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风已经带了点燥热,哪怕钻进“夜色”夜店的冷气里,也褪不去那股黏在皮肤上的闷。
一个月的时光像被舞池里的重低音震碎的光斑,碎在旋转的射灯里,混在打翻的酒液中,悄无声息地就溜走了。
温羽凡套着那身灰扑扑的保安制服,布料被汗水浸得发僵,又被冷气吹得发硬,蹭着脖颈时像有细沙在磨。
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节奏:
习惯了每晚八点卷帘门“哗啦”卷起时,扑面而来的廉价香水混着酒精的甜腻;
习惯了电子乐震得胸腔发麻,连说话都得贴着对方耳朵吼;
习惯了舞池里那些摇摇晃晃的身影,像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芦苇。
这会儿刚过午夜,正是夜店最沸腾的时候。
霓虹紫和荧光绿的灯管在门头疯狂闪烁,把墙面照得像块被泼了颜料的旧布。
舞池中央,穿亮片吊带的姑娘甩着长发,高跟鞋在地板上踩出混乱的节拍,发梢扫过旁边光膀子壮汉的啤酒瓶;
卡座里,几个半醉的年轻人互相搂着肩膀,笑骂声混着酒杯碰撞的脆响,在震耳的音乐里碎成星星点点。
温羽凡的脚步很稳,巡逻时总微微低着头,视线像扫描仪似的扫过每个角落。
橡胶棍被他攥得发热,防滑纹嵌进掌心的老茧里——这是他给自己定的规矩,哪怕再熟悉环境,也不能漏掉任何一点不对劲。
就在他拐过吧台转角时,目光突然被角落里的卡座勾住了。
那卡座在消防通道旁,射灯照不到,只有盏壁灯昏昏地亮着,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贴在墙上。
穿吊带裙的姑娘背对着他,一头栗色长卷发垂在肩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滑动,时不时抿着嘴笑,美甲上的水钻在暗光里闪了闪。
而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头发染得像簇燃烧的黄火,正佝偻着背,手肘支在桌面上。
他没看手机,也没看姑娘,只垂着眼,手藏在桌布底下,动作很小,却透着股说不出的鬼祟。
温羽凡的脚步下意识放慢了,像块融进阴影的石头。
他借着舞池传来的光影晃动,看清了那黄毛的动作——他左手端着酒杯,挡住了姑娘的视线,右手飞快地从牛仔裤口袋里摸出个东西,指尖捻着,快得像只偷东西的耗子。
是粒白色的药丸,比指甲盖还小,在他指缝里闪了下。
下一秒,黄毛的手就探到了姑娘面前的酒杯旁,动作轻得像拈起一片羽毛。
那酒杯里盛着琥珀色的鸡尾酒,杯口插着片青柠,他的指尖在杯沿一抹,药丸“咚”地掉进酒里,连点水声都没溅起来。
温羽凡的后背瞬间绷紧了。
药丸在酒里打着旋儿,眨眼就化了,只留下一串细密的气泡,像水里冒出来的细碎谎言,很快就混进了酒花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姑娘还在低头刷手机,嘴角噙着笑,大概是刷到了什么有趣的视频,手指在屏幕上点了点,完全没察觉自己面前的酒杯里,刚被塞进了一颗会毁掉她今晚的“炸弹”。
黄毛抬起头,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眼神却瞟向酒杯,确认药丸彻底化了,才端起自己的杯子,朝着姑娘举了举,声音不大,却透着股刻意的热情:“来来来,出来玩就别只顾着玩手机了,喝酒,喝酒。”
姑娘这才抬起头,眼睛弯成了月牙,把手机往桌角一放,爽快地端起酒杯:“好啊!来,干杯……”她的指甲涂着草莓红,握着杯脚的样子显得格外利落。
“干!”两只酒杯轻轻碰在一起,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在嘈杂的音乐里像根细针。
姑娘扬起手腕,酒杯已经凑到了嘴边,琥珀色的酒液眼看就要沾到她的唇。
温羽凡没再犹豫。
他几乎是贴着地面滑过去的,脚步在地板的酒渍上蹭出轻微的“滋滋”声,快得像道影子。
在姑娘仰头的瞬间,他的右手如闪电般探出,掌心绷得像块铁板,“啪”的一声,狠狠拍在了姑娘的杯底。
“乓!”
