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富豪,天下皆知。
鲜有人知,我爹娘每年掏出大半进项去供养一位前朝公主。
原本这位公主是我哥未过门的媳妇,便是花费再多也不算便宜了外人。
谁料世事无常。
归梦公主与当今圣上猎场相遇,竟是博得天子喜爱,一朝入宫做了贵人。
爹娘吝啬,心疼大把的银子打了水漂,终日里长吁短叹。
好在哥哥生性洒脱,不过沉闷几日便释怀于心,只道命里无时莫强求。
原以为家中最大的祸事莫过于此。
谁曾想,归梦自有万种风情,直把皇帝迷的如同毛头小子般,吃起了陈年老醋。
有道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谁又知,天子一醋,毫不相让。
那天,叶家人的血流成了河,我在滔天的怨怒中死于非命。
再睁眼,我竟回到了归梦和皇帝相遇的前一年。
1
圣旨驾到的时候,我家正在办百花宴。
满园鲜花争奇斗艳,原是能看很久的美景。
宣旨大臣带着锦衣卫闯进二门,惊的众位夫人小姐花容失色,云鬓乱颤。
我爹娘见了,却不惊反喜。
只盼皇恩浩荡,念在叶府养了贵人一场,若能赏个虚爵也算了了善缘。
我被阿若搀着,跪在爹娘身后。
心中却想今日席间的那道鲈鱼羹着实美味,待客人走了,定要重赏大厨房。
这时,胳膊被阿若死死掐住。
我心头一跳,便听到——
淮阳叶家,居心叵测,胡作非为。即刻起,家产充公,斩立决。
读错了,定是读错了！
我猛地抬头,不可置信。
叶家一介商贾,本本分分经商,从不沾染朝政。
又如何能犯下这滔天大罪
耳畔已听爹爹颤巍巍询问,大人,为何
大人的声音像刺骨寒风。
珍妃娘娘身份贵重,你原何不上报朝廷还拘禁宅中,任凭你家小子轻薄羞辱
珍妃娘娘
是了,前些日子听闻归梦被册封为妃。
因是无子封妃,封号又是代表珍视的珍,朝廷内外还议论一番。
原来,竟是因为她。
一股森森寒意漫上心头。
我们叶家何时亏待过她
我想不通,可那又如何
家产被抄,亲人入狱,血染刑场。
我眼睁睁看着爹娘和哥哥人头落地,忍不住抬头望天,掉下血泪。
老天啊,你为何如此不公
2
许是怨念太深,我死后并未进入阴曹地府。
反而飘飘荡荡进入皇宫,见到了仇人。
彼时,归梦歪坐在皇帝身边,凄婉垂泪。
母后弥留之际身边除了一二忠仆之外,便只有叶氏夫妇。
因是再无人选,又看他俩是个好的,这才把地宫宝藏一一告知。
本想着他们既拿了这些银钱,定要把臣妾好好养大,谁知,他们却起了旁的心思……
这女人莫不是在喷粪
整个大周朝谁人不知,前朝哀帝昏聩无能又穷奢极欲。
他在位十七年,光是皇后就立了三位,每次册封都耗资无数。
不仅如此,哀帝又建楼阁又造庙宇,又砌城墙又凿运河。
一项一项花费巨大,前朝那紧巴巴的国库是早已经掏个精光。
还地宫宝藏
地宫里便是有一粒金屎都要被抠出来花了！
就是这种我都不信的鬼话,圣上却信了。
圣上李珉双目微眯,下巴崩的死紧,恨恨骂道,叶氏夫妇实在无耻！
归梦犹嫌不够,她白腻的胸脯紧贴着皇帝手臂,红唇轻启,嘤嘤胡诌。
叶家长子终日里游手好闲,和一众纨绔子弟寻欢作乐。
臣妾做梦都想离他远远的,可他却非要把一双眼睛长在臣妾身上。
叶氏夫妇又只道,养恩大于天,既养了臣妾这些年,定要抵给他家当媳妇的。
如此,小两口感情和睦,才好早日生下一个金孙。
畜牲！
皇帝怒喝一声,一拳打在紫檀炕桌上,把一盏茶打翻。
归梦却抬起那张泪盈盈的小脸儿,满眼都是委屈。
臣妾曾亲耳听闻,叶家长女与她婢女说,叶家商贾,血统低贱。
若她哥哥和臣妾生下孩儿,后日的叶氏子孙就染上了龙息。
待到来日山河有异,他叶氏既有万贯家财,又有皇家血统。
焉知不能,傲视群雄！
皇帝气的脸都歪了,看来斩立决竟是便宜了这窝臭虫！朕就应该……
陛下！
归梦忽然娇声打断,她抖抖身子缩进皇帝怀里,两胸磨蹭着男人的胸膛,声音湿润的能滴下水来。
陛下别说了！臣妾害怕。
朕疼你还来不及。
皇帝两眼喷火,双手像一对火钳,滚烫地撕开归梦的宫装。
爱妃又何须害怕
陛下如此伟岸,臣妾自然害怕。
说话间,两人已经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3
我忍着恶心,怀着恨意,日日跟在归梦身后。
逐渐也解开很多隐秘。
原来,归梦自持是前朝公主,身份尊贵,哪里肯甘心嫁入叶家
当是重入皇宫,才不算辱没玉骨。
她与她那几名忠仆更是早早打算。
养肌肤,练体态,学才艺,习诗词。
按照前朝皇室的标准,一应花费只管和我爹娘讨要。
只这些还不够。
因是新朝初立,根基不深。
国都也好,国库也罢,都有些荒凉。
那归梦与皇帝相遇的猎场原是叶家所有。
只因今上喜欢出宫打猎,又爱这片山林风景优美,物产富饶。
我爹何等精明
自是上下疏通,双手奉上。
山林外还有个小山庄。
先帝的嫡亲妹妹,护国大长公主派家仆来买。
我爹娘听闻,欢天喜地要送。
可归梦却说,那山庄她去的时候多,每每住了,连睡觉都香甜,实在是舍不得。
我家一向护短,既见准儿媳言辞切切,爹娘便不忍叫她失望。
又怕开罪大长公主,只好忍痛拿出一尊三尺来高的玉座金佛前去赔罪。
