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神武天下之睚眦 > 第83章  刀出惊世

十月,云贵高原的秋风卷着寒意,掠过乌蒙山巅的每一寸岩石。
最先飘落的那片霜叶还在半空打着旋,银白的霜粒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山巅的空气却骤然凝固……
“嗡……”
一声低沉的震颤从地心深处翻涌而上,紧接着,一道肉眼可见的气浪猛地拔地而起。
那气浪裹挟着千年松涛的苍劲,混着崖壁崩裂的碎石腥气,像一柄被无形巨手握住的青铜巨剑,硬生生撕开厚重的云层。
云絮被气浪绞成乱丝,又在瞬间被碾作白雾,顺着剑形气浪的轨迹直插九霄。
山间的飞鸟像是被无形的手惊起,成群的灰雀、岩鸽扑棱着翅膀乱撞,翅膀拍打的声浪里带着彻骨的惶急,绕着气浪外围盘旋了三圈,才敢仓皇往山谷深处钻。
更远处,千里之外的滇池水面毫无征兆地泛起涟漪,一圈叠着一圈,从湖心往外扩散,连岸边的芦苇都跟着轻轻摇晃,仿佛水底有巨兽正缓缓翻身。
此时的贵省,岑家深宅的宴客厅里正暖香浮动。
岑玉堂握着一只雕花夜光杯,杯中琥珀色的陈酿正顺着壶嘴缓缓注入,酒液划过杯壁的声音轻得像春蚕吐丝。
宾客们的谈笑声漫在空气中,有年轻子弟讨论着最新的武道赛事,有商贾富豪盘算着下个月的药材生意,水晶吊灯的光落在每个人脸上,映得杯盘碗碟都泛着温润的光。
“老爷。”
一个穿青布短褂的家仆低着头,快步穿过人群,在岑玉堂耳边极快地低语了几句。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一根冰针,瞬间刺破了宴客厅的暖意。
岑玉堂握着酒壶的手猛地一颤。
“啪嗒。”
半壶陈酿泼在紫檀木桌面上,酒液四溅的瞬间,竟腾起丝丝缕缕的白气——那是他体内「烈阳功」的内劲不受控制地外泄,酒液遇热蒸腾的异象。
他指尖的青筋突突直跳,原本平稳的呼吸骤然粗重,方才还带着笑意的脸,此刻像被寒霜冻住,连眼角的纹路都绷得笔直。
“备直升机,去乌蒙山!”
他丢下这句话,抓起椅背上的黑色外套,转身就往门外走。
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急促的“噔噔”声,全然不顾身后宾客们错愕的目光和骤然停摆的谈笑声。
宴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年轻子弟们面面相觑,有人皱眉嘀咕:“乌蒙山?这时候去那荒山野岭做什么?”
商贾富豪们则交头接耳,指尖捻着茶杯耳,眼神里满是探究:能让岑家主事人如此失态的,绝不是小事。
唯有席间几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脸色“唰”地变了。
坐在主位旁的老者手一抖,青瓷茶盏“嗑”地撞在桌沿,茶水泼出,在桌面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他望着岑玉堂消失的方向,喉结滚动了两下,声音压得像怕被风刮走:“是……是岑老鬼要出关了?”
这一句话,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潭。
多年前的记忆顺着老者的话,瞬间漫过在场每个人的心头……
岑天鸿踏入江湖时,还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一身玄色劲装,背后总背着柄乌鞘长刀。
他单枪匹马闯过云贵十三州,遇强则战,遇敌则斩,据说有次在苗疆的十万大山里,他一刀劈开了三丈宽的山涧,硬生生吓退了七个世代盘踞的山寨高手。
后来他又提着刀,走遍天下宗门,从嵩山少林到武当紫霄宫,同境之内,竟没一人能接他三刀。
最传奇的是他五十大寿那天,竟在华山之巅约战“剑圣”慕容逸尘。
那一战,山巅的积雪被两人的气劲掀飞,云雾都被刀光剑气绞碎,据说连飞过的雁群都被震落了羽毛。
可结局谁也说不清:
有人说剑圣胜了半招;
有人说岑天鸿刀未出鞘便已赢了;
还有人说两人打到一半,忽然笑着结伴下山喝酒去了……
但自那日后,“西南刀神”岑天鸿便彻底没了踪迹。
岑家对外只说他闭关修炼,这一闭,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间,岑家能在西南站稳脚跟,靠的何尝不是这位“刀神”留下的威慑力?
