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神武天下之睚眦 > 第94章  金色稻田

十月的夜在四川山坳里拖得格外长,墨色像化不开的浓墨,将荒野里的一切都浸得发沉。
温羽凡靴底碾过一块棱角锋利的碎石,那石头约莫指节大小,青灰色的断面还沾着夜露,顺着靴纹往里钻时,像有根细针正一下下扎着脚底的筋。
他闷哼一声,却没敢停步。
身后金满仓的呼吸已经粗得像破风箱,每一次起伏都带着伤腿被颠簸的抽痛。
而霞姐的裤脚早被杂草勾出了毛边,草叶边缘的锯齿在布料上犁出细碎的白痕,偶尔划到脚踝,便是一道转瞬即逝的红。
他们是武者,筋骨早已淬炼得远超常人,寻常磕碰本不值一提。
可此刻,连续数个时辰的奔逃早榨干了力气,肌肉像被水泡胀的棉絮,每一次收缩都带着滞涩的酸痛。
最麻烦的是那些半人高的鬼针草,种子像无数细小的钩子,沾在裤腿上、鞋面上,走一步就扯一下,力道不大,却像有无数双无形的手在拖着他们的脚踝,让人心里发躁。
夜风是从山涧里钻出来的,裹着腐叶的腥气和溪水的凉,劈头盖脸往喉咙里灌。
温羽凡猛地吸气,冰冷的气流撞在肺叶上,竟激起一阵火烧火燎的疼,像吞了两把刚淬过火的沙砾。
他看见霞姐下意识地抬手捂嘴,指缝里漏出的喘息带着明显的颤抖,想必也和他一样,喉咙干得像要裂开。
“不行了……我快不行了……”金满仓趴在温羽凡背上,声音含糊得像含着块湿棉絮。
他伤腿的夹板不知何时蹭掉了一块木屑,露出里面泛着青黑的肿胀,每一次颠簸都让他额角的冷汗更密一层,滴在温羽凡后颈,凉得像冰。
没人敢应声,连呼吸都得省着用。
黑暗里藏着太多未知:
或许是岑家追兵的脚步声;
或许是山兽的低吼;
又或许只是风吹过岩缝的呜咽。
却都足以让神经绷得更紧。
忽然,东方的天际突然裂开一道细缝。
不是骤然亮起的光,而是一种极淡的蟹壳青,像有人用指尖蘸了点墨,在浓黑的宣纸上轻轻晕开。
那点光起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却像溺水者抓住的浮木,瞬间攫住了三人的视线。
“天亮了……”霞姐的声音带着哭腔,却透着股劫后余生的颤。
他们像被那点光吸着,跌跌撞撞地往前冲。
脚下的路渐渐变软,碎石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湿润的泥土,混杂着稻秆的清香。
等回过神时,三人已经闯进了一片金色的海洋。
是稻田。
沉甸甸的稻穗压得稻秆弯了腰,穗尖垂着饱满的谷粒,在熹微的天光里泛着温润的黄,风一吹,便掀起层层金浪,“沙沙”的声响像谁在低声絮语。
穗尖上的露珠最是好看,圆滚滚的,映着天际渐亮的光,如同撒在稻浪里的碎星,稍一碰,便“啪嗒”一声落进泥土里,溅起细小的泥花。
田埂边的野菊开得正盛,淡紫色的花瓣卷着边,沾着的夜露顺着花瓣的纹路往下淌,在草叶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它们长得不高,却挤挤挨挨地从稻丛间隙里钻出来,像是怕被这成片的金色比下去,非要挣出点自己的颜色。
水渠里的水刚漫过脚踝,清得能看见水底新割的稻茬,断口处还带着点青绿色。
水面映着天,起初是靛蓝的,渐渐被晨光染成了蜜色,云影飘过,便成了流动的琥珀,和田里的金浪一唱一和,美得让人忘了呼吸。
温羽凡扶着一根稻秆站稳,指尖蹭过穗上的绒毛,软乎乎的,像儿时外婆家的芦花垫。
记忆突然涌了上来……
也是这样的稻田,也是这样的十月,他那时约莫七八岁,跟着爷爷在田里割稻,阳光晒得后颈发烫,脱了短袖,皮肤便成了健康的小麦色。
远处的布谷鸟“咕咕”地叫,爷爷的镰刀“唰唰”地响,稻穗堆在田埂上,散着甜丝丝的香……
此时三人的脚步终于再也迈不动半步。
