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光鼠尖利的嘶鸣和凝胶管道爆裂的闷响,如同地狱丧钟的余韵,在狭窄小巷的粘稠空气中震荡。古泽背靠着冰冷潮湿、沾满不明污渍的墙壁,剧烈喘息。防毒面具的滤芯似乎也吸饱了凝胶的腥甜锈蚀味,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沉重粘滞的阻力。赤道仪底座的冰冷边缘深陷在他肩胛的肌肉里,带来一阵阵酸痛,却也是唯一能支撑他不倒下的支点。
巷口,那几团被滚烫凝胶包裹、冒着微弱白烟的鼠形残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深紫色的粘稠物吞噬、同化。更远处,星星点点的幽绿荧光在街道的昏暗中闪烁、移动,如同徘徊不去的怨灵。爆裂的管道仍在“汩汩”流淌着粘液,填满小巷的“新地面”散发着灼人的热气和更浓烈的怪味。停留,就是等待下一场死亡陷阱的触发。
他必须离开这条绝巷。
强光手电已经牺牲,视野只剩下防毒面具视窗外浑浊的紫灰色天光,以及远处那根如同擎天巨柱般翻滚着紫色电弧的死亡烟柱。他只能依靠残存的方位感和对城市骨架的模糊记忆,朝着远离烟柱、理论上更靠近城市边缘物流区的方向,在凝胶覆盖的街道迷宫中艰难跋涉。
每一步都踏在粘稠的陷阱上,每一次拐角都可能遭遇幽绿的鬼影。他绕开任何发出异响的管道、避开任何有微弱荧光闪烁的角落。寂静被放大,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声在死寂中如同擂鼓,敲打着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来,手臂因长时间紧握沉重的底座而麻木颤抖,后背被背包和汗水浸透的衣衫紧贴着皮肤,冰冷刺骨。何嘉苍白的脸、刘波最后凄厉的惨叫,在意识的边缘反复闪现,成为支撑他挪动双腿的唯一燃料。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小时,也许只有几十分钟。时间的流逝在凝固的恐惧和疲惫中失去了意义。他终于拐过一条相对宽阔、曾经是货运通道的街道。两侧是高大的、同样被紫色脉络覆盖的仓库建筑,像沉默的巨兽蹲伏在暮色中。街道尽头,一个巨大的、半埋入地下的混凝土结构出现在视野里——那是一个大型连锁超市的物流配送中心入口。
入口处巨大的卷帘门扭曲变形,被厚厚的紫色凝胶封死,如同伤口上凝固的巨大血痂。但在其侧下方,一扇厚重的、用于人员进出和叉车通行的钢制防火门,却奇迹般地保留着相对完整的轮廓。更关键的是,门缝边缘没有凝胶溢出的痕迹,而且——古泽的心脏猛地一跳——门缝底部,透出了一线极其微弱、昏黄摇曳的光!
光!人造的光!
不是幽绿的荧光,也不是冰冷的紫光,是带着微弱暖意的、属于人类文明的昏黄光线!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希望,如同电流瞬间击穿了古泽的疲惫和绝望。他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过去,沉重的赤道仪底座在凝胶地面上拖出一道深痕。他扑到门前,隔着防毒面具,用尽力气拍打着冰冷的金属门板。
砰!砰!砰!
声音在空旷死寂的街道上显得异常突兀。
“开门!里面有人吗?开开门!”
他的声音透过面具,嘶哑变形,带着浓重的喘息。
门内一片死寂,连那线微光都似乎摇曳得更厉害了。
古泽的心沉了下去。难道看错了?是陷阱?他再次奋力拍打,声音里带上了绝望的恳求:“求你们!开开门!外面……外面全是怪物!凝胶……还有会发光的……”
话音未落,门内传来一阵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像是沉重的门栓被移开。紧接着,“咔哒”一声轻响,厚重的防火门向内开启了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一股混合着汗臭、排泄物、消毒水、灰尘和食物腐败气味的、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浑浊热浪,瞬间从门缝里汹涌而出,狠狠扑在古泽的防毒面具上。门内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一个高大、健硕如同铁塔般的身影轮廓。那人堵在门口,背光而立,面容模糊,但一股强悍、警惕、甚至带着一丝铁血气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他手里似乎端着一根粗长的、像撬棍又像钢管的东西,尖端隐约有暗红的痕迹。
“站住!别动!”