原来,这玉座金佛换的却不是阖家安宁,而是灭门之祸。
4
小姐,何管事说西边山上正闹狼灾,山下好些庄子里的牲畜都被咬死了,还有庄户家的小孩儿被狼给叼走哩！
西边山上的狼灾
那狼不是被皇后的的娘家人打死了
什么皇后的娘家人小姐你睡糊涂了,快起来清醒些吧,一会儿还要去外院见管事呢。
听了阿若的话,我猛地翻身坐起。
两眼怔愣地看着灵动的阿若,不敢置信地问,如今是哪一年
天圣七年啊,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我竟回到了天圣七年！
记忆中,这年发生过一件大事。
年仅五岁的六公主跟随皇帝去西山打猎,岂料随行宫人看护的不用心,竟让公主在山林中走丢了。
宫人又因害怕而不敢声张,耽误了好些时间。
等公主终于被人找到时,内脏已经被狼给吃空了。
此等祸事,便是放在平头百姓家也是耸人听闻,更遑论皇室
况且这位六公主又格外不同。
她本是皇后的亲生女儿,又和五皇子是双生子。
既是嫡出,又占祥瑞。
本朝开国国师羽化前留下谶语——
龙凤呈祥,贵不可言。
平安长大,国祚永延。
因这位国师本是半步登仙的人物。
祥瑞之说便传的沸沸扬扬,天下皆知。
后来公主遇害,市井街巷便议论纷纷。
龙凤俱全方为祥瑞,可如今公主惨死,实非祥兆,莫非将有妖邪现世,祸乱人间
转年,皇帝再度打猎时竟从山林中带回一位女子。
皇帝爱这女子如痴如醉,为她破例无数,将她宠冠后宫。
一次酒醉,皇帝与亲近之人讲起,那年春意阑珊,归梦一袭紫衣流光溢彩,坐在树上好似山间精灵。
她不过是轻轻一跳,便跳进了帝王心里。
5
大小姐,您说您要杀狼
何管事瞪圆双眼,声音都提高几分。
我观他神色,似是有一句,您该去看看郎中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眉头一皱,拿出大小姐的威仪。
不是杀狼,是跟踪。
我要你派出人手,去西山上跟踪所有狼的行踪。
千万记住,一只狼也不能漏掉。
家里人手不够,就去商队调人。
只一样,一定要完成我交代的任务,若是完不成,你也不用回来了。
好了,快去吧！
何管事纵有满腹疑惑,也只能领命离开。
见他走了,我转头吩咐阿若,赶快收拾东西,我们这就去西边庄子上小住。
是。
午后微风穿堂而过,我紧绷的心弦也稍微松了松。
如今我做足准备,愿老天保佑,让我能扭转乾坤。
不过在去救真公主之前,家里还有个假的也该去见……
见见
不不。
还是不见了。
如今我只要一想到归梦,脑海中就会自动浮现出两条白花花的身子。
真是造孽。
我原本也是个清清白白的黄花大姑娘。
6
四下无人。
我舒服的躺在揺椅上,闭目思考。
眼下归梦和皇帝还未相遇,她也不是后来那位权势滔天,养虎横行的珍妃。
如今待在叶府中的不过一介孤女,我想取她性命一如囊中取物。
可归梦若这么死了,皇帝怎么办
想到皇帝,我嘴角下撇,满心不屑。
这位陛下一直广受爱戴,颇有贤名。
我怎能让他如此好过
定要让他和他的珍妃一见如故,双双回宫,演一出天怒人怨的旷世绝恋。
再让他人心尽失,众叛亲离。
死也要死在天下人的唾骂中。
至于现在么,我眼皮一掀,露出恨意。
来人,去唤我哥的奶娘李嬷嬷来。
李嬷嬷素来不喜归梦。
我把她叫来,只说前两日哥哥带我去庆余楼吃饭却没带公主,因而惹得她生气。
那枚哥哥赠送的蓝田玉佩也给砸了。
眼下公主又有些后悔,还请嬷嬷再寻一枚送过去,还劳多费心思去哄哄。
李嬷嬷听完,脸色发青的走了。
我让丫鬟端来一碗梅子饮,再差人去叫大厨房的管事。
管事来了,我只让他站着。
半晌才道,公主毕竟在娘胎里时也是待过皇宫的,大厨房怎么日日就上些俗物
公主总因吃食不虞,厨房众人难辞其咎,罚奉一月小惩大诫。
若再惹得公主不快,你这厨房管事也不要当了,赶去马厩洗马正好。
物极必反,这般咄咄相逼足以令大厨房厌烦。
又有李嬷嬷暗中出力,不怕我离家的这些日子归梦好过。
酸甜可口的梅子饮一下肚,我蒸腾的火气总算消了消。
放下空碗,我长长一叹,先就这样吧。
7
住进西山庄子的第二天,皇帝就带着公主出宫打猎。
我知晓以额角冒汗,连呼好险。
到底是不能放心,再次加派人手,嘱咐何管事一定仔细盯紧了狼群。
这一日,我焦躁不安,从正午一直等到戌时。
总算有小厮进来通报,何管事在林中救下一名女童。
因那女童似乎有些来历,管事不敢擅自做主,还请小姐定夺。
成了！
烛光摇曳之下,我心头掠过一阵阵狂喜。
今日既救下六公主,我便可见到皇后娘娘。
而见到皇后,则复仇有望。
你快带路。
袖袍之下,我激动的双手微微颤抖,只有面上还竭力维持着平静。
夜里凉风阵阵,我跟在小厮身后快步疾行,只感到衣袂生风,似要飞去。
脑中不由想到那句——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这一世,我定青云直上。
8
夜虽深,景仁宫内却灯火通明。
六公主失而复得,皇后娘娘看着沉沉睡去的女儿,舍不得离去。
此时她已知晓,若非我家护院及时赶到,六公主只怕已葬身狼腹。
姑娘既救了本宫的女儿,就是本宫的恩人。
窗外,天色已隐隐有些发白,皇后娘娘给公主掖了掖被角,带着众人走出后寝。