晨雾像一层湿冷的纱,裹在他们汗湿的皮肤上,风一吹,便激出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金满仓的呼吸早已乱得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起伏都带着伤腿被颠簸的抽痛,额角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凝成水珠,又重重砸在温羽凡的后颈上,凉得人一激灵。
“歇会儿吧。”温羽凡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喘息,他小心翼翼地将金满仓从背上卸下来,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一件瓷器。
田埂上的稻草被压得“咯吱”作响,金满仓刚坐稳,伤腿便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指节死死掐进潮湿的泥土里。
他自己也往稻秆堆上坐,后腰抵着硬邦邦的田埂石,才发现浑身骨头都在发响,像是生了锈的合页。
风从稻浪里钻出来,带着谷粒的甜香,可吹在脸上,却让紧绷了整夜的神经骤然松懈,疲惫像潮水似的从骨头缝里漫出来,眼皮沉得像坠了铅。
霞姐蹲下身解开帆布包,手指抖得厉害——连续数个时辰的奔逃,连指尖的肌肉都在发僵。
那盒铝箔餐盒被她捂了整夜,边角压得有些变形,边缘凝着的油星在晨光里泛着青白,像层冻住的蜡。
“凡哥,垫垫肚子吧。”她把餐盒递过去,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
温羽凡抬手接时,指腹先撞上了那圈油星,滑腻腻的。
他掀开盒盖的瞬间,一股混合着冷油和米饭的气息飘出来……
红烧牛肉的酱汁冻成了琥珀色的硬块,死死粘在惨白的米饭上,连肉粒都缩成了深褐色的小块,看着毫无生气,倒像是块风干的土块。
他的目光往旁边偏了偏,正落在金满仓的伤腿上。
夹板边缘的纱布已经和草屑粘在一起,隐约能看见底下泛着青黑的肿胀。
指尖在餐盒边缘顿了顿,铝箔的凉意透过指腹渗进来,他又把盒子推了回去:“给老金吧,他伤着,得垫垫。”
“别啊大哥。”金满仓扯着嘴角想笑,可伤腿的抽痛让他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绷紧,“你背着我在野地里跑了一整宿,腰杆子都快压折了!”他故意把“压折了”三个字说得重重的,尾音却因为牙关打颤而发飘,“快吃,不然我这心里堵得慌,比饿还难受。”
霞姐忽然“嗤”地笑出声,伸手捏起块裹着油冻的牛肉,在两人眼前晃了晃。
那肉粒冻得硬邦邦的,油星顺着她的指尖往下滴,落在沾着草屑的裤腿上,洇出个小小的深色圆点。
“俩大男人,矫情啥。”她把牛肉往嘴里送,“咔嚓”咬下一小块,腮帮鼓得像含了颗石子,酱汁顺着下巴往下淌,她也不擦,就那么含糊地说,“分着吃几口,谁也别想躲。”
温羽凡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
他也伸手捏了块牛肉,放进嘴里一嚼,干涩的咸腥味立刻漫开来,混着点没吐干净的草根碎屑,刮得喉咙有点痒。
可奇怪的是,这味道竟比记忆里任何山珍海味都实在。
像是寒冬里喝的第一口热汤,又像是累极了时往地上一坐的踏实。
明明寡淡,却透着股让人安心的劲儿,仿佛这口冷饭里,藏着他们此刻能相互依靠的底气。
金满仓见他俩都动了手,才像是松了口气。
他往前挪了挪,伸手抓过餐盒,也顾不上用手脏不脏,直接捏起一把冷透的米饭往嘴里塞。
米粒又干又硬,在齿间磨出沙沙的响,可他嚼得用力,连带着冻住的酱汁一起咽下去。
他心里清楚,自己这条伤腿就是个累赘,接下来的路还不知道有多长。
这口饭咽进肚里,好歹能攒点力气,总不能真成了拖累。
晨雾像被谁悄悄收走的纱幔,一点点褪去最后几分湿冷的白。
阳光终于挣脱云层的牵绊,从稻穗交错的缝隙里斜斜漏下来,在空了的铝箔餐盒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盒饭早已被三人分食干净。
