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之上,空气凝滞。
“墨焰”扬蹄嘶鸣的威势,谢明璃手中“碎月”枪尖那一点摄人心魄的寒芒,以及她脸上毫不掩饰的凛冽杀气,让簇拥在花轿旁的赵府家丁们骇然失色,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唢呐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穿着大红喜袍的**赵万金**,脸上的油腻横肉因惊愕和愤怒而扭曲。他先是被那突如其来的威势震慑,待看清马背上竟是一个年轻女子虽着劲装,但难掩丽色,惊惧瞬间被一种被冒犯的暴怒取代。
“哪来的疯婆娘?!敢拦我赵万金的花轿?!活腻歪了不成!”赵万金色厉内荏地咆哮着,唾沫星子横飞,试图用音量掩盖内心的慌乱,“给我上!把这疯女人和她那匹破马给我轰走!惊扰了我的好事,小心你们的狗腿!”
几个胆大的家丁犹豫着上前,试图去拉扯“墨焰”的缰绳。谢明璃眼中寒光一闪,“碎月”枪身微震,发出低沉的嗡鸣,枪尖划过一个冰冷的弧度,精准地点在最先伸手那家丁的手腕上!
“啊——!”一声惨叫,那家丁捂着手腕踉跄后退,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袖。其他家丁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上前。
“赵万金,”谢明璃的声音如同淬了冰,清晰地响彻在鸦雀无声的街道上,“放人!否则,下一枪,就不是手腕了!”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向赵万金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杀意毫不掩饰。
赵万金被那眼神看得心底发毛,但他横行霸道惯了,又仗着与巡城司有勾结,岂肯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面子?他肥硕的身躯气得发抖,指着谢明璃尖声道:“反了!反了!光天化日之下,持械伤人,强抢民女!还有没有王法!给我报官!报官!把这女贼抓起来!”
就在场面一触即发,谢明璃手腕蓄力,准备以雷霆之势彻底震慑这群宵小,强行救人之际——
“王法?”一个沉稳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不远处响起,“本王在此,倒要看看,谁敢在天子脚下,无视王法,强抢民女?!”
这声音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一辆低调却难掩华贵的马车不知何时停在了街角,车帘掀开,一道挺拔的身影从容步下。来人一身玄色常服,金线暗绣云纹,面容俊朗,气质清贵,正是**七皇子萧景珩**!他身后跟着面色肃然的秦骁和几名王府侍卫,气势迫人。
萧景珩的目光淡淡扫过混乱的现场,在手持长枪、杀气腾腾的谢明璃身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惊异,随即恢复平静。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脸色瞬间煞白的赵万金身上。
“七……七殿下?!”赵万金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嚣张气焰瞬间熄灭,肥胖的身躯“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小人……小人赵万金,叩见七殿下!殿下千岁!”
周围的百姓和家丁也呼啦啦跪倒一片。
萧景珩缓步上前,走到花轿与谢明璃之间,目光落在赵万金身上,语气听不出喜怒:“赵员外好大的威风。本王竟不知,这京城巡防,何时轮到你一个商贾来指手画脚,动用私刑,强娶民女了?”
“殿下明鉴!殿下明鉴啊!”赵万金磕头如捣蒜,“小人……小人是明媒正娶!这苏云岫是揽月阁的人,她妈妈收了我的聘礼,签了婚书……”
“哦?”萧景珩微微挑眉,打断他,“那她本人可曾愿意?你勾结巡城司校尉,诬陷良民,以亲人性命相要挟,这也是明媒正娶的规矩?”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赵万金心上。
赵万金浑身一颤,知道事情败露,面如死灰,再也说不出狡辩之词。
萧景珩不再看他,转向花轿,声音温和了几分:“苏姑娘,受惊了。此事本王自会为你做主。令弟之事,本王即刻命人查清,还他清白。你可愿随本王……与王妃,先行离开这是非之地?”
花轿帘子被猛地掀开,苏云岫苍白却带着劫后余生激动红晕的脸露了出来。她看着萧景珩,又看向马背上依旧紧握长枪、却因萧景珩出现而显得有些僵硬的谢明璃,眼中含泪,重重地点了点头:“民女……谢殿下、王妃救命之恩!”她特意加重了“王妃”二字。
萧景珩的目光再次扫过谢明璃,尤其是她手中那杆寒光闪闪的“碎月”,眼神深邃难辨。“秦骁,处理此地,将赵万金及其同伙,连同证据,一并移交京兆府,严办。”他淡淡吩咐,随即对谢明璃道:“王妃,此地不宜久留,随本王走吧。”
谢明璃握着“碎月”的手指微微收紧。刚才救人心切的孤勇与杀气,在萧景珩那平静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尴尬**。她竟然……被他撞见了如此“惊世骇俗”的一幕?驯烈马,持凶器,当街行凶(虽然未遂)……这与他认知中那个“普通”的闺阁小姐形象,简直是天壤之别!她甚至能感觉到秦骁那掩饰不住的探究目光。
她抿了抿唇,没有看萧景珩,只是沉默地收回了“碎月”,挂在马鞍旁,然后调转马头,跟在了萧景珩的马车后面。动作依旧利落,却少了几分刚才的锋芒,多了几分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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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事发地不远的一间清雅客栈上房内。
气氛有些微妙。苏云岫已换下了刺目的嫁衣,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虽然眼眶微红,但精神尚可,正小口喝着热茶。谢明璃则坐在窗边,背对着屋内,假装看外面的街景,实则浑身不自在,握着茶杯的手指都有些发白。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萧景珩坐在主位,姿态从容地品着茶,目光却时不时地扫过窗边那个故作镇定的纤细背影。今日所见,彻底颠覆了他对这位王妃的认知。驯服“墨焰”的胆识与手段,那杆绝非寻常的长枪“碎月”,以及当街持枪对峙、杀气凛然的气势……这哪里是“粗通骑射的没落将门孤女”?这分明是一头被暂时困于浅滩的……雌豹!他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第一次对谢明璃产生了强烈的、探究的兴趣。