此刻,乌蒙山巅的气浪,岑玉堂的失态,老者的话……所有线索串在一起,让宴客厅里的空气都变得凝重起来。
那柄沉寂了二十年的刀,怕是要出鞘了。
……
直升机的涡轮搅动着暮色,轰鸣声在连绵的山际线间撞出沉闷的回响,将最后一缕金红的霞光碾成碎末。
岑玉堂坐在副驾位上,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真皮扶手,目光透过舷窗望向那片逐渐清晰的黛色山峦,乌蒙山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巨兽蛰伏,峰顶的积雪反射着冷月的清辉,像极了父亲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玄铁刀。
二十年前那个春夜突然在脑海中炸开。
演武场的青石板缝里还渗着去年的梅香,父亲岑天鸿负手立于月光中央,玄色劲装被风掀起锐利的弧度。
明明不是梨花绽放的时节,周遭二十丈内的老梨树却像被无形的手撼动,千万片花瓣挣脱枝头,在他身侧,成璀璨的雪。
更惊人的是那些花瓣的形状:每一片都被凝练到极致的刀气削成薄如蝉翼的冰片,悬停在半空时折射出细碎的光,仿佛天地间所有的锋芒都在此刻凝固。
“待为父出关时,必让这江湖……”
老人的声音突然在记忆里断裂,像被利刃斩断的绸带。
岑玉堂喉结滚动,伸手按了按胸口:那里还留着当年被父亲掌风扫过的灼痕,二十年过去,竟仍能在阴雨天泛起麻痒。
机舱内的议论声像煮沸的水,漫过涡轮的嗡鸣钻进耳朵。
“听说老祖闭关前就摸到了化劲的门槛?”穿黑色劲装的武师压低声音,指尖在膝盖上飞快地摩挲,“这二十年潜心打磨,怕是早已登堂入室了。”
旁边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推了推镜框,镜片反射着窗外的寒星:“化境宗师啊……整个西南地界,近五十年都没出过这样的人物。别说接他一刀,能在刀气范围内站着不倒,就已是顶尖高手了。”
……
说话间,直升机已开始低空盘旋。
雪粒子噼里啪啦地打在舷窗上,岑玉堂看见崖顶那道裂开的山缝:闭关的洞窟像被巨斧劈开的伤口,边缘的岩石泛着青黑色的冷光,与周围皑皑的白雪形成刺目的对比。
悬梯刚触到地面,刺骨的寒意就顺着裤管往上钻。
岑玉堂迈出,细瞧却藏着惊心动魄的韵律:竖痕如断崖坠石,横劈似平野惊风,更有几道螺旋状的刻痕,竟像是将山岩的肌理都拧成了麻花。
每一道刀痕都深达尺许,边缘平滑如镜,隐约泛着金属般的光泽。
岑玉堂瞬间明白:这是内劲震碎岩石后,高温瞬间将岩粉熔融凝固的痕迹。
这已不是人力所能企及的境界。
老人的目光越过他,望向远处翻涌的云海。
那眼神里没有久别重逢的温情,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俯瞰,仿佛在看一群蠕动的蝼蚁;
可深处又燃着簇暗火,那是足以焚毁整个江湖的野心。
此刻的岑天鸿,就像那柄悬在崖壁上的无形黑刀。
二十年的沉寂不是锈蚀,而是在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出鞘之日,必是血雨腥风。
风卷着雪沫掠过崖顶,掀起老人灰袍的衣角。
岑天鸿负手立在崖边,玄色袖口被山风掀起边角,猎猎作响。
他脚下的冰莲状冰晶在寒风中泛着冷光,每一片棱面都映着远处翻涌的云海。
那云海像是被煮沸的牛奶,在靛青色的天幕下缓缓翻滚,偶尔有阳光刺破云层,在雪地上投下转瞬即逝的金斑。
他声音穿透层层云絮,声音像从千年岩层里挤出来的,带着崖壁的粗粝与沉厚,撞在岑玉堂耳中时,竟让他耳膜微微发麻:“岑家……如何了?”