最后一点沾着冻酱汁的米饭,是金满仓用指尖刮着盒底吃掉的,他吃得认真,连指缝里蹭到的米粒都没放过,仿佛那不是隔夜的冷饭,而是难得的珍馐。
霞姐捏着空盒边缘,指尖在凹凸的铝箔上轻轻摩挲,盒壁还留着点人体的余温。
她低头,对着阳光把餐盒折成巴掌大的小块,折痕处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像是在封存什么秘密。
接着,她小心翼翼地把这小块铝箔塞进帆布包最深的夹层,动作轻得像在安放一片易碎的玻璃——这空盒里藏着他们刚熬过的黑夜,藏着彼此分食时的沉默,藏着绝境里相依为命的重量。
“你们看。”霞姐忽然抬手指向远处,声音里带着点刚从疲惫里挣出来的轻快。
顺着她的指尖望去,电线杆顶端落着几只麻雀,灰扑扑的羽毛沾着晨露,正歪着头啄理翅膀,时不时蹦跳两下,小爪子抓得水泥杆“哒哒”轻响。
她嘴角微微扬着,眼里映着稻浪的金,语气里裹着点调侃:“这玩意儿要是架堆火烤了,够不够咱们仨塞牙缝?”
金满仓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视线却先落在了她的发梢——几缕被稻芒勾住的碎发翘在耳边,上面沾着两粒金黄的稻壳,像别了两朵小得可怜的花。
他忽然觉得喉咙里那口冷饭像是被什么焐热了,顺着食道往下淌,在胃里漾开一圈浅浅的暖。
这暖意很怪,盖过了伤腿隐隐的抽痛,盖过了整夜奔逃的疲惫,甚至盖过了对岑家追兵的恐惧。
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里,在这随时可能被死神盯上的逃亡路上,能和这两个人分着吃一盒冻成块的盒饭,竟比过去安稳日子里的任何一顿团圆饭都让人踏实。
那口寡淡的米饭里,藏着的是“活着”的实感,是“我们还在一起”的笃定。
就在这时,田埂深处突然传来动静。
先是“咔嚓”一声脆响,像是枯枝被踩断了腰;
紧接着是“沙沙”的轻响,泥土被碾碎的质感顺着风飘过来,细细听,竟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贴着地面,顺着晨光往这边爬。
温羽凡的身体瞬间绷紧,像张被猛地拉满的弓。
他右手闪电般按住背上长条包裹的一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包裹里的武士刀隔着粗布传来坚硬的触感,那触感让他稍微定了定神。
后背的肌肉突突直跳,连呼吸都刻意放缓,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稻秆的清香,却压不住胸腔里擂鼓似的心跳。
霞姐的动作更快。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左手往帆布包里一探,指尖精准地攥住了匕首的握把。
她身体微微前倾,膝盖弯成蓄力的弧度,目光像淬了冰的钉子,死死钉在声音传来的方向,连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动都没分心。
金满仓慌忙往身旁的稻丛里缩,可右腿刚一动,夹板就蹭到了田埂的石头,“刺啦”一声,纱布瞬间被扯得发紧。
钻心的疼顺着骨头缝窜上来,他没忍住,喉咙里挤出半声闷哼,额角瞬间沁出一层冷汗,顺着脸颊滑进衣领,冰凉一片。
三个人的呼吸都像被冻住了,滞在喉咙里。
眼睛齐刷刷盯着雾霭还没散尽的田垄尽头,那里的稻浪比别处晃得更急,像是有什么东西正拨开稻秆往这边来。
空气里的稻花香突然变得稀薄,只剩下心跳撞着耳膜的“咚咚”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衬得这片田野格外寂静,静得让人头皮发麻。
终于,一个戴着斗笠的身影从稻浪里慢慢浮出来。
斗笠是旧竹编的,边缘磨得有些毛糙,露出里面暗褐色的篾条。