正殿内,皇后端坐上首
,一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中闪烁着思索和感激。
她看了我半晌,终于温和一笑。
姑娘请坐。姑娘如此大恩,不知本宫该如何感谢
我双目低垂,盯着脚尖,不敢与皇后对视。
上一世见到皇后时她已失去六公主。
那时的她端庄肃穆,浑身上下似罩了一层暮气。
远不像现在这般温婉鲜活,平易近人。
可就是眼前的这位的杨皇后,竟在五皇子死后逼宫谋反,硬是带着金吾卫闯进永寿宫,给了皇帝和珍妃一人一剑——
一剑剖开珍妃腹部,一剑刺穿皇帝胸膛。
那一晚,皇后娘娘凤袍金冠,携烈烈之威,持灼灼之态。
提剑逼宫却娴雅从容,手刃帝妃而面不改色。
看的我好像活过来一般,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如今挨的娘娘这么近,我忍不住有些激动。
嘴唇嗫嚅着,半晌才稳住心神。
我抬眼直视皇后,一字一句道,民女只求娘娘能屏退众人,给民女一个和娘娘单独说话的机会。
9
六公主跟随皇帝出宫打猎,却不慎走丢。
若非福大命大被人解救,公主只怕要葬身狼腹。
公主的嫡亲舅舅,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杨臻杨大人听得此事气愤不已。
即刻请旨,上山杀狼。
这一日,城郊百姓只听西边林子里人声马声狼嚎声,声声不绝。
转眼年关将至。
我跟着爹娘打理生意,今日查看铺子,明日会见管事,忙的不可开交。
我哥则照例吟诗作赋,饮酒赴宴,今日联络旧友,明日结交新友,也忙的脚不沾地。
至于归梦
听闻厨房大管事跑到我爹娘跟前哭诉,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求老爷夫人开恩,另派高人伺候公主。
另有李嬷嬷暗中挑唆。
如今的归梦只好领着她那几名忠仆,在自己的院子里烧火做饭。
食材从大厨房里也领不到,只能花钱去外面买。
府上的小丫鬟得闲时便议论,归梦公主如今消瘦许多,肤色亦暗淡不少。
整个人看上去远不似过去那般顾盼生姿,袅袅娜娜。
因着小丫鬟的话,我又想起一事。
赶忙挤出时间,唤来药房管事。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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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见到药房的宋管事,我便训斥,公主毕竟在娘胎里时是待过皇宫的,药房送去的珍珠粉为何不是贡品的规格
可是有心糊弄
公主平日里养护肌肤用到的药材,又怎能滥竽充数,以次充好
可是敷衍了事
我板着脸训了半个时辰,丝毫不给宋管事辩驳的机会。
等我口也干了,人也乏了,才放他一马,做出总结。
因着年关将至,先罚奉半月。
再有怠慢,一并算账。
我只问你,以后这差事能不能办好
宋管事终于可以表态,那头摇的就像拨浪鼓一样快。
一叠声的说自己办不好。
又可怜巴巴的求我开恩,他上有老下有小,实在经不起折腾。
况且他们药房庙小,哪里又供的起大佛
不若请这位公主缺什么少什么自己去买
,也好给下人留条活路。
唉。
明明是大冷的天儿,宋管事却急得满头是汗,也是可怜。
我不由动了恻隐之心。
遂点点头,答应了。
这厢刚打发了宋管事,阿若就急匆匆地跑进来。
嘴里大声嚷嚷着,不好了！小姐不好了,公子要出家了！
11
怎么就不好了呢
晦气的丫头,出家而已,又不是抄家。
我皱起眉头,满脸不悦,不许大惊小怪。
小姐,都什么时候了！你快去前厅吧,晚一会儿公子就要被老爷给打死了！
阿若急得直跺脚。
我却稳如泰山。
那日,皇后娘娘允了我的请求,屏退众人与我交谈。
这一谈就谈到天亮,眼看再待一会儿就要有嫔妃前来请安,我这才告退出宫。
回到府上,我叫上刚刚睡醒的爹娘和堪堪要睡的哥哥,将他们带到我屋里,关起门来把前世种种一一告知。
我至亲的家人听了都沉默不语。
他们不愿相信,却也不得不信。
最后齐齐感叹,幸而老天保佑,让我能够重新回来,为大家谋一条生路。
剩下的时间,我们一起制定出一系列计划。
12
逆子！我真金白银养你到这么大,不指望你建功立业,光耀叶家！
只求你老老实实待在父母身边,早日娶妻生子,让叶家有后！
可你倒好,媳妇还没进门,你却要出家
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还有没有其他人
爹！老神仙说我颇有慧根,不过三五年间就能寻得大道！那时我再回来娶妻生子,一准给您和娘生一个金光闪闪的仙孙！
好儿子,你说的可是真的
……
我站在门外听的一脸黑线。
爹啊,不是计划好找个借口让哥哥离开吗
你怎么还当真了呢
屋内,我那激昂抗辩的哥哥也沉默了。
幸好,关键时候还有我娘。
什么真的假的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总之,娘不许你走！