一个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铁锈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这声音直接穿透了浑浊的空气,敲打在古泽紧绷的神经上。
古泽立刻僵在原地,双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赤道仪底座,但并未举起,只是将它沉重的一端拄在地上,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他隔着模糊的视窗,死死盯着门缝里的身影。
那人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迅速扫过古泽全身:沾满紫色凝胶和污垢的沉重防化服,背后鼓鼓囊囊的背包,腰间插着的工具钳,特别是他手中那沾着暗色粘液、一看就是沉重凶器的赤道仪底座。最后,视线落在古泽脸上那个密封严实的N95防毒面具上,停留了片刻。
“摘了面具!”
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冰冷的审视,“慢慢摘!让我看清你的脸!”
古泽犹豫了半秒。面具是隔绝致命凝胶雨的唯一屏障。但门内的光线和……相对“干净”的空气(虽然污浊,但没有那浓烈的腥甜锈蚀味),以及求生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他缓缓抬起颤抖的手,摸索着防毒面具的头带,动作尽量放慢、清晰。卡扣松开,他小心地将面具从脸上摘下。
冰冷浑浊的空气瞬间涌入鼻腔,浓烈的复合臭味呛得他一阵咳嗽。汗水浸透的头发紧贴在额头上,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眼窝深陷,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还燃烧着疲惫却执拗的光芒。他将面具垂在身侧,露出自己真实而狼狈的面容。
门内的高大身影仔细审视着他的脸,似乎在确认什么。片刻后,那根疑似武器的长杆微微垂下了几分。
“进来!”
沙哑的声音命令道,“动作快!别磨蹭!”
古泽如蒙大赦,侧着身,几乎是挤着门缝钻了进去。沉重的赤道仪底座在通过时刮擦着门框,发出刺耳的声响。
“砰!”
身后的防火门被迅速而沉重地关上,沉重的门栓落下,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将外面那个死寂、粘稠、荧光闪烁的紫色地狱彻底隔绝。
隔绝感带来的瞬间安全,几乎让古泽虚脱。他靠在冰凉的门板上,大口喘息着,贪婪地吸入着这污浊却“安全”的空气,肺部火辣辣地疼。门内空间比想象中更昏暗,只有几盏挂在挑高钢梁上的应急灯和几簇用电池供电的LED野营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这个巨大而混乱的地下空间。
这里显然是一个大型物流仓库的一部分。挑高足有七八米,空间极为开阔,但原本用于存放货物的区域,此刻被纵横交错的货架、堆叠的沙袋、扯开的巨大防水布和废弃的纸箱隔板,分割成一个个大小不一、混乱不堪的“格子”。空气闷热潮湿,弥漫着他刚才闻到的各种气味混合的、令人作呕的复杂气息。
人。到处都是人。
像沙丁鱼罐头般挤在狭小的“格子”里,或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或背靠着冰冷的货架。有衣衫褴褛、眼神空洞麻木的市民;有手臂打着简陋绷带、脸上带着淤青的伤者;有抱着婴儿、低声啜泣的年轻母亲;也有目光呆滞、喃喃自语的老人。绝望如同实质的浓雾,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低低的呻吟、压抑的哭泣、无意识的呓语,以及孩童偶尔爆发又被迅速捂住的惊恐哭声,在这巨大的穹顶下汇聚成一片低沉而绝望的嗡鸣背景音。
几个穿着类似保安制服或工装、手持简陋武器(消防斧、钢管、甚至绑着锋利玻璃片的木棍)的男人在“格子”间狭窄的通道里巡逻,眼神警惕而疲惫。他们显然属于维持秩序的力量,但面对这庞大的人群和弥漫的绝望,他们的存在显得如此单薄。
古泽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吸引了附近许多人的目光。那些目光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好奇、麻木、警惕、一丝微弱的希望,以及……深深的恐惧。恐惧他身上的凝胶污渍,恐惧他手中那沉重的凶器,恐惧他带来的任何一丝外界的信息——那意味着更深的绝望。
“武器放下!”