那人肩上扛着把锄头,锄刃上的铁锈在阳光下泛着斑驳的光,一看就用了许多年。
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皮肤黝黑,布满了蚊虫叮咬的红痕,还有几道被稻叶划开的细口子,沾着点干了的泥。
他走得慢,每一步都踩在田埂的软泥上,发出“噗嗤”的轻响……
温羽凡按住包裹的手缓缓松开,掌心的冷汗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田埂的稻草上,洇出一小片深色。
他能感觉到后背的肌肉一点点松弛下来,却仍不敢完全放松,目光还黏在那人身上。
霞姐的视线却死死锁着对方腰间——那里的粗布腰带鼓鼓囊囊的,像是藏着什么硬东西。
直到那人抬手抹了把脸,斗笠的边缘往下压了压,露出腰带上别着的旱烟袋:烟杆是老竹根做的,烟锅漆黑,一看就用了半辈子。
她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攥着匕首的手慢慢松开,指腹在防滑绳上蹭了蹭,带出点潮湿的汗。
“是种地的。”金满仓瘫坐在稻草堆里,后知后觉地低头,才发现自己刚才紧张时,竟攥断了手里的两根稻穗,谷粒撒了一地。
他望着那人渐渐走近的身影,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弦,连带着呼吸都变得顺畅起来,刚才被吓得差点停跳的心脏,此刻正慢慢归位。
那戴斗笠的村民自始至终没往他们这边瞥一眼,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川江号子:“哟喂……太阳出来暖洋洋哟……谷子弯腰把客盼哟……”调子忽高忽低,像被晨风吹得歪歪扭扭的稻草。
他扛着锄头往田垄深处走,竹编斗笠的边缘扫过稻穗,带起一串细碎的露珠,“啪嗒啪嗒”落在泥土里。
转到另一块田地时,锄头底刃不经意间磕在田埂的青石上,“噌”地迸出几粒火星。
那火星亮得突兀,在晨雾未散的天光里划出转瞬即逝的红痕,惊得稻丛里几只绿蚂蚱“扑棱”飞起。
此时阳光已爬过东边的山脊,斜斜地淌过田野。
落在村民佝偻的背上时,竟像撒了把碎金,顺着他蓑衣的褶皱往下淌。
那蓑衣是旧的,草绿色早已被岁月洗得发灰,肩头磨出的破洞里露出里面打补丁的粗布褂子,阳光穿过破洞,在他黝黑的脊背上烙下几个亮斑,随着他迈步的动作轻轻晃。
温羽凡望着那抹渐淡的草绿,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田埂上的稻草。
心里头像被稻浪掀得七上八下:这村民日出而作的安稳,和他们仨亡命奔逃的狼狈,像两截拼不拢的铁轨,硌得人胸口发闷。
金满仓的呼吸又沉了些,想来伤腿的疼没停过,再这么跑下去,别说甩开追兵,光是这腿就熬不住。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金满仓腿上的夹板。
渗血的纱布早和稻草粘成一团,轻轻一掀,就听见“嘶啦”一声轻响,金满仓疼得倒抽冷气,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纱布扯开的地方,伤处泛着吓人的青白,肿胀的膝盖像个发面馒头,连带着小腿都肿得发亮,看得温羽凡心头发紧。
他指尖轻轻按了按那片肿胀,金满仓疼得龇牙咧嘴,却硬是没哼出声。
温羽凡抬起头,睫毛上还沾着刚才蹭到的稻壳,眼神里裹着化不开的担忧:“这么跑下去,老金的腿真得废。人家有直升机,咱们俩腿跑断了也甩不开。我看……不如去附近村子碰碰运气,找点吃的,再想办法弄个代步的。”
霞姐一听就皱紧了眉,右手下意识往口袋里摸,指尖触到手机壳的冰凉时又猛地顿住。
她咬了咬唇,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后怕的颤音:“可手机……万一打开被定位了,那不就等于告诉岑家的人咱们在这儿?”