岑玉堂喉结狠狠滚了滚,单膝砸在雪地里的瞬间,膝盖下的积雪发出一声闷响。
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混着寒气凝成白霜,连声音都带着些微的颤抖:“儿子无能。二十年里,岑家仍困在云贵这方天地。前几年遣二妹入川拓业,她拼了七年……也只在川中抢下十之一二的产业,连成都府的药材行都没能站稳脚跟。”
“抬头。”
两个字像冰锥砸落,岑玉堂的话头戛然而止。
他猛地抬头,正对上父亲转过来的目光。
那双眼睛里没有怒意,却比怒涛更让人窒息,瞳仁深处的寒潭仿佛能吸走周遭所有的温度。
岑天鸿转身时,灰袍衣摆扫过身后的崖壁,带起一阵细碎的石屑。
那些纵横交错的刀痕在暮色里泛着金属般的冷光,竖痕如悬瀑坠崖,横劈似惊雷裂地,几道螺旋状的刻痕更是像把整面山岩拧成了麻花。
“这世上的财权,岂是靠算计得来?”他嗤笑一声,指尖随意往斜前方一弹。
“轰!”
三丈外那块磨盘大的岩石突然炸开,碎石如暗器般射向雪面,激起一片簌簌的雪雾。
最惊人的是碎石的断面,竟光滑如镜,边缘还残留着内劲灼烧的焦黑。
岑天鸿踏雪而行,每一步落下,雪地里都陷出三寸深的脚印,脚印边缘的积雪瞬间冻结成冰。
他走到岑玉堂面前,目光扫过儿子腰间那柄挂着九个铜环的长刀。
那刀鞘上的铜环早已被岁月磨得发亮。
“你且记好。”老人的声音陡然转厉,山风仿佛都被这声音逼退了几分,“江湖就是片林子,弱者是任人踩踏的草,强者是能遮风挡雨的树。要斩草,要伐木……”他顿了顿,指尖在岑玉堂刀鞘上轻轻一点,那九个铜环竟同时发出一声嗡鸣,“靠的,从来只有手里的刀。”
话音未落,他转身抬手虚握。
周遭的风突然倒卷,雪粒、冰晶、甚至崖边的松涛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扯向他掌心。
不过瞬息之间,一柄半尺长的冰刀已在他掌中凝成,刀身泛着冷冽的蓝光,边缘流动着山风凝结的白霜,连空气都被这冰刀逼得泛起白雾。
“唰!”
岑天鸿挥刀斩向空中。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片诡异的寂静。
紧接着,那片横亘在天际的云海像是被无形巨刃剖开,从中间裂开一道笔直的缝隙,缝隙里露出青灰色的天幕,直到半盏茶后,才缓缓合拢。
岑玉堂僵在原地,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
他忽然想起江湖老人们说的“化劲”宗师手段:摘片柳叶能断铁,吐口唾沫可穿石,聚气成刃时,连阳光都能被劈开。
可眼前的父亲哪里只是“化劲”?