若你非要走,那便把娘也带着！毕竟离家辛苦,有娘照顾你也好过些。
……
我推门的手不由一顿。
娘啊,我们不是计划好了,哥哥先走,你和爹爹留在京中,处理好生意后再行离开吗
你怎么还想变卦呢
哥哥,你快走吧,爹娘这有我呢！
一进前厅,我就当机立断对我哥说道。
如此看来,还得靠我。
好妹妹,那便都交给你了！
哥哥感激的看我一眼。
又不舍的看了看爹娘,便三步并做两步推门而去。
儿子,你快回来！
爹,你喊错了,得喊逆子。
我背着我爹翻个白眼,又转头去看我娘。
好家伙。
我娘已是哭的直打晃,眼见着就要晕倒了。
13
今年这个年,过得很不好。
我哥不管不顾出家,我爹娘又气又怒。
还要强撑精神打理生意,多重压力下,双双病倒了。
到了除夕那天,我爹娘没有出屋,只派丫鬟来传话说不用侍疾。
又怕沾染晦气,第二日的拜年也取消了。
连红包都没有。
等正月一过,宫里出来个嬷嬷,要领我进宫去六公主身边当差。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若能在六公主身边待上两年,我商户之女的身份就大大提高了。
爹娘见了嬷嬷笑逐颜开,连整日里笼罩在脸上的愁云也散了几分。
只有一点,年前我那不着调的哥哥跟着老道跑了,年后我又要进宫。
我爹娘看着空荡荡的叶宅,只觉得这是个伤心的地方。
没过两日就做下决定,离开京城,周游经商。
临走前,爹娘叫来归梦。
他们夫妻二人的脸色都不太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絮叨起来。
叶氏商贾,原就不配公主,如今长子也跑了。
既如此,不如就将这门婚事作罢。
叶家养了公主这些年,多有怠慢,不敢自称有恩,只希望不要记恨。
现在请公主离开。
猎场旁边的庄子公主喜欢便送与公主,连着这些年的赠予可一并拿走。
从此以后,天高路远,有缘再见。
14
时光如梭,一恍盛夏已过。
这一日,皇帝又带着大队人马出宫打猎,去的就是那个曾属于叶家的猎场。
六公主早慧,因着去年吃了大亏,如今是半步也不肯踏出皇宫了。
天气闷热,她便带着宫人在御花园中纳凉。
御花园西北角处修有一座宝塔,名唤飞来。
公主尤爱爬到塔顶向下眺望。
今日,公主望着浩浩荡荡的队伍鱼贯出宫,忽而转过头来问我,叶姐姐,你说父皇这次回来以后便不是我的父皇了
我默默无语,不知该如何回答。
公主兀自一笑,天真烂漫,眼底却深藏阴霾。
她又转回头去,目光凝视着出宫的队伍,喟然一叹。
叶姐姐有所不知,父皇是天子,我和皇兄却是喧宾夺主的祥瑞。
他呀,其实看见我们就烦,又哪有一日愿当我们的父皇呢
一阵秋风吹过,塔前古树沙沙作响,像一声声叹息。
15
三日后,皇帝狩猎回宫。
和他一同走下龙辇的,还有一位美貌女子。
后宫是个藏不住秘密的地方。
不过半个时辰,这位神秘女子的来历便被悉数知晓。
原来那日,陛下在林中猎到一只老虎。
只是一连射了三箭,那老虎仍拼命狂奔,直跑到一棵树下才轰然倒地。
陛下下马查看,发现树丛后有个老虎窝,窝里还有一只嗷嗷待哺的小虎崽。
陛下慈悲,正不忍心,忽听头上传来响声。
抬头去看,就看见一位妙龄女子,身着白衣坐在树枝上唱歌。
皇后娘娘身边的侍女秉画姑娘轻声禀报。
我站在六公主身后,听到这里不由挑眉。
前世,归梦也是这样等在虎窝旁守株待兔。
只是那时的她保养得当,一张莹白的小脸上眸若点漆,唇似涂朱,见之忘俗。
她身上穿的更是价值千金的浮光锦。
浮光锦衣如其名,似有浮光流转于衣上,五色交织,美不胜收。
便是翻遍我叶家库房也不过只此一匹。
试想,一位花容月貌的女子穿着美轮美奂的衣裳,在深山老林中如花绽放。
那画面一定很美。
可这一世,归梦面容憔悴,又缺少浮光锦的加持,不知道皇帝对她还能否一眼万年。
16
皇帝回宫已有月余,却一次也未踏足后宫。
听闻他身边多了一位灵渠官,此乃新设的职位,专为陛下沏茶倒水。
后宫妃嫔不服不忿,聚在皇后宫中,皆言要会一会这位与众不同的灵渠官。
但由谁打头也有一番计较。
位分太低的本就和皇帝没多少情分,去了只怕要丢脸。
位分太高的又各有威仪,谁也不想巴巴的凑上去失了身份。
最后由皇后做主让承宠颇多的丽嫔前去。
但我深知,丽嫔年轻貌美又自视甚高。
她表面听从皇后叮嘱小心行事,心中却丝毫不把灵渠官放在眼里。
因此,她一进承乾宫便犯下错误,反被归梦抓住机会,拿她做了自己向上攀爬的垫脚石。
说来归梦也是聪明。
她本就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如今初来乍到毫无根基,若在这个时候演一出苦肉计,既真实不虚,又惹人心疼。
但演戏也需要有人配合。
丽嫔为人轻狂还有心教训,归梦不过稍做懵懂无礼之状便惹得她大发雷霆。
可那承乾宫乃天子居所,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皇帝的眼睛。
归梦不仅在丽嫔的威风下毫发无伤,还赚足了皇帝的怜惜。
想到此,我赶紧走到皇后身边,把前世种种一一告知。
皇后对我说的话深信不疑,连忙改变人选。