玻璃杯脱手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砸在水泥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像道惊雷,盖过了周围的音乐——杯身碎成了无数棱角分明的玻璃渣,琥珀色的酒液溅开,在地上漫成一滩,混着壁灯的光,像一滩凝固的血。
女子被那声清脆的玻璃碎裂声惊得浑身一颤,假睫毛随着动作颤了颤,精心描画的眼线在眼角晕开一小团黑,像只被激怒的猫。
她猛地拍桌站起,吊带裙的肩带滑到胳膊肘,露出被勒出红痕的肩头,指着温羽凡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你他妈神经病啊!知道这杯‘天使之吻’多贵吗?脑子被门夹了?”
尖锐的嗓音像指甲刮过玻璃,穿透震耳的电子乐,引得邻座几个醉醺醺的脑袋探了过来。
黄毛男子的拳头“咚”地砸在桌面上,玻璃杯震得叮当响,橙黄的酒液溅在他染成枯草色的发梢上。
他梗着脖子站起来,t恤领口歪到一边,露出锁骨处纹着的半截蝎子,眼神像淬了毒的钉子:“你算哪根葱?穿身狗皮就敢在这儿撒野?信不信我让你明天滚蛋?”
说着就往前凑了半步,满身的酒气混着劣质古龙水味扑面而来。
温羽凡喉结轻轻滚了滚,指节在橡胶棍上捏出白痕,目光绕过黄毛,落在女子错愕的脸上,声音比夜店的冷气还凉:“刚才他往你杯子里塞了粒白药丸,我看得清清楚楚。”他抬手指向桌角那滩酒渍,“不信你看,杯底还沉着没化完的渣。”
“啊?海哥你……”女子猛地转头,栗色卷发甩过肩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手机“啪”地掉在卡座底下。
她瞪着黄毛的眼睛里先是惊惶,随即浮起层难堪的红,像是被人当众扒了层皮。
黄毛却突然嗤笑出声,歪着嘴抖了抖头发,手揣回裤袋里攥紧了剩下的药瓶,下巴抬得能戳到天花板:“维生素
c怎么了?我女朋友熬夜长痘,我给她补点怎么了?”他突然提高音量,故意让周围人听见,“穿身保安服就当自己是便衣警察了?多管闲事也不看看地方!”
温羽凡的目光像手术刀般剜过黄毛的裤袋,那里鼓鼓囊囊的,显然还藏着东西。
他往前迈了半步,橡胶棍在手心转了个圈,声线压得很低:“是不是维生素
c,搜身就知道了。”他顿了顿,视线扫过对方发颤的膝盖,“我猜你左裤袋里还有半板,对吧?”
黄毛的脸“腾”地涨成猪肝色,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狗,突然推了温羽凡一把:“你他妈算什么东西?一个看场子的也敢搜我?信不信我叫人把这破店砸了?”
他说着就摆出个花架子,双臂张开成十字,膝盖微屈,嘴里哼哧着耍了个不伦不类的架势,袖口滑下来露出半截纹着骷髅头的胳膊。
温羽凡没躲,硬生生受了他这推搡,后背撞在吧台边缘,发出“咚”的闷响。
他眼底最后一点温度彻底散去,像结了层冰,下一秒突然动了——身影快得像道灰影,在黄毛还没反应过来时,已经扣住他攥着裤袋的手腕。
“咔!”一声脆响混在电子乐里,温羽凡手腕翻转如铁钳,指腹精准扣住对方的脉门。
只听“哎呀……”的惨叫撕破喧嚣,黄毛的胳膊以诡异的角度弯下去,膝盖一软“噗通”跪在碎玻璃上,裤腿瞬间被硌出的血珠洇出深色的痕。
“打人了!保安打人了!”黄毛疼得脸都扭曲了,另一只手在地上胡乱抓着,想捞起块玻璃碴子,却被温羽凡抬脚踩住手背。
他只能扯着嗓子嚎,声音在重低音鼓点里忽高忽低,像被踩住的猫:“快来人啊!要出人命了!”