那柄冰刀里藏着的,是二十年闭关磨出的刀道真意,是能把天地元气都化作刀锋的恐怖力量。
这哪里是血肉之躯?分明是一柄行走在人间的绝世凶刀。
沉寂了二十年的鞘,终于要被这柄刀刺破了。
岑玉堂望着父亲负手而立的背影,忽然觉得后背发凉。
他知道,父亲出关带回来的绝不止是一身惊世武功,更是要将西南江湖彻底掀翻的野心。
岑家这柄蒙尘二十年的刀,一旦出鞘,溅起的绝不止是仇家的血,更是要把“弱肉强食”这四个字,重新刻进每个江湖人的骨头里。
山风卷着雪沫掠过崖顶,岑天鸿掌心的冰刀早已化作水汽,可那道劈开云海的刀痕,却像烙印般刻在了岑玉堂的眼底。
三日之后,秋末的冷雨刚洗过川府城的天空,铅灰色的云层却像浸了墨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岑天鸿出关的消息还在江湖的暗渠里悄然流淌:茶馆里的说书人刚起了个头,就被同桌穿黑马甲的汉子眼神制止;
武道协会的红木会议桌上,那份标注着“绝密”的卷宗刚被翻开,就被会长匆匆合上,指节在封皮上压出几道白痕。
但岑家的刀锋,已如毒蛇吐信般,带着淬毒的寒光,精准地刺向了川中。
首当其冲的,是早已没了往日风光的周家。
消息传到周家老宅时,正赶上一场夹着碎雨的秋风。
青瓦上的苔藓被雨水泡得发胀,墙根的野草在风里瑟缩,像极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族。
岑家派来的信使穿着玄色劲装,皮鞋踩在周家祖祠前的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脆响,每一声都像敲在周家人的心上。
“我岑家家主有令,”信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手里的烫金帖子“啪”地拍在供桌边缘,“约战周家背后那位内劲前辈。三日后,川府城地下格斗场,死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祠堂里垂头丧气的周家人,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筹码?很简单——周家现有的产业、祖宅,乃至族人名下的私产,凡能叫上名目的,全押上。赢了,岑家等值赔付;输了,周家就卷铺盖滚出川府城。”
这话像块巨石砸进冰湖,周远峰——这位头发花白的周家现任主事人,腿一软就摊在了青石板上。
膝盖撞在地上的闷响混着牙齿打颤的轻响,他抬手想去抓信使的裤脚,却被对方嫌恶地避开。
“可别说我们没给活路,”信使理了理袖口,语气里的狠戾像冰碴子往下掉,“此战若是不敢接?我家老祖说了,他不介意亲自登门,把周家这院子犁一遍——到时候可就不是搬家那么简单了,怕是连墙角的青苔都得刮干净。”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让祠堂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谁都明白,“犁一遍”的意思,是寸草不留。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出周家老宅,撞进川中八大世家的耳里。
李家的红木客厅里,刚沏好的蒙顶甘露凉透了,李老爷子捻着胡须的手悬在半空,半晌才低声骂了句“疯子”;
王家武馆的沙袋被拳风砸得晃荡,年轻弟子们面红耳赤地想讨个说法,却被馆主一记眼刀逼了回去……
谁能忘得了几十年前,岑天鸿单刀闯苗疆,一刀劈开三丈山涧的狠劲?那刀光至今还冻在老一辈的骨头里。
武道协会的电话被打爆了,却只有忙音。
秘书长躲在办公室里,看着墙上「止戈为武」的匾额,指尖在桌案上敲得飞快,最终还是抓起茶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没人敢出声。
比起岑天鸿亲自挥刀,一场按规矩来的死斗,竟成了所有人暗自庆幸的“仁慈”。
周家老宅里,风更紧了。
枯黄的梧桐叶被卷得漫天都是,有的撞在朱漆剥落的大门上,发出“啪啪”的轻响,像在叩门求饶;
有的缠在祭祖的香烛上,被火苗舔了一下,瞬间蜷成焦黑的团。
周远峰还跪在祖祠前,额头一次又一次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咚咚”的声响在空荡荡的庭院里回荡。
他的马褂被雨水打透,贴在背上,显出佝偻的骨架,声音里全是哭腔:“张叔!张叔啊!岑家是要灭我们满门啊!”