17
这日,惠妃娘娘带着年仅三岁的七公主去承乾宫请安。
娘娘和公主刚一走进宫门,门两侧的花丛中就扑蹿出一只小老虎。
公主受了惊吓,放声大哭。
惠妃娘娘也是吓了一跳。
又心疼公主受惊,连忙喊来侍卫,要将那小虎抓了,拖出宫去。
就在这时,花丛中又跑出来一个宫女。
说是宫女,衣着首饰却还不是宫女的规格。
她见了娘娘也不行礼,只冒冒失失地推开宫人,抓过小虎护在怀中,转身欲跑。
惠妃娘娘久居深宫,何曾见过这样放肆之人,一时竟呆住了。
此时吵闹声已引来皇帝。
七公主一见父皇,哭得更加大声。
惠妃也有些委屈,但她身份高贵,不愿在众人面前做出小女儿情态,只屈膝行礼,抬头时已神色如常。
另一边,被宫人拦住的灵渠官还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小老虎。
她一见到皇帝,就像旁边的三岁小孩见到了爹,哭得两眼泪汪汪,胸脯却一颤一颤的。
见她如此,惠妃娘娘困惑地蹙眉。
她看向陛下,真诚问道,这位姑娘瞧着似有些憨痴,可是有头脑不足之症
回来禀报的小太监说,圣上被问的的脸都红了！红完了又青,青完了再红,可好玩了,七公主见了都破涕为笑呢！
竟敢编排圣上,嫌命长了
秉画姑娘训斥一声,又追问道,那后来呢
圣上似乎也觉得丢人,袖袍一甩便抬腿走了。
走了那惠妃娘娘呢灵渠官呢她们可有再说些什么
惠妃娘娘见圣上走了,便也带着七公主离开了,并未多说什么。
小太监忽而一笑,反倒是那位灵渠官,见哭了半晌却无人搭理,一气之下竟把怀里的小老虎都给扔了。
18
立秋后天气燥热,我随六公主在太液湖中闲闲泛舟。
湖面的水汽里包裹着莲蓬的清香,似是佛陀抛洒的灵药,闻之忘忧。
我随手拨弄湖水,慢悠悠地琢磨归梦。
美人计本是她俘获皇帝的第一步。
可美人自古需钱养,如今没了叶家这个掏不完的钱袋子,她那不俗的美貌似乎也俗气了几分。
而苦肉计是她抓牢皇帝的第二步。
可轻狂的丽嫔换成惠妃和公主,论矜重自持她不比惠妃,论天真娇憨她又不比公主,一番经营轻易就打了水漂。
归梦的日子似乎不太好过。
但皇帝对她还是很喜欢的。
承乾宫仍然住着,灵渠官还在当着,就连那只惹祸的小老虎也留在身边养着。
可这样平静无波的日子又能维持多久
等皇帝新鲜感一过,灵渠官的身份就很尴尬了。
我伸出手指去逗弄湖里的肥鱼,忽而勾起唇角,得意一笑。
这般贪吃,怕是给个饵就要上钩。
19
今上的后宫中有一位不能提起的李贵人。
这位李贵人原也是煊赫一时的一位人物。
她闺名李娥,是太后母家安国公府的二小姐。
李娥上面还有位嫡亲的姐姐,名唤李英。
李英与今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李娥则是和镇远侯府的世子订了娃娃亲。
谁知,李英红颜薄命,在入宫前夕去世了。
太后和安国公便做主让李娥替姐入宫。
入宫后,皇帝并未冷落这位昔日的小姨子,反而对她颇多宠爱,还让她入住关雎宫。
不过半年,李娥便怀有身孕。
皇帝大喜过望,册封为妃,封号宸。
谁料,在宸妃娘娘身怀六甲时,镇远侯府世子夫人进宫面圣,竟状告自己夫君和宸妃有染,还带来一应人证物证。
皇帝本不相信。
可当他叫来宸妃询问时,宸妃竟然承认了。
不仅承认,她还直言就连那腹中孩子也非皇帝所有。
当今圣上坐拥四海,他从未想过自己能被人戴绿帽子到这种程度。
有道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可那对奸夫淫妇的背后,一个是自己娘亲母舅,一个又是实权侯府。
两者皆树大根深,远非叶家这种轻飘飘的商贾小民。
若都杀了,可会引发诸多动荡
况事情一但闹开,全天下都知道自己被戴了绿帽子不说,还差点喜当爹。
史书工笔更不会留情,只怕千秋万代都要对此议论纷纷。
皇帝也是个会衡量的。
于是他按耐不发,只给宸妃灌药让她落胎。
对外则说宸妃保护皇嗣不力,褫夺封号,降为贵人。
关雎宫内宫人护主无能,悉数斩杀。
这番动静却也不小,偶有嫔妃好奇打探,竟无一例外全都被打入冷宫。
久而久之,这位李贵人就成了后宫中不能提起的禁忌。
上一世,李贵人在归梦入宫后不久便绝食自尽了。
而这一世,皇后娘娘要和她做一笔交易。
20
这日秋分,归梦带着小老虎在御花园中闲逛。
幼虎调皮,左扑右闪上蹿下跳,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忽听前方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
归梦眉头一皱,思量着走上前来,就看到一位奇怪的女子。
那女子长着一张让人嫉妒的脸。
她身上的衣裳,发间的钗钿,尽皆名贵。
然而款式却很老旧。
她通身气派高贵淡然,不似凡人。
可身边又无人伺候。
归梦心中好奇,忍不住过去攀谈。
一聊方知,这女子的身份大不寻常。
她乃太后侄女,今上表妹,母家是安国公府。
当年身怀皇嗣被册封宸妃,也是风光无限。
谁料一着不慎,竟遭小人暗算,既失了孩子,又与陛下离心。
这些年深居简出,想见陛下一面也是不能。