“看情况。”温羽凡打断她,语气里透着股不容置疑的果决,他抬手抹掉睫毛上的稻壳,“不到万不得已不动它。再说了,村里说不定有老乡愿意帮衬,未必非得用手机。”
金满仓往田埂上靠了靠,伤腿伸直时,夹板和骨头摩擦着发出“吱呀”的轻响,疼得他脸都白了,却还扯着嘴角开玩笑:“大哥,你该不会是想劫道吧?这村里的农民伯伯可没招惹咱们。”
“去你的!”温羽凡抓起一团带着露水的稻草就往他身上砸,草屑簌簌落在金满仓炸开的袖口上。
他没好气地瞪了金满仓一眼,嘴角却带着点笑意:“咱们口袋里还有百八十块现金,买几个热烧饼总够。真找不到车……”他抬下巴往远处指了指,那边田埂上拴着头灰驴,正甩着尾巴赶苍蝇,驴尾巴“啪嗒啪嗒”抽在身上,溅起几点泥星,“打个驴的总行吧?”
霞姐“噗嗤”笑出了声,笑声像串银铃在田野里荡开。
稻穗上停着的几只红蜻蜓被惊得飞起,透明的翅膀在阳光下闪着虹光,“嗡嗡”地掠过金浪,把清晨的宁静划出几道细碎的口子。
她抹了把笑出来的眼泪,点头道:“行,那咱就进村。”
温羽凡蹲下身,指腹先在金满仓伤腿的夹板边缘轻轻碰了碰,确认绷带没有错位,才缓缓挺直腰背。
他的手掌穿过金满仓膝弯时格外小心,像托着件易碎的瓷器,指尖避开那些渗着血渍的纱布,只敢虚虚地拢着。
肩胛骨因为发力微微凸起,却始终稳得像块钉在地里的桩,连带着背上的人都没晃一下。
他清楚那伤有多疼,昨夜在火车顶颠簸时,金满仓咬着牙没哼一声,冷汗却把他后背的衬衫洇出了大片深色。
金满仓的下巴刚搁上温羽凡的肩窝,就忍不住咧开了嘴。
晨雾散了大半,阳光斜斜地穿过稻穗,在温羽凡的发梢镀上层金芒,连带着那几道被草叶划破的细痕都亮闪闪的。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趴在父亲背上看戏的光景,那时父亲的汗味混着戏台的胭脂气,和此刻温羽凡身上的稻秆香、汗味竟有些重叠的暖意。
“噔噔噔……噔噔噔噔……”不成调的哼唱从他喉咙里滚出来,是那首刻在骨子里的“鬼子进村”,声音不大,却带着股豁出去的雀跃,尾音被风吹得飘了飘,撞在稻浪上碎成了星星点点。
温羽凡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抖,像是被那跑调的旋律挠到了痒处。
他偏过头,额角的碎发扫过金满仓的脸颊,带着点露水的凉:“你小子是生怕村里人听不见?”声音里的笑意藏不住,尾音卷着点无奈的宠溺,“一会儿村民真把咱们当坏人撵出来,我就把你扔进稻丛里喂蚊子。”
金满仓反而来了劲,脖子一梗,故意把嗓子压得粗嘎,像吞了块砂纸:“太君滴,开路滴干活!”他眼珠骨碌碌转,瞥见旁边霞姐正弯腰摘田埂上的野菊,指尖突然打了个响指,虚虚地往她那边勾了勾,“前方花姑娘滴……呦西……花姑娘大大滴有!”