舞池的重低音恰好炸响,他的喊声被劈成碎片,只有旁边卡座两个醉汉抬起头,迷茫地看了两眼又低下头去。
温羽凡踩着他手背的脚又加了两分力,看着黄毛额角滚下的冷汗,声音压得像冰锥:“现在掏出来,还能少受点罪。”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对方因疼痛而抽搐的脸,“不然等我自己动手,就不是断根骨头这么简单了。”
但就在这时,那穿吊带裙的女子猛地从卡座上弹起来。
栗色长卷发随着动作甩得噼啪响,肩带滑到胳膊肘却顾不上提,露出的肩头因愤怒而微微发抖。
她指着温羽凡的手在半空中乱颤,指甲上的水钻在昏暗的灯光里闪得刺眼,声音尖利得像玻璃刮过铁板:“你给我住手!快把海哥放开!那就是维生素
c!是我让他放的,补熬夜亏空的!”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脸涨得通红,眼底却藏着一丝慌乱,像是被人当众掀开了遮羞布,只能用愤怒硬撑着。
温羽凡的手猛地顿住,捏着黄毛手腕的力道都松了半分。
他皱着眉往前探了探身,额角的青筋还没褪下去,眼神里却堆满了错愕,像被人兜头浇了桶冷水:“啊?美女,你看清楚了吗?”他抬下巴点了点桌角那滩酒渍,“刚才那药丸化得那么快,维生素
c能这样?”
“我看清楚了!”女子突然拔高声音,抓起桌上的手机往掌心一拍,屏幕亮光照得她脸发白,“就是维生素
c!你个臭保安少在这儿血口喷人!快把海哥放开,不然我现在就报警——告你无故伤人!”
“报警?”温羽凡彻底愣住了,捏着黄毛的手指不自觉地松开。
他看着女子那双写满愤怒的眼睛,又瞥了眼地上还没完全化开的药渣,脑子里像被夜店的重低音震成了一团乱麻。
这算什么?他明明是好意……
黄毛趁机猛地抽回手,揉着发红的手腕往旁边跳了半步,眼里的阴狠像淬了毒的针:“听到没有?赶紧滚!”
温羽凡的喉结滚了滚,心里那点刚冒头的火气突然就泄了,只剩下密密麻麻的无奈。
他盯着女子紧绷的侧脸,突然明白过来:或许这俩人本来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自己反倒成了搅局的蠢货。
他缓缓松开手,指尖在空气中顿了顿,像是还残留着捏着对方脉门的触感。
黄毛重获自由的瞬间,嘴角立刻勾起一抹冷笑。
他没去揉还在发疼的手腕,反而以快得惊人的速度抄起桌上那杯没喝完的威士忌。
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壁上晃出凶猛的弧度,他手腕一扬,整杯酒就朝着温羽凡的脸泼了过去。
“哗……”
酒液劈头盖脸砸下来,带着冰碴的凉意瞬间浸透了温羽凡的额发。
廉价威士忌的辛辣味呛得他鼻腔发酸,酒液顺着脸颊往下淌,浸湿了保安制服的领口,深色的酒渍像朵丑陋的花,在灰扑扑的布料上迅速晕开。
以他武徒四阶的身手,躲开这一下本该易如反掌。
可他偏偏像被钉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酒液泼在脸上,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不是反应慢,是心里那点刚被点燃的正义感,正被这盆突如其来的“冷水”浇得滋滋冒烟。
黄毛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得意地嗤笑一声,抬手抹了把溅到嘴角的酒液:“什么玩意儿!多管闲事的东西!”他拽起身边女子的手腕,“走,换家店喝,看着这人碍眼……”
女子被他拽着踉跄了两步,回头时狠狠剜了温羽凡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感激,反倒淬着鄙夷的毒,她压低声音啐了句:“臭保安,狗拿耗子!”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跟着黄毛往门口走,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又急又快,像是在逃离什么。
温羽凡站在原地,任由冰凉的酒液顺着下巴滴在胸前。
周围的电子乐还在震耳欲聋,舞池里的喧嚣像潮水般涌过来,却衬得他身边格外安静。
他抬手抹了把脸,指腹蹭过湿漉漉的皮肤,摸到的全是无奈。
换做旁人,这口气怕是早就咽不下了。
可他只是望着那对男女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喉结滚了滚,最终什么也没说。
指尖捏了捏橡胶棍的防滑纹,把那句到了嘴边的“荒唐”又咽了回去。
尽管刚才温羽凡与黄毛那阵争执像投入舞池的石子,溅起过短暂的水花,可夜店的喧嚣很快就将这点涟漪彻底吞没。
紫绿相间的射灯仍在头顶疯狂旋转,把舞池照得像被打翻的调色盘:
亮片裙姑娘转身时甩出的光斑,在壮汉汗湿的后背上碎成星子;
穿工装裤的小子踩着重低音晃脑袋,啤酒沫顺着下巴滴在球鞋上,晕开深色的印子。
重低音鼓点像闷雷滚过胸腔,震得吧台的玻璃杯都跟着发颤,没人在意角落里那个被酒液浸透制服的保安。
温羽凡站在原地,威士忌的辛辣味还呛在鼻腔里。
酒液顺着下颌线往下淌,钻进保安服领口时凉得像冰,在锁骨窝里积成小小的水洼,又顺着绷带的缝隙渗进去,蛰得后腰的旧伤微微发麻。
他抬手抹了把脸,指腹蹭过湿漉漉的颧骨,却发现周围的人连眼皮都没抬
穿吊带裙的姑娘正对着手机镜头撅嘴自拍,光膀子的壮汉举着酒瓶跟人碰杯,连擦吧台的小豪都只顾着数酒钱,仿佛他身上的酒渍不过是舞池里溅出的寻常水花。
就在这时,一道甜得发腻的声音突然撕开电子乐的轰鸣:“楼哥!你这是咋个了嘛?”