沙哑的声音在古泽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古泽这才注意到,那个开门的高大身影已经转过身,正冷冷地盯着他。借着昏黄的光线,古泽看清了他的脸。大约四十岁上下,国字脸,线条刚硬如刀削斧凿,皮肤黝黑粗糙,下巴上布满青黑的胡茬。一道新鲜的、尚未结痂的擦伤横过左边眉骨,更添几分彪悍。他穿着沾满油污和灰尘的工装裤和一件磨损严重的黑色背心,裸露出的手臂肌肉虬结,布满新旧伤痕。他手里拿着的,果然是一根沉重的、一端磨得异常尖锐的实心钢管,尖端暗红的痕迹清晰可见。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经历过血与火淬炼的冰冷和审视,牢牢锁定着古泽。
“彪哥,这人……”旁边一个瘦高个、戴着黑框眼镜、穿着格子衬衫的男人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带激光指示器的强光手电筒。他看起来斯文,但镜片后的眼神同样冷静锐利,快速扫视着古泽的装备和状态,目光尤其在古泽腰间的工具钳和背包上停留。
“放下武器!”
被称作彪哥的男人——胡彪——重复了一遍,语气加重,手中的钢管微微抬起,指向古泽手中的赤道仪底座。“在这里,只有我们的人能持有武器。想留下,就按规矩来。”
古泽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麻木或警惕的面孔,又落回胡彪那张不容置疑的脸上。他明白,这是进入这个临时庇护所的代价。他需要这里短暂的喘息,需要信息,需要……为下一步去B市做准备。他缓缓地、动作清晰地弯下腰,将沾满粘液的沉重赤道仪底座轻轻放在自己脚边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接着,他解下腰间的多功能工具钳,也放在了底座旁边。
胡彪的眼神稍微缓和了一丝丝,但警惕丝毫未减。他朝旁边那个眼镜男微微偏了下头:“赵锐,检查他背包和身上。重点看有没有伤口,特别是……被那鬼雨淋过或者被那些发光耗子咬过的痕迹!动作快点!”
他的声音压低了,但那份对“异变”的深深忌惮却清晰地传递出来。
眼镜男赵锐点点头,动作麻利地走上前。他没有贸然接触古泽,而是先用手电筒的强光仔细照射古泽的防化服,检查上面凝胶的痕迹是否新鲜,是否有破损。光束尤其仔细地扫过古泽裸露在外的头颈和手臂皮肤。然后才示意古泽打开背包。
古泽默默配合,拉开背包拉链。压缩饼干、能量棒、矿泉水、急救包、备用电池、绝缘胶带……一件件物品在昏黄的灯光下被赵锐快速而专业地检查着。当赵锐看到那个崭新的N95防毒面具时,动作停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古泽。
“戴这个……有用?”
赵锐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探究。
“隔绝那雨的气味和……部分腐蚀性气溶胶,勉强。”
古泽的声音依旧嘶哑,但努力保持清晰,“外面……空气有毒。”
赵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多问,继续检查。确认没有违禁品(主要是额外的武器或明显被污染的物品)后,他朝胡彪做了个安全的手势。
胡彪紧绷的下颌线这才放松了一点,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审视着眼前这个疲惫不堪却眼神执拗的男人。
“名字?干什么的?外面……现在什么鬼样子?”
胡彪的声音低沉,每一个问题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过来。
古泽深吸了一口浑浊的空气,目光迎向胡彪的审视。他知道,在这个绝望的地下孤岛里,每一个外来者都是潜在的威胁,也是可能带来转机(或更大灾难)的变量。他必须获得暂时的立足之地。
“古泽。”
他报出自己的名字,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天文望远镜维修工。外面……城市在溶解,在异变。雨是致命的凝胶,还有……被它催生出来的怪物。”
他顿了一下,脑海中闪过何嘉苍白的脸和刘波最后的声音,声音更低,却更沉,“我必须去B市。”
“B市?”
胡彪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旁边的赵锐也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在这个自身难保的炼狱孤岛里,这个目标听起来近乎疯狂。
昏黄的灯光下,无数双麻木或绝望的眼睛从阴影里望过来,聚焦在这个新来的、带着外界死亡气息的男人身上。地下众生相,第一次清晰地展现在古泽眼前。混乱、绝望,以及在这片绝望泥沼中,由胡彪和赵锐等人用铁腕勉强维持的那一丝微弱秩序。而他,这个带着沉重过去和几乎不可能目标的闯入者,即将成为这脆弱生态中的一个新变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