说完还挤眉弄眼地挑了挑眉,嘴角的伤口被扯得发白,却硬是撑着没皱眉。
“噗嗤……”温羽凡没忍住笑出了声,腰腹的肌肉一松,背上的人跟着晃了晃,“就你这破锣嗓子,还敢演太君?顶多算个没断奶的翻译官。”
金满仓“嘶”地倒抽口冷气,伤腿的夹板蹭到温羽凡的后背,钻心的疼顺着骨头缝窜上来,额角瞬间沁出层冷汗。
可他愣是把那声痛呼咽了回去,反而更卖力地模仿着:“呦西呦西……”
霞姐早转过身,手里攥着把带着露水的稻草,草叶上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
她先是作势要往金满仓后脑勺抽,胳膊扬到一半却突然拐了个弯,指尖捏成娇俏的兰花指,慢悠悠地晃过去:“太君有所不知哦……”她拖着长音,尾音里裹着点川味的娇嗔,“花姑娘是没有的,不过脑瓜崩嘛……”指尖在金满仓额前虚点了点,“管够!”
金满仓立马怂了,脖子一缩,像只受惊的鹌鹑:“别别别,霞姐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他故意把声音喊得响亮,带着点夸张的求饶,肩膀却因为刚才的颠簸还在发颤,疼得眼角都红了。
温羽凡笑得更厉害了,连带着步伐都乱了半拍。
霞姐也绷不住,咯咯的笑声混着金满仓的讨饶,在稻田上空荡开。
田埂边的麻雀被这突如其来的热闹惊得扑棱棱飞起,灰扑扑的翅膀扫过稻穗,带起一串露珠,“啪嗒啪嗒”落在三人脚边,像在为这场欢笑伴奏。
金满仓借着那阵笑劲儿,脑袋往温羽凡后颈蹭了蹭,假装擦汗的指尖飞快地抹过眼角。
晨露混着点别的湿意沾在指腹,他自己也说不清那是笑出来的泪,还是疼得忍不住的水痕。
阳光越来越暖,晒得后背发烫,稻穗的甜香往鼻孔里钻,连空气都变得软乎乎的。
远处的村庄轮廓越来越清,青瓦的屋顶上飘着几缕炊烟,像扯不断的棉絮,慢悠悠地往天上爬。
温羽凡的脚步声沉稳地敲在田埂上,“咚、咚”的,和着金满仓偶尔的哼唧、霞姐的轻笑,在寂静的田野里织成段温柔的调子。
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温羽凡的影子宽厚,金满仓的影子歪歪扭扭地趴在上面,霞姐的影子在旁边轻轻晃,三个影子挨得紧紧的,像粘在一块儿的糖。
身后的追兵、未知的前路,在这一刻都被这笑声和阳光泡软了,只剩下脚下的路、身边的人,和这片刻偷来的、带着稻花香的安稳。
……
晨雾刚散,淡金色的阳光斜斜铺在小卖部的铁皮屋顶上,像给这矮胖的屋子裹了层蜜糖色的糖衣。
墙是土坯的,被雨水冲刷出深浅不一的纹路,倒像是块没切匀的方糖,透着股朴实的甜。
红漆剥落的招牌挂在门楣上,边缘卷着细小的漆皮,“春梅商店”四个字是用毛笔写的,笔画里还能看出当年的遒劲,只是被岁月晒得泛白,像浸在水里的红纸,却依然倔强地立着,风一吹,木框发出“吱呀”的轻响,像是在念自己的名字。
玻璃柜台蒙着层薄灰,阳光透过玻璃照进去,把铁皮饼干盒上的锈迹照得明明灭灭。
盒盖上“双喜”字样的金边早就磨没了,倒像是谁用指甲慢慢抠过,露出底下的铁皮原色。
旁边的玻璃瓶里,水果糖的糖纸在光线下闪着油亮的光,粉的、绿的、橙的,像浸在水里的彩色石子;
薄荷糖是半透明的白,裹着白芝麻的花生糖则像琥珀里嵌着碎银,颗颗都沉在瓶底,仿佛在说自己守了多少个日出日落。
金满仓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直勾勾地钉在那罐花生糖上。