“咳,”苏云岫轻咳一声,打破了沉默。她放下茶杯,站起身,对着萧景珩盈盈一拜,“殿下,王妃,云岫再次拜谢救命大恩。若无王妃不顾自身安危仗义出手,若无殿下及时赶到主持公道,云岫今日恐已……”她声音哽咽,说不下去。
萧景珩抬手虚扶:“苏姑娘不必多礼,路见不平,理应如此。”他顿了顿,目光看向依旧背对着他们的谢明璃,意有所指,“倒是王妃……今日之举,着实让本王……意外。”
谢明璃的背影似乎更僵硬了。
苏云岫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感激。她看向萧景珩,语气诚恳而郑重:“殿下,可否容云岫僭越,与您单独说几句话?事关王妃。”
萧景珩眸光微动,点头:“可以。王妃……”他看向谢明璃。
“我去看看马车备好了没有!”谢明璃几乎是立刻站起身,逃也似的快步走出了房间,连头都没回。
房门轻轻关上。
苏云岫深吸一口气,直视着萧景珩深邃的眼眸,缓缓开口:“殿下,王妃她……并非您表面所见那般。我与王妃,是倾盖如故的知己。”她开始讲述,从谢明璃如何女扮男装进入揽月阁,到两人如何打破世俗礼教,畅谈古今,针砭时弊,憧憬女子也能拥有广阔天地。她语气平静,却字字句句都描绘出一个与“普通闺秀”截然不同的谢明璃——聪慧、果敢、心怀天下、不甘束缚。
“……王妃师承青梧先生,文武双全。她心怀‘达济天下’之志,绝非困于后宅、只知相夫教子的寻常女子。她父亲的陨落,家族的败落,将她推入这王府深院,如同一只折翼的鹰。她心中的抱负与无奈,殿下可知?”苏云岫的声音带着一丝恳切,“云岫今日斗胆恳请殿下,请您……看清真正的王妃。她值得被尊重,被理解,而非仅仅作为一个‘安分’的符号。若有可能……请殿下成全她心中那份不甘沉寂的火焰,莫要让她明珠蒙尘。也请您……好好照顾她。她看似坚强,实则……内心亦有脆弱之处。”
萧景珩静静地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青梧先生!那个名动天下却行踪成谜的隐逸大才!谢明璃竟是他的弟子!难怪……难怪她能有如此见识和气度!而苏云岫口中那个不甘平凡、心怀天下的谢明璃,与他今日所见那个锐气逼人的身影瞬间重合,变得无比清晰而真实。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在他心中滋生——震撼,欣赏,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他竟一直将她视为无足轻重的棋子,从未试图去了解她半分。
“苏姑娘,”萧景珩的声音低沉而郑重,“本王……明白了。你的话,本王记下了。多谢你告知本王这些。”
苏云岫释然地笑了,再次深深一拜:“如此,云岫便放心了。家弟之事,也劳烦殿下费心。云岫明日便启程,带着弟弟回乡,远离这是非之地,只求一个安稳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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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城门外。
一辆朴素的马车停在长亭边。苏云岫带着被萧景珩派人连夜救出、惊魂未定的弟弟,与谢明璃、萧景珩告别。
“阿璃,保重。”苏云岫紧紧握着谢明璃的手,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她看了一眼旁边长身玉立的萧景珩,眼中带着无声的嘱托和期盼。
“云岫,一路平安。到了地方,记得来信。”谢明璃眼眶微红,用力回握。她真心为好友能脱离苦海、开始新生活而高兴。
萧景珩微微颔首:“苏姑娘放心,令弟之事已了,无人再敢滋扰。回乡后,若有难处,可凭此信物到当地官府求助。”他递过一枚小巧的玉牌。
苏云岫感激地接过,再次道谢。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谢明璃和萧景珩,带着弟弟登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启动,驶向远方,消失在官道的尽头。谢明璃和萧景珩并肩而立,默默目送,心中都在为这位命运多舛却坚韧聪慧的女子,祈愿一份安稳平和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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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马车里,气氛比来时更加微妙。
谢明璃坐在靠窗的位置,几乎将整个身子都贴在车厢壁上,眼睛紧闭,呼吸均匀,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只有那微微颤动的睫毛,暴露了她内心的紧张和尴尬。昨日种种,尤其是苏云岫与萧景珩的单独谈话,让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名义上的丈夫。他会怎么看她?觉得她粗鲁无状?还是心机深沉?他会因为她的“不守妇道”而斥责她吗?还是会因为苏云岫的话……
萧景珩坐在她对面,目光却并未离开她。晨光透过车窗纱帘,柔和地洒在她清丽的侧脸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此刻她安静地“睡着”,敛去了昨日的所有锋芒,显得格外脆弱。然而,萧景珩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她昨日手持“碎月”、策马疾驰的英姿,是苏云岫口中那个心怀天下、不甘平凡的奇女子。
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疏离与审视,而是充满了复杂的**另眼相看**——震惊、欣赏、探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惜?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娶回来的,绝非一个无足轻重的背景板,而是一块蒙尘的璞玉,一把藏在鞘中的惊世之剑。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车厢内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辘辘声。萧景珩静静地看着“沉睡”的谢明璃,心中的某个角落,仿佛被悄然触动,掀开了一页全新的篇章。风已起于青萍之末,而鞘中之刃,终将显露其真正的锋芒。他该如何待她?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已开始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