他身后,二十多口周家人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穿青布衫的妇人把孩子死死搂在怀里,指节攥得孩子的棉袄起了皱,哭声被捂在喉咙里,只漏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梳羊角辫的小姑娘攥着母亲的衣角,泪珠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几个年轻些的汉子拳头攥得发白,指节泛青,却只能咬着牙,任由指甲嵌进掌心。
就在这时,祖祠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穿堂风卷着浓重的药香涌出来,那味道里有当归的苦,艾草的涩,还有点说不清的陈腐气,像从旧时光里漫出来的。
被称作“张叔”的老者扶着门框站着。
他的青布短褂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的手腕上布满老年斑,像晒裂的树皮。
听见动静,他先是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下去,手背抵着嘴,指缝里漏出的气带着浓重的草药味。
等咳够了,他才直起腰。
明明满头霜雪,背却挺得笔直,像老宅院里那根没被虫蛀的青石柱。
“起来吧。”他走过去,枯瘦的手抓住周远峰的胳膊,一把将他拉了起来。
周远峰的膝盖在石板上跪出了红印,踉跄着站不稳,张叔却没松手。
“当年在台儿庄,”张叔的声音带着咳嗽后的沙哑,却字字清晰,“你爹把最后一块干粮塞给我,你三叔替我挡了颗流弹——那会儿我这条命,就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他转头望向祠堂里的牌位,香烛的火苗在他浑浊的眼里跳了跳,最后落在供桌最上层那柄缠着红绸的长剑上。
长剑上的云纹被香火熏得发黑,边角磨得发亮,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锋锐。
“岑家要斗,那就斗。”张叔抬手,轻轻拂去周远峰肩头的落叶,“让他们看看,周家的剑,还没锈透。”
风卷着雨丝灌进祠堂,香烛的火苗猛地晃了晃,把张叔的影子投在供桌上,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剑。
约战的日子就这么定了。
十月二十日,也就是七日之后,川府城地下格斗场,死斗。
没有退路,也不需要退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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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日头刚爬过山头,金满仓就背着个空荡荡的帆布大包往山下挪。
包带磨得发亮,边缘还打着补丁,是去年温羽凡用针线给他缝的。
山间的晨露还没散,草叶上的水珠沾了他满裤脚,凉丝丝的潮气顺着布料往骨头缝里钻,混着泥土的腥气和松针的清苦,在鼻尖缠成一团。
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是夜市里听来的流行歌,跑调跑得厉害,倒把林子里的山雀惊得扑棱棱飞。
谢顶的脑门上很快沁出层薄汗,在晨光里泛着油亮,他抬手用袖子一抹,反倒蹭了满脸灰,活像刚从灶膛里钻出来。
山脚的小镇窝在山坳里,青石板路被夜雨泡得发亮,踩上去能映出模糊的人影。
几家铺子的卷帘门刚拉开,“哗啦”声在寂静里格外清亮。
油条铺的白汽裹着炸面的香,混着隔壁辣椒摊飘来的呛人辣味,在晨光里漫成一片暖黄,把早起的镇民都裹了进去。
金满仓熟门熟路拐进那家挂着“便民百货”木牌的小卖部。
老板张哥正蹲在门口择青菜,竹篮里的菠菜沾着泥,他手起刀落掐掉根须,见金满仓进来,头也没抬地喊:“金老板,今天又给山上那两位捎啥?”
“酱油、盐,再给来两袋洗衣粉,要柠檬味的。”金满仓把帆布包往柜台上一扔,包底的小石子硌得玻璃台面“咔啦”响。
他摸出裤兜里的手机,黑屏沉甸甸的,边缘磕得坑坑洼洼,早就耗光了电。
“张哥,借个插座充会儿电呗?不然都没法给你扫码了。”他搓着手笑,谢顶的脑门上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淌。
老板指了指墙角的插线板,金满仓赶紧把手机怼上去。
充电提示音“叮”地响起时,他松了口气,蹲在旁边盯着屏幕,像看宝贝似的。
屏幕一点点亮起,显出屏保上他和温羽凡、霞姐在溪边的合影,照片里三人笑得傻气,背景里的水花还在闪。
“哟,总算是活过来了。”金满仓咂咂嘴,刚想划开屏幕,一串未接来电提示突然弹出来,红通通的“8个未接”刺得人眼跳——全是小豪那小子。
金满仓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手机差点没拿稳。
小豪在夜店当酒保,平时懒懒散散,没事从不这么连环
call。
他手忙脚乱回拨过去,指尖都在抖。
电话刚通,小豪的大嗓门就炸过来,震得听筒嗡嗡响:“满仓哥!你可接了!出大事了!五天后岑家要跟周家死斗!就在地下格斗场,赌上所有家产,输了就得滚出川府城!”
金满仓捏着手机的指节瞬间发白,帆布包“啪”地掉在地上,刚买的酱油瓶滚出来,在青石板上磕出个深色的印子,酱色液体顺着石缝往砖缝里渗。
“啥?岑家?哪个岑家?”他声音发紧,舌头打了结。
“还能有哪个!就是追着你们俩要扒你们皮的那个岑家!”小豪的话像冰雹砸下来,带着哭腔,“霞姐呢?我打她电话打不通,才打给你。你们是一起出去的,她在不在你那里?”