声音像裹了蜜的钩子,温羽凡浑身的汗毛“唰”地竖了起来。
他猛地转头,就见霞姐踩着十厘米的细高跟滑了过来,亮片吊带在灯光下晃得人眼晕,裙摆随着动作掀起小小的弧度,露出一截白皙的腰腹。
她手里攥着条天鹅绒毛巾,边跑边甩,像只扑向猎物的花蝴蝶。
“哎呀,这酒泼得,保安服都湿透了哟!”霞姐跑到他跟前,喘着气停下,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眼尾的金棕色眼影被热气熏得晕开点,反倒添了几分野性。
她没等温羽凡说话,踮起脚尖就把毛巾按在了他的额头上:“快擦擦噻,着凉了可咋个得了嘛?”
天鹅绒的绒毛蹭过温羽凡的眉骨,带着股玫瑰檀香的香水味,瞬间盖过了他身上的酒气。
温羽凡心里“咯噔”一下,后腰的旧伤像是被这香味蛰了似的,猛地绷紧:“霞姐!我自己来就好!”
他慌忙抬手去抢毛巾,指尖刚碰到布料,霞姐的手腕却像抹了油似的一翻,轻巧地躲开了。
“跟我还客气啥子嘛?”霞姐笑盈盈地往前凑了半步,细高跟踩在地板上发出“笃笃”的响,每一声都敲在温羽凡的神经上。
她左手捏着毛巾,指尖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滑,擦过渗着酒液的锁骨时,故意用指腹轻轻碾了碾:“你看这领口,都湿透了,得好好擦擦才成噻。”
温羽凡的耳根“腾”地红了。
他能感觉到她指尖的温度透过湿保安服渗进来,烫得像火,忙不迭地往后退:“真不用!我去洗手间冲一下就好!”
他伸手去抓毛巾,可霞姐的动作比他快得多——她手腕一拧,毛巾像长了眼睛似的避开他的手,另一只手却顺着他的胳膊滑下去,指尖在他攥着橡胶棍的手背上轻轻挠了一下。
“躲啥子躲嘛?”霞姐眼尾挑得老高,“你看你这后背,酒渍都晕成地图了。”她说着,干脆绕到他身后,毛巾往他后颈一按,掌心贴着保安服布料轻轻揉擦,“我帮你擦擦,不然一会儿着凉,金满仓该说我欺负你咯。”
温羽凡被她圈在怀里似的,后背能感觉到她胸前的温热,香水味钻进鼻腔时甜得发齁。
他急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往前迈了两步想躲开,后腰却“咚”地撞在啤酒桶上,疼得他龇牙咧嘴:“霞姐!真不用!我自己来!”
“哎呀,莫害羞噻。”霞姐的声音柔得像棉花糖,手指却不老实,擦到他腰侧时,指尖故意往绷带边缘蹭了蹭,“你看你这汗,混着酒多难受嘛……”
旁边的金满仓看得眼睛都直了。
他靠在消防通道的门框上,橡胶棍在手里转得飞快,谢顶的脑门上沁着油汗。
看着霞姐踮脚给温羽凡擦脸时露出的纤细脚踝,看着她指尖划过温羽凡胳膊时那股亲昵劲儿,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得像装了滚珠。
“啧啧,”金满仓对着空气撇了撇嘴,声音压得像蚊子哼,“这待遇……我巡逻时被人泼了半杯可乐,咋就没人给我擦擦呢?哎,啥时候这种好事能轮上我哟……”