穿透了黑暗,抵达了那么多人的耳中!纵然不完美,纵然带着伤痕,但那确确实实是她的声音!被锁在玻璃罩子里的声音,终于冲破了牢笼,在广阔的世界里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呐喊!
后台入口处,肖迪娜早已泣不成声,用力地挥舞着手臂。安屿洋站在舞台边缘的阴影里,仰头看着聚光灯下那个小小的、闪闪发光的、宛如破茧而出的身影,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于傻气的、如释重负又无比骄傲的笑容,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过他刚毅的脸颊。
安若蝶微微侧过身,将舞台的中心完全让给即将开始演唱的李明轩。她退到舞台一侧,身体依旧微微发抖,像一片在风中颤栗的叶子。但她的背脊,却挺得笔直。她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一株刚刚经历风雨洗礼、终于挺直腰杆的幼嫩树苗。灯光勾勒出她清晰的侧影,纤细却蕴藏着不可思议的韧性。后台工作人员连忙递过来一张纸巾,她下意识地接过,胡乱地擦了擦脸,动作笨拙而仓促。
她的目光落在台下那片温暖的声浪和灯光无法触及的幽暗角落,仿佛在无声地确认着什么。然后,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那动作不再是黎明前围墙边的僵硬喘息,而是一种带着新生力量的、近乎贪婪的呼吸。每一次吸气,都仿佛在汲取着空气中弥漫的勇气;每一次呼气,都将体内残余的寒气和恐惧一点点排出。
她握紧了手中的麦克风,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这冰冷的金属,不再仅仅是传递声音的工具,更像是她刚刚夺回的、属于自己的力量的象征。她能感觉到指尖下话筒轻微的震动,如同她胸腔里那颗依旧擂鼓般跳动的心脏——有力,鲜活,宣告着存在。
比赛在继续。安若蝶的主持依旧生涩,甚至可以说是笨拙。她介绍选手时偶尔会卡壳,报错歌名、忘掉准备好的串词是常有的事。紧张感如同幽灵,从未真正远离。当聚光灯再次聚焦在她身上时,她的掌心依旧会瞬间沁出冷汗,喉咙也常常发紧,声音带着无法完全消除的细微颤抖。
然而,一切又都不同了。
每一次卡壳,她不再像过去那样陷入崩溃的沉默或徒劳的重复。她会深吸一口气,用力地眨掉眼中因着急而涌上的水汽,然后笨拙地、却无比坦率地承认:啊……对不起……我又紧张得忘词了……
甚至有一次,稿纸真的从她微颤的手中滑落,轻飘飘地掉在光洁的地板上。在观众善意的轻笑声中,她没有惊慌失措,反而蹲下身,认真地捡起稿纸,抬起头对着话筒,带着一点窘迫却又格外明亮的笑容说:看,我的手还在抖……不过没关系,我捡起来了!我们继续!
这份近乎天真的坦率,意外地化解了尴尬,常常能换来一片更为热烈和包容的掌声。
更重要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感,在她体内悄然滋生。她开始尝试着去听自己的声音,去感受那些字句从自己胸腔里发出来时的震动和力量。虽然声音的音量起伏不定,节奏时快时慢,吐字也远谈不上字正腔圆,但那声音里,开始带上了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属于安若蝶的特质——一种在无数次失败的播音面试中、在黎明前的围墙边、在刚才那声破音的呐喊里,淬炼出来的、带着韧劲的、真实的温度。
当一位选手演唱完一首深情的情歌,现场气氛有些感伤时,安若蝶握着话筒,没有按照稿子上的串词去生硬地转折。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努力平复自己被歌声带起的情绪,然后,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说:……我……我也好想哭……原来……失恋是这种感觉吗……不过,下一个要出场的,听说会带来很欢乐的歌……或许……或许我们都需要一点快乐
她的点评毫无技巧可言,甚至有些词不达意,但那份真实流露的情绪和笨拙的共情,却让台下不少观众会心一笑,掌声中带着温暖的鼓励。
比赛接近尾声。最后一位选手演唱完毕,掌声雷动。按照流程,安若蝶需要再次上场,宣布比赛结束并感谢评委和观众。这一次,她走上舞台的步伐,虽然依旧算不上从容,却多了一份沉静。灯光再次打在她身上,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和喧闹声依旧存在,但那种几乎要将她碾碎的压力感,似乎淡去了许多。
她站在话筒前,没有立刻开口。体育馆里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她。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沉稳而有力。她微微侧头,目光扫过台下那片由无数面孔组成的海洋,这一次,她没有刻意去寻找那点熟悉的绿光,只是平静地迎接着那些目光。
谢谢大家……她开口了,声音依旧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像山涧清泉初融,流淌得异常平稳、清晰。没有了开场时的嘶吼,没有了中间环节的磕绊,每一个字都稳稳地落在实处,清晰地传递到场馆的每一个角落。谢谢今晚所有勇敢站上舞台的歌手们,是你们的声音……让我……让我们听到了梦想的样子。谢谢评委老师的辛苦,谢谢肖迪娜……和所有工作人员的付出。她顿了顿,目光似乎无意间掠过舞台侧前方那个熟悉的身影,然后转向所有观众,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干净、明亮,如同雨后初晴般澄澈的笑容,更要谢谢……坐在这里的每一位。是你们的掌声……是你们刚才喊的那声《追光者》……让我……让我没有逃跑。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着。体育馆里异常安静,只有她平缓的声音在流淌。说到没有逃跑时,她的眼中再次泛起水光,但这一次,那光芒如同星辰,明亮而动人,没有丝毫的怯懦。
今晚……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铭记一生的时刻烙印在肺腑之中,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充满力量的颤抖,我的声音……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听见了。她微微握紧了话筒,指腹感受着那坚硬的金属外壳,仿佛在确认这份真实,虽然……它可能还不够好听,还会发抖……但是……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它出来了!它终于出来了!