“在的,在的!”金满仓忙应着,后背的汗瞬间把衬衫黏在身上,“但我们在山上,没信号……”
“那你让她赶紧回家看看啊!”小豪的声音带着惊慌,“听说岑家那个闭了二十年关的老祖出关了!周家这次怕是……”
挂了电话,金满仓抓着手机就往外冲,甚至忘了拿柜台上的酱油和洗衣粉。
老张在后面喊:“金老板!你的东西!”
他头也没回,帆布包在身后甩得像面破旗,晨露打湿的裤脚蹭过石板路,留下串歪歪扭扭的水印。
上山的路比来时难走十倍。
金满仓抄了近道,被灌木丛勾破了袖口也顾不上,心里跟揣了只兔子似的突突跳。
他一口气冲到木屋时,霞姐正坐在竹篱下编第二只花环,指尖缠着的野蔷薇突然“啪”地断成两截。
刺扎进指腹,渗出血珠,她却没像往常那样咋咋呼呼,只是盯着那截断枝发愣。
“霞姐!出事了!”金满仓扶着膝盖喘气,谢顶的脑门上淌下的汗滴在地上,“岑家……岑家要跟周家死斗!赌上所有家产,输了就得滚出川府城!”
霞姐捏着断枝的手指猛地收紧,蔷薇刺更深地扎进肉里。
她慢慢抬起头,原本亮闪闪的眼睛蒙了层雾,嘴角抿得笔直。
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把手里的花环扯得粉碎,花瓣和细枝落了一地,像摔碎的星星。
“凡哥呢?”她的声音有点哑,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在溪边练剑呢。”金满仓指着不远处的溪水。
霞姐没说话,转身就往溪边走。
她的运动鞋踩过碎石子,发出“咯吱”的响,每一步都像踩在金满仓的心上。
温羽凡正在溪边拿着根树枝比划,阳光透过枝叶洒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老长。
听见脚步声,他回过头,树枝还保持着劈砍的姿势。
“凡哥,我得回趟家。”霞姐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阳光在她发梢跳,却照不进她眼底的沉郁,“岑家要跟周家死斗,赌上了所有东西。”
温羽凡捏着树枝的手顿了顿,树枝上的嫩叶被掐得汁水淋漓。
他想起初到川府时,是周家把他从岑家的追杀里捞出来,给了他一身保安制服和一个喘气的地方。
沉默片刻,他把树枝往地上一扔,枯枝落地的轻响里,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陪你去。”
金满仓赶紧凑过来,拍着胸脯:“我也去!你们去哪儿我去哪儿!”
这个总把“大富大贵”挂在嘴边的胖子,此刻拍胸脯的力道重得像敲鼓,倒像是要去赴一场非去不可的豪宴。
山风穿过竹林,带着股凉意,吹得三人的衣角都猎猎作响。
……
三人来辞行时,药庐墙根的阳光正斜斜切过青砖地,在墙面上投下老藤蜷曲的影子。
闲云居士蹲在那片暖光里,指尖捏着根狗尾巴草,草穗上的绒毛被风拂得轻轻颤。
三花猫团在他脚边,前爪压着片半枯的梧桐叶,尾巴尖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过他手腕,扫得草茎在他指间卷出个毛茸茸的弧,惊起的浮尘在光里打着旋儿。
“要走了?”他头也没抬,声音混着猫爪踩过落叶的轻响,像浸了晨露的棉絮,软乎乎的。
三人站在青石阶下,温羽凡肩上的登山包还沾着溪边的湿泥。
他微微躬身时,背包带勒得锁骨泛出浅白:“这段时间,多谢前辈的针药,还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院子里被金满仓劈得整齐的柴堆,“多谢收留。”
话音刚落,檐角漏下的光斑里突然飞过来个青灰色的影子,带着破空的轻响。
温羽凡伸手一接,掌心便撞进片冰凉。
是酒鬼的酒葫芦,葫芦口还挂着半滴琥珀色的酒液,顺着陶壁往下滑,在“醉山”二字的刻痕里积成个小水珠。
他指尖摩挲着凹凸的纹路,“醉”字的一撇像被常年的酒液泡得发胀,“山”字的竖钩却凌厉如刀,倒像是酒鬼本人的性子。