归梦公主天真纯善,听李贵人一番叙述,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番攀谈的功夫,小老虎已将御花园中仅剩的几朵花儿也霍霍个精光。
归梦约莫着时间不早了,再耽搁下去恐误了差事,便先行离开。
临走前还再三保证,定会和陛下好好求情,让他去见您一见。
李贵人感激的看着归梦离去。
等那一人一虎渐行渐远,她的目光才逐渐转为鄙夷。
也不知皇后那女人为何会忌惮这种蠢货。
明明就是个和皇帝一样的草包,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想骗他们简直都容易的很。
21
李贵人不明白皇后为何忌惮归梦。
皇后也不明白皇帝为何喜爱归梦。
就连皇帝自己,都不清楚怎就被这小小女子迷了心窍。
不过一时半刻没有见到,他就已经迫不及待想拥她入怀。
皇帝已是渴的很了,归梦终于端着她独创的三清茶走上前来。
说起这茶,还有一桩典故。
皇帝饮茶挑剔,只喝明前龙井。
归梦却心思灵巧,烹茶时以龙井为基底,加入雪莲,佛手片和松针,配以露水而成。
皇帝尝过一次后,就再也喝不下别的茶了。
眼下甘醇清冽的茶一入口,皇帝微皱的眉头便松开几分。
陛下,梦儿今日在御花园中遇见一个人。
嗯,所遇何人
一位可怜之人。
噢你说来听听。
那陛下先答应梦儿,若梦儿有事相求,陛下就要应允。
不妥,朕金口玉言,怎能轻易应允
哼,那既然这样,不如就请陛下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与梦儿生气
皇帝放下喝光的茶盏,扬眉一笑,究竟何事朕答应不与你生气,你且说来。
22
自有灵渠官后,皇帝已多日不曾踏足后宫。
后宫众妃嫔闲来无事,终日聚在一起打叶子牌。
皇后娘娘叶子牌打的尤其好,她的坤宁宫也总有牌局。
这日位分高的娘娘都在,打牌之余闲话家常,又聊起那位别出心裁的灵渠官。
听闻陛下近日对她冷淡不少,到底是花无百日红啊。
是呢,以前从未见陛下如此模样,我还以为这位灵渠官必要盛宠不衰了,谁知也不过尔尔。
你们可知陛下为何就恼了她
众人都道不知。
我陪着六公主坐在临床大炕上看账,听闻此言,彼此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那日,皇帝满面怒容,似乎就连冕冠下的黑发都被气得发绿。
他疾步冲进坤宁宫,一见皇后便是一声厉喝,你看你干的好事！
陛下何出此言
皇后娘娘面容平静,她接来宫人的茶盏,亲手呈给皇帝。
皇帝见了茶却怒火更盛。
他劈手将盏夺来,恶狠狠地掼到地上。
一瞬间,迸裂的茶汤和碎裂的瓷片溅了皇后一身。
皇帝却尤不解恨。
此刻他心头灼烧着熊熊怒火——
刚才在承乾殿,他已给了灵渠官一巴掌。
而现在,他也想给皇后一巴掌。
但掌掴宫女与掌掴国母毕竟不同,皇帝还留有一丝理智。
虽然在他心中,归梦可比皇后重要的多。
皇帝眼底戾气一闪而过,他厌恶地瞪着眼前的女人,不明白她为何总是这样气定神闲。
是谁给她的底气
杨家
五皇子
还是国师的预言
但无论如何,这天下是朕的！
关雎宫李贵人言行无状,赐死。皇后失察无能,罚跪坤宁宫,申时才可起来。
朕的话就是圣旨。
你是皇后又如何
朕要你跪,你就得跪。
23
皇后与李贵人做了一笔交易。
李贵人诱使灵渠官触怒皇帝,皇后助李贵人假死出宫。
如今既有圣旨赐死,皇后便命人将毒酒换成假死药,顺顺利利把人送了出去。
宫外早有人望眼欲穿的等着。
镇远侯府世子从未改变一片痴心。
上一世,李娥死后,世子打点宫人将遗体偷运出宫,葬在自家祖坟。
这一世,有皇后相助,世子终于可以带着心上人远赴塞外,做一对自由自在的有情人。
有道是东边日出西边雨,几家欢喜几家愁。
宫外的有情人终成眷属,衬得宫内的有情人更显落寞。
皇帝多日留宿后宫,只把归梦放在一边,茶水伺候也免了。
归梦惶惶不安,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身份有多尴尬。
她既不属于后宫,也不属于前朝。
灵渠官一职前所未有,却也可有可无。
一旦失去皇帝的宠爱,在这偌大的皇宫中,她连一块笨拙的泰山石也不如。
归梦心头发寒,又气恼,又怨恨。
但她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羊羔。
为能入宫得宠,她暗中准备多年,就连秘药都有无数。
其中一味求子药更是十分灵验,她承宠当晚便找机会吃了。
此时此刻,只怕她已经有了。
到那时,还怕不会重获宠爱
24
半月后,灵渠官求见皇帝不得,在养心殿外哭着晕倒。
皇帝终究不忍,忙宣御医来看。
这一看方知,灵渠官竟已怀有两个月身孕。
皇帝听闻,连忙将灵渠官抱在怀里。
低头看着那苍白的小脸和泪湿的眼睫,皇帝又喜又愧。
即刻下旨,册灵渠官为妃,封号珍,赐永寿宫。
旨意传进坤宁宫的时候,皇后娘娘正在挑选香料。
各色香料装于匣中,香气馥郁,直沁肺腑。
它们既是治病良药,也是杀人利器。
上一世,珍妃用香料训练老虎,使那畜牲一闻到某种味道便要发狂扑咬。