最后几个字,带着一种宣告般的、近乎哽咽的喜悦和力量,重重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那份破茧而出的狂喜和如释重负,透过她的声音,毫无保留地传递了出来!
短暂的寂静之后,雷鸣般的掌声再次席卷了整个体育馆!这一次,掌声更加持久,更加热烈,充满了敬意和由衷的祝福!许多人站了起来,用力地鼓掌,甚至有人高声喊着她的名字:安若蝶!好样的!
安若蝶站在掌声的浪潮中心,脸上带着泪,却也带着光。她深深地、深深地对着台下鞠了一躬。起身时,她看到舞台侧幕边,肖迪娜早已哭成了泪人,跳着脚在用力鼓掌。而舞台下方最前方的阴影里,安屿洋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舞台边缘,正仰头看着她,脸上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混合着骄傲、心疼和巨大欣慰的笑容,他的眼圈通红,正抬起手背用力擦拭着眼角。
07
巨大的幕布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依旧汹涌的声浪。后台明亮的灯光下,安若蝶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脚步有些虚浮。就在这时,一个带着熟悉洗衣粉清香的、温暖而坚实的怀抱,猛地将她整个人包裹住!
是安屿洋!
他冲过重重人群,第一个冲到了后台,一把将妹妹紧紧地拥入怀中!那力道之大,勒得安若蝶几乎喘不过气,却又让她感到无比的安全和踏实。哥哥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胸膛剧烈起伏着,她能清晰地听到他强忍的、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哽咽。
哥……安若蝶的脸埋在哥哥厚实的肩窝里,闷闷地叫了一声,眼泪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是彻底放松的、滚烫的泪水,混合着汗水,迅速浸湿了安屿洋肩头的布料。
你做到了……若蝶……安屿洋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最深处挤出来,你听见了吗那么多人为你鼓掌!你的声音……被那么多人听见了!哥……哥都听见了!哥为你……他说不下去了,只是更用力地抱紧她,下巴抵着她的头顶,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肖迪娜也冲了过来,从旁边一把抱住他们兄妹俩,又哭又笑:吓死我了若蝶!你最后那一声喊出来的时候,我差点跪了!太帅了!真的!破音都破得那么帅!她语无伦次地喊着,眼泪鼻涕一起流。
安若蝶被哥哥和好友紧紧抱着,像个终于找到港湾的小船。她靠在哥哥温暖的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着肖迪娜激动的大力拍打,一直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终于彻底松懈下来。极度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如同新生命般的喜悦和轻松感,却从灵魂最深处升腾而起,盖过了所有的疲惫和酸痛。
她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嘴角却高高地扬起,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如释重负、带着泪光的笑容。那笑容纯净而明亮,像雨后的第一缕阳光,穿透了所有阴霾。
哥……她的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明亮的光泽,如同被溪水冲刷过的玉石,那个……录音带……可以收起来了。
安屿洋身体微微一震,随即明白过来。他低头看着妹妹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阴郁和怯懦,只有一片澄澈的、新生的光。他用力地点点头,声音依旧哽咽,却充满了笑意:好!收起来!我们……回家!
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安若蝶滚烫的脸颊。走出体育馆,喧嚣声渐渐远去。她走在哥哥身边,脚步有些虚浮,身体疲惫得像散了架,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却又感觉异常轻盈,仿佛卸下了背负多年的千斤重担。城市的灯火在远处闪烁,夜空深邃而广阔。
她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夜风,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体育馆里喧嚣的味道和泪水的咸涩。胸腔里,那颗心脏依旧在有力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一种陌生而强烈的、自由鼓胀的感觉。那层禁锢了她声音、也禁锢了她灵魂的厚重玻璃罩子,已然消失无踪。她的声音,终于穿透了无形的壁障,在这个喧闹的世界上,清晰地刻下了属于自己的第一道印记。
夜风吹起她汗湿的额发,发丝在路灯下跳跃着细碎的光点。她微微眯起眼,望向远处灯火阑珊的城市深处。道路漫长,但她的脚步,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坚定。每一次心跳,都如同破茧后新生的羽翼,在寂静的夜空下,无声地宣告着振翅欲飞的渴望。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