“这酒烈,”酒鬼靠在吱呀作响的木门框上,喉间滚出个酒嗝,混着松针的清苦气,“慢点喝。”
霞姐的长辫垂在腰侧,辫梢还缠着半片没摘净的蕨类叶子。
她跟着温羽凡躬身,发辫扫过青石板,带起的风卷走了片被金满仓踩碎的花瓣:“两位前辈,告辞了。”声音里带着点没掩住的涩,像被山风刮过的野果。
三人没再多说什么。
温羽凡背着登山包转身时,包侧的水壶撞在树干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霞姐走在中间,脚步顿了半秒,偷偷回头望了眼药庐窗台上晒着的草药,那是她昨天帮闲云居士翻晒的;
金满仓殿后,手里攥着块没吃完的野山楂,酸得他龇牙咧嘴,却还是把最后一口咽了下去。
闲云居士蹲在原地没动,手里的狗尾巴草还保持着卷曲的弧度。
他望着三人的背影钻进树林,温羽凡的灰
t恤在浓绿里晃成个模糊的点,霞姐的马尾辫偶尔从树缝里探出来,像根跳动的黑绸带。
风穿过院角的老槐树,叶子“沙沙”地响,竟和霞姐编花环时哼的小调重合了。
“看你那丧气相。”酒鬼不知何时晃到他身边,踢开脚边块碎瓦,瓦砾撞在墙根,惊得三花猫竖起了尾巴,“早知道当初别让他们进门,省得现在空落落的。”他往地上吐了口浑浊的酒液,酒渍在青砖上洇开,像朵没开就谢了的花。
老居士没搭话,指尖的狗尾巴草不知何时蔫了,绒毛耷拉下来,蹭着他的手背。
他盯着三人消失的方向,眼前突然闪过些零碎的画面:
温羽凡练拳时砸在地上的汗滴,在晨光里碎成星星;
霞姐把编好的野菊环套在老猫脖子上,猫嫌痒,一爪子拍歪了她的发辫;
金满仓劈柴时没站稳,一斧头砍在脚边,吓得自己蹲在地上直哆嗦……
这些热闹像潮水似的漫过来,又猛地退了下去,露出空荡荡的河床。
“走就走吧。”片刻后,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了什么。
林子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檐角的铜铃被风推得晃了晃,“叮铃”一声脆响,碎在满院的阳光里。
他这才惊觉,从前总嫌温羽凡练拳太响、霞姐笑起来太吵、金满仓劈柴没轻没重,可真等这些声响都散了,这期盼了大半辈子的寂静,竟像件不合身的衣裳,硌得人浑身发慌。
“矫情。”酒鬼又往地上啐了口,可攥着酒葫芦的手却紧了紧,指节泛出青白,把葫芦身上的汗渍都捏出了印子。
他瞥了眼闲云居士发红的耳根,突然转身往自己的破屋走,脚步比平时快了些,差点被门槛绊倒。
远处的树林里突然传来金满仓的笑骂:“霞姐你等等我!你那腿法练得再快,也不能把我甩了啊!”
声音撞在树干上,弹回来时碎成了好几片,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在蓝天上拉出道灰影。
闲云居士望着竹林尽头,那几道跳动的衣角正一点点被绿意吞没。
秋光透过枝桠洒下来,黄澄澄的,像极了七十年前,他在华山脚下送大师兄下山时的光景……
也是这样的季节,大师兄背着剑匣,背影被阳光拉得老长,风里飘着他哼的《归雁引》,和此刻霞姐的调子,竟有几分相似。
脚边的三花猫突然支棱起耳朵,猛地窜了出去。
它的爪子掀起几片枯叶,像撒开一把碎金,追着只灰鼠钻进了草丛,转眼就没了影。
闲云居士低头,用那根蔫了的狗尾巴草轻轻戳了戳自己的鼻尖。
草叶的绒毛蹭过皮肤,带着阳光晒过的暖,还有点扎人的痒。
“痒。”他又喃喃了一句,指尖捏着草茎转了个圈,却分不清这痒是来自草叶,还是来自心里……
那里像被猫爪挠过似的,空落落的,又带着点说不清的热。
酒鬼的破屋传来“吱呀”一声响,是木门被带上的动静,门轴上的铁锈摩擦着,发出钝重的嘶鸣。
门板合上时带起的风,吹得药庐窗台上晒着的艾草,轻轻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