喉结上下滚了滚,舌尖下意识地顶了顶牙龈。
伤腿的钝痛还在骨头缝里钻,可这会儿竟被那想象中的甜压了下去,连带着后背被汗水浸得发黏的衣服,都好像不那么难受了。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家楼下的小卖部。
柜台比他那时的身高还高,老板娘总用竹夹子夹糖,铁夹子碰着玻璃罐沿,“当啷”一声脆响。
有次他赊了两毛钱的水果糖,被老板娘追着绕着电线杆跑,糖纸在兜里蹭得发皱,却甜得能把舌头粘住。
此刻看着眼前的玻璃罐,那股甜味顺着记忆漫上来,竟让他鼻子有点发酸。
柜台后的竹椅上,老太太正低头织毛衣,银灰色的线在指间绕来绕去,蓝布围裙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毛线头,像落了层雪。
她抬起头时,银灰色的头发在光线下泛着细碎的白,老花镜的镜片滑到鼻尖,她没去扶,就那么从镜片上方眯着眼看过来,目光像刚晒过太阳的棉被,带着暖烘烘的柔和。
“要啥?”她放下竹针,针尾的线穗子在柜台上轻轻晃。
柜角的收音机正咿咿呀呀播着评书,忽然“啪”一声惊堂木炸响,金满仓吓得肩膀一缩,差点从温羽凡背上滑下去,惹得老太太笑出了声,眼角的皱纹堆成了朵花。
温羽凡稳了稳背上的人,目光扫过货架。
最上层的饼干袋鼓鼓囊囊,印着褪色的奶油图案;
火腿肠的包装有点发黏,大概是天热的缘故;
角落里的白酒瓶蒙着层灰,标签都快看不清了。
他指了指饼干:“来两包这个,再拿三瓶矿泉水。”
“小伙子气色不好啊。”老太太眯眼瞅着金满仓,慢悠悠地踮起脚够饼干,蓝布围裙的带子在背后打了个松松的结,“昨儿夜里闹肚子了?婶子这儿有藿香正气水,玻璃瓶的,老方子……”
话没说完,她的目光落在金满仓腿上的夹板上,突然停住了,手里的饼干袋差点掉下去:“哎呦,这是咋弄的?”
温羽凡赶紧赔笑,眼角的细纹都堆了起来:“山里路滑,我这兄弟没站稳,从坡上滚了两下,不打紧。”
老太太啧着舌摇头,拿起塑料袋装饼干的手顿了顿,又转身从玻璃柜底下摸出个小塑料袋,抓了把冰糖放进去。
冰糖块棱棱角角的,在袋里互相撞着,发出“叮叮”的响。
“这年头,你们这些来旅游的,就爱往山沟里钻。摔了吧?”她把袋子递过来,“冰糖送你们的,不要钱,泡点水喝,去去惊。两包饼干六块,三瓶水九块,加起来十五。”
金满仓伸手去接,指尖触到塑料袋的瞬间,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大概是累的,又或许是那冰糖的凉意透过袋子渗过来,让他想起外婆总在午后给他泡的冰糖水。
收音机里的评书还在继续,那说书人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和小时候外婆家藤椅旁的收音机声重合在一起,暖得让人想闭眼。
霞姐从兜里摸出两张钞票,一张十元一张五元,轻轻放在柜台上。
温羽凡接过饼干时,眼角余光瞥见老太太身后的墙。
墙上用图钉按着张全家福,照片边角都卷了,颜色也褪得厉害,却被阳光照得格外清楚。
穿军装的男人站在中间,肩膀宽宽的,怀里抱着个穿虎头鞋的孩子,孩子正张着胳膊要抓他胸前的纽扣。
背景是片金灿灿的稻田,稻穗沉甸甸的,连照片里的风都像是带着稻花香,把那片金黄吹得轻轻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