在怀胎七月的时候,她买通宫人,把一枚装有特殊香料的香囊挂在五皇子腰间。
一切准备妥当后,大腹翩翩的珍妃便带着老虎闲逛,直到偶遇五皇子。
那老虎野性未除,见到五皇子竟然蹿上去扑咬。
五皇子受伤不轻,当晚便发起高热。
皇后娘娘欲召太医,可太医都被皇帝留在永寿宫。
原来珍妃娘娘也受到惊吓,回宫以后便腹痛不止。
皇帝怕珍妃与皇嗣有恙,便招来太医,不准一人离开。
五日后,众位太医终于能去皇后宫中看诊,五皇子却已经了无声息。
皇后的一对儿女就这样先后惨死。
究竟是天意
还是人为
还有三个月便是万寿节,陛下的吉服可制好了
皇后娘娘捻起一块沉香,置于鼻尖轻轻嗅闻。
回娘娘,因今年是陛下三十整寿,吉服已于两年前交由织造局制造。更有九百匠人日夜赶工,上月初七,吉服已制好呈上,现由内务府保管。
持书姑娘躬身上前,细细禀报。
内务府可有信得过的人
回娘娘,内务府有个总办郎中名叫冯余,三年前奴婢曾救他一命,娘娘用他可放心。
持书更进一步,轻声说道。
好,你就去办吧。
皇后丢下沉香,接过宫人端来的帕子细细擦手。
差人盯紧了,一旦珍妃做出那种引虎扑人的香料,便偷些出来。
她面无表情,唯独眼底划过一抹凉意。
陛下素来爱香,珍妃的心意,莫要让他辜负。
25
隆冬腊月,京城已飘下好几场大雪。
皇宫的屋顶上,皑皑白雪盖住了各色琉璃,一时满目皆白。
就像后宫之中,珍妃一人独大。
一连几月,皇帝独宠珍妃,即便她有孕在身不能侍寝,也要三不五时临幸永寿宫。
后宫众人怨念颇深,可每当有人想闹,便被皇后娘娘管教约束。
转眼又是年关,陛下的万寿节也快到了。
今年不仅是皇帝的三十正寿,还是他登基后的第一个整十年。
更兼他心尖上的珍妃怀有身孕——
太医早已禀报,这一胎乃是皇子。
所以这次的万寿节恢宏盛大,极尽奢华。
到了晚间,皇帝兴致不减,携珍妃亲临城楼与民同乐。
城墙下数朵烟花奔腾着点亮夜空,一簇簇一朵朵,连在一起好似永夜星河。
这时后方传来一阵喧哗。
我寻声去看,就见几名小太监抬着一个关着老虎的大铁笼挤进人群。
消息传的也快。
原来,是珍妃不忍在这良辰美景和乐之际丢下可怜的虎儿,便央求陛下差人把老虎带来。
皇帝自是宠溺的。
更不消说帝妃相伴,老虎相随,这场景若是入画,那也是一幅祥瑞。
我跟在六公主身后,余光一瞥,看见皇后娘娘搂紧了身边的五皇子。
这时又一簇烟花在夜空中徐徐绽放,那光华舒展的样子,真像某种痛快的期待。
26
笑死,千秋万代也不会再有这样的丑事。
皇帝在万寿节当晚被一只老虎扑咬,那老虎的主人还是他的宠爱的珍妃。
而本该陪在皇帝身边的皇后,却连同她的一双儿女被排斥在外。
那晚城楼上一片混乱。
怀孕的宠妃,受伤的皇帝,发狂的老虎,尖叫的宫人。
组合在一起,荒唐的就像一出闹剧。
坤宁宫众人护着皇子和公主远远躲在外边,偶尔歪歪脑袋或伸伸耳朵去听人群里的尖叫,还要小心地不露出笑容。
这厢,皇后娘娘因筹办万寿节已是操劳数日,此时惊变一起,娘娘情急之下竟晕倒了。
而太后娘娘又是个常年礼佛,不问世事的。
一时间,偌大的皇宫乱的就像一锅腊八粥。
幸而皇后贤惠,即便晕了也要硬撑着一口气醒来,这混乱的局面才终于得到制止。
但陛下已被咬伤,且伤口流血不止,当晚就神志不清,发起高热。
众太医只好用猛药救治,虽使陛下醒来,可龙体到底是受损不少。
这一连串的变故足够谈到明年万寿节了。
每每茶余饭后,城中百姓便要议论纷纷。
都说养虎为患,偏圣上是个不信邪的！
圣上只是真龙天子,又不是真龙,到底震慑不住百兽之气。
他日五皇子登基,只怕才有百兽率舞,百鸟齐鸣的盛景。
五皇子生来祥瑞,他若登基,定有盛世。
极是矣！
27
珍妃腹中的孩子也是个命大的,多番折腾之下竟还能平安降生。
秉画姑娘曾提议,不若安插我们的人,趁乱除掉珍妃和皇子。
持书姑娘却反对,圣上正攒了一肚子邪火没处发放,这时稍有动作,娘娘就要迎来灭顶之灾。
皇后娘娘一如既往,面容平静。
她平日里就像那白玉石像成了精,唯独在见到一双儿女时才会露出活人的情绪。
秉画姑娘却告诉我,娘娘在闺阁时性烈如火,整日不是策马扬鞭,就是舞刀弄棒,比她头上的两个哥哥更像个小子。
杨老将军亡故前曾指着女儿叹息,若为男子,成就在我之上。
对此我深信不疑。
转眼到了珍妃临盆当日。
珍妃这几月是受足了冷落,好不容易挨到生产,便恳请陛下前去看她。
皇帝到底是心疼的,更不消说将有皇子出世。
只怕到时被喜气一冲,自己还没痊愈的龙体也就愈了。
皇后娘娘一向懂得夫唱妇随。
见皇帝有心提提喜气,便叫上后宫嫔妃同来贺喜。
可众人从日中等到日落,皇子只是固执的不肯出来。
28
皇帝明显不耐烦了。
一位嫔妃转转眼珠,走上前说道,只怕是还有尊贵之人未到,皇子闹脾气不肯出来呢！
皇帝正腹中空虚,闻言只道,去请太后。
到底是亲奶奶,太后来了不过半个时辰,皇子就呱呱落地。
众人齐齐贺喜,陪皇帝一起伸长了脖子等待着。
总算见到一位接生嬷嬷抱着裹在包被里的婴儿走出内殿。
可是,她的手为何抖个不停
她的腿为何在哆嗦
她脸上的表情又为何像是见了鬼
太后原本也是位杀伐果决的人物。
只因自己娘家侄女犯下大罪,她舍出一张老脸换回满门安宁,但从此以后她也是能躲就躲,能藏便藏。
这次珍妃生产,她本想着添了喜气走个过场就抓紧回宫,可如今看来怕是另有变故。
太后心里发苦。
然而属她身份尊贵,也就只好由她来问,皇子可有不妥你且抱来,给哀家看看。
嬷嬷听了,脸色又差几分,步子挪动的像要赴死。
等她终于走上前来打开包衣,太后看后也是脸色骤变——
那孩子,竟然是个非男非女的怪胎！
太后本是位常年礼佛的贵人,哪里能见得这个。
当场便吓得一哆嗦,那串缠在腕间的奇楠沉香串也被她扯断了。
碎裂的珠子蹦蹦跳跳滚了一地,更衬得满室如墓死寂。
29
上一世,皇后娘娘在珍妃生产当日逼宫造反。
她一路杀进永寿宫,也不废话,提剑便划开珍妃肚皮,拽出皇帝心心念念的皇子。
然而那孩子要说是皇子也对,可若说是公主也行,只因他小小的身上同时长着男女两套器官。
皇后见了,放声大笑。
她笑皇帝竟是为了这样的怪胎置嫡子于死地。
更笑自己,一生就葬送在这种废物小人的手中。
笑完,她擦擦眼角。
转手一剑,利落地刺穿还怔怔发呆的皇帝胸膛。
所以这一世,谁也不用多做什么。
只需等待珍妃临盆,到时自有好戏。
可皇后娘娘却是个看着温婉实则刚烈的性子,对于上一世发生的种种,她比我更难释怀。
不过两日,珍妃娘娘生下怪胎的消息便传的满朝皆知。
又过三日,城中百姓已在悄悄议论——
帝王失德,天降灾星。
29
归梦被褫夺封号,降为庶人。
和她的孩子一起被打入冷宫。
皇帝不认这个孩子。
他无法仗杀所有知情者,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只好整日待在承乾宫,借酒消愁,寻欢作乐,朝政也疏忽了。
皇后娘娘逐渐代理朝政。
可她一介妇人,难免力不从心。
尤其百姓刁钻,偏爱看那青年皇帝与前朝公主相遇相知,真心相爱却生出怪胎的话本子。
禁也禁不住,索性就放开了。
说来也怪,生完孩子又没将养的是归梦,可皇帝的身子却日渐虚弱起来。
伺候的宫人向皇后禀报,陛下的龙体每况愈下。时常这痛那痛,食不下咽,夜不能寝,人也瘦了一大圈。
太医日日前去请诊看脉,却也只能留些陛下旧伤未愈,需好生休息之类的套话。
六公主却对我说,父皇这是伤心狠了,他原指望那位前朝公主能生一个更大的祥瑞,谁知,却是这样一个怪胎。
说完,她淡淡一笑,如画的小脸儿上满满都是讥讽。
30
又是一年春。
皇后娘娘为充盈后宫,举办选秀。
来自正经门第的美丽秀女就像一只只快乐的小鸟,她们欢笑着驱散了后宫的阴霾。
皇帝的身体开始好转。
却似乎好过了头……
他日夜笙歌,忘乎所以,一味沉浸在温柔乡之中,把朝政交全都交给皇后。
皇后娘娘自是双手赞同。
她也懂得投桃报李,暗中命令杨叶两家广招四方美人,充盈后宫。
陛下龙精虎猛,宠爱美人的同时也爱好打猎。
这日,他掳美上马,肆意驰骋,痛痛快快骑了老远,可谓是酣畅淋漓。
下马时他忽然眼前一花,身体瘫软栽倒在地。
皇帝薨了。
五皇子登基为帝。
第二年初,新帝征求太后意见,更改年号,修缮典籍,改革官职,削减冗员,调整军事,开展经济,遣散先帝后宫,下令大赦天下。
此为天授元年。
31
天授二年,我请旨出宫。
长乐长公主舍不得我走,我亦舍不得她。
无奈爹娘年岁渐老,哥哥又不成器,偌大的家业急需我回去接手,也是再耽搁不得。
这些年,哥哥求仙问道不成,诗词却日益精进,他已接连写出不少佳作,在一众文人中小有名气。
有时宫中举办宴会,他也不知从何处得来帖子,就混在人群中趁机来看看我。
数次之后,我察觉不对。
我哥来的也太频繁了些,他对我哪有这么粘糊
终于有一次,我寻得机会,把他带到偏僻处逼问到底为何进宫。
我哥这才羞答答地承认,他已做了我那太后嫂嫂的入幕之宾。
离冷宫不远的小路上,他脚尖碾地,俏脸通红,我叫叶之茂,你嫂嫂叫杨繁,我俩凑在一起就是枝繁叶茂。
说着,他抬起亮晶晶的双眼,你看,我和她本就是一对天造地设的有情人。
我一路尖叫着跑回后宫,猛一见到长公主,我便忍不住把这惊天秘闻给说了。
长公主倒是很无所谓,她只是好奇,叶姐姐,那你叫什么呢
叶之恒。我爹说,身为女子更需意志坚定,做人做事应该持之以恒。
姐姐的爹爹真好。
却还不知公主闺名。
我叫李暖寒。母后希望我为人豁达,遇事冷静,一生知冷知暖,既不天真懵懂,也不曲高孤寒。
这名字真好。
叶姐姐可读过诸葛孔明的《论交》
什么东西
长公主莞尔一笑,不再多言。
32
天授七年,一对异国商人来朝觐见。
皇帝与其交谈,方知王土之外是广阔四海,四海之外更有浩瀚汪洋,汪洋尽头分布着异域异国。
不及天朝繁荣昌盛,却各有异族特色。
又过了一年。
在太后与文信侯的大力支持下,我率叶家商队共五百人,乘坐福州黄家新造的六十只宝船,顺水而下,远赴西洋。
我手边,是一本边页泛黄的《论交》。
其中一句,势利之交,难以经远。士之相知,温不增华,寒不改叶,贯四时而不衰,历夷险而益固。
被我熟记于心。
此时独坐于船舱内,我反复咀嚼着寒不改叶四个字。
忽而抬眼去看窗外的碧海蓝天,只觉心如海风,自由飞扬。
33
我叫叶之恒。
恒